我们来到南阳市卧龙区蒲山镇的黄山,这不是名满天下的黄山,不是那座“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的名山。她不起眼,是一座黄土覆盖的小丘陵,与风景名胜黄山相比,可谓珠玉与瓦砾之殊。走不了几步,就能登临山冈的最高处。其东方,是蜿蜒流淌、银光闪烁的白河;北方,与两座不大的石灰岩山峰——蒲山与丰山遥遥相望;西南方,是近在咫尺的独山,一座被称为玉山的风光所在——闻名遐迩的独山玉产地。考古学的语言这样来描述我们眼前的黄山遗址:它是新石器时代遗址,由多层房址和墓葬叠压而成,考古勘探确定遗址面积三十万平方米,东西长六百米,南北宽五百米,分布在一处五级台地组成的高十七米小土山周围,一般高出地面约三十米,文化层厚一到五米,甚至更深。
考古学家带领我们进入遗址勘探现场,进入这个史前的人类文明的生活图卷之中。考古学家科学严谨地讲述遗址的挖掘勘探与学术意义,我以为也包含着某种未知的与神明有关的启示,这座高出地面十七米的小山包内部蕴含了先民们最初的智慧、对于权力与财富天生的占有欲、人类与冥晦万物的交流、日常生活的人间烟火。在这泥土、白骨与器物的世界中,有一位身材高大、手握权杖的人,他必然是一位权力的拥有者,他学会了做梦,他的职责就是不停地与天地对话,在世界万物面前立下誓言,他对火焰、流水、石头、树木、走兽、飞禽、疾病、微物之神作出承诺……通过自身的强大、天赋的祭祀权力甚至做梦(一个博尔赫斯式的文学描述),他统领着这片土地上的草木鱼虫、飞禽走兽和勤劳的子民;同时,他自己也成为臆想中的“天选之子”,虔诚地敬畏不可理解的上天和神明。在考古现场,他被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合署编号为M18,他是一位成年男性,身高一百七十厘米左右,左手执骨镞弓箭,右手执独山玉杖,足部则放置了十八个猪下颌骨。数量众多的猪下颌骨是他拥有巨大财富的象征。玉杖边,一块巨大玉钺耀眼夺目,我们的视觉中心会毫不犹豫地落在其上。玉钺是新石器时期、夏商周时期独有的玉礼器,也是集军事统治权、战争指挥权、王权于一身的礼仪玉器,由此表明墓主人生前拥有相当巨大的权力、武力。显然他是黄山聚落的首领——一个在白水边成长起来的酋长,在某一个时期,他是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王者。这块象征权力的玉钺,由杂色独山玉打磨而成,呈“风”字形,外形与斧头类似,“斧钺”常连用,是同义合成的组词方式,甲骨文金文中,“斧”即是一把斧头的形象,《说文解字》说:“大者称钺,小者称斧。”斧和钺,在大小上略有区别,功能也有不同,斧用以伐木,钺用以征伐。此玉钺打磨平整光滑,刃部超薄均匀,色泽呈墨绿色,散发逼人的寒光。该钺的上部有一个完整的圆孔和一个半圆缺孔,整体造型完美。可以猜想,这是为M18专门定制打造的,具有唯一性。先民们对于权力与美学的双重崇拜映射在这块冷冰冰的玉钺之上,那一丝不易觉察的光芒之上。
我们永远也无法彻底地从先民(这些原始人类)的角度出发,用他们的眼光来观察世界与各种事物。这是乔治·弗雷泽的困惑。他声称,他所能抵达的领域仅仅是“我们的智慧可以允许的推断而已”。而今天的我们更为武断,我们仅仅依靠想象的羽翼来打探黄山先民的世界,而他们的肉体、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爱恨离愁只能是我们头脑里闪烁的吉光片羽,虚幻而又迷离。我们仅有的钥匙,就是共有人的天性:天性中对于爱与美的沉溺,对于权力与财富的贪婪,对于自然万物的敬畏。这些特质,无论是优异的品质、人性的光芒,还是禀性难移的劣根性,千万年来,与今人都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独山上的石头,就是这现代派埃涅阿斯寻觅到的“金枝”。经由这些石头的指引,我们前往一个遥远的年代,探寻先民的灵魂,同时窥视他们与天地间的秘密约定。在一层层的白骨中,这小小的黄山叠加了多个文化层: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屈家岭文化、龙山文化。黄山遗址不间断使用了四千多年,这在已知的史前文明中是极其罕见的。而令人感到杳渺的是,在这块弹丸之地,这些史前文明文化代之间的时间跨度又是惊人的,从裴李岗文化距今约八千年到龙山文化距今四千年左右,期间大约有四千年以上的时光,而从有较为成熟的甲骨文纪事至今也不过三千七百年左右。