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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姜富民的北漂时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3906
聂耶

  姜富民是一名保安,在北京一家设计院工作。他是合同工,合同一年一签。物业公司将他安排在这里,他一做就是许多年。

  姜富民是个瘦子,很瘦,而且很黑。是那种干瘪肤黑的瘦子。尤其是夏天,他穿着肩膀上绣着“保安”两字的蓝色短袖衬衣,露出竹竿一样细长的胳膊和那尖尖的喉结,就显得更黑,更瘦。他偶尔喝一点酒,生一点气,但因为皮肤黑,就算酒气涌到脸上,也一点都看不出来。

  姜富民年龄不算大,五十有三。他是南方人,老家在一座靠海的城市,气候宜人。他为什么会到北京来,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不过按他家乡的惯例,过了五十,是该在家带着孙儿过快活日子的,但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他回家的日子被一推再推。

  在设计院工作的人都喊他姜师傅,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就连设计院的院长尚一鸣也这么喊他。姜富民听了心里很受用。在设计院里上班的,都是文化人,肚子里有学问。姜富民称他们为老师,“王老师” “陈老师” “李老师”……他们当然不是上课的老师,但在姜富民的心里,有文化的人就是老师,老师是对所有文化人的尊称。

  姜富民的主要职责是守门,顺便签收一下快递。上班的时候,他在设计院大门边站着,有设计院的老师进出,他笑着打个招呼;有外人过来办事,他认真查看对方的证件,在登记本上记下来访的事由。站累了,他会到门口的保安室里坐一会儿,喝一口茶。茶是院长尚一鸣拿过来的,湖南产的绿茶,绿油油的一大包,足有半斤。姜富民不懂喝茶,不过他无端觉得,既然是文化人拿来的茶,肯定是好茶。他让女儿给他在网上买了一个圆柱形的玻璃保温杯,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一撮茶叶撒在杯里,然后倒上开水。一直看着茶叶在开水的滋润下舒展开身体,一半缓缓地浮上杯面,另一半打着旋地沉下去,又笔挺地立在杯底,他这才正式开始一天的工作。

  保安室不大,两平方米左右,刚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上除了登记本,还有一台奶黄色的电话。电话刚拿来的时候是白色,时间久了,外壳上不知不觉泛起了黄点,最后成了现在的模样。它是设计院的内线电话,可以接听,但不能拨打出去。电话响的时候很少,多是快递公司的业务员打来的,在电话里询问设计院的地址。北京太大了,老有人找不对地方。放下电话不到一会儿,刚才打电话的人就“呼啦啦”地拖着一车书或者资料送到门口。偶尔也有设计院里的老师打电话过来,告诉姜富民等下会来一个什么样的朋友,请接待一下。姜富民的女儿也打来过电话,不过那种时候更少。

  在保安室里待得久的,除了姜富民,还有一只花猫。这是一只名副其实的花猫,如同它的名字“花花”。花猫除了四只脚是纯白色,身上的毛色五彩斑斓,像那些抽象派的油画作品,黄色、棕色、黑色、白色,写意地糅杂在一起。

  花猫是设计院里的人抱过来的,后来那人调走了,猫却没有跟走。花猫刚来的时候只有拳头那么大,姜富民平时将它兜在衣服口袋里,上班则放在桌子的抽屉里。设计院的食堂饭菜不错,很合猫的胃口。才两三年的工夫,猫已经肥得不成样子。姜富民抱着它围着院子走一圈,竟然得喘上两口气。

  有太阳的时候,花猫在设计院的停车坪里打盹,有时候它睡在车底下,有时候则睡在车顶。院里的人都习惯了。开车的时候,鸣两声喇叭,花猫才很不情愿地爬起来。它前爪抓地,身体绷直向后舒展,伸一个“n”字型的懒腰,然后才“喵喵”地抱怨两声,不急不缓地挪个地方。刮风下雨的时候,花猫则整日整日地睡在保安室的桌子上。北方下雨的时候很少,就是风大,隔着两层窗户都可以听见风“呼呼”地叫唤,能把猫从屋顶上吹下来。

