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离厕所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张严明就已经闻到了那股浓烈得让人恶心的味道,他狠狠骂了句脏话,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
这是一个充满诗意和田园风情的早晨,阳光温婉,气候舒适,偶尔拂过的凉风里夹带着草尖上露珠的清香。远处有孩子在嬉笑,有老牛在河里饮水,有黄狗在田埂上奔跑……从睡梦中醒来的张严明站在二楼的窗边向外眺望,他心情愉悦、朝气蓬勃,浑身充满着能量。而在下一秒,腹部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胀痛,不得不让他打飞脚奔向楼下院角的厕所,而早上所有美妙的感觉,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建造于上世纪的标准乡间茅房,没有瓷砖墙面,没有水泥地板,没有洗脸池,没有蹲便器,只有一个深达两米的粪池,里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蛆以及指头大的绿头苍蝇,两块黑色长条木板一左一右搭在粪池的上方,拼成一个简易的坑位。张严明蹲在木板上,左手捂着鼻子,右手拿着点燃的香烟上下前后挥舞,他一边驱赶“嗡嗡”乱叫伺机而动的蚊虫,一边还得时不时地抬起屁股躲过身下溅起的屎水。
“欧所,咱们还修新厕所吗?蹲这茅坑和上刑一样,太难受啦!”提上裤子,张严明一路小跑进了所长欧阳凯的办公室。
“你又来了!你上过刑吗?蹲坑都这么讲究,尽是名堂。这厕所要是不修,你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被屎憋死?”欧阳凯靠在办公桌后的靠椅上,一脸嘲讽。
“不死也脱一层皮!”张严明撇撇嘴。
“瞎扯!正好我还要找你,今天是星期四,你还没上报一条破案线索,杀人抢劫的大案子我不指望,小偷小摸、打架赌博,你辖区总有吧,破案是硬指标,关系所里年终的排名呢!”
“知道。”
“还有,小张,我还想起个事……”欧阳凯话匣子一打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从他嘴里蹦出来。
看着眼前这两片上下抖动唾沫四溅仿佛永不停歇的厚嘴唇,张严明感到脑袋阵阵发紧。他想插上几句,但嘴巴张了张,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去年大学毕业后,张严明通过公务员考试考进了警察队伍,现在是派出所的社区民警。他是个“90后”,尖下巴,瘦高个,皮肤白皙,头发微微带点自然卷。张严明大学读的不是警校,而是本地的一所师范大学,学的是音乐系,选的是音乐教育专业。平日里他喜欢听音乐、玩乐器,是朋友口里的艺术家。像这样一个时尚新潮又叛逆的小年轻怎么会到先锋派出所来当警察呢?不知道。
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张严明年纪轻,脑子活泛,学东西快,各种工作上要注意的事项,老民警只要教一次,他就了然于心。同事间工作上有需要搭把手或者替个班的,喊一声,他就风风火火地过来了,不拖沓,不藏私,大家都喜欢他。
张严明毕业就端起了“铁饭碗”,在同学里算是幸运的。他的好些大学同学还在外面四处奔波寻找工作,租住在城市某个地段的地下室或者廉价房里,天还没亮就起床赶公交车转地铁,为了买便宜的食物穿梭在各大超市……他们对张严明充满了羡慕。常有同学来单位找他玩,到了饭点,张严明会请客去镇上吃一顿正宗的柴火饭。遇到同学有难处,他也会借一些钱出来,数额不大,但足以应急。张严明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每个月都会一分不少地准时打到工资卡上,派出所管理也很人性化,不但提供一日三餐的伙食,还有免费的单人宿舍。张严明是家里的独子,父母都有工作,平日里几乎不需要花钱。他对现在的工作和生活都挺满意,除了一件事:上厕所。当然,这事也不能怪派出所。
