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我携妻带子上坟祭祖,在祖父母坟前我只是例行公事,三鞠躬,在父母坟前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鞠躬磕头之前,我和大麻子挥舞镰刀和铁锹,把两座坟茔上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我好久没这么酣畅淋漓地干活了,汗流浃背,干脆脱了衬衣。如果不是嫌油腻肚子裸露不够雅观,小背心也會脱。这才叫甩开膀子干大活。
我给父母磕响头是有原因的,除了感谢养育之恩,还感谢他们把房子留给了我。母亲去世较早,父亲懒得动房子,我以父亲的名义申请拆了老屋,在老宅基地上建了新房子。父亲去世后,新房子就留给我做“行宫”。
大麻子大我一岁半,兄弟一向情深,我一家子就是在他家吃的中饭。当年他娶了媳妇,父母就把他和嫂子分出去了。那时我还在念大学。念完大学后回县城工作,媳妇熬成婆,如今我是县城某单位的副职领导,再过五六年便将功成身退,荣居二线。届时我就将在麻坑村打发余生,把行宫变成皇宫。
一起在大麻子家里吃清明酒的还有我们兄弟俩的几个总角之交,大多姓麻,麻坑村顾名思义以麻姓人居多。程小梅和麻一杰母子俩填饱肚皮先回家了,一众老男人贪恋酒桌。程小梅离席前提醒我别又喝高了,最好早点回去休息。她知道我得午休,几十年革命工作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
我们都颇喝了一些酒,有了七八分醉意。岁数相差不大,均五十上下,只有我秃顶,但面相上他们更显老,千沟万壑。谈到我们在村小读书那会儿,一个年级一个班,每班一个大教室,每年换一次教室,每个教室都是满当当的五六十人,感慨如今甭说村小,就是整个白家坪乡都没一所学校了。空架子还在,没人。
哪里还有乡啊南瓜脸,大麻子说,几年前就改社区了。
排骨说,当年我们念村小,逢上社改乡,怎么又乡改社了呢?
一九八四年白家坪公社改乡,二〇一五年白家坪乡改社区。此社非彼社。但我懒得费口舌,或许排骨只是调侃。
鸡屁眼说,要学校有啥用,哪里还有孩子,老人也越死越少,用不了二十年,麻坑村剩下来的就全是鬼了。
老拳仙说,鸡屁眼你他娘的乌鸦嘴,老子还想活到一百岁呢。他是村里的赤脚老郎中,开着一家小药店,是村子里唯一的药店。身手还敏捷,经常上山采草药,也给乡亲们看一些小病,抓点小药。预感看不了的病,他立即指明方向,送镇上去,送县城里,送省城去,送上海去。偶尔也直言相告,送回家去。
大麻子也说,鸡屁眼你别寒酸人,小麻子从县城退了后,还想回咱村里种菜种土豆呢,也好陪陪我这个老哥。
萝卜头感慨说,小麻子开始没啥能耐,后面这些年突然发力,给咱村做了很多好事,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别人不记得,我们这些当年穿开裆裤一起玩耍的,要把小麻子当成英雄接回村里。
众多老男人纷纷举杯附和,就好像我已荣归故里,甚或已入土为安。小麻子就是我。当年在村子里,他们叫麻永顺“大麻子”,叫我“小麻子”,缘由是有一阵子我们兄弟俩脸上长满麻子,数量盖过全村同龄人。大麻子,小麻子,他们会一直这么叫下去,至我们死了方休。如果他们还惦记着我利用职权便利为村里办了这事那事,估计我死后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侥幸死在我后头的,或许清明节还能在我坟头点三支香,叫一声“小麻子,你在阴间可安好”。
老拳仙旧话重提,小麻子是我们麻坑村出去的第一位大学生。
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想要转移话题,鸡屁眼已接话说,要感谢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保佑。
我说,村小从我们麻氏祠堂搬出后,也还是出了几个大学生。
萝卜头说,都是咱麻姓的,小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新村小政府又没投几个钱,主要还不是我们麻姓人家募捐集资的,所以别姓出不了大学生。
排骨说,列祖列宗一直保佑孩子们,阿弥陀佛。
我问,牌位呢?