  姜富民工作的设计院,坐落在北四环边上。院子很小,就那么一点点大。一栋楼,一条路,一个小池塘,一名保安。小池塘很小,比两台车停在一起的面积大不了多少。为这巴掌大的地方,设计院里也有人提过意见,说不如把池塘填了,多空两个停车位出来。还是院长尚一鸣站出来说话,才保住了这处风景。院里另一处风景就是满院栽种的白玉兰,老北京人都喜欢这种植物,管它叫“望春树”。白玉兰一开,春天就来了。每年四月左右,白玉兰开花的时候,场面很惊艳。从大门口往院里望去,就好像初冬时节的早上推开窗户,看到下了一宿大雪后的景色。整个院子都是白茫茫的。小路、池塘、大楼,全被白色的花海所淹没。白玉兰的花香很浓郁,特别是刚开花的那几天,满满地填塞在整个院子里。从外面进来的人,会有一种突然被厚重的花香所夹裹的压抑感。那种香味,很霸道,随着呼吸,肆无忌惮地钻进人的五脏六腑,就算过了很多天,当你打个嗝、或者放个屁,还能带出花香来。十月往后走,天气凉了,白玉兰的叶子也黄了。阳光下金灿灿的一大片,亮得晃眼。“呼呼”的一场大风过去,树叶下雨似的往下落,整个院子就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这个时候,花猫总是特别兴奋,它“喵喵”地叫着扑进树叶堆里打滚,从这边钻进去,又从那边冒出来,身上、头上沾满了树叶。

  不上班的时候,姜富民会去外面逛逛。他脱下保安制服,换上休闲装,穿一双灰色的运动鞋。他从设计院出门,左转走上北四环线,一直往西走,走到“鸟巢”再打转。环线上总是一幅车水马龙的场景。姜富民一边走,一边数汽车。长的、短的、宽的、扁的、有顶的、没顶的……各种颜色款式的汽车。姜富民在环线上看过不少车祸,有的是轻微刮擦,有的则很严重。有一次一辆黑色的小车撞在环线辅路的护栏上,撞散了架,开车的小伙子当场身亡。姜富民站在人群里,听边上人议论,说那台黑色的小车叫“法拉利”,价值上百万元;说那个小伙子真年轻,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有的人很惋惜,有的人很痛恨,大多数的人很木然。交警来处理事故,拖车拖走了“法拉利”,救护车拖走了小伙子。半个小时的工夫,马路恢复了畅通。人群散了,后面的车“呼呼”地开过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姜富民摇摇头,又咂咂嘴。他心里感觉少了点什么,有一点不是滋味。

  姜富民顺着环线,一直走到奥林匹克公园南门。他从环线的天桥上走过去,到“鸟巢”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抽两根烟,然后往回走。“鸟巢”周围的广场上从来不缺少游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国的、外国的,背着相机,背着大包小包……往哪边看都是人,吵吵嚷嚷的,各种声音在空气里飘飞。姜富民记得自己刚来北京那会儿,“鸟巢”才刚开始建设,这里还只是一个大工地,连脚手架都没搭起来。姜富民有好几个老乡在工地上做活,后来活做完了,他们都回了老家,一个也没留下。说是不喜欢这里的气候,太干燥,而且人多,压力大,活得累。

  其实哪个地方人不多、活得不累?都一样。只不过北京城里的人确实多了一点,好像是一锅煮熟的饺子,闷在北京这口大锅里无时无刻不在咕噜咕噜地沸腾。这也是姜富民留恋设计院的原因,他来这里后就再没换过工作。设计院小是小点,但安静。上班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下班的时候,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只有树叶被风摇晃的“哗哗”声,还有偶尔花猫睡醒后发出慵懒的“喵喵”声。院里的人说话都很缓,温文尔雅的,好像怕打碎了这满院子的宁静。

  姜富民来的时候是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的,回去的时候从马路这边走回去,正好围着环线走一个圈。他回去的步子会走得慢一点,也许是心境有了些许的变化。一路上会经过一家“肯德基”,一家“必胜客”,一家“全聚德”,一家“稻香村”。走到“稻香村”门口的时候,离设计院就不远了。如果心情不错,姜富民会进去称一些糕点。姜富民不吃晚饭,这是他从院长尚一鸣那里学来的养生习惯。古人云“过午不食”,还有一种说法叫“饿一饿治百病”,姜富民对养生不懂,但既然是文化人说的话,照做准没错,何况还是古代的文化人。但有时候,到了半夜,肚子饿得难受,他便想起买些点心做储备。姜富民不好意思说出来,晚上偷着吃。虽然没人看见,但他还是觉得很惭愧,好像愧对了尚一鸣的养生理论。