张严明工作的派出所全名叫先锋中心派出所,坐落在先锋镇的南边,坐东朝西,紧挨着国道。这是一个占地近半个足球场大的老宅院,四面是红砖砌成的围墙,上面纵横交错地布满了爬山虎的藤蔓。院子当中有一个篮球场,篮架早已坏了,剩下几根铁棍孤单单地支在那里。地上的标线也是模糊不清的,有的地方还断了很长一截。这里曾是先锋镇政府的所在地,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球场的南北两边一溜两层高的房屋,红砖、灰瓦,曾是党政办、计生办、组织部、武装部的办公室、会议室。也许是历经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宅院显得一派颓废荒僻。
后来,不记得是哪一年,镇政府班子筹集到一笔专项资金,他们在镇子的北边另觅了一块新址,修建了新办公大楼、新礼堂、新食堂,还有一个新篮球场。择了一个良辰吉日,放了一圈震天响的鞭炮,镇政府里的一干人马就“呼啦啦”地全撤走了。
宅院空了出来,却一直没找到新东家,它落寞地闲置在这里,一眨眼就闲置了许多年。去年,公安局要在先锋镇上新建一个派出所,看中了这个宅院,与镇政府一商量,便以极低的价格租借了过来。所里找人给老房子刷上了崭新的蓝白相间的油漆,在大门口挂上了金灿灿的警徽,宅院里原来种植的樟树也移走了,换成了两排高大的白玉兰,原来显得颓废荒僻的宅院像是换了一副模样。镇上的人再路过这里,心里就莫名地多了几分敬畏。他们从大门口望进去,看见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办公楼,看见身着制服走动的年轻民警,偶尔撞见警车亮着警灯响着警笛呼啸着跑出去,或者载着一车人呼啸着从外面跑进来,这一切让人感到严肃而神秘。
因为是租借的场地,派出所驻扎进来后,除开面子工程,其他基础设施一概没动,于是,这个坐落在宅院最当头的上世纪茅房也幸运地保留了下来。欧阳凯也不是没想过重修厕所,所里的内勤做过预算,买材料加人工费,紧打紧算也要八千元。派出所刚刚成立,到处需要用钱,汽车要加油,所里要用水电,民警要吃饭,辅警厨师要拿工资……拿出八千元来修一个厕所,实属不易。所长欧阳凯在心里拨了拨算盘,就把这个想法无限期搁置了。
欧阳凯是先锋派出所的第一任所长,刚过不惑之年。他是本地人,方脸、粗眉、大鼻头,说话语速快声音大,满嘴方言。来派出所之前,他曾担任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刑侦大队是正科级单位,副大队长是副科实职,先锋派出所属于农村二级派出所,是副科级单位,欧阳凯从刑侦大队调过来当所长只是平调,级别并没有改变,不过由副职变成了一把手。有句老话叫“宁为鸡头不为牛尾”,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调过头想,刑侦大队是热门单位,领导重视,也容易弄出成绩;而先锋派出所位于郊外,天高皇帝远,又是新近成立,欧阳凯虽说是担任一把手,但以后的发展前景并不乐观。当然,这些都是外界传闻,好与不好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
欧阳凯是个会来事的人,他到派出所上任后,立马把刑侦大队做业务报表的流程全盘搬到派出所里,他督促内勤制作所里的工作报表,将每个民警的工作做出细化,对每一周、每一个月的工作进展情况做出相关要求,比如像张严明这样的社区民警,硬性规定每周必须下社区多少次,登记多少户暂住人口,上报多少条案件线索,检查多少家特种行业、休闲娱乐场所等。每周一早上,欧阳凯要召开全所民警大会,民警逐个汇报上周工作情况,只要发现有民警没有完成规定动作,欧阳凯就会立刻指出,民警轻则被他骂得满脸唾沫,重则直接扣发奖金。
先锋派出所地处远郊,开车进城要一个小时。所里除开协警、厨师,正式民警不过十人,而且大多是老同志,平均年龄超过四十五岁。被分配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民警心里多少都有点怨气,现在又被欧阳凯天天拿着报表催工作进度,脾气自然更大,说什么怪话的都有。
“催催催,阎王爷催命也没这么急!”