我每趟回村都是来去匆匆,即便有时间也没去祠堂仔细查看。我只知道新村小废弃后,被几个领头的麻姓人挂上了麻氏祠堂的牌子,村子里便有了两个麻氏祠堂。我的确想知道祖宗们的牌位现在何处。上午从父母坟上回来的路上,我和麻一杰说过,什么时候带他去祠堂看看,那是当年老子念小学的地方。你小子的列祖列宗都摆在那里,你爷爷、你爷爷的爸爸、你爷爷的爷爷、你爷爷的爷爷的爸爸……
大麻子说,牌位还在老祠堂。
排骨画蛇添足地说,就是我们念书时的小学。
大麻子说,政府不同意迁牌位。
那同意挂牌子?我奇怪地问。
萝卜头说,挂了又咋的,本来就是我们麻姓人出钱出大头。
排骨说,政府同意我们麻姓人在新祠堂里举办活动。
我想了想说,不迁牌位也好,列祖列宗可以睡个安稳觉。
我提前离席,估计那帮开裆裤会喝到十一二分醉才散伙。不是我不想一醉方休,而是记得程小梅的话。哪怕在我家乡,哪怕清明节,我都得听她的。都是为你好,这是她在我面前的口头禅。确实是为我好。
她是我第二任妻子,麻一杰是我第二个儿子。十年前,我第一任妻子和第一个儿子合伙出走,我除了每个月往某张银行卡上打一笔固定金额的款项,和他们再无别的联系。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这辈子好像没错过什么,该有的都有了,而且比一般人还多过一个妻子。但又好像一切都低于预期,马马虎虎过日子,较不得真。只有不断妥协,不断压制心底欲望,才能勉勉强强过日子。从没真正地欢喜和畅快过,大半辈子充满遗憾。
遗憾还将继续。如果没第二任妻子和第二个儿子,我从岗位上退下来后将回麻坑村隐居。我对大麻子是这么说的,在开裆裤们面前也是这么说的,当然只说后半句。我甚至在程小梅面前也这么说过,但她把我的设想定义为自私自利。除非我和儿子死光了!你瞧瞧她这话说的,就母子俩两个人,在她嘴里好像死了成百上千人一样。
我到家时已是半下午。我从一楼飘到二楼,没发现儿子,但程小梅睡在床上。我刷牙洗脸,尽量不弄出大的声响。但想到自己依然一身酒气,我改变了主意。我去了儿子房间,四仰八叉地躺下。
我想程小梅没说错。你想回农村,就不应该娶了我,还把儿子生下来。这话是她说的,我深表赞同。和前任离婚,第二年我就急不可耐地娶了她,第三年麻一杰就降临人世间,现在念小学二年级。医生从产房门口探出头,问谁是程小梅的家属。我说我就是。她说恭喜你,程小梅给你生了一个六斤半的健康小宝。见我愣着,她补充说,儿子。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对第一个儿子的极度失望得以弥补。也因为那一年的前些时候我从单位中层正职荣升单位副职,进入领导班子行列。可谓双喜临门。
自己作的孽,为什么要那母子俩来承担?显然不公平。我只能说不是我故意如此,我只是忘记了人生是一个圆圈,终点也就是起点。
我数着回到人生初期阶段和人生起点的为数不多的时间,就像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只是不知能否遂愿。
我不知自己睡着了没有,或许睡过一阵子不久便醒了。额头有些烫,但我认为这是喝酒后的正常反应。我不能不睡,哪怕做做样子,既然程小梅交代过。半睡不醒中听得一群鸭子经过楼下的“嘎嘎嘎”声,倏尔便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又闻得公鸡的“喔喔喔”声,前后腔调不一致,应该是一只公鸡午睡醒来,把同伴们吵醒了,“喔喔喔”便连绵成一片。
入乡随俗,程小梅这个城里人也敞开房门睡觉了。我瞅她一眼,还在酣睡,发出轻微的打鼾声。我蹑手蹑脚地下楼。
我想在村子里随便走走。
路两旁有柳杉、毛竹、柿子树和杨梅树等。杨梅树上结满了鹌鹑蛋大小的青色小杨梅,要到六七月才成熟。毛竹林地被挖得坑坑洼洼,老头老太们一点都不惜体力,谁家的笋都可以挖。稍远处的田野里,油菜花金灿灿一片片,我想象着上面蜂飞蝶舞。
一路上我与认识或不那么完全认识的人打招呼——是有那么些人,我看着脸熟,却想不起来对方姓啥名啥,我该称呼阿公阿婆还是大伯大妈。村里人除了麻姓,还有多种姓氏,相当于少数民族。大多比我老,即便记得名字的,直呼其名也不礼貌,说不定辈分高我一大截。我便略微有些尴尬,只得逢人便堆上笑。我想终究还是我在村子里住的时间太少。五六年后回来定居,保准不出几天,人头便会混得一清二楚。
