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视不知几千仞,欲晓不晓天鸡声。
——(唐)施肩吾:《宿四明山》
一
天还没亮,窗户上传来叩击声。付雨来撑开眼,愣了几秒钟,嚯地一下翻身起床,穿上夹衣,靸着拖鞋,出了房门,直奔堂屋靠墙角的鸡畴,那上面放着昨天晚上已经准备好的柴刀、冲担(一种端头带铁尖、可以杀进柴捆之中的大型挑具)、柴绳子——这几样东西是出远门、上远山剁柴必备的工具。冲担旁边还有一把弹弓、一双崭新的黄力士鞋。为了这次上山剁柴,父亲作了一个重大让步,给他买了这双黄力士鞋。“哪里有个钱?”父亲说,生怕付雨来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有多么艰难,“还不是借的!别个为什么愿意借?还不是看在我搞了这么多年干部的面子上。”为了说明自己的牺牲,爹随时都有一套朴素的逻辑。
鸡群一阵骚动。这座鸡畴砌在大门左侧的墙角边,结实而又漂亮,但是这些鸡被它们的前辈带坏了,从来不进鸡畴。它们像人一样争解放,要自由,长年累月在鸡畴上面、外面、墙角根下过夜。它们中有的就趴在柴刀和柴绳子上,见付雨来过来取刀,极不情愿地挪动位置。付雨来还在跟残存的一丝睡意作斗争,心里有气,使劲将那几只不长眼色的鸡向旁边扒去。其中唯一的公鸡竟然恼羞成怒,在他手背上啄了一口。付雨来一巴掌扇去,鸡群顿时大乱,咯咯咯狂叫起来。
母亲嗤的一声擦亮一根火柴,把煤油灯点亮——原来她已经听到动静,先他一步来到堂屋了。黑暗的背景上浮现出一张布满细细皱纹的清瘦面孔。“这些死鸡!”她朝那些鸡挥了挥手。鸡群带着疲倦和好奇的神情,有的歪着脖子,有的侧着脸,看着灯光和主人。咯咯声终于消失了,凌晨又安静下来。
母亲提来已经束好的小布袋,里面装着昨天晚上煮好的红薯。看着孩子睡意朦胧的脸,她有几分不安,但是一时也想不起该说点什么。孩子是第一次跟人出远门剁柴。剁柴不仅是一件重体力活,而且还带着一半偷柴的性质,柴卡子那一关尤其难过。“光一件卫生袄冷不?”她有点没话找话,其实也就是心中的担忧无法表达罢了。孩子也习惯了这种表达,用不耐烦的回答表示了他的自信和安慰:“怕什么撒?这个天!”
她终于想起来一点什么:“那个铁水壶?”
“不带。”
“为什么不带呢?”母亲仿佛是自言自语。其实她知道付雨来在生气,因为有一次他爹说了,等到付云来回家,这个军用铁水壶是给他专用的——因为大学比农村更需要一个军用铁水壶。
略一沉默,外面传来言龙压低的声音:
“来尔!”
母亲打开一点门缝,对门外说:
“还好早啊!”
“不早了,”言龙说,“‘五更晓都快落土了。”
“带水了吗?”
“我带了。”
“怎么样,言龙也带了吧?”母亲回过头来对付雨来说,“你等下。”
付雨来把柴刀、柴绳子都绑到冲担上。当他终于绑扎停当的时候,母亲从厨房出来了。她在红薯袋旁边又帮他斜挎上一个绿漆的军用铁水壶,里面装满了水;又把一个油布包塞进红薯袋里。付雨来摸了摸。有一小包软软的。“这是什么?”不过他立即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明白了:这是一包三角粉,是用绿豆粉、小麦粉、芝麻粉、白糖炒制而成的——这在农村,也算是奢侈的食物了。半个月前,爹领队,带着大队干部、生产队长拢共十几个人,去十月大队参观“四化建设成果”。因为要坐两天长途车,母亲炒制了半锅这种三角粉,让爹带在旅途上当饭吃。看来母亲暗中截留了一点。“这是最后一点。”她回头看了一眼里房,似乎不想让爹听到一样。
付雨来又摸到了硬硬的两块。
“这呢?”
“这是蒿子粑。”母亲有几分神秘、有几分欢喜地望着他。
“哪个屋里的?”
“禾英屋里的,头回禾英不是给高做生吗。”
言龙终于又忍不住,捏着嗓子叫起来:
“来尔。”
“哎哟,一直嚷!”
母亲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里屋传来爹的叫骂声:
“我这屋里的人就是这样:事还没有做一点,恨不能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叫人知道你偷柴,很有面子是吧?”
母亲赶紧给他拂了拂衬衣下摆,他就一步跨出了大门。天空四周浮满游云,只在当顶的地方露出几颗气若游丝的星星,睡眼朦胧地闪动。地是朦胧的,塘岸是朦胧的,古樟是朦胧的,对面蒿子地方向的远山也是朦胧的,但是门口的池塘映出了天顶的微光,使他们能够隐约分辨门前的道场和塘岸的宽度。言龙早就等得心焦,见他出来了,也不说话,转身就向前走去。他们扛着冲担、柴刀,凭着记忆和微光,默默地摸过塘岸,穿过古樟的阴影,下到河岸底下,过了露出水面的石墩,最后,终于来到了河坝上。
河坝上的沙土路面是白色的,看上去要稍微清晰、完整一些。春天的后半夜仍然有点漫长的意味,在大亮之前四外的景物仍然朦朦胧胧。远处蒿子地的山尖上有一颗细细的红灯在慢慢闪烁,那是几天前才安到电线塔上去的,据大家说,过些天飞机要来打农药,那灯就是指示飞机撒药的标志。但是飞机撒药的事说了好几年,从来没有在新铺、花园这一带撒过。所以,尽管他们都朝那红灯多看了一眼,却都懒得理论它。倒是在电线塔的旁边,青灰色的山顶露出一排排树木的剪影,那种颜色让他们感到愉快。两双解放鞋的鞋底扫过白色沙土路面,发出均匀急促的节奏,惊动了秧田里原本昏睡的各种禽鸟,它们仿佛晨读的教室里被人捉到偷懒的小学生一样,没心没肝地扯开了喉咙。秧鸡率先歌唱它们的幸福生活,清晰而又圆润,先是八个八分音符:“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紧接着是一个全音符:“咕——”但是另外有种秧鸡——有的人说那叫墩鸡——却不屑于这种雕虫小技,它永远是每隔大约十秒钟狂叫一声,“咚”,仿佛一个一脸木然的鼓手,青蛙的嚎叫显得粗野,既没有旋律,也谈不上节奏。有一种鸟,在田野的上空无忧无虑地飞翔,在朦胧的夜空掀起阵阵忽远忽近的风声,同时它还要用尖细的嗓音唱上一段咏叹调:“嘘,嘘,你们!粗野的俗物,不要搅扰了爷的清梦——”
“这晃儿多凉快啊!”言龙感叹地掏出了烟,他那走在前面的背影时不时显出一点佝偻的迹象。“你也抽一根吧?” “我不抽。”付雨来摇了摇头。“你为什么不抽呢?” “我爹说我。” “抽根烟也说?你不是亲生的吗!”这话脱口而出,两人都吓了一跳,因为它触及了一个敏感问题——付雨来尽管是亲爹亲娘亲生的,可是亲爹亲娘,不,至少亲爹,却好像更疼抱来的哥哥付云来。沉默了一晃儿,付雨来自己打破了尴尬:“我还是个细伢儿。” “细伢儿?自作多情吧!”言龙阴阴地笑起来,“你是细伢儿,为什么跟我这大人去剁柴呢?” “虽说细伢儿,迟早总是要学剁柴,总有第一次。” “对!管什么事,总有第一次。”言龙停顿了片刻,仿佛勾起了某种心驰神往的回忆。“抽烟也一样;人都有第一次,”他按着了煤油打火机,“第一次!”说着把眼睛眯缝起来,不知是烟熏了,还是陶醉了:“可惜你个小萝卜头,哪知道什么叫第一次呢!”他叭了几口,烟头上燃亮的火光照出一副迷离的眼神。“你抽一根,不要紧;我跟你一样大时,早就抽了。”他终于回到现实中来,“我们像你这个年纪都抽。你哥也抽。你要是不抽,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什么事?” “——现在的小孩越来越没有卵子了。”“我不抽,管你说什么。”付雨来岔开话题,“你说我哥抽,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 “你哥!鬼五十七,”言龙说,“在我们这一拨里面,他抽得最多,不过他心眼多,瞒着你爹。你不知道罢了!” “他是没让我爹看到;我爹看到了要打人!” “你爹打人?”言龙哈哈大笑起来,“看打谁!塆子里哪个不知道:他追得你哥满塘岸跑,等到快要追上了,才发现手里捏的不过是一根稻草——他舍不得哟!” “哎哟言龙哥,”说起这个话题,付雨来总有几分烦躁,他清楚记得前不久有一次爹发脾气,将铁火钳照准他扔过来,幸亏偏了,不然当场就把他杀死了。“言龙哥你好蹊跷,总喜欢说些鬼话。” “我说鬼话?”言龙的声调严肃起来,“来尔,我的话放在这里:你要小心!以前是农业社,大集体,那还好说;现在是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往后全都各人顾各人。虽说你哥他考上大学,你家的田地他可能不分,可是你家的房子!你家是明三暗五,三列。好,就算什么时候芬嫁了人,不要,可是你哥是男伢!他肯定要。他分走一列;你爹、你娘两个人又搞不拢:一人分一列。你跟我亮东一样大对吧?今年十四岁。请问:再过三四年,你要不要说媳妇?你和虹尔住到哪里去?”
付雨来被他这一番分析唬住了,真的有点担心将来自己没个落脚的地方。但是直觉又告诉他,情况不会这样,只是他还年纪小,辩不过言龙。犹疑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理由:“我哥考上大学,吃商品粮去了,怎么还会回来分房子呢?”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言龙蛮有把握地说,“你哥那些鬼五十七,我都知道。一个班里读了上十年的书,我还不知道他!”