“还不是想提拔图表现,抓着我们当驴使。”
……
欧阳凯心里清楚,并不计较。现在到处都流行“三三原则”,说一个部门里面三分之一的人做事,三分之一的人不做事,最后三分之一的人不但不做事,还要拖后腿,说风凉话。而领导要想搞出成绩,就要让做事的人多做事,不做事的也要做点事,喜欢操蛋的让他不出麻烦事。比如像张严明这样的年轻人,欧阳凯没事就要敲打敲打,年轻人做事热情上去了,一个能顶两个用。
因为有欧阳凯天天在屁股后面挥鞭子,先锋派出所的排名也是“噌噌”地往上涨,还没到年底,就已经在局里的排行榜上独占鳌头。马局长对先锋派出所的工作很满意,有传言说,在下一届的人事调整中欧阳凯将被委以重任。
短时间内新建厕所是没有希望了,所里任务又催得紧,张严明只得调整工作方式,只要不值班,天一亮他就骑着摩托下社区去了。
先锋镇派出所虽然坐落在先锋镇上,但除了先锋镇,还管着相邻的三个乡镇。张严明的社区是南面的青山镇,小镇背靠大青山,与邻县接壤。张严明以前去社区的时间不多,一是山路太多,虽然离所里距离不远,但道路曲折,绕来绕去,骑车过去要四十多分钟时间。再加上村与村之间分布很散,有时候下去搞人口调查,办几张身份证,都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效率很低;二是路况太差,大青山里矿藏丰富,因之前曾被过度开发,唯一一条进出的水泥路被拉矿的卡车压得千疮百孔,虽然现在矿少了,但路却无人修整。骑车过去,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张严明在下面跑一天回来,鼻孔、耳朵孔里面都是灰。但下社区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暂时摆脱在派出所上厕所的尴尬。在青山镇,张严明可以很舒缓地解决内急的问题,网吧、超市、旅社,村干部或者和他关系娴熟的村民家里都有他的足迹。当然,这个事情不能明说,张严明只能每次都如同“恰好”路过,而且还不能经常去同一个地方。
下去的时间多,张严明的社区工作做得很细致。来派出所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把青山镇的各个村摸了个烂熟。他进行过村里的人口普查,去过矿山、猪场进行消防检查,清查过镇上的特种行业、娱乐场所,调解过村里的邻里纠纷,接待过上访群众,帮村民办理过户口、二代身份证,上门慰问过孤寡老人、留守孩子……搞社区工作的同时,张严明也没忘了所长欧阳凯交代的事,镇上谁家进了贼,哪里又有人买地下六合彩,他全在心里一一记下,有一次还走运地抓获了一个在外地犯案后躲回青山镇的逃犯。
工作搞久了毕竟单调,总是那么几个固定的事情,张严明长时间呆在青山镇上,忙完了工作,有大把时间可供他挥霍。闲暇时,他便把大学时的爱好重新捡了起来,每次下社区都在包里放上好几支录音笔,走到哪里,录到哪里。去矿山,他会录下机器的碰击声,金属工具的敲打声,矿工们的号子声;去养猪场,会录下母猪产子的哼哼声,饲养员喂食时的口令声,杀猪时的惨叫声;去村里,会录下集市的喧闹声,孩子的嬉笑声,公鸡打鸣声,猫狗打闹声。有时候他骑着车走在某段山路上,会突然把车停下来,掏出录音笔录下山上溪水的流动声,山谷里风的回声,还有风穿过树林摇动树枝发出的“哗哗”声。甚至连派出所晚上出去搞行动,张严明和同事们一起趴在某个草丛或者某个山坳进行蹲守时,他也会掏出录音笔。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的鸣叫,远处汽车的喇叭声和路人的说话声、笑声,同事们紧张的呼吸声、轻微的咳嗽声,更多的是晚风在寂静空旷的星空下任意奔蹿偶尔拂过耳际的“呼呼”声。他在这一刻,有一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空灵感。
“这四周黑漆漆的,鸟毛都没有,有什么好录的?欧所最烦别人不务正业,你要注意哦!”同事善意提醒道。
“我这是工作需要。”张严明连忙解释。
张严明在青山小学挂了一个法制副校长的头衔,定期要去给孩子们普及一些法律方面的知识。下了课,他会拿出一些自己录制的声音放给孩子们听,这些声音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昆虫,让孩子们大开眼界;去养老院或者孤寡老人家里,张严明也会带上他的声音,有的是集市上的喧闹,有的是村里的老山歌,这些声音让老人们想起以前的快乐日子。