能一笑而过的最好,偏偏有些老头老太还拽着我问,你是什么人啊,是咱村里的吗?看着挺眼熟。我便不厌其烦地报上父亲大名,我是麻树根的二儿子麻永春啊,我哥哥叫麻永顺。我和开裆裤们小时候吵架时,对对方的父母指名道姓就是骂人话。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一般不说母亲是某某某,一是村里人不大记外来媳妇的名字,说了人家也未必对得上号,二是我羞于报出母亲的尊姓大名。很奇怪,报麻树根的大名就顺口得多。
接下来便免不了一番长吁短叹,说起麻树根的奇闻轶事,说起他二儿子(也就是我)的金榜题名及至后来的所谓出人头地。我只能干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一个我似乎应该称呼阿洪公的老头感慨说,麻树根那老头太会憋尿了,就是憋尿憋死的。我讪笑着,目光躲闪,巴不得他识趣地闭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叫阿洪公,但叫阿公总不会错。我说,阿公……
我之所以欲言又止,是不知我一旦说要去祠堂走走,他会不会粘着我,而后在祠堂里给我一一详尽介绍列祖列宗的丰功伟绩。而我只想一个人走走,要去祠堂走一遭的念头也是突然间冒出来的。或许是清明节这个堂而皇之的节日点醒了我的潜意识。
永春侄孙,我得说你几句。阿洪公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说,阿公请说。
你母亲走后头些年,麻树根仗着身子骨还硬朗,自力更生,种稻、种菜、种番薯,表现是好的。
谢谢阿公夸奖。
他种着种着,回家后发现家里少了闲拌的人,觉得无趣,就把田地撂下了,只给自己种些小菜。那么多的时间怎么打发呢?他就迷上了老人协会的麻将桌。你知道这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男女老少齐上阵,打扑克、搓麻将,连趴在楼前空地上晒太阳的土狗也比别处多。
阿公,我知道我爸喜欢搓麻将。
他在老人协会搓麻将啊,一个下午,接一个晚上,不回家吃饭,不怕没人玩,总有人接手。他懒得烧饭,为什么不去永顺家里吃?所以他就是故意不吃饭。他不仅不吃饭,厕所也不去,屁股被502胶水粘在凳子上,脸都发紫了还不下来,屁股在凳子上挪来挪去。几个后生看出异常,把他架到厕所里,开始还拉得出来,也不顺畅,滴滴洒洒。后来事情颠了个倒,他自己跑去拉也拉不出来了。一盘麻将,他隔三岔五跑厕所,人家也不乐意。他只好又憋,憋得气都喘不上来……
阿公,我应该早点把我爸接到县城去。我打断他,自我检讨。可后来不是要建房子嘛,我爸本来就不要去住县城,就更加不乐意了,我一开口,他就紅脸梗脖子。
永春侄孙,我不是责怪你没把你爸接到县城你家里住,是说你和永顺侄孙没及早把你爸带去医院里检查。
一个老太婆提着一个篮子路过。篮子里青绿色的蔬菜我很眼熟,却叫不出名儿。
阿洪你这个老不死的,缠着谁家说话呢……
我不认得她(尽管一张老脸与蔬菜一样眼熟),含糊其辞地打招呼,阿婆你摘菜啊,我和阿洪公说我爸呢,那——你们聊,你们聊。
说我撒腿飞奔一点也不为过。隐约听得老太婆说,那孩子是谁家的啊,阿洪你家的亲戚吗?
我一下子就飘到了昔日村小门前,也就是老麻氏祠堂门前。
我腾云驾雾而来,双脚没着地,因为离开了阿洪公和那个老太婆,我路上就好像再没遇见任何人,或许只有从高空俯瞰下蚂蚁大小的人。
我当然不会飞,或许是站在儿子的宝贝星无人机上飞过来的,麻坑村一路上的风景尽收眼底。而且储存在了我脑子里,因为儿子的无人机有航拍功能。无人机似乎受我的意念驱使,把我在祠堂门前卸下。昨天下午匆忙从县城的家里出发,半路上儿子才惊呼忘了带无人机,吵吵嚷嚷。我训斥儿子,带什么无人机,天上到处都是飞机。程小梅说,麻永春你指桑骂槐是不是,嫌我给儿子买无人机就直说。我说,老子当年读小学时,天上倒是飞着台湾的飞机,传单满天飞。儿子说,什么,什么……
麻坑村在半山腰,平地不多,面积不大。为了建祠堂,麻氏祖辈们上削下填,硬是整出了村史上最大的一块平地。祠堂建成时我爸还不认识我妈呢。到了九十年代下半期村里通了公路,记录才被新村小打破。祠堂可以做老小学,新小学不用了做祠堂也算返璞归真。
我站在祠堂前,准确地说,我站在一人高的蒿草丛里,仰望着锈迹斑驳的“麻氏祠堂”黑底金色魏体字。我要推开虚掩的大门,跨过祠堂半尺高的门槛,必须得先迈上十五级石头台阶。是十五级,不用数,我和开裆裤们五年时间里已数过不下一百次。祠堂前杂草丛生,蒿草把我淹没,也或许是我的身高骤然缩短不少。我只有快速蹿上尚未完全被杂草湮灭的台阶,才能遁入祠堂。
