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进入那座祠堂时,老人们正在玩着骨牌。陌生人的闯入并没有在他们中间引起波动,个别老人抬起头,用不带任何特殊情感的目光瞥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着他们的活动。到了生命的这个阶段,胜负输赢早已不再影响他们的情绪。我看不懂牌,也无法从他们的脸上摸清局势的变化。每一桌都传来低低的絮语声,但我想那应该和牌局无关,老人们用我听不懂而他们使用了一辈子的语言叙说着大概已被反反复复叙说过的故事。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或许有一些就在祠堂里厅的正中间,被镌刻在牌位上由后人供奉着。这些古老的记忆如今只存在于前院牌桌上的这些白发之下,这些白发也终究会出现在祠堂之外黑发人的怀念之中。老人们自知如此,在祖先的注视和时间的洪流中,他们安逸地玩着牌。
这是深圳光明新区的一隅。这座城市早已成为速度和发展的代名词,以至于人们几乎忽略了它的历史,忽略了那每一座高楼所植根的大地。大地比它的名字拥有长久得多的生命,那些老人在它面前显得多么年轻。他们落地的地方不是玻璃房里冰凉的瓷砖,而是带着温度和尘土的青石板。在这座城市为世界瞩目之前,他们已经构成了它的一砖一瓦;在人们为了事业和财富漂泊至此前,这里已是他们世代相随的故土。远离汹涌而至的现代文明,他们听不到混凝土拔节的声音,也闻不到刺鼻的橡胶和尾气。他们以世代遵循的节奏生活着,一壶茶,一副骨牌,给堂前的祖先点上一根香烛,给自己点上一支纸烟,在烟雾里依稀留驻着三十年前的光影。
祠堂之外的那条街连接着外部的世界,街两旁静立着那些老人居住的民房。这些古老的家族的生活轨迹固定在这条街上,年轻人往外出去谋生,老人们往里进入祠堂。石板在他们脚下由平整变得凹凸,又由凹凸复归平滑。街道的中央生长着一排榕树,并不如一树成林的参天古木那般悠久,但粗壮的树干和繁盛的枝叶仍然饱含着它们见证过的岁月。那些老人们大概就在那些岁月里成长,当他们还是男孩和女孩的时候,在榕树下玩耍,直到和榕树一样长出胡须和垂下长发。那些气根从枝叶间垂落,在经过漫长的向上生长的过程后,将再度以降落的姿态归于泥土。我们经过那些榕树时,偶尔会有一两片叶子落下。南方有个比较奇特的现象,春天的落叶反倒比秋天多。温暖的气候使树叶在秋天仍保持较旺盛的生命力,但它们终将老去。当春天新芽冒出时,它们走完自己的旅途,于是落在我们跟前,呈现着原始而自然的,也许有些残酷的生命进程。我们之中最年长的人,大概也不过是那些老人们的子辈。当我们从他们眼前经过时,不知是否也会勾起他们和落叶有关的情思。他们的情思,我们是无法知道的。越是久远的事物,越是沉默。
那些民房之间隔着狭长的小巷,我们没有再进去。如果说祠堂和榕树能够供人瞻仰,巷子里则不容外人再去打搅。它只有两块石板的宽度,而一直延伸至看不见底的深处,那里埋藏着已经被我们抛弃和遗忘的时代。壁上的青砖斑驳参差,墙灰落在石板,滋养了一层淡绿的苔藓。在其中一条巷子中,我发现了一群跃动的老鼠,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众多而充满着生机的老鼠。它们的毛发是棕黄色,土地的颜色,不像下水管道中的老鼠那般灰暗肮脏,更不如这些城市里人人喊打的可怜的贱民一般惊惧仓皇。它们在这里就像外面栖息在榕树上的麻雀一样泰然自若,它们大概和那些老人一起在这里世世代代地生活着。对它们来说,我们才是这里的过客和入侵者。这里只是我们记忆中一个终将消失的碎片,却是植根于此的生灵们的载体。我不知道像这样的角落还能保存多久,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抵抗时间的席卷。每一片被暂时保留下来的古迹的背后,都是更多早已化为土灰的残垣断瓦,在此之上承载的生命和记忆终将无法挽回。当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是带着遗憾的,谁也不知道若是我有机会再一次踏上这块青石板时,眼前所见是否还会是当时的模样。有几处民房已经被翻新,为了不至于因年久失修而毁于风雨,外墙覆上竭力想要维持原貌的青灰色瓷砖,却显得格格不入。事物一旦进入历史便已不复存在,任何试图复原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们只能期望,由入侵者带来的破坏尽可能减少,至少在下一次,这里的生灵们仍然安好,我们过去的足迹,还能在石板上存有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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