录制的声音受到大家的喜欢,张严明很受鼓励,他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录制声音上,除开平时上班下班的零散时间,到了周末或者节假日,他背着双肩包,装好水和食物,带上野营用的帐篷,就一头钻进大青山里去了。他带着麦克风、扩音器,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深山里录制声音,张严明觉得这才是最美妙的音乐,到处都是跳动的音符。张严明去的那些地方有的很偏远,连手机信号都没有,遇上派出所要加班或者临时有事需要集合,张严明永远是缺席的那个。
欧阳凯为这事大为光火,可是又不好发作。周末毕竟是休息时间,民警有自己活动的自由,而且张严明去的不是外地,他一直待在自己的辖区里。更让人气愤的是,张严明的兴趣爱好并不耽误工作,他的社区工作台账整理得井井有条,让人找不出岔子,向青山镇的村民打听,则全是说他的好话。
张严明录制的声音越来越多,每天一下班,他便钻进自己的宿舍,捣腾各种声音。张严明把这些声音拷进电脑,然后再分门别类地编成各种素材合集,如风和雨,可以分为不同强度、不同地方、不同时段;如鸟叫或者虫鸣,可以分为不同品种、不同大小、不同区域……他还想到了一些新点子,将这些声音拼接在一起,变成一段整体的乐章。
“这东西有什么意思,难道乡下的风和城里的风还有不同?”偶尔有同事来张严明的房间玩,不解地问。
“当然不同,这里面可有意思了。”张严明认真地回答。
“欧所对你搞这个东西有意见呢!”
“那又如何,我只是一个普通民警,又在最偏远的派出所,难道还能把我降为副民警?”张严明莞尔一笑,他带上耳机,重新沉溺在声音的世界里,连同事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转眼快过年了,青山镇出了一起大案。鞭炮厂老板张大发十岁的儿子被同住在镇上的黄有才绑架了。
这个案子事出有因,张严明曾给所里做过详细汇报。年前的时候,张大发鞭炮厂库房堆积的火药过多,发生爆炸,将厂里的员工黄顺炸死了。这事本该鞭炮厂负责,可张大发看黄家只有黄有才一个孤寡老头,便仗着张家是村里的大姓,自己财大气粗,又是县里的人大代表,以黄顺没有和他的厂签用工合同为由,对赔偿的事一拖再拖。黄有才的老婆死得早,这些年一直和儿子相依为命,现在儿子也死了,他受不了打击,变得疯疯癫癫的。清醒的时候他抱着儿子的照片到处上访告状,糊涂起来抱着酒瓶见人就追着喊儿子。
为稳定黄有才的情绪,欧阳凯和黄有才在所里见过面,也拍过胸脯,说一定要给他讨个公道。但张大发家大势大,又是存心抵赖,欧阳凯一时拿他也没有办法,再加上年底正是局里人事调整的关键时候,欧阳凯忙着竞聘刑侦大队队长,不好也不能和本地的这些知名人士撕破脸皮。欧阳凯原想等自己的调令下来再给黄有才伸张正义,可这一拖就拖了大半年。黄有才等到年底,一看派出所也不给自己主持公道,便跑到镇上的小学,趁着下午放学,提前把张大发的儿子接走了。
绑架案是重大刑事案件,黄有才神经又有问题,事态相当严重。欧阳凯不敢隐瞒,一边组织警力收集线索,一边向局里求援。
这是先锋派出所建所以来的第一大案,意义非同小可。公安局马局长第一时间赶到青山镇亲自督战,欧阳凯借来青山镇政府的会议室,将这里作为办案的临时指挥所。
“欧所,先锋派出所工作一直搞得不错,怎么会出这样的大事?我听说犯罪嫌疑人还是一名上访户?”坐在会议室里,马局长首先点了欧阳凯的名。
“嫌疑人叫黄有才,是一个孤寡老人,平时脑子有点不正常。”欧所赶紧站起身答道。
“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上访户,为什么没有安排人重点控制?”
“这……”
“发生绑架案之前难道没有一点征兆?派出所为什么没有掌握线索?”
“啊……”
“你这个所长是怎么搞的?”马局长突然一拍桌子。
“是所里工作疏忽。”豆大的汗珠从欧阳凯的脖子上冒出来,转眼将衣领浸得透湿。
关于黄有才扬言要绑架孩子报仇的事情,张严明曾向他汇报过,当时只以为是黄有才发神经乱说,没当一回事,现在看来却是早有征兆。
“现在事态发展如何?”马局长又问。
“根据目击者提供的线索,黄有才带着孩子进了大青山。”
“大青山地形地貌怎么样,山上山下有没有人居住,上山有几条路,人进山以后好不好找?”