祠堂是四方形两层建筑。南大门进来,跃入眼帘的便是戏台靠板,相当于站在银幕后看露天电影。戏台正面朝向天井。天井的东西两边是五间教室。小学五年制,每个年级一个班,东边两间教室宽敞,是一二年级,西边三间教室略为紧凑,因为每上一个年级,班里都会少几个人,五年级毕业班,比起五年前要少上十来号人。隔着天井与戏台相望的对面,是一排杂七杂八的罩在透明玻璃下的神像。神像后面,挨墙整齐排列着历代麻姓祖宗的牌位,密密麻麻如同金字塔,越到下面牌位越多,可见麻氏人丁兴旺。
他们果然都还在,没被迁到新祠堂。
牌位前摆着一些供品,柑橘梨子生面条熟鸡啥的。麻姓人多数还是习惯上坟祭祖,只有一些懒汉懒婆娘借口找不到三代以上直系血亲祖坟,才会到祠堂点上三支香,胡乱摆上一些供品应付了事。
神像和牌位上方的二楼只有起支撑石头墙体作用的结构柱,没有楼板。十来只绘有“福禄寿禧”诸字样的上漆棺材,就搁在结构柱上。天井两边的教室上方,是老师们共用的大备课室,只有校长有一个独用的小办公室兼宿舍,还有其他非本村老师的宿舍。无论备课室、办公室还是宿舍,推窗就能与棺材们对视一番。来自镇上的黄老师、斯老师就先后住在同一个宿舍,我老是替他们捏把汗。他们先后从前塘县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按照政策下乡支教。黄老师三年坚持下来了,成功等到斯老师接班,自己调到镇上的区小去了。斯老师一介女流,我想她一个人夜里睡在学校里,与这么多棺材为伴,怎么受得了?听说我考到区中的第二年,斯老师也调到区小了。老校长是大岭脚村人,在我们麻坑村小干到退休。后面的人事我就不大清楚了。
我不知不觉走进了五年级的教室,我在村小的最后一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没什么九年制免费义务教育,小升初考试真刀实枪,对我来说和后面的中考高考无异。大部分开裆裤读完了五年,就追随着中途辍学的“前辈”回家种田了。小部分能考到大岭脚村的乡中学,因为我们白家坪乡政府(之前是白家坪公社)驻地就在那儿。极个别能考到镇上的区中,比如我。那时前塘县政府下面有区公所,管白家坪乡的就是神马区公所。区公所管着神马镇和包括白家坪乡在内的十几个乡。
教室里只零散地丢着几张木头长凳和几条课桌的断腿。可以想见,新村小投入使用后,能用的东西全搬过去了。我在积满灰尘的长凳上坐下,屁股下吱嘎作响。我凝视着斑驳陆离的黑板。我看见穿着一袭天蓝色长裙的斯老师在讲台与黑板之间来回缓缓踱步,声情并茂地给我们念着她手上举着的语文课本上的某篇课文。我看见自己把头转向了窗外,一棵小桃树上两只麻雀彼此呼应着叽叽喳喳,远处的蔚蓝天空下飘着几朵白云……
爸爸,爸爸!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怯生生地把头探进教室,随即兴奋地朝我奔过来。应该是一个低年级的小屁孩。我们农村孩子读书迟,我八岁入学时,就和眼前这个小屁孩一样大。
我看着他有点眼熟,说不定是我班上某个同学的弟弟。教室里满是课桌,坐满长大了的开裆裤们(无论男女),正一个个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斯老师念课文。我生怕他撞到桌角上,也怕他扰乱课堂秩序,但他视若无物,呈直线向我飞奔而来。我慌张地瞥了一眼斯老师,她依旧沉浸在课文氛围里,似乎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起身的瞬间,小屁孩投入我的怀抱,冲劲十足。我跌回长凳上,屁股下是更为剧烈的一阵吱嘎响。
爸爸,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我没让他说下去,捂住了他的嘴巴。我是五年级的大孩子,不可能有七八岁的儿子,是我的小师弟还差不多。我不想惊动斯老师,也不想惊动任何一位同学(哪怕其中一位是这个小屁孩的哥哥或姐姐),拽起他的胳膊便往教室外头拖。
我们来到了天井,我才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
他大口喘气,气喘稍定,怨愤地看着我。
我说,我们玩游戏怎么样?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妈妈说村子里放无人机最好玩,没有高楼大厦,偏偏你们都不帮我记一下。
你们?我和谁?
你和你老婆啊,爸爸。
什么,我还有老婆了?我愕然。想想也是的哦,既然我有儿子了,肯定得有老婆。我憋住笑,问道,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我,眼神慢慢地变得好玩,忍俊不禁,终究“扑哧”一声笑,而后是连续大笑。我竖起一根手指头压在唇上嘘嘘。
我妈妈叫程小梅,怎么,你不认识吗?