二
沿河坝直上,四五里后天色渐亮,人多起来。多数是妇联扯秧。“好玩哈,我们都插完田了,她们还在扯秧。”言龙对着付雨来大声说话,付雨来却觉得是说给妇联们听的。言龙说:“因为这里海拔高。你知道海拔吗?”言龙有个绰号,叫做“百晓”,意思是天下万物没有他不知道的。付雨来小学刚毕业就辍学了,哪里知道什么海拔,只好闷不做声;那些妇联也不接腔。言龙又说:“咿呀,李冲的妇联好早!花园的妇联,有李冲一半就好了!” “你是花园的吗?”一个左眼皮上有一块疤痕、三十多岁的妇联提着小凳正准备下田,身后拖油瓶似的跟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半大女孩子——她终于接了腔:“花园哪个屋里的?” “我爹姓赵,”言龙见她认真的样子,也认真回答她,“龚老塆的。” “姓赵?”那妇联想了一阵,说:“花园我有点点熟,龚老塆对面的蒿子地我有个亲戚。龚老塆都姓龚,哪有姓赵的?” “我就说嘛!”言龙有几分失落,“龚老塆不仅有我姓赵的,还有姓付的。老书记付国生的儿,”他指着付雨来,“你认得吗?”
妇联瞅瞅言龙,又瞅瞅付雨来,左眼皮上的疤痕轻微地颤动起来,“付国生的儿,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那是我哥。”付雨来说。
去年夏天,这块方圆十几里的地方考上大学的就只有付云来。沾大哥的光,那半大女孩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刚好他也正把目光朝她瞟去,两人对视了一下,觉得脸上微微一红。
“我表公是上头西庙塆的,”言龙说,“国启公。”
“国启?想起来了,”妇联说。西庙塆跟李冲是隔壁大队,她知道国启也不奇怪,“国启是西庙塆的孤老——你表公?”妇联恍然大悟,“说你爹姓赵一时想不起来,说炮架子就知道了。” “炮架子”是他爹的绰号。“都说是炮架子给他送的终。国启死的时候,西庙塆的人自己都不管,其实他那一门不是没有远亲,就是都不管——炮架子算有良心的。”
“你晓得这件事?”
“我娘屋在西庙塆。虽说嫁到李冲十几年了,我还记得,”她回身指了指路边,白杨掩映下有一溜白墙青瓦的房子,“我屋的风水就是国启看的。”
所谓风水先生,总沾点好吃懒做的嫌疑,在农村的名声并不怎么好。言龙岔开话题,问道:
“西庙塆有个陈团鱼,你知道吗?”
妇联想了想,摇头。
“问他做什么事呢?”
“没什么事。”
妇联带着半大女孩子已经下到田里去了。“西庙塆是有不少姓陈的,陈团鱼还真没有听说。”妇联疑惑地又想了想。她伸直腰来,再次仔细打量他们。“你们到西庙塆去剁柴?劝你别去。”妇联说。“你们下乡人只是分田到户,我们上乡人除了分田到户,马上还要分山到户,西庙塆的柴不让剁了。”
“缴柴总是要缴的,剁柴也总是要剁的。”言龙说。
“说你不信。”妇联点头。
“不是不信,”言龙说,“反正来也是来了,剁总是要剁的。剁了再说。”
“我侄女昨天亲眼看到缴柴。”妇联摇头,开始扯秧了。
“我亲眼看的。”半大女孩子证实她,看了付雨来一眼。
说了这一阵子话,耽搁了支把烟的工夫,他们作势离开。那妇联觉得被人没头没脑地打听一个什么“陈团鱼”,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也打听一个人:
“蒿子地有个龚金庵,认得吗?”
“金庵,哪个不晓得啊,”言龙拿出了百晓的架势,“他是新铺大队的机手,轧米的。你问他有什么事说?”
“没什么事。”妇联也学他的样子。
一报还一报,扯平了。他们攒动脚步,埋头紧赶一阵。天已大亮,空气中浮荡着一层极稀淡的薄雾,它们附着到光的、凉的东西上,就给它蒙上一层亮亮的水膜——路边某人安置稳妥了供行人歇脚的一块青石板、在水塘里支棱着散开的芋头叶子、冲担端头的铁尖——这些都沾满水汽、闪闪发亮。说起这支冲担,它还真有点不同寻常的身世呢!这是一支黄檀冲担。爹说过,这支冲担救了他一命。快解放那阵他当了民兵,有天晚上土匪偷袭营地,情急之中他用这支冲担杀翻了一个正要砍他的土匪,跑出了包围圈。这故事他不知道言龙听过没有。他想问问言龙,突然发现言龙的屁股兜鼓鼓囊囊的,一块闪亮的东西探出头来,“你屁股兜装的什么呀?”他好奇地问。“你说哪个?”言龙转身拍拍屁股兜,“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想卖个关子,可是想想又主动告诉了付雨来:“这是一块电表。” “电表?”付雨来隐隐约约似乎听说言龙想搞电工。“是不是我们花园也要安电了?”付雨来问道。“是的,你看莲花不都安电了吗?要安电的话,电工总是要人做的。这件事我跟你爹说了。” “你想当电工?” “你看行不行?” “我不是说不行,”付雨来没想到言龙这么谦逊,“你会吗?” “会?有什么难的!我虽然考不上大学,好歹也读了一个高中。这事我跟你爹说了。”怪不得这阵子言龙那么热心呢。他和大哥付云来是一拨的,大付云来一岁,大付雨来四岁,按说是不喜欢带他们一起玩的,更不要说带他一起出来剁柴了。
这时候他们看清了半空中横亘着的一道灰影,那是一座渡槽。渡槽下面的代销店刚刚打开半扇门扉,一个哑巴坐在门边望着他们经过,一个小孩正把一群鸭子赶往远处的机耕路。“这是个卡子,”言龙说,“缴柴的一般都在这里。” “不走这儿不行吗?”“别的路没法走。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你能想到的别人早都想到了。”他们越过小孩和鸭子,离开河坝,走上了一条机耕路,沿着一条小溪溯流而上。流水的声音盖过了禽鸟的鸣叫。这一带在地理上叫做丘陵,越往里走,地势越高。山峰渐渐耸起,形成狭长山谷。小溪仿佛黑色的飘带,夹在翠绿的秧田和金黄的油菜地中间,时而漫不经心地东游西荡,时而急不可耐地浪花飞溅,最后经过他们的身边逶迤远去。太阳颤动着耀眼的金边,徐徐地升上来了,森林苏醒过来。群山呼出热气,这里那里,一片片薄雾沉积在山坳里、树巅上。更远处的山顶上树影婆娑,天地间一派无边的氤氲。他们两个细小的人影投在河岸的沙土上一起一伏,突然一拐,就拐进了上山的路。
两岸的碧绿和金黄不见了,远近是斑驳杂糅的低矮灌木、荆棘、毛栗子树、橡子树、墨一样深绿的枞树,脚下的路,身边的岸,到处都是红褐色的泥土、片状风化的麻谷石、星星点点的白色石英。走了一大早上的远路,终于见到高山风光,付雨来兴奋起来,恨不能立即放下冲担砍柴。言龙说:“还早,要到山岗才可以砍。你看这里有很多柴?都是废柴。捆起来一大堆,挑回去一会就烧完了。我们这么远,不是为了这些废柴,是要砍一担好柴回去。你说什么叫好柴?整齐、扎实、经烧。只有枞树枝才算。粗细均匀,整齐扎实,挑回去容易收拾。枞树丝又好引火,枞树筒又经烧,枞树本身又有树油,塞到灶里烧得直跳!你就晓得什么叫好柴了!”
付雨来嘴里嘀咕,脚下并不敢放慢;来之前他答应过言龙,不扯后腿。“这里比山脚下是要多几步路,可是这里柴好,”言龙指着周围那些饱历风霜的枞树,“满身的节疤,不好看对吧?这说明柴质硬,水分少,松香多,松脂多,好烧,经烧!山脚下那些枞树倒是长得光溜水滑,可是什么用呢?像下放来的城市伢,看是好看,一包水,屁用不顶!”
他们登上了岗顶。回首望去,像波涛一样起伏追逐的枞数林,到这里稀疏起来,仿佛刻意为上山剁柴的人留出这么一个略微平坦的草坪,供他们在艰苦的劳作之间稍事歇息。太阳的万丈金光穿透薄雾,穿透树林。北面望去,不远处有一个水库,水库的边上有一个大村落,几缕炊烟袅袅上升。在这天地氤氲之间,那些青瓦白墙的农舍静静地挨在一起,显得安详静谧。付雨来很少出远门,常常对那些能够看到、但是估计自己永远也不会去的地方有很多幻想。在家里的时候,对面蒿子地山上的风景一直正对着他家大门,估计也不过五六里远,但是因为蒿子地属于新铺大队,尽管隔得这么近,他却像龚老塆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从来没有登过那座山。曾经有人告诉他,山的那面还是山,他简直不信。空闲的时候,他曾幻想着登上那座山顶。在他的想象中,山的那一面该是一个多么不同于龚老塆的地方啊:遥远的地平线呈现烟雾一样的淡蓝色,大片绿得发亮的森林,大片黄得炫目的田野,笔直的公路,像米粒那么大的人影,像芝麻那么大的猪和狗……不仅如此,任何一个他还没有涉足的地方,都是完全不同于龚老塆的——他也说不上龚老塆有什么明显的不好,只是常常陷入一种似有若无的愁闷之中。在人家看来,他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好歹应该比其他人强一些的,可是在心底里,他却常常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普通社员的儿子。这种感觉是怎样来的,他也不清楚。每当这种愁闷升上来的时候,这种对远方的幻想就成了一剂良药:也许有一天应该离开龚老塆,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吧。
“你还站着?”言龙卸下冲担等一应工具,只把柴刀插到腰间,开始爬树。
“那是个什么呀?”他问道。
“那就是西庙塆水库,”言龙说,“等会我剁完了柴,先去那里有点事。”
“你说的国启就是那里的?”