又是一连串的发问,欧阳凯被问得发懵。他求救似的向所里其他人望去,但谁也不敢接话。
“我是青山镇的社区民警张严明,我来介绍一下情况吧。”现场正有点尴尬,张严明突然从边上站了出来。
“对,小张是我们所的优秀社区民警,这里是他的点,让他介绍最合适。”欧阳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走到张严明身边。
“那你说说。”马局长点点头。
张严明早有心理准备,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一张本地地图,然后指着图说起来:“大青山位于青山镇的南面,是本地最大的山,最高的主峰叫青霞峰,海拔有两千五百米。大青山整个山体呈东北——西南走向,横跨两省四市,绵延一百五十多千米,总面积约一千平方千米,多数地方是未开发的原始森林。山下有一个村子,但只有五户人家,而且都是留守老人,平均年龄六十以上,帮不了什么忙。我们的汽车只能开到山下,那里有一个村委会,可以用来临时休息。再往山里面走,汽车就进不去了。上山只有一条一人来宽的山路,而且非常陡,技术好的骑摩托车可以勉强上到半山腰,再往上就完全没路了。地图上这些做了标记的地方我都去过,路不好走,植被也非常多,而且山上气候多变,风雨说来就来。”
“工作做得很细致,不错。那你认为他们现在走到哪里呢?”
“根据目击人说,最后看见黄有才和孩子是在下午五点,现在时间是七点。开车从镇上赶到山下的村委会,还需要十来分钟。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他们走唯一的山路上山,两个小时的时间,走不到半山腰,如果骑车追,应该可以追上。但如果他们不走这条山路,那就不好找了,山那么大,只能一点一点地搜。”
“那还等什么,马上分成两组,一组常规搜山,一组由你带队,骑车去追。”马局长大手一挥。
“我技术好,我来骑车。”欧阳凯终于找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赶紧争取表现。
“嗯,再给你两个特警,骑两台车上去。”马局长点头。
欧阳凯心里憋着事,摩托车在山路上跳来跳去,跑得飞快。
其他留下的民警,加上张大发鞭炮厂的员工,村里张姓的族人组成临时的搜救队,按照事先规划的位置,呈一字形开始搜山。
不到一刻钟,欧阳凯载着张严明就跑到了半山腰上,路已经到了尽头,却没有发现黄有才的任何踪影。
“看来他们没有选择这条路上山,这事麻烦了。他们在其他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要想在大青山深处找出两个人,真是比大海捞针还难,而且要变天了。”张严明抬头看着天,低沉地说。
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闷雷,几乎是眨眼之间,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在了脸上。
“快下山,现在不下去,我们都会被困在山上。”张严明大喊。
瓢泼大雨转瞬即至,等欧阳凯驾驶着摩托跑回山下的村委会,几个人已经从里到外都湿透了。搜山的队伍也回来了,一百来号人,歪歪斜斜地挤站在房子里。外面天全黑了,风和雨搅在一起,形成一道雨帘,将屋里屋外隔断成两个世界。这个时候出去,就算打着手电,也难看清三米之外的东西。
“马局长,欧所长,快救救我的儿子啊!”张有才看见外面风雨凶猛,搜山的人又都撤回来了,急得在会议室里哇哇乱叫。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你把老子给害惨了。欧阳凯望着他,心里气得直咬牙。
“铃铃铃……”张大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黄有才!”张大发说。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欧阳凯做了个手势,示意张大发接听电话。
张大发哆嗦着按下接听键。
“爸爸……”孩子稚嫩的哭声从电话里传出来。
“点点,我的儿子!黄有才,你不要害我儿子,你要多少钱我都给!”听见儿子的声音,张大发急得大喊。
“爸爸……”孩子还在哭泣。
“点点,别哭,爸爸就来救你,别哭!”张大发嘴里说着别哭,自己却跟着哭了起来。
怕局势难以控制,欧阳凯一把抓过电话:“黄有才,你在吗?黄有才!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为难孩子。”
电话里只有小孩的哭声,夹杂着风声、雨声。
“点点,你不要哭,带你上山的那个爷爷在你边上吗?”看黄有才一直没有回答,欧阳凯改问孩子。
“他,他掉下去了……”
现场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欧阳凯继续说:“点点,你千万不要动,等我们来找你,你看看周围有什么东西?”