三千七百年间,有多少战事纷争,有多少朝代更替,有多少英雄崛起,有多少蝼蚁偷生,有多少摧毁与重建,有多少鲜花和泪水,有多少光荣与屈辱……都无从考究,那么,对于看似小小的黄山遗址文明而言,四千年的漫长时光里,我们的先民又经历过多少复杂而残酷的社会存在图景,又有多少对于自由与爱的梦想,多少对大自然、美和艺术的驻足与凝望?这些更是无从猜测了。这些不同的文化层之间是什么关系,它们的主人公有血缘关系吗?是同一族群连续居住还是不同族群先后定居?……“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山是一座装载无数奥秘的“黄鹤楼”,昔人与黄鹤呢?一去不复返,千年万载,白云依旧空悠悠地在此青山绿水上空徘徊。无数的谜团涌现出来,白河与独山也许知道答案,但它们总是缄默不语。摆放在遗址角落里的尖底陶瓶会是一支进入这个史前文明的“金枝”吗?它在深深的土层之下,默默地仰望着我们,一脸茫然。
在远古,这里形成了一个原始的市场,是一个玉石器制作的中心集市。石头经过选材、打剥、切割、琢磨变成了“玉”。这里产生了人类最早的匠人,他们把来自大自然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石头打磨成一件件艺术品。他们运来“他山之石”,琢磨成玉。独山的石头,到了黄山才成为玉。所以,在南阳有这样一个说法——“文化在宛,独山古玉,黄山天琢”。
这些无名的匠人,远古的艺术家,他们的艺术天赋和艰辛劳作也获得来自部落的认可与奖赏。仰韶时期F1、F2房址以及工房遗址,显然是那个时代最高等级的房子。该房屋采用木骨泥墙经烘烤的高台式长方形多单元房基,呈前坊后居的布局,除居住生活功能外,主要磨制生产玉器石器,还生产骨镞和骨锥。这是匠人的作坊,也是他们的家。F2是东西方向,由三套一室一厅单元房加一座两面坡式工房组成。三座单元房墙体残高八十多厘米,墙体是木骨泥墙,厚度八至十五厘米,据专家推测:建造时,他们把木头编成篱笆再糊上厚泥,晾干成墙,或者糊泥后两边火烧,把墙烧得像砖一样硬。三座单元房每间都超过二十平方米,前厅后室,有朝南的房門,屋内残存有灶围、陶器、砺石等。部分室内地面,像水泥地般光滑坚硬,是铺上泥土垫平后,地面再用火烧一次,类似现在的二次粉刷。三座单元房里,竟然还有推拉门装置,地面有槽,里面装着带滑道的龙骨。房屋的格局也表明人类最早市场的产生,这时艺术品不仅有实用价值,也具有审美价值,人们愿意为“美”而买单。也可以说,这种高级的房屋就是时代给予“最卓越的匠人”较高规格的奖赏。
我相信,这些出色的匠人中,必然地出现打磨语言的匠人,他们从白河的春天,从独山的夏天,从黄山的夜晚,从夜空的流星中获取感悟与灵感,用他们略高与尘土的嗓子唱出自己内心的歌谣。T·S·艾略特在《荒原》的扉页上题签道:献给埃兹拉·庞德——最卓越的匠人。是的,诗人就是磨制语言石头的匠人。黄山的匠人们留下了实物,那些经过反复琢磨和冲洗的作品,既有实用性的农具耜、斧、锛、凿、刀等,还有祭祀礼器用品如礼器钺、琮等,还有用于生活的高档用品,这是先民们的审美追求,如装饰品璜、手镯、环、珠、耳珰等,它们质朴而简洁,呈现一种接近大自然的纹理与形制,也映射了这些匠人的艺术直觉。黄山“最卓越的匠人”没有名字,我们不知道他们长相如何,他们是那些森森白骨中的一具,他们只留下这些火焰与雨水也不能摧毁的物什。M18手持的玉钺就是这“最卓越的匠人”的代表作品。
假如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穿越时光的藩篱,我们将来到这个黄山集市。在春和景明的时节,独山上的桃花悄然开了,黄山路边的野雏菊也会展示微笑的面容,一位小伙子与一位少女因为市场交换而相互爱慕,但是他们并不能长相厮守,因为小伙子住在三公里外的独山,而少女则是工匠部落的女儿。他们见过面,牵过手,他们必须离别,但偶尔可见。永不停歇的白河之水见证了他们昙花一现而又亘古不灭的爱情。小伙子将像《斯卡布罗集市》里的那个痴情少年,苦苦吟唱他的绿色山冈、他的孤独之山、他的洁白之河、他曾经得到而又失落的花朵。
公元八世纪中叶,中华大地上最卓越的语言匠人——诗人李白来到了南阳,他登临独山,品尝了独山蕨菜,痛饮了南阳美酒,在红阳城外走马,在白河湾呼鹰逐猎……李白折取一截松枝——汉语中称为“金枝”,在白河的流水上写了他的诗句: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我们从黄山上下来,我们从南阳离开……我们如李白一样,手持“金枝”,我们离开,却又从未离开。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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