不认识,我班上同学中倒有一个叫麻红梅的,可人家是你师姐,不是你妈妈。
得了得了,妈妈说你喝高了,不和你说了……你刚才说玩什么游戏来着?
我环顾四周,戏台下散乱地堆放着几十块砖头和一卷细铁丝。应该是某户人家建房子用剩下的,不想摆在家里碍事。
砖头搬得动吗?
干吗?
把砖头一块块地竖起来,间隔距离是半个砖头长度,依次摆放……
家里不是有多米诺骨牌嘛。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不玩我玩。我爬到戲台下。这么说也不准确,其实根本无须我弯腰俯身。我只是这么想着,人已到了戏台下。我想在地上画一个大圆圈,于是手上便有了一根树枝。我用树枝在厚厚的尘土上画出一个大圆圈。
砖头不够用。
我莫名其妙地看小男孩一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要摆砖头了,我才不得不俯身。随着砖头越摆越多,每趟来回我左右开弓也只能拿两块砖头,挺费事,倒不觉得累。
我感觉一块硬硬的东西顶在了我屁股上,与此同时我听见小男孩说,爸爸,我来摆,你搬砖头。
不管他叫我什么,我很乐意有人帮忙。就按他说的办。他比我更矮,摆砖头不用俯身,效率更高。我像勤快的蚂蚁,把一块块砖头搬过来,放到他触手可及之处,并忙里偷闲帮他校正砖头之间的距离。
我突然发现砖头搬光了,而大圆圈还留有一个大豁口。
我说了不够用。他嘲弄地看着我,两只小手摊开在我眼前。
我真是无地自容,赌气地捡起地上的树枝递给他。
他目测着砖头数量,在我画好的圆圈内又画了一个圆圈,把树枝丢到圈外。
行了,爸爸,我们一起来摆砖头。
重复单调的砖头多米诺骨牌我们玩了一次又一次。把第一块砖头推倒,看着一大圈儿的砖头依次倒下去,犹如回旋风吹过稻穗或祠堂门前的蒿草,我们手舞足蹈。是享受,是成功的喜悦,是犹如创造世界奇迹的成就感。
我和小男孩一起摆砖头,但轮流推倒第一块砖头,那瞬间最兴奋最刺激。
还有好玩的,我提醒说,随时随地都可以玩的游戏。
我们从戏台底下走出,就好像在戏台上完成了演出一样满足,也略微有些卖力演出后的慵懒。小男孩的手在微颤,可见其平时砖头搬得太少。我们身上满是灰尘和污垢,衣服弄得皱巴巴的。我的黑色皮鞋简直漂白过了,幸好小男孩穿着一双白色球鞋。
我说,后门有水井。
他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我,钦佩我无所不知。
我奇怪地问,小朋友你还没读一年级吗?
我都二年级了,爸爸!
又来了,无头无脑。我懒得计较,拉起他的手往后门走。大手小手都脏兮兮。
后门比前门小。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两扇朽烂不堪的木门,竟然没发出啥声响,可见其烂透了,就像弥留之际的人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前是四方形水井。我提醒他注意脚下,因为担心高出地面一截的井沿勾他的脚。一年前就有一个低年级的小朋友被井沿勾脚,一头栽进井里去,呛了好几口水。
蹲下来。我吩咐道。
他蹲在井沿上,抄起搁在井沿上的南瓜瓢,前俯后翘地舀水。他直接把头埋进了瓢里,呼啦一声,把头拔出来,使劲地摆头,水花四溅,又把头埋进去……
我说,狗就是这样玩水的。
他没听见。
我又说,你把水井搞脏了,老师会骂的。
这回他听见了,问,还有人到这里打水喝吗?
有,葛师傅要每天烧饭给校长和斯老师吃。
爸爸,学校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想这小屁孩肯定是恶作剧。我比他大不了几岁,干吗三番五次叫我爸爸。只是想要我陪他玩?也不尽然,找他玩是我起的头,只不过他看上去玩得很开心罢了。
我提醒说,今天清明节,学校放假。
他把南瓜瓢递给我,把井沿的位置让了出来。
我舀满水,让他再退后些,示意他把双手放在南瓜瓢下面。我慢慢地倒水,他使劲地搓手。
我问,要洗衣服吗?
怎么洗?
随便抓一把茅草过来,在衣服上搓,我给你冲水。
妈妈会骂的,说会着凉什么的……对了爸爸,家里来客人了,妈妈让你回去。
我愈发地奇怪了。小朋友你确定我认识你妈妈?
又来了,她是你老婆,你自己说,你认识不认识她?
我息事宁人地一摊手,说,好吧好吧,她怎么知道我在祠堂?