“是的,”言龙已经爬上一棵枞数的半腰,挥动柴刀。树枝纷纷坠落,“你也快点。”
付雨来也爬上一棵枞树。他想起一点传闻:好像媒婆给言龙做了个媒。“你还去那里做什么呢?国启不是死了吗?”
“我也不是为了国启公,我是为了那个,那个……我那个她呀,她家就在那里,”言龙说,“上回带信说,我给她买的收音机坏了。”
带电表是为了这个,果然有人做媒了。付雨来砍了一阵树枝,可是常常被做媒这件事搅动心思。透过砍掉树枝后的空隙望去,几片薄雾在山坳间游荡,那白墙青瓦的西庙塆更增添了几分妩媚。男女间的事,在他还是懵懵懂懂的。不过他已经感觉到一种近于愁烦的怅惘:什么时候自己也有这样的好事呢?只怕好遥远!他的日常生活中种种愁烦,像这薄雾一样忽隐忽现,说不清、理不明。不知道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做媒这种事大概会冲淡烦闷吧,就像清风会吹散薄雾一样。
三
太阳快到头上,言龙的柴剁得差不多了。他决定先歇气,吃东西,然后去西庙湾一趟,给未婚妻修收音机。
两人下了树,解开带来的饭食。这是早饭,也是中饭,主食都是红薯。不过付雨来的除了红薯,还有三角粉和蒿子粑——蒿子粑自然是要分享,一人一个。他们嘴里吃着,心里却已经在评估各自的家庭了。一户人家是否完美,是走上坡路还是走下坡路,往往跟这些时令糕点联系在一起。蒿子粑不像三角粉那样金贵,但是却更能说明一户人家是否和睦兴旺,因为它的制作费心思、费工夫:浸米、舂米、採野蒿子、捣蒿子、煮蒿子糊、和面、发酵、蒸熟——既要耐心,又要兴致,还要手巧,在繁重的农业劳动之余还愿意费这种力,说明有一个既勤快又手巧的妇联在当家。“是你娘做的,还是芬做的?”言龙吃着蒿子粑,不无羡慕地问道。“是禾英屋送的。”付雨来老实回答,“你屋也没有做吗?” “我屋里从来没有做过。”言龙透过树干的缝隙,有几分失落地看着远处的村落。言龙的娘是后娘,叫做琴,似乎并不手巧,很少见她做时令糕点,有空的时候倒是见她在山嘴那里数落孩子们的不是。不过她数落的都是自己亲生的几个,从来不数落言龙——那是对他好还是对他不好,天晓得。
“做这个东西太费力,划不来!”言龙嘴上这么安慰,脸上那种失落却更添了一层,突然挥掌,把一只闻香赶来、不知死活的牛虻打落到远处草丛:“不吃也死不了人。”
“是的,要不是禾英送,我屋里也没有。”付雨来安慰他,“今年我娘的身体不好。芬呢,嘴巴上念经一样说要做蒿子粑,支使我去採蒿子,我不去。现在我屋里重活还不都是我来干。採蒿子这种事,要么虹尔去干,要么芬自己去干,别支使我。我本来就是干重活的。我就是还没有长扎实,大人的重活干起来毕竟还是要慢一些。”
“你不要紧,”言龙点上一支烟,说,“暂时的。管怎么样,你爹是书记,将来总要给你找个好事做做。你抽一支吧!”
“我不会抽的,”他推开言龙的烟,可是那烟雾的香气却又搅起淡淡的愁绪,“我能做什么好事呢?”
言龙想了想,是的,他能做什么呢?他要是读书好,他爹可以把他安排到小学教书,可是他读书不行。他们亲生的几个读书都不行,只有那个抱来的厉害,怪事。
“我也不想做什么更好的事,我就是生产的命,”付雨来说,“我哥出去了,屋里生产就靠我;虹尔还小,再说他一看也不是个生产的料。看将来我爹能不能把他搞出去。有时候我觉得你们谁家都比我家强。”
原本只为安慰言龙,不过说完他真的被愁绪所包围。跟言龙家相比,自己的家真没有什么优越之处。言龙家里是有一个后娘,可他脚下的那两个弟弟——亮东、亮起都很听他的话,虽然他跟他们并不是同母所生。付雨来跟亮东是一拨的,早几年在一起免不了小孩打架,每次言龙都会出头来保护亮东,从来不需要他爹出面。再说,他家里也和睦,他本人也说媒了,还准备当电工!自己呢,是亲生的,但是感觉只有大哥才是亲生的——特别是在爹的心里。母亲心里可能有几分向着他,可是向来,从大面上都是爹说了算,更何况现在母亲的身体一天衰似一天。他们又都没有一个好脾气。爹尤其如此。大哥在家的时候他们还略微顾忌一些,大哥上大学去了,他们的不和变本加厉。一句话争,两句话吵,三句话骂。这种气氛之下,加上母亲身体变坏,哪还记得蒿子粑呢!爹真是变得越来越叫人认不出来了。田地分到各家各户之后,爹不得不实打实地下田劳动。几十年来他一直当干部,以往总是嘴巴搁在别人身上,现在得自己亲自去做——除了种种辛苦劳累,偶尔还会被社员开几句玩笑,这一切仿佛都预示着天下大势:就是要叫他这种当干部的人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是一个老干部,对这种社会风习的变化特别敏感。他的脾气不知不觉也越来越暴躁了。三个孩子每天都得小心翼翼看他脸色行事,有时候,觉得那日子就跟地狱一样。唯独大哥付云来算是逃离了地狱。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在家,生产上的事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他。考上大学之前田地还没有分,重活都是壮劳力扛着,可就是一般轻松一点的农活,大哥也基本上没有干过,仿佛他不仅是这个家里的贵客,也是这个生产队的贵客,更何况现在他考上大学了。现在田地分了,各家各户比拼的就是劳力。二姐付春芬每天也是起早贪黑,可她竟只能做些妇联的活路,重活都落到付雨来身上。付雨来觉得自己已经做牛做马一样干活了,可是爹还是不满意。付虹来太小,干不了太重的农活,又贪玩,付雨来有时只好拿他撒气。可是他一哭,他也就心软了。自从母亲病重以来,付春芬不得不担起家庭主妇的部分职责。看到别人家做蒿子粑,她也多次念叨过,仿佛不做几笼蒿子粑,女儿家的脸面过不去似的。可是谁去河边寻野蒿子呢?支使付雨来,付雨来年纪渐大,不买账了;支使付虹来,付虹来分不清哪种蒿子能吃,哪种蒿子不能吃。更关键的一点,付春芬天生不是那种会做饭的巧手——因此他们家压根就没指望蒿子粑。
吃完蒿子粑,三角粉也跟言龙一起分享了。“咿呀,这东西好吃啊!”言龙大为赞叹,“你屋里人好会享受。” “哪里!我也是第一次吃。三角粉是我爹带队参观‘四化,路上吃的,”付雨来一下子说漏了嘴,“其实我上次就吃了。”
言龙没在意他究竟是不是第一次吃,但是“带队”的事引起了他的感慨:“带队还三角粉!现在带队,是带队;那晃儿带队,不小心就犯法了!你知道这些枞树是谁种的吗?是我爹。我爹带队种的。”
言龙他爹就是刚才那个妇联称作“炮架子”的人,真名赵谷强。付雨来模糊听过一些他的事,似乎他当过民兵连长,也当过保管,但是两次都是群众意见大,没当两年就下来了。现在就是个普通社员。既然说“带队”,那一定是在他当民兵连长的时候吧?
“那年修这个水库,”言龙说,“各个大队派民兵连,冰天雪地都扎营在附近的山头上、山岗上。那时候西庙湾破破烂烂,只有一个破庙。我爹是花园连的带队,就在这附近。开头说了,只能剁毛柴、杂柴,不能剁树。修水利你还不知道吗——哦,你是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萝卜头没有修过水利,知道个屁!修水利几辛苦!哪顾得了那么多——树好烧啊。晚上出来,把枞树都剁回去。借口是为了做饭,哪是!两天把树都剁光了。实际就是烤火。西庙湾的干部告到区里,区里的石里照下来说要捉人。破坏战备山。公社的骆锦元就出面保,改成罚土方。凡是搜到剁树的连,都要加土方任务。哪个连没有剁啊,全都剁了。除了罚土方外,还要在第二年春天回来补种枞树苗!我爹说,要是过细找,还找得到当时立的石碑。”
“我没有听我爹说过。”付雨来说。
“你爹是书记,不消他带队。你不晓得修水利几辛苦!”
“几辛苦——你修过吗?”
“我当然修过!”言龙有几分自豪地说,“我跟你这么大那一年,到菩提修送水堤。”
“虽然辛苦,可是人多,好玩。”付雨来说,“我宁愿修水利。”
“累得要死,好玩?”言龙诧异地看着他,付雨来不做声了。“说你是小萝卜头子你不服,你这个年纪就知道好玩。修过水利的,没有哪个愿意再去修水利。”
“现在想修水利也修不成了。”付雨来说,“我爹说以后再也不会修水利了,田地都分到私人,水利没法分到私人,那谁还会去修啊。这两年不就没有修水利吗!”
“那倒是。”言龙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庙湾水库,粼粼波光透过树丛的缝隙射过来。“你爹当这么多年书记,好多想法跟一般人还真是不一样哦。我就是奇怪,当年这山上的枞树都是我爹他们栽的,为什么我们来剁点树丫就跟做贼一样?”