“有石头,有树,我怕……”孩子在电话那头又哭了起来,但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下风雨声。
“点点,点点……”黄有才抢过电话发疯一样喊起来,不祥的感觉弥漫在房间里。
“让我来听听。”张严明突然从人群里走过来,从黄有才手里抢过手机,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耳机,熟练地将接听线插在手机上,戴上耳机闭着眼睛听起来。
“我儿子都要死了,你还搞什么名堂,你们快点出去救人啊!”黄有才大叫着要抢回手机。
“不要动!”欧阳凯一个健步挡在黄有才前面,双手将他牢牢地抓住。
“这是什么情况?”站在一旁的马局长一头雾水。
“马局,张严明平时喜欢研究各种声音,是我们所的科技人才,这次只能靠他啦!”欧阳凯赶紧解释。
“那你快听听!”马局长半信半疑。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屋外的雨没有一点变缓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张严明身上。大家敛声屏气,连呼吸都压得很轻。
秒钟转了一个圈,张严明突然开口了:“电话里的雨声比我们这里的小,纬度有差距;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很散,打在地上的声音很响,说明现场树木不繁茂;风的声音比山下的风大,又比山顶的风小;风是来回穿梭的,里面带着旋,附近有山洞;孩子说周边有石头,手机信号又不是很好,应该还没有走到和邻县搭界的位置,因为那边完全没信号。他们上山走了两个小时的路程,按照我的判断,他们应该是从西面上山,现在走到青霞峰西边半山腰的位置,那里有一些荒废的矿洞,我们可以顺着矿洞向四周寻找。”
“我带路,大家快跟我来。”张严明一声喊,拿着手电冲进了风雨里,屋子里的人也一窝蜂地跟着追了出去。
张严明的判断果然不差,搜救队在青霞峰西边半山腰的一个山坳处找到了孩子,这个地点距离最近的一个矿洞不到五十米。孩子淋了雨,身体发烫,已经陷入了昏迷。如果不是张严明判断出了大致的位置,搜救队就是在山上再找几天也很难发现这里。民警还在边上的山涧里找到了黄有才的尸体,估计他当时发了病,一脚踩空掉了下去,当场摔死了。
这个案子破得很漂亮,也很幸运,局里给张严明评了一个三等功。
“你小子虽然平时不务正业,但这次歪打正着破了案,立了头功。马局长对你印象非常好,点名要提拔你,你小子走狗屎运呢!”欧阳凯不无羡慕地对张严明说。
“谢谢领导厚爱,但我恐怕是要辜负马局长的信任了。”张严明边说边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辞职信,平放在欧阳凯的办公桌上。
“什么?你、你是不是疯了?”坐着的欧阳凯“咚”地站了起来。
“不,我很正常。”张严明一个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你小子以后可别后悔……”欧阳凯的声音从后面气急败坏地追上来,但张严明已经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张严明连“铁饭碗”都不要了,他还想干什么?
辞职后的张严明可没闲着,他在网上开了一家“声音店铺”,专门出售他平日里录制的各种声音。这些声音可以用作手机铃声、来电提醒;也制作成各种专辑供人欣赏,如动物类声音、流水类声音、风雨声……张严明给每个专辑都取上好听的名字,如“雨夜” “静思” “晨曲”等等。店里的生意非常火爆,张严明感到很快乐。他现在有更多的时间出去录制声音了。
那张三等功的奖状还放在所里,同事将它贴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偶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张严明的名字。偶尔,大家会想起张严明,想一想,随后又各自做事去了。派出所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局里人事调整结束了,欧阳凯没能当上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他还待在先锋派出所,这一待最少又要待三年。他憋了一肚子火,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过了几天,欧阳凯找来施工队,把所里的粪池填了,然后在上面砌了一个新厕所。欧阳凯每天都要去里面蹲一会,他觉得这个厕所确实比以前的茅坑舒服多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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