她不知道,她只是让我出来找你,但我记得你上午跟我说过,要带我来看祠堂,你说我爷爷、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我打断他,你洗好了没有?洗好了我也要洗了。真是越来越无厘头了,今天之前我都不认识他,他的爷爷、他的爷爷的爷爷还有什么什么的,关我什么事?
你洗吧,他像大人那样响亮地叹口气,那语气,就好像医生面对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说,没办法了,你去死吧。
我不停地舀水洗手洗脸,非常小心地不把脏东西洗到水井里去。每次我都是蹲伏着身子舀水,慢慢翻转身子,屁股朝着水井。有一次出了点意外,舀水时一个饱嗝带出来一大团固液混合物,尽管我死命地抿紧双唇,还是有少量漏网之鱼冲入水井。我就像身上着火的毛驴,发了疯似的绕着磨盘飞奔,难得地快速地把身子旋转一百八十度。不料后头又出了问题,屁股不听话地扑哧扑哧连放几个响屁,全对准水井方向。我想到祠堂里陳列着的麻氏历代祖宗牌位,挨墙整齐地排成一座小山,浑身顿起一阵鸡皮疙瘩。我和小男孩走后,他们随时会出来舀水喝。但愿他们刚才还在午睡,没看见是哪个捣蛋鬼。我可不希望他们惦记着我。但我也不希望他们惦记着小男孩,虽然我不知他姓啥名啥。
小男孩早已跳开了一些出去,不加掩饰地捂着口鼻,一脸嫌恶。我想就算祖宗们惦记上他,我也无所谓了。爱捣蛋的肯定是小屁孩,对不对?
爸爸,妈妈说你喝多了,梦游去了,你看看你,不仅梦游,还上吐下泻。
谁是你爸爸!不许瞎叫!
啧啧,喝得六亲不认了。
我连女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你这个儿子,再扯淡,把你丢进井里喂鱼去!我恶狠狠地朝他挥舞拳头。
没有鱼……他愈发地躲远,看上去有点像哭了。
我舀水漱口,远离水井,吐在杂草丛里。
我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爸爸……老子叫麻一杰!
我想他没撒谎,麻坑村里的孩子大多姓麻,麻一杰或麻一雄都属正常。但他一个低年级的小屁孩不应该在我这个五年级的大哥哥面前自称老子。成何体统?
我们再玩一个游戏好不好?我试图安慰他。我见不得比我小的孩子在我面前哭。
这里没啥好玩的,我也不想搬砖头了。
我们玩斗鸡游戏。
斗鸡?
我欣喜地看到,单“斗鸡”两个字已令他跃跃欲试。我说,回祠堂,去天井玩。
路过棺材下,我指着上面问,这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他抬头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挨墙的牌位上。每个牌位都代表一个死人吗?
住嘴,那是我的祖先们——也是你的祖先们。我想起他刚才说过他也姓麻。
那我也没说错,刚才我去教室找你前就找到这里来了,我从一年级教室开始找……
我打断他,算了,还是玩游戏吧。我想他没说错,每个教室的门边钉着的小牌子都还在: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
天井地面因长年风吹雨刷,比祠堂的其他各处要干净。我做示范动作,让小男孩学我的。一条腿站立,另外一条腿弯成三角形,膝盖朝外。我提纲挈领地说,用膝盖撞膝盖,对方被撞后身体失去平衡,要么摔倒在地,要么另一只脚也着地保持身体平衡,不管哪种情况,你都赢了。
他兴奋地叫嚷起来,我懂了,我懂了。
我们摆开了对攻架势。我想了想说,我比你大,我先不动,等你来攻。
他单脚跳跃围绕着我转圈。我想小屁孩还能拿我咋的,冷眼旁观即可,以不变应万变。我完全料不到他一个虎跃扑到了我背上,双手紧搂住我的腰,翘起来的膝盖狠狠地顶在我站立着的那条腿的膝盖窝。我身子先是后仰,旋即挣扎着前冲,不得已我放下另外一条腿,才稳住身子。他迅疾地从我背上跳开。
不算,你不遵守规矩!我气急败坏地嚷嚷。
他争辩道,我是用膝盖撞膝盖,你没说只能撞膝盖前面,一个硬币不都是有正反两面的嘛。
明知他在狡辩,我却无可奈何,我总不能借着身架子比他高大揍他一顿吧。
我想到了戏台下的那卷细铁丝。我说,玩滚铁环,我就不信赢不了你。
什么滚,滚什么?他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还嫌不过瘾呢。
我去戏台下把那卷细铁丝拿出来,丢在天井。我说我要做铁圈了,问他是不是要做一样大的,还是要小一些。他说一样大。我心中窃喜。我得把铁圈做大一些,他跑起来就不好控制。我目测铁丝长度,把它拽直放在青石板上用石头敲细敲扁,再拎起来用膝盖一顶就断开了。我就这样做成了两个铁圈,铁丝重叠处用茅草扎牢缚紧。
他兴奋地推着铁圈在天井里转圈。这自然是一种玩法,但技术含量不够。我说还有更高级的,等我做完再玩。他看我的眼神更加充满崇拜。
我又敲下两截细铁丝,要用它们做铁圈的把手。把手一头握在手里,一头套在铁圈上面。为此还要在铁圈上面搭建一个U型,可供把手另一头适当上下移动,铁圈才会转动。要搞出这个U型,自然需要更短的两截铁丝……对我来说,轻车熟路,啥都难不倒我。
小男孩终究是累了,瘫坐在天井里,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像一只青蛙一样抬头看天,天色已有些昏暗。我们玩得是够疯的,一身臭汗,满脸汗涔涔。只要是两个孩子能一起玩、不需要太多道具的游戏,我们都玩过了。最后一个游戏是跳房子,我们玩的是跳十格房,这个特别耗费体力。要单脚跳跃,把石子从一个格子踢到规定的另外一个格子,出界了就得重来。道具简单,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好格子,捡一块椭圆形的石子即可。
这个下午,祠堂就是我们的天堂。
我饿了,爸爸。
我爱莫能助地看着他。他饿了就回家去吃饭,我虽然感谢他陪我玩了这么久,但他总不会粘着我屁股,要回我的家吧?