付雨来也不知道为什么。
“哎呀,我得去了。”言龙起身向西庙湾走去。“趁这段时间,你再剁一点。你的柴不够。一晃儿回来,我们就捆了柴,挑下山去。最累人的还在后面呢。”
言龙走后,他喝足了水,在草坪上坐了一阵;觉得困了,竟不知不觉睡了一刻。醒过来,日头已偏,赶紧再次上树。南面山岗有一簇密集的枞树林。那里阳光充沛,枞树长得粗壮高大。看呐,这干硬结实的老树丫子!多好的阳春天!多好的黄力士鞋!少年人忘性大,欢乐的天性一下子又回到了他身上,他觉得浑身都有劲,几下子就爬到了树梢。从这里向下望去,西庙塆的白墙青瓦更显得干净素朴,惹人喜爱。言龙真是挺有福气的呐!他突然想到禾英的婆婆,翠莲,她是个有名的媒婆,脾气极差,可以说是神憎鬼厌,然而塆子里好几对夫妻都是她说成的——言龙的媒好像也是她说成的吧?可是她跟我家隔得特别近,却从来不见她到我家里来提这种事情,这是为什么?我们两家表面上看还有点亲戚关系,但是实质上并不好,特别是自从禾英跟母亲要好之后,她更是经常夹枪带棒地骂我们家人。她自己跟所有儿媳妇都搞不好关系,也不愿其他任何人跟她们好——就这样一个人,怎么竟会做媒呢?她就是看不得任何人比她好,如今大哥考上了大学,她更难受,想她给我说媒?她要说,也会把一个丑八怪,或者把一个心如蛇蝎的懒婆娘说给我。呵呵……付雨来不觉笑了,为什么要她说媒呢?说不定将来还得自己谈呐。他记起早上那个妇联的侄女,在他们分手时,她的眼中似乎有一丝欢喜的笑意。那笑意不明显,但的确有。她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在他心头荡漾起来——不知怎么回事,从此就好像黏在靠近后脑勺的那块地方,在他身后半空中凝目注视着他,含蓄,深情,似乎特别欣赏他这矫健的身影。付雨来体会到无可名状的温柔。在这接近树梢的地方,蓝天深邃,清澈无垠,有时像一块巨大的宝玉覆盖在上空,有时像浩瀚的海洋环抱着脚下的大地。云朵晶莹剔透,鸟类自由高远,山峦葱翠,村落静谧,这一切真叫人头晕,叫人畅快。阳光晒得人浑身暖烘烘的,舒畅得没有一丝羁绊,脚手好像都不在了,柴刀自己在空中划出了各种漂亮的弧线,所经之处,树丫纷纷坠落。有一棵枞树紧挨着他站立的这棵,将一根粗壮的树丫伸过来,谦恭地请求他剁了它。他拉了拉,又直又粗。可是他的柴刀够不着这枝树丫的根部,必须像他曾经干过的那样,跨到那棵枞树上去。他脚下用力,一个箭步向紧邻的那棵枞树蹿过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脚下站立的这枝树丫突然劈裂了。
他本能地抓向那谦恭的树丫。他抓住了其中的一小簇,小枝丫劈裂了,和他一起向地面坠落。中途他被其他枝丫档了一下,身体做了一个九十度的翻滚。他仰面朝天,看见蓝天急速飘飞,离他而去;一个可笑的牛虻竟然在他耳边嗡的一声,冷笑着说了一句“报应”,然后也从他眼前急速飘飞,成为一个卑劣的黑点。然后,一片黑暗,世界消失。
四
低沉的嗡鸣越来越响,仿佛有一群混沌的生物被困在体内,要从内部将他五脏六腑震裂,然后从他的后背钻出来。它们没有成功,又转攻他的后脑,最后达到一种相对平衡:它们出不去,但也不让他好过。一种持续的嗡嗡嘤嘤的声音,一片无边的黑暗。仿佛过了好多年,从那嗡嗡声中传出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死不得啊,死不得啊!来尔,来尔!”他渐渐感觉到那是言龙在叫他。见他慢慢睁开眼,言龙欣喜若狂:“快醒啊,别吓我了;醒了吗?”
世界有了声音,有了亮光,一片通红的亮光,而且在这浓厚的红光之后,一切都很模糊。言龙面目不清地俯身在他上方,一会唤他,一会拍着他脑袋边的两块石头:“这是两块什么样的石头!什么样的石头啊!只差了那么一丁点!”
地上布满乱石,唯有他摔下的这块狭长地方没有任何石头,最惊险的是他的头刚好卡在两块石头中间,每边空隙都不过两指宽,细细一看,其中一块石头平平展展,竟然刻着“花园民兵连 立”的字样——付雨来昏死在地上不知道,言龙却吓得半死,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抚摸那块神奇的石碑,一会拍打着地面的草皮。等到付雨来终于能够转动眼珠,他把他扶起来,靠着一道土坎坐下。
“你看看来尔,你看看来尔!你好命大!我爹在保佑你呀!”言龙一边清理石碑上的青苔,一边拿眼瞟他,“你信吗?我正走到下面那蓬猫儿刺那里,看到好好的,避开了,奇怪啊,还是弹出一枝猫儿刺,在我脸上扎了一道细血口子。我说怎么呢?无缘无故?不是啊,人,是真有感应,不信不行!果不其然,就听到嗵的一声,什么东西砸下来——地都一震!我抬头一看,明明刚才还望见你在树杪上——我正在下面不远,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你?什么动静都没有!你说我:吓不吓死!你看看我爹立的这个石碑!”
付雨来不回应。他多么害怕付雨来就此一下子昏死过去,或者摔成重残疾,那他也跟着完了!想起付雨来那茫茫然的眼神,说他爹立石碑等于白说,于是改话题,说他的丈母娘。农村人不说未婚妻对自己怎么好,却说丈母娘对自己多么疼!那丈母娘自然也是很疼言龙的了。付雨来一直两眼茫茫然看着某个地方,直到言龙说,丈母娘给他带上了蒿子粑,付雨来才开腔:
“我没有摔死吗?”
“你总算说了句话!”言龙竟自哭了出来,抽噎几下。
“我回不去了。”
“瞎说,不要紧的。一点问题都没有。”言龙赶紧给他打气,“你坐好,来,蒿子粑!”言龙硬逼着他再吃了半边蒿子粑,确保他性命无虞;摸他的后脑勺;掀开衬衣检视他的后背。“你没问题,但是不能挑柴。我舍命多挑一点,快到家了,分一半给你。行不行?”
付雨来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又陷入了不说话的状态。言龙更加害怕起来。他突然灵机一动,摸出烟来:
“抽烟,抽烟!”
付雨来居然毫不抗拒,接过香烟抽起来。抽完一口,呛了一下,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秽物,大半都是血和痰。仿佛触动了脓头,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身体抽搐得像一团洗碗的破布。吐完几口血和痰,后面就是半消化的食物了。伴随着每一下呕吐,都有一声撼天动地的低吼,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那样深切,那样哀痛,没完没了,仿佛要吐光以他少年的人生还无法容纳的痛苦和哀愁。终于,漫长的呕吐渐渐微弱,最后一声低吼平息了,全部呕吐物四脚朝天地摊在干硬的土地上。只见付雨来慢慢抬起头来,轻轻说:
“我好些了。”
“我就说嘛。”言龙这才意识到夹烟的手一直在颤抖,烟也熄了。经过这一阵狂吐,付雨来的眼窝似乎凹陷下去,眼珠凝滞不动,言龙竟有几分害怕和他目光对接;转过头,狂乱的目光却又看到地上那滚热的一滩:吐这么多,会不会把性命、精气神都吐光了呢?言龙表面平静,肚子里却觉得气促、心慌。他稳了一下神,让手不再抖了,摸出打火机来重新点着一根烟。没想到付雨来主动找他要:
“我也来一根。”
那神情、语气都不容置疑。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吸了一支烟。这一次,付雨来居然吸得像模像样。他散漫地吐出一口沉浊的烟雾,说:“我要挑柴。”
言龙大喜过望,赶紧捆好两担柴,一担大一担小。太阳已经偏西了,烟也抽完了,但是付雨来并没有立即起来的意思,烟头烧光了也不知道扔。言龙心里不踏实,小心翼翼回到他身边,拿掉他手里的烟头。
“其实你不用挑,”他朝付雨来的瞳仁看去,那里仿佛有一个迷雾笼罩的深潭,“我到时候分你一半就是了。”
付雨来摇头。
“你再认真说句话我听听,来尔,别吓我。”
付雨来偏过头来看他,但是眼神并没有真正落到他身上。
“你就让我坐在这里吧,我不想走了。”
“哎哟,瞎说,瞎说!”言龙又吓得抽泣了几声。
“说真的。”付雨来看到红色浓雾之后一片模糊晃动的光斑,知道那就是言龙。“我可能不应该走。它们还没有走。”
“谁?什么东西?”
“这里,头里面好多小虫子一样的东西。”
“哎哟,人不读书蠢过牛!”言龙故作轻松地调笑他,“这是略微有点轻微的脑震荡。脑震荡你晓得吗,就是脑浆被晃了一下,像那蒸蛋花。你要是蒸蛋花的时候偏要用筷子去戳它,它是不是有洞,有坑,有不平的?可是你略微等一下,它是不是还要恢复?你看蒸蛋花开头不都是筷子乱搅一气吗?可是最后出来,蛋花不都是一展平阳吗?”
“到处都是红的。”
“这也好理解!这个问题,”言龙又有一番似是而非的理论,“要从视网膜谈起……”
付雨来打断他:
“脑震荡变傻,是不是慢慢从变红开始?”
“别瞎说,”言龙把两担柴都竖立起来,“你试试能不能挑。”
坐了一会,付雨来感觉恢复了部分体力。虽然天地仍然是一片红色,但是景物渐渐清楚一些。他把那担小的柴担子挑上了肩膀。“要么不回去,要么回去。回去哪能只挑这么一点?”看不出来,这么一小捆柴竟然很有一些分量,不知道是柴本身有这么重,还是因为今天自己从树上摔下来才感觉这么重。“我加点吧?”