他指着牌位的方向,说,能吃那些东西吗?
我不用看也知道他指的是啥,今天的确好像是什么节日。我说,你不怕的话就吃。
可妈妈说那是给死人吃的。
我想了想说,我送你回家吧,你妈妈肯定等你心急了。
你送我回家?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不是你自己要回家?
我把你送回家,然后我也回家。
你还有一个家?
你该不会不是麻坑村的吧?我蓦然想到这种可能性。那样的话,我就得把他送到另外一个村子里,终究是件麻烦事。
我爸爸说我是麻坑村人,怎么,你真的不认识我嗎?他像是被我激怒了,瞪圆双眼。
听好了,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管你爸爸是谁,现在,你从地上爬起来,在前头带路,我送你回家。
他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拍着衣服。他手上全是尘土,只会越拍越脏。但我懒得提醒他了。我只巴不得他走出祠堂。
你不拍一下身上吗?回家妈妈会骂的。他困惑地看着我。
说清楚了,是谁的妈妈?
我妈妈啊,你老婆。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我尽量压抑着怒气,说,我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我们凑巧在祠堂里玩了一下午,现在,马上,立刻,让我送你回家。我手指戏台,戏台后面就是祠堂南大门。
他认真地看着我,好像在确认某个事实。但很显然,他没得出明确结论,长叹一声,说,那就走吧,既然你好心送我回家。
我心底松一口气,总算跟随着这个瘟神步出了祠堂。好在外面天色还算亮堂。
他走的这条路我很熟悉,只是路面不一样了,路两旁也有了很大变化,但方向是不会有错的。我是说,我回家也应该走这条路。这样也好,我回家不用走回头路。
拐过一个山坳,小男孩回头说,前面就是我家,你不用送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家也在前面,顺路。
他嘻嘻笑开了,说,有趣。
他跑起来了。我怕出什么意外,好事做到底,就跟随他跑起来。
他径直朝一座新房子跑去。我的脚步不由得僵住了,我虽然没见过这幢七八成新的房子,但我家的房子也在这里,只是它哪里去了呢?我四处张望,除了房子外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我看着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大门口,穿着只在家里才穿的清凉装,和小男孩说着什么。她应该就是他妈妈。他们还回头指点着我,我想肯定没啥好话。蹊跷的是,这个女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或许是我的某个远房亲戚。可是她带着儿子住进我家里算怎么回事?是,那应该是我的房子,我的意思是说,我家也在这里。可是我的爸妈哪里去了呢,难不成他们带着我家房子远走高飞了吗?
女人向我招手,见我不为所动,便气呼呼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她的儿子。
麻永春,你儿子说你发疯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胜惊讶。我也没告诉小男孩我的名字啊。
当然啦,麻永春,别说名字,就是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
我认真打量着她。我想她肯定认错人了,是不是麻坑村里还有一个叫麻永春的人?这也难说,村里人多姓麻,永是辈分,最后一个字取重名了也属正常。
我说,虽然我不认识你,下午之前我也不认识你儿子,但我记得我家也在这里。
你饿不饿,饿的话回家吃饭,不饿的话回你自己的家。她说着,就牵起小男孩的手进屋去了。
我不饿,但我回头看看,别处都不可能有我家,我的家肯定也在这里。我得弄个明白。她没关门,应该是等我进去。起码,她还得跟我说一声谢谢,毕竟我把她儿子送回家了。
我看着小男孩已爬到饭桌上狼吞虎咽。可怜的孩子,他是饿苦了。
你也知道回家啊,女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肚子饿了是不是?