“不加!”言龙斩钉截铁地说,“这么多能挑回去,我应该叫你一声爷!”
这么一小捆柴会遭人耻笑的;可是他默默地接受了判决,默默地跟在言龙身后朝山下挑去。这担柴越来越重。刚走完一小段,他就已经支持不住,小腿最先开始打颤,很快向上蔓延;肩头火烧火燎,视力模糊,眼前的红光中夹进隐隐约约的金丝银丝。到了一小块平地,喉腔深处迸出一声沉浊痛苦的闷哼,他把柴捆杵到地上,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想起来了。
言龙放下柴,走回来站在他面前,小心地提议:“减一半吧?”
付雨来摇头:“要么不回去,要么挑回去——不想第一次出门剁柴就被人笑话。”
“不减一半;那少减点?”
“为什么减?”付雨来的话渐渐流畅起来,“我摔了,内脏可能摔坏了,大脑也可能摔坏了。这种情况下挑柴,雪上加霜。可是不挑回去,遭人耻笑!这还不说。我爹眼里,我会变成真正的窝囊废。包括摔伤了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事怪你一半。去什么媳妇家!那又不是真正的媳妇,毛都没有一根。你要是在,我会上那棵树吗?我会跨那棵树吗?我不会掉下来!你丢开我,一个人做丑事去了。”
言龙无言以对,豆大的汗珠从眉框上滚落下来。好半天才喃喃着:
“来尔,回去我不会说的,你放心。你能挑多远挑多远,我来回地接你。你放心,今天非把柴挑回去不可。”
“我要歇够了再走。”付雨来坐在地上不愿动弹。
森林有种燠热的气息,枞树林更有一种浓郁的气味。新砍的枞树茬子冒出浆汁,节疤处漫出松香和油脂,从这些气味中涌起了熟悉的烦愁——他的脑子终于开始清醒了,那种嗡嗡声也渐渐减弱。“刚才好烦,不是想故意骂人。”他意识到刚才可能伤害了言龙,可是言龙毫不在意:“你想怎么骂我都行,只要不骂娘老子。” “我不想骂,我只想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不行了?为什么一直都是红的?” “你好蠢啊!这我真要说你了!” “这么红!” “这总有个过程!慢慢就会好的,你看那红色是越来越红,还是越来越淡?”他觉得言龙这话有道理,定睛朝阳光照射的远方看去,凝神分辨那红光的浓淡。远方的景物不再那么模糊了,渐渐能够分辨出红光背后景物的轮廓:高大的乔木拦截了大部分阳光,密林深处仿佛一潭深水。黄荆条子,栎树棵子,猫儿刺,都不慌不忙地吮吸着从树丫的缝隙间漏下的阳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山风和煦,草皮闪烁,那一个个晃动的光斑,是向阳地带的野花在风中轻轻地摇动,仿佛黄昏来临之前,它们也要打下瞌睡了。然而各种鸟雀、各种野蜂子却不断地惊扰它们。它们嗡地一声飞来,啄食一阵,然后嗡地一声飞走,被它们压弯的枝条突然弹起,几片花瓣被崩散了,在蓝天下扫出一道暗影——他相信真实的天还是蓝的!午后的太阳温和但是持久地晒着那些被他们蹭破的树皮、横遭砍伐的树杈子——那些伤口处冒出清亮的浆汁、粘稠的树脂,这些浆汁和树脂渐渐挥发到空气中,各种气息经春日的阳光混合、搅拌、熬煎,仿佛熬成了一大锅古怪好闻的果酱,不是用来吃的,专是用来闻的。他突然想到,这远离了人世的山岗,竟可以如此美好,刚才要是一下子过去了,不也挺好吗?不就免除了这般又苦又累的生活吗!看那雀儿,蜂子,从不受谁的气啊!要知道一回到人世,又有多少烦愁的事情在等着他。现在还加上自己落下个脑震荡!将来变成一个傻子,夹着一根竹棍到各个村子去流浪讨米——那又如何说呢?
趁他伤心的片刻,言龙终于想出了一套最佳的挑柴方案:他挑起自己的柴担子走在前面,拉开一段距离后,放下自己的柴担子,空手回来接上付雨来的柴担子。付雨来空手随他走一阵,到了两担柴会合的地方,付雨来接过自己的柴担子,两担柴一起前行。这样走一段付雨来又会落后,不要紧,言龙再回转身来接他。
两个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往返穿梭,终于下得山来。言龙累得像狗,头都低到胯下去了,一脸汗渍,斑驳陆离,活像是鬼画符。
五
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他们看到了渡槽,看到了卡子。
小卖店敞开两扇灰白的木门,门旁边的遮阳棚下有几个人用扑克牌赌博,还有几个人围观。哑巴一个人坐在旁边呆望,看到他们过来,咿呀咿呀地叫了几下。放鸭的小孩回头朝他们瞄了瞄,快活地报告:“两担。”这才有一个寸头起身离开牌局,放鸭小孩跟在身后。等到两担柴走近了,寸头双手叉腰,踱到路中央:
“莫走,莫走。”
言龙看了他一眼,继续朝前挑。放鸭的小孩窜出几步,一把扯住柴担子,使劲往后一拽,言龙差点仰面倒跌一跤,只得把柴担子放下来。
“扯什么扯?”言龙摆出气势汹汹的样子,“来尔,把柴放下来,歇歇气——有话不能说啊?” “柴不能走。”寸头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怎么不能走?” “不能走。” “哪个说的?” “不能走就是不能走。” “真的假的?” “不开玩笑,伙计!” “我挑都挑下来了。”言龙态度软下来,满脸亲热的假笑:“你说我怎么回去?” “人回去就是了,”寸头说,“柴,都在那里——”他指指小卖店端头的院子。从敞开的门口可以看到里面堆了小半院子的柴,都是缴下来的枞树丫。
言龙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越发难看了:“您郎,都是一个地方的人,我们是花园的。”
“不讲这个,”寸头还是指着院子,“柴都在那里。”
“您郎一点人情面子不讲?”言龙说,“您郎高抬一下贵手,把我们放了算了,下回您郎走我们花园路过,大家也好碰面。”
“不要说花园,”寸头很有耐性的样子,“就是我们西庙湾的也不能走,开会是这样定的。”
“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言龙想起他的另一重身份,“我也算西庙湾的。陈团鱼是我岳父老子,我至少算得上半个西庙湾的吧?何必狠话!”
“一直跟你好说,你当是狠话,”寸头说,“狠话是这样?”
“陈团鱼是哪个的岳父老子?”小卖店的店主走出来。他是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副金鱼眼,头发很细心地三七开。虽然他肤色黝黑,但是细腻,不同于一般农村人的粗糙:他的黝黑是天生的,并不是太阳晒的,由此可以看出他是那种不需要下田干活的快活人。“陈团鱼是你岳父老子?”他打量言龙,“怎么没听说呢。” “他老人家就是我岳父老子。”言龙说。“陈团鱼的女儿说给你?他哪一个女儿?”金鱼眼要问清楚,“叫什么?” “凤娥。” “老二?” “就是凤娥。” “那应该是老二,”金鱼眼说,“今年过年怎么没有看到你来喝新女婿酒呢?” “开完年才说的亲,说好这个月十二来定亲。”言龙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无限哀恳地看着金鱼眼,“我本身又是花园的,一个地方的人,这点柴,何必呢?”
金鱼眼看了看寸头,摇摇头:“你不知道,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大队开了会:马上分山到户,任何人都不能挑柴下去。这不像以往;以往是公家的。”
“就是曾书记他亲爹来了都不能放行,”寸头说,“曾书记亲自说的——莫怪我。”
“确实是的,”金鱼眼证实,“你莫怪他。”
“哪个曾书记?”
“哪个曾书记?你说哪个曾书记?有几个曾书记?”寸头不耐烦了,“总之不能走。柴都在那里,你看到的。”
“你晓得他是谁?”言龙指指付雨来。
“我不晓得,我也不想晓得。”
“他是我们花园老书记,付国生的儿。”
“老付书记我晓得,”金鱼眼说,“他有个儿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那是他哥。”言龙说,“他哥跟我同一个塆,同一个班。我说您郎,”他转向寸头,“说不定跟他哥,跟我,大家都同过学的呢。”
“他直接当兵去了,中学都没有读,”金鱼眼打消了他的幻想;不知道是看在陈团鱼的面子上,还是看在付国生书记的面子上,他把言龙拉到小卖店门槛边开导他,“现在卡紧了——大队真的开了会,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放行。也不能怪二地主。我刚才说他当兵,那是好听,他呀,实际上打群架,杀人坐牢回来的。四个字:六亲不认!就是他的岳父老子、岳母娘都别想过去,何况你。现在的干部,不信你看,包括将来,以后,干部最喜欢用的就是翻眼睛不认人的这种;将来社会上吃香的都是狠角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看他以前还不起眼吧?自从前两年把人捅伤了,捉进去坐牢,哎!出来反而没哪个敢惹他,没哪个敢不敬他!一说起木材检查,大队干部第一就想到他——横呀!你呢,依我看,要么算了,自己回去,以后别来了,要么叫付书记的儿也进来坐坐,歇歇气再走。”
可是言龙哪还有心思坐!他一边和金鱼眼说话,一边看到寸头二地主也从路中央退回来,重新坐到遮阳棚下面的牌桌边。他凑上前,亮出了最后一道防线:
“好吧,我们留一担,挑一担,两人共一担回去,这样可以了吧?”
“不行。”
“这也太过分了!”言龙这次真的有几分激动,“缴柴的事情谁不知道,你再怎么狠,也得让人挑一点走,总不能一点都不放过吧?”
“现在跟以往不一样,”二地主说。又要打牌,又要对付这种死乞白赖,他已经没有耐性了。“是你直接挑进去,还是我挑进去?你先坐下来,喝杯水。柴是莫想!正兵哥,店里有水吗?”
“要得,喝点水,直接回去吧。”店主真的提出一个开水瓶。“叫付书记的儿也过来吧。”
他哪坐得下!他就站在牌桌边,絮絮地说起以前每次缴柴的事情。从前也缴柴,但是好歹总要松一点口子,让那剁柴的人挑一点回去,至少也挑一半走;就算再狠的角子,三分之一,不能再少了!可是您郎一点都不让挑,这不是逼人走绝路吗?
“哎呀,跟你说了多少遍,怎么就没有一点用呢!”二地主起身环顾,看到哑巴正扛着一条早就准备好的冲担,眼巴巴地望着他——势所必然,神佛皆灭!二地主心里不再作难了。他向哑巴做了一个手势,哑巴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嗵嗵嗵几步走到付雨来身边。他咿呀咿呀地比划一通,那意思是叫付雨来把自己的冲担抽出来,他要用他的专用冲担把柴挑进院子去。
付雨来极力想看清那团微微泛着红光的聒噪,忽然有一股恶臭的气味从那聒噪的嘴巴里喷出来,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不是早上看到的那个矮矬子哑巴吗!生平最可怕、最可恨的,莫过于口臭了!胸腹之际一阵猛烈的抽搐,仿佛那股口臭直接揪紧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哇的一声呕出一口夹着血丝的涎水。好在肚子里已经没有食物了。对这个哑巴他感到又厌恶又害怕,腿脚一阵剧烈战栗。他本能地挡住哑巴,不让他靠近柴担子,挥动手掌将哑巴推开。哑巴放下冲担,夸张地缩头、弓腰、闪躲,脸上漾起猫戏老鼠一般快活的笑容,仿佛为自己能在众人面前这么表演一番而洋洋自得。他突然一巴掌向付雨来推过去,付雨来竟像一张纸一样飘然倒地。付雨来这才明白,今天没有摔死已是奇迹,加上挑了这么远的柴,这身体只怕是彻底完了,今后不死恐怕也是个残疾。他不禁悲从中来,号啕大哭。支在地上的手碰到一粒石子,那完全被他忘记了的弹弓仿佛自动从腰间跳了出来,刚好跳到他的手掌正中心。他把那粒石子装进弹弓,嗖的一声朝那团滚动的红光射去。
那粒石子噗的一声射中了哑巴的额头。哑巴嗷的一声叫起来,一摸,鼓了一个大包,还有血。他嗷嗷嗷地叫唤着冲上来,照准地上付雨来的头脸踹出一脚。言龙也冲上来了。他护住付雨来,一拳把哑巴打翻在地。哑巴翻着白眼:竟然有人敢当着二地主的面打他?他捧着额头上鼓起的大包,一缕细细的血迹从指缝间挤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两滴血,不知道是该站起来,还是该赖在地上。
战事升级。二地主不得不出马了。“你一定要逼人动手是为什么呢?”他一边问,一边劈面扇了言龙一个耳光,言龙不闪避;再扇一个耳光,言龙抱住头。现场的人们当时都有点发懵:一点不敢还手的人很少见;不闪避的人更是见所未见。这人是不是被打傻了?——但是事后言龙告诉付雨来,他没有傻,他聪明得很!因为他看到了二地主那种具有魔法的眼神。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那是一种视人如物、冰彻入骨的冷漠!你看了这种冷漠,就会像中了魔法一样动弹不得!正是这种冷漠,使这个并不多么魁伟的平头二地主能够轻而易举将刀子捅进一个人的身体!平头二地主是另外一类人,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一类人。在这些世代耕作的农民的血液里、基因中,只要想起刀子跟活肉搞在一起,心都疼,可是在二地主他们这一类人看来,刀子割肉那是一件多么爽快的事情!他搞不清那类人是如何跨越的,但是他已经直接感受到了危险的逼近——二地主的口袋里随时都有一把刀子,只争大小而已。他本能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激怒他;挨几下耳光,他还有这个能力。好在店主和那几个打牌的人此时都赶上来扯劝。“伸手莫打笑脸人,”店主拦住二地主,“算了算了,再打要出事的。”
面对一个完全的怂包,二地主没了再打下去的兴趣,住了手;他的怒气转向了哑巴:“你个死哑巴真没用!一个细伢都打不过。”
这分明是给哑巴出头。哑巴坐起来,再次去打付雨来。言龙一把拖住哑巴:“你不能打他,不能打他;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我呀!”他不还手,不反抗,但是一把拖住了哑巴,用他的头颅、面颊承接来自哑巴手掌和拳头的打击。一缕蜿蜒的血迹从鼻孔里淌出来,慢慢滴到地面灰白色的沙土上。“算了算了啊,”店主插进来,架住哑巴的胳膊,“死哑巴怎么回事呀?”他看着二地主。这种以肉掌、拳头重击面颊的声音真叫人惊心动魄;但是这种自愿挨打、毫不反抗的决心更让人惊心动魄。二地主大喝一声:“去挑柴!”
战事平息,人们静默无言。哑巴仔细拍掉身上的尘土,顶着额头上的大包挑柴去了;放鸭小孩飞蹿一步,抢走了付雨来掉在地上的弹弓;牌局不欢而散,人们纷纷起身;店主亲自去院子里抽出柴绳子,交还了言龙和付雨来;言龙和付雨来找到自己的冲担、柴刀,也带着鼻血和眼泪慢慢地动身了。那时太阳已经斜向西山,曾经清澈无垠的蓝天染上了一层沉浊的红云。
六
这两个鼻青脸肿的人扛着冲担,默默无语地沿着机耕路向下,很快上了河坝,视野开阔起来。晚霞像一炉倾倒的铁水,翻滚着金色、红色、黄色,甚至还有靛蓝的铁流,山岗、树林、河坝、河水、草甸子、田野、房屋都被点燃了,唯独这两个乌黑的人影像两粒化不开的煤矸石,在铁流里浮游。放学贪玩的小学生、插秧收工的妇联、晚归的鸭群、牛、使牛的农夫——一路上劈面遇到的人和家畜,仿佛都被他们的样子吓了一跳,显出惊吓、疑惧的眼神。甚至连秧田里向来野惯了、杂乱啼鸣的鱼虫禽鸟一见他们到来,也都噤声不语,全体约好了一齐沉默,仿佛它们都有权利催这两个人快点离开河坝似的。辽远天空传来布谷鸟华丽的花腔,老一辈人都说那四个字是“豌豆造壳!豌豆造壳!”,可是现在听来硬是不像,“幸灾乐祸!幸灾乐祸!”倒差不多。秧田里鹭鸶埋头张开大嘴搜索蚌壳、鱼虾,听见河坝上走路的声音,抬起细长的脖颈观看动静,见是他们过来,仿佛木偶一般勉强向前挪了几步,然后别过头去,不愿再看他们一眼。河坝白色路面的上空,本来悬浮着一团极细小的飞虫,盘旋飞舞,远远看到他们,也都在晚霞越来越暗淡的金红色光线里一哄而散了……这些虫鸟,与人类漫长复杂的一生相比几乎毫无意义,可是每天早上他们跟人类一样,满怀着单纯喜悦的心情登上各自的岗位,迎接这日光明媚的一天——谁曾想到,就是这样一些单纯喜悦的虫鸟,现在也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走到一段没人的地方,言龙分明听到一声细细的啜泣。
“你都十四五岁了,丢人吗!”言龙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仇,迟早要报。哭什么!”言龙的脸上还有血迹,鼻青脸肿,丑到恶心,可是他自己却好像并不特别在意,一路上只是闷着头想心事。大约就是想着怎么复仇吧。
付雨来也知道丢人,可是一想到将来变成残废就忍不住害怕、伤心。“我到如今看东西还是红的,重影。我脑子摔坏了,将来肯定要变成一个实心的傻子,夹根竹棍到处讨米。”他活灵活现看见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讨米的,蓬头散发,见人傻笑,腋下夹着一根竹棍、一个饭碗,脖子上挂着一双竹筷,四邻八乡到处乞讨,晚上天黑了随便找棵树兜,一睡一夜。”
“那不会的,”言龙觉得他的话里有种讹诈的意味,赶紧哄他,“真有问题,你也挑不起一担柴。既然说好了不告诉别人,你就不要再想了。你回去还要跟别人说吗?”
“说是不会说。不过我担心,变傻是慢慢的,”讨米的形象占据了付雨来的脑子,挥斥不去,“我自己反正什么都不知道,无所谓,可是给父母丢多大的脸,给兄弟姐妹丢多大的脸!我爹会气死!”
“上树的事更不要告诉你爹,”言龙说,“我们只说缴柴挨打的事。仇要报。”
“上树的事不说。”付雨来同意,因为爹如果知道他从树上摔下来了,虽然也会担心他有没有摔伤,但是最生气的还是他为什么这么没用——摔伤了会给家里添多少麻烦呐!哪天心情不顺了,还不知道他会骂出多么恶毒的话来!想起这两年父亲那暴虐的凶相,他就一阵难以遏止的伤心与愤恨。“无论我怎么做牛做马,他总是一百二十个不满意。特别是分田以后,他怎么看我都是不好。我还是个细伢,生产要慢慢学,可是我爹认为我应该天生下来就会生产,我天生下来就应该生产。稍有不如意,他就两眼一翻,恨不能甩我几个耳巴子。要不是他自己每次都强忍着性子,可能我早就被他打死了。可是他虽说没有动手打我,其实又比打我还厉害。他骂起我来咬牙切齿。我也是他亲生的呀!好奇怪,他对我大哥是从来不骂,要骂也是心疼的骂。我真想不通。我不是说怪我大哥。可是你想想,我大哥回来看到一个讨米的,他会怎么想呢!他好不容易考出了农村,却有这样一个兄弟拖后腿,他脸往哪里搁?今后他越发达,不是越恨我吗?为什么我总是要惹人恨、惹人嫌弃呢?你就看今天的事,好像也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上树,不该用弹弓射人,你挨了这么多打——还不都是为了我!要是把你打出了重病,怎么办?你媳妇家待你好,还带了蒿子粑,要是把你哪个地方打坏了,让你们本来几和睦、几般配的一对,最后因为我闹生分、三长两短,你说我一个讨米的怎么偿还你?怎么报答你?到那时候,你不也一样,要怪我一生一世吗?”