不饿。
我明白了,中午喝太饱,还没消化完哩。
在灯下我总算看清楚了,她的清涼装里好像没穿别的,隐隐约约。她不该这么对待一个异性少年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留在你家里吃饭呢?我只是在找我自己的家。
你家在哪里?
就在这里。
妈妈,爸爸疯了……我说了你还不相信。小男孩嚷嚷着,嘴里显然塞着食物,说话不大利索。
我正好要问问你,我指着小男孩问女人,他是你儿子,没错,你是他妈妈,应该也没错,可是你家里应该还有一个男人,他人呢?
你说呢?她打量着我,眼神里渐渐地充满了恐惧。
你儿子叫我爸爸,还说你就是我老婆,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才五年级啊,你儿子不是一年级就是二年级……
等等,麻永春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怎么啦?
我问你,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虚岁十四。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盯着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一看我的样子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疯了,她肯定是疯了,她儿子早就疯了。
哦,你十三岁?挺好挺好,那你该叫我妈。女人嘴上说笑,人却害怕得连连后退。
我妈早死了!
我嚷嚷的同时坐直了身子,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我竟然坐在儿子的床上,床前围绕着一大帮子人。他们欢呼雀跃,显然是因为我睡醒了。我隐约闻到空气中漂浮着鱼腥味和呕吐物的气味。
程小梅的脸悬浮在我眼前,估计她本来坐在床沿,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把她吓得不轻。见我并无异样,便又坐下。
麻永春你别吓人啊,一直昏迷不醒,一直胡言乱语,你发高烧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她有点哭过的样子,脸上似有泪痕。我茫然地抹了一把额头,却冰冰凉。
小麻子啊,大麻子来叫我,说你发烧说胡话。我来了后,看弟妹用温毛巾给你敷额头,顶个屁事啊,我说用冰袋冰块啥的。弟妹就从冰箱里取了冰袋过来,说是冰鱼的,闻着味道不好,是不是垫着毛巾?我说直接放额头上冰,看这小子能挺到啥时候。无遮无拦冰了足足五分钟才把你小子冰醒过来啊,小麻子。
说话的是老拳仙,脑袋悬浮在一群人上方,估计是跷起脚朝着我说话。这些人也真是没大没小,把如此重要的人物挤到后头去了。
你刚才吐过了,程小梅说,你把儿子枕头都吐脏了,我和你哥赶紧把你身子翻过来,都来不及去拿水桶,就吐在地板上了。
老拳仙表扬道,大麻子和弟妹做得对,最怕醉酒呕吐呛到气管里。
我说,我今天喝得不算多。
还不多!程小梅杏眼圆睁,怒骂道,你想气死老娘还是想吓死老娘!吐就吐,还放屁,你想熏死大家啊?儿子担心你,你竟敢叫儿子不要叫你爸爸,手舞足蹈的,还威胁要把儿子丢进井里喂鱼。麻永春我问你,你想把儿子丢进哪个井里?老娘现在就去把那个井填了!
我啥都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自己刚才做梦了。醒过来了,梦中的一切都去了爪哇国,一鳞半爪都没剩下。
老拳仙说,弟妹,人发高烧,难免胡言乱语,正常,正常。
老拳仙你不知道啊,你来之前,他快把我和儿子吓死了。麻书记来找他,说找他议点村里的事。我知道他在儿子房间睡觉,就让儿子去唤他。他睡得够久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睡的,我起床一个小时了他还在睡。儿子死活弄不醒他,麻主任等不及就回去了,让我转告他晚上去他家吃饭——麻永春你还吃得动吗?
我苦笑着摇头说,吃得下,但喝不动了。麻书记现在是书记主任一肩挑,村里的事一大箩筐,难为他了。
老拳仙说,听说小麻子上午上坟把上衣脱了,估计着了凉,中午又喝酒,哎,哎呀。
小麻子,刚才你梦里还说棺材什么的,是不是想吓死我弟妹啊?清明节找棺材,亏你说得出口!
说话的是大麻子,我不用抬头也知道。
第二天是清明节三天小假期的最后一天,我携妻带子驾车回县城。路过老麻氏祠堂前,我停车,摇下车窗眺望。祠堂前是一片紧挨公路的平坦水泥地,不见一丝杂草,也不见蒿草的影儿,不见十五级台阶,一级台阶也没有。去年因麻书记要求,建设麻坑村体育公园,我找了县里有关部门。简直大兴土木,运来好多土把祠堂前的地面填高,铺上水泥,与祠堂内部地面基本持平。买了好多健身器械安装在水泥地上,建成一个羽毛球场和一个门球场,后者特别适合老人。
在母子俩的催促下,我没下车。本来我还想进入祠堂看一看神像和牌位上方的那些棺材还在不在。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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