“你这样想呀?”言龙大吃一惊,“就凭你刚才说这么多,怎么会变成一个傻子呢?跟你一比,我才是傻子。”言龙心里着实一阵温热,刚刚自己还用小人之心揣测付雨来搞讹诈呢。他虽然大几岁,终究也不过十九岁,不觉眼眶有点湿润,带着少年人的豪情夸下海口:“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俩友谊,永垂不朽!我怎么会怪你呢?这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假如你真有什么后遗症,我会一生一世把你当兄弟一样来看待,只要你不怪我就好了!你开头不是怪我丢开你去了媳妇家吗!现在你不怪我,我不怪你——我们一比一扯平好吗?你骂得对,我要是不去媳妇家,你哪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干吗要去媳妇家呢!”言龙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吭哧吭哧着说道,“其实,现在也还没有正式定亲,叫什么媳妇呢!实际上,我心里觉得并不舒服,这一次她对我不一样——有点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你还小,说了也不懂。我猜是岳母娘在帮反忙。岳母娘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我心里有数。”
“那不会,她都给你带了蒿子粑呢。”付雨来安慰言龙。不知怎的,听说言龙的岳母娘并不那么满意他,他的心里竟然舒坦了一些。大约这样,自己的罪孽也跟着小了一点吧。
“是我自己要带的,我说还有一个人在山上剁柴,不下来,”言龙说,“我也是虚荣心,想让你看看我岳母娘对我多么好。究竟好不好,其实不好说。人跟人看法不一样。是呀,我哪一点般配不上她女儿?要说条件,她家也是那么一幢破屋,还不见得有我家强。她是指望女儿嫁个国家主席吗?”
“娘是娘,自己是自己。”付雨来想起平常听到的这句话。
“说是那么说,”言龙说,“可是农村女伢没有主见,都是个糊涂虫。你长大了就知道:她们只听爹娘的。”
付雨来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两人默默地向前赶路。突然听到紧靠河坝的秧田里一声惊呼:“你们不是早上进山的吗?空手回去,怎么还这个样?”几个插秧的妇联正在收尾,惊呼的正是早上那个妇联。“怎么摔得那么狠?”她露出又心疼、又害怕的样子。“打架了,”言龙说,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应该赶快跑回家免得丢人,可言龙还是心有不甘地站了一会,“那个二地主知道吗?他是哪个屋的?”她们都不知道,只有那个妇联偶尔回娘家听说过一些。“听人说过,那伢是个苕!现在的大队干部就喜欢这种苕,在前头冲。”薄暮中她们都直起腰朝河坝上望,七嘴八舌议论一番。“你哪能惹他这种苕呀。”
“我没有惹他;我们动都没动。”言龙说,“你要柴,你拿去,可是你不能仗着人多欺负人。我算半个西庙湾的人。早上问你陈团鱼,因为他是我岳父老子。可就算这样,他也不放。不放就不放,你还动手——他让哑巴打付书记的儿。我能肯吗!拼死也不肯。”
她的侄女双手捏着最后一把秧苗,望着付雨来,问道:
“打你了吗?”
“哑巴想打我,”付雨来说,“是他帮我扛住了。”
“不是想打,”言龙说,“是已经把你打倒在地上了。”
“打细伢,”半大女孩说,“哑巴是个真正的苕。”
“前面有卫生所,门上有字,”妇联说,“应该进去看一下。”
“这个仇我肯定要报。”言龙说。
“遇到哑巴、瞎子、二苕这样一些人,特别要小心。”半大女孩说,“他们喜欢突然打人。”
“不会放过他。”言龙说。
“他是个苕,忍忍算了,”妇联说,“先去卫生所看看。”
“看不用看,我们回去。”言龙说,两人再次动身;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妇联,“你问金庵有什么事说?”
“没什么,”妇联迟疑了一下,“人说他那个塆里就他那个屋风水不好。” “这倒没听说。风水不好,他怎么当新铺大队的机手?” “听说他有个小兄弟,大脑不是太好。” “真没听说,”言龙转过脸问付雨来,“你清楚吗,来尔?”付雨来也不清楚,他摇了摇头,痴痴呆呆地看着那个妇联的侄女。“你看,都没听说,”言龙身上的“百晓”又活过来了,“如果真有你说的那回事,绝对不可能我不知道。你问他做什么事说?”
妇联微微摇头,不想说;他们动身继续赶路。离家已经不远了,言龙暗暗祷告老天爷让付雨来安全回家。“你现在看东西怎么样?”他试探地问。“头有点昏,”付雨来说,“重影还明显,红色好像要轻一点。 ” “明天早上肯定都可以好,”言龙充满信心地说,“等你完全好了之后,我要去报仇,你到时候去观战就行了。” “你是到渡槽那里找他吗?” “当然不会,”言龙说,“我那么傻?那不是送死吗!”接着提议:“要不歇歇再走?” “我可以走。”付雨来说。言龙从后面望去,的确,付雨来没有多大异样,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晖将付雨来身体左侧镶上一道暗淡的金边,那稚嫩的脸上竟有几分喜悦的神情。言龙有点诧异,不过他很快又沉浸到他的复仇方案里去了。在晚霞消失、夜幕降临、秧苗簇簇分蘖、豆禾棵棵拔节的微妙时刻,人与天地之间气息相通,灵感纷至沓来。他要趁热打铁,把那复仇方案的各个细节都想得万无一失!所以一到了河边将要过石步的地方,不知怎的,两人都轻松起来,仿佛这一天的遭遇并没有多么了不起,一切都将很快得到补偿,甚至是加倍的补偿。
“我先回去了。”
“好哇,我从河坝上走。我们只说缴柴和挨打的事,上树不说。”
“不说。”
他们轻轻松松地分了手。言龙的家在龙井塆,还要沿河坝走一段再过河。付雨来先下到河谷,过了石步,在夜色笼罩下穿过古樟浓厚的阴影,一步步走回家去。
七
快到家门口时,听到父亲一声怒吼,太熟悉了,那是大战过后的硝烟。这两年来,每十天半月总有一次,父亲大打出手,母亲破口大骂,最后以母亲的遍体鳞伤和父亲的头痛病发作而告终。他的一只脚还没有跨进门槛,那种熟悉的地狱般的气息就把他紧紧地包围住了。他像往常一样,条件反射般紧张,害怕,透不过气,更加上这一天的负累、伤痛,刹那间接近昏厥。他扶住门框极力挺住,定下神来,带着重影,在一盏带罩子煤油灯的亮光里看清了家中的情形。
煤油灯搁在堂屋上部中央的方桌上,照亮了桌上吃完的饭菜和围在方桌边的人脸。爹在左边,一个人坐着一条板凳,面前搁着半盒烟和一个铁打火机;二姐付春芬站在正上方,收碗,抹桌子,抹眼泪;爹的对面,桌子右边坐着弟弟付虹来,他正在一个作业本上写着什么;母亲坐在一进门的大门墩子上,这里远离方桌上的煤油灯,光线昏暗,但是依稀可以辨认出她脸上一个鼓起的乌包和嘴角上的血迹——他发现重影已经好了不少,红云也略有减褪。母亲嘤嘤地哭,她旁边的小凳上放着一碗凉了的饭菜。门槛上坐着禾英和她的四岁的儿子高。“你吃一点呀,”禾英劝母亲,母亲不理会。“莫哭,算了,”禾英小声说,有时候也抬起袖子抹一下眼泪,“你看来尔也回来了!儿女都大了,朝好处想。”母亲嘴里念叨着什么,突然提高了声音,骂一声:“你打呀,野儿!你来把我打死呀,你个贼种!”父亲的脸一下子又变铁青了。“我怕你是寻死!”他把那打火机拿起来又向桌上一拍,发出尖锐的撞击声,对面的付虹来吓得一哆嗦。“你评下禾英,”父亲气得嘴唇一直抖动,“吵嘴就吵嘴,她动不动就是那一句:‘野儿!‘贼种!不是欠打是什么!”“姑爷,你别说了。你打都打了,还不许我细娘骂两句?”禾英说,“动不动就讲打!这么一把年纪了,你看哪个不哭?”“她有几逼人!”父亲用手轻轻地捶了捶太阳穴,这预示着他的头痛病又要发作了。
本来埋头写作业的付虹来,抬眼看了看进门的付雨来,又埋下头去偷偷地擦眼泪。高从禾英的身边跑开,凑到付虹来的身边,轻轻地拉他的衣襟,递给他一张纸片。付虹来更伤心了,索性丢下笔,哭出声来。高也哭了。他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平常总是跟着付虹来。禾英赶过来,把高拖开:“莫打搅虹尔爷,让虹尔爷做题。你去叫婆吃饭,试试看你能不能叫到,”她注意到付雨来扛在肩上的冲担,“来尔,你剁的柴呢?”
大家都明白过来,柴被缴了,可是当前的时刻太过凄凉沉重,没有一个人想起责怪他。二姐付春芬从厨房端来了给他留的一碗饭菜,“你坐到桌子这来吃吧。”付雨来说不出话,只觉得心脏一点点变凉、变硬,变成了一个西瓜那么大的鹅卵石,紧紧地塞满整个胸腔。那饭粒已经有点凉了,干硬,他攉进嘴里使劲嚼动,把那要闷出来的泪水生生憋回去,和着这干硬的饭粒吞进肚子,好渐渐融化那颗鹅卵石。“慢慢吃,抢什么!”父亲终于问了一句,“是哪个缴的柴?”可是他已经被一口饭和泪水憋得说不出话来,半天不回答。“哎哟,我的头啊,”父亲轻轻地哀叹一声,用空心拳头不停地捶着太阳穴。他的病开始发作了。“你们也都大了,这也都看到了,哎哟,头啊——”他要抢在头痛病的巅峰到来之前讲完他的人生哲理,同时要用他的人生哲理掩饰他动手打人的羞愧。“哪个做娘老子的不是唯愿儿女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不都是为了儿女!我跟你娘,两个做娘老子的这样苦驮、苦做,难道是我们天生不知道享福?”他这时假装不经意间把母亲划归到跟他同一个战线,仿佛刚才殴打母亲的人不是他一样。这意味着他想收摊子了。“你哥考上大学,在我们几个大队是唯一,是第一!脸上几有光!他大了,考上大学出去了,将来会怎么样?有些人好心,在我耳朵边说了些细话,意思是他将来会不会不认娘老子了,哎哟,我的头!我想你们几个兄弟姐妹应该也听到一些什么。你们说,我这个当爹的是不是最应该担心?但是我不担心。去年送你哥上大学的路上,我想过,有些话是不是该说一下?最终我还是没有说。有些话从来没有说开,也不好说开,但是我相信,不必说。我们疼儿女,对哪一个都是一样,甚至对你哥还更疼了一点。这个你哥知道,因为我疼你哥、疼你们都是一样的,甚至你们觉得我疼你哥,比疼你们还多了一点。为什么?你哥争气啊!”他停顿十秒钟,这是他作报告、读文件时惯常的风格,好让听众完成一个消化的过程;他知道这种长篇大论对孩子们的心灵是有抚慰作用的,孩子们会想起每当他开心时,他那么疼爱地望着他们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他要让孩子们更多、更长一点享受那欢乐的回忆。可是头痛病尖利地袭来了。他呻吟着,敲着太阳穴,忽然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你们哪一个读书能赶到你哥的一半也要得,有吗?农村伢,不读书,能有什么出息?田地一分到各家各户,以后人跟人之间,那就不知道有多丑了!为了田埂是该向我这边偏一锄头,还是向你那边偏一锄头,为了争一点点渠道水,三队的人昨天打架都打得头破血流,差点要出人命!我这个书记去了,照样没有用,止不住啊。我就想到你们几个,哪一个能打得人赢呢?打不人赢将来还不被人欺负!当然我不是叫你们打架!目前因为我还是书记,人家可能看我一点面子,可是我这个书记马上就要退下来了。上头已经跟我谈了,嘴上说要年轻点的上,我退二线。实际呢?太福是我一手提拔的,我会拦着他吗?为什么这样催着我下呢,其实就是说我对分田分地没有特别积极,知道吧!那你还要怎么样积极呢?五八年我搞乡长也是吃了这样一个大亏!要你虚报得多多的产量,我做不到。区长陈四典在生产现场会上说我保守,要撤我的职,把我赶回去生产。我当面顶他,我说生产就生产,我怕生产吗!老子挑一担谷要压得你双脚向下一跪!就是这一句话把他气死了,没法转弯的。我也说走就走了!我这个脾气!不会做假,吃一辈子亏。你问问花园的人,为什么念我的人多?我没让人饿饭呐!我从不做过分的事,可是自己就要吃亏!现在这世道要作假,我哪不知道,但是人就是个生成的脾气,总是过后才醒悟。迟了。我这脾气,加上又年纪大,资历老,他们年轻点的哪能喜欢我。我的儿啊,娘老子苦驮苦做一生,都是为了你们。可是现在,田地一分,我屋里劳力不如人,我又要退了:你们说该怎么办!你哥又不在家里。哎哟,我的头——”他轻轻地揉了揉有点泪湿的眼睛,站起来,从挑台上找出一包头疼粉,拆开,把那雪白的粉末倒在手心,望着它们好几秒钟,仿佛还有好多心思没有对那一小撮粉末说完,可是他终究只是摇摇头,带着一点羞愧的表情,叹口气,脖子后仰,后仰,后仰,突然噗的一声,将掌心的那一撮雪白的粉末拍进了喉咙。“来尔快点吃完,”他吞完头痛粉,有点恍惚迷离地向里房走去,“你们都早点去睡啊。”在他走进房门的那一瞬间,侧过头来对付雨来挤了挤眼睛。付雨来明白,那是暗示他去劝劝母亲。
付雨来吃完了,二姐把碗收走了,禾英和高都回去了,付虹来还在写作业。母亲还坐在大门墩子上,有一声没一声,自言自语般低诉着她这一生的悲苦。那碗饭菜她是吃不下去的,二姐也只好收进厨灶了。付雨来起身,要去劝母亲睡觉,只有时间才能敷好这无边的伤痛。他突然瞥眼看到付虹来的作业本上有“亲爱的大哥”几个字,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作业,竟然是写给大哥的一封信!——“亲爱的大哥!我好想你!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生活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受这么多的苦!”他一把将作业本薅过来,“嗤”的一声把那张纸撕了下来。付虹来跳起来,指甲绷紧了往他的脸上使劲抓去,他感到脸颊上一道微微的火辣,不由得怒气迸发,他举起拳头照付虹来的脸打去。那拳头中途一顿,收住了,改成了巴掌。他用虎口卡住付虹来的脖子,看着他朝自己翻着仇恨的白眼珠子,一股泪水汪了出来。“要死啊来尔,”付春芬一把将他扯开,“你两个人打什么架!真是要死!你去叫娘睡觉。”
付虹来含着泪走进了他们共同的那间卧房;付春芬也离开了堂屋;现在只有他和母亲两人。“你吃一点好不好?”付雨来走到母亲面前,问她。“你先去睏,不要管我。”母亲轻轻地摇头,“你两个伢儿莫打架啊!我过一会就好了。”付雨来不走。“你要是真不吃的话,那就现在去睏。” “我没什么事呀,儿。”母亲抹了一下泪水,望了他一眼。他觉得堵着胸腔的那颗巨大的鹅卵石噗的一声碎裂了,心脏好痛,眼泪也不自觉地涌了出来。他记得有一次看到父亲在河边打母亲,打得母亲在泥地里打滚。那一刻,他是如此痛恨父亲,可是他并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上去拉开父亲,他又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爹,也不能拿石头去砸。他才十四五岁,可是命运却总是安排他充当人生中这些残酷画面的第一见证人!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大哥呢?大哥的命运仿佛特别好,这些残酷画面从来没有被他碰到过。哦,不,也许有一次,那是在大哥上大学的前夕,父亲打了母亲一个耳光,但是其他时间都是两人对骂。那不是最严重的一次,但是大哥那次却哭了个死去活来,任什么人都劝不住。当时来了好多隔壁左右同乡邻里,无论怎么劝,大哥就是扒住门框不动,就是在那里呜咽,流泪。那一次,父亲吓得不轻,蔫了好一阵,可是现在大哥不在家里,这昏天黑地的日子又要降临了!这时候他明白了付虹来为什么要写那种信。他后悔刚才那么冲动打了付虹来,自己不也是感到这么无助吗?何况他还那么小。他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下来。母亲看了,反过来安慰他:“我没事呀,儿。柴缴了就缴了,算了。我们都进去睡。”母亲终于起身进里房去了。
他吹灭灯,在黑暗中的大门墩上静静地坐了好久,直到全家人都沉入了梦乡,只有爹被头痛病折磨出低低的呻吟。午夜的月牙仿佛指甲钳剪下来的残屑,嵌在薄云的缝隙里,将似有若无的微光映入敞开的大门,勾勒出各种家什、杂物暗淡的轮廓。鸡群三三两两地趴在鸡畴的顶上、木梯下部的梯级上、墙脚边闲置备用的粗大樑木上,它们都安静地寻觅梦中的青草和小虫去了。只有靠近他身边的那只独种公鸡无法排解某种忧思,睡梦中的翅膀时常悸动一下,偶尔还睁开眼来看他一眼,仿佛对他如此深夜还赖在鸡畴边不走感到深深的不安。他起身机械地伸出手来准备关门睡觉,却忽然停住。他能够想象出床上的情景:付虹来就算睡着了,此时也会用一副怨恨的后背对着他,而他又张不开口先对他说一句示弱的好话,就算说了,也只是把他吵醒,徒然增加他的怨恨而已。
有一道白光从脑后穿过,在眼前一闪而逝,这是他自摔落以来第一次眼前不再是红光——哦,那是一道他生活中唯一的光!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们今天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也一样,你也差点见不到我了!哦,不,是反过来,是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是我生活中一道唯一的光。他记起了,那是白杨掩映下一溜白墙青瓦的房子、那是一副可爱的面容,含蓄、深情地凝视着他的面容,那是一道他生活中唯一的光。
一天来那些含义不明的对话,现在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奔流出来。他记起那个妇联前前后后都是一脸诡秘地打听对面蒿子地金庵的情况,最后提到金庵有一个不机灵的弟弟。莫非是像言龙那样,有人要给他那个不机灵的弟弟提亲?农村人调查家境的唯一用途不就是为了提亲吗?对方那个是谁?明摆着不就是她吗?难道生活中这道唯一的光也要熄灭?
这个念头一起,他再也坐不住,睡意全无。他轻轻地掩上门,走进了跟昨夜差不多的朦胧夜色中。除了头还有点昏,眼睛还有重影,其他跟昨天下半夜仿佛差不多,仿佛他的世界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过了河,到了白色的沙土路面上,路平坦了,好走了。电线塔上的红灯仍然在闪,秧鸡依然唱得那么节制,布谷鸟的声音终于有点像是“豌豆造壳”了!
那排白墙青瓦的房子,也许所有的窗户都一片漆黑,也许还有一个窗户亮着。
不去亲眼看一看,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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