  北京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但只要是收费的,姜富民一个也没有去过。姜富民一边看地图,一边扳着指头数,天安门、王府井、前门大街、什刹海、南锣鼓巷、钟鼓楼、秀水街、潘家园、“798”,还有各种博物馆、公园、老胡同……免费的地方都玩不过来,为什么还要去花那些冤枉钱。姜富民有一张“一卡通”的交通卡,插在贴身的钱包里。这是女儿帮他办的,能坐地铁,也能坐公交车,对着感应器晃一下,听到“滴”的一响就行了。姜富民的钱包也是女儿在网上买的,黑色皮制的,价值一百多元。姜富民心里美滋滋的,但口里还是埋怨女儿好一阵,怪她乱花钱。

  姜富民的女儿叫姜婷婷,在北京的一所初中教书,教的是语文。

  不忙的时候,姜婷婷会来设计院看看父亲,她和院里的很多人都认识,尚一鸣也很喜欢她。但这种时候不多,姜婷婷平时要上课,周末还在家带学生补习,很忙。

  姜富民和姜婷婷的相貌相差挺大。如果不是姜富民自己介绍,谁也不会往那上面想。姜婷婷个子不高,身材纤细,鼻子和下巴都是尖尖的,小巧可人。她的皮肤不像父亲,很白,笑起来嘴角一边有一个酒窝。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眉宇间自然地淌出一股书卷气,清新、雅致,像一茎幽兰。

  姜婷婷教语文,教作文,也教古典诗词。

  姜婷婷在讲台上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孩子们跟着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姜婷婷在学校人缘不错,这点像她父亲。大家很尊敬她,喊她姜老师,或者小姜老师。她上课的时候很严肃,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戴着黑框眼镜。她将头发梳到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干净利索。初中的孩子已经很调皮了,不好管束。但姜婷婷有自己的办法,她上课的时候,学生谁也不敢捣乱。

  姜婷婷的年纪不小了,过了年,二十八岁了。她现在最让父亲操心的,就是婚事。虽然这个年龄在北京“单”着很普遍,但在他们老家却是一件比天还大的事。

  提起这事,姜富民就上火,他嘴里长了好几个泡,喝水都疼得他直龇牙。

  “爸,我忙工作呢,您别瞎操心。”姜婷婷回答得很干脆。

  “我这是瞎操心吗?”姜富民与尚一鸣聊天的时候问,“您是有学问的人,您说结婚重要不重要?她在北京读大学,读研究生,图的是啥,就是要找个好人家结婚过日子呗!”

  “读书是为了结婚过日子?哈哈,姜师傅你啊,哈哈,思想得改……”尚一鸣笑得肚子都疼了,他摆摆手,慢慢踱进办公楼。

  姜富民感到有点委屈,他不懂尚一鸣这个文化人的想法。但婷婷是他的女儿,他连女儿的想法也不懂。

  姜富民去过几次女儿工作的学校,五次?还是六次?反正不多,数得着。不是他不想去,是去了以后不知道干什么。女儿刚参加工作,很忙,上课、开会、写教案、准备公开课、辅导学生。姜富民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那么忙,忙得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他在女儿的宿舍待着,搞搞卫生,把鞋子摆放整齐,把晒干的衣服收进柜子,然后回设计院。

  姜富民想起女儿读大学的日子。那时候,姜富民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精神好,劲头足,没事就去女儿的大学逛。设计院出门右拐有公交车站,往西坐十站路,下车再走十分钟,就到大学门口。校门很大、很庄严,门上方用行书刻有“某某大学”,两边的门柱上还雕刻着龙凤花鸟的图案。校门的右边有一个保安岗亭,姜富民从那里经过时,会和里面的保安打招呼。这个岗亭有两个保安轮班,一个年龄偏大,一个是小年轻。

  大学很大,从南门走到北门要花半个小时。校园里有教学楼、图书馆、食堂、体育馆,还有一个大湖。很大的湖,湖水很清澈,有鱼在水草间穿梭。女儿刚来学校报到时,是姜富民提着行李箱送过来的。从学校正门走进来,穿过一个小操场,第一个路口转右,一直往里走,绕过大湖,走过栽满柳树的林荫小路,尽头就是女生宿舍。校园里风景很美,比老家的公园还好。姜富民和女儿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眼睛里全是喜悦。

  姜富民一有空就会坐车来学校。他漫步在校园里的各条小路上,心里满是自豪。他来时并不和女儿提前打招呼,说来就来了。有时候女儿在上课,有时候女儿在图书馆自习,有时候女儿在湖边坐着看书。碰见了,姜富民“嘿嘿”笑着凑上去打招呼:钱够不够花?衣服够不够穿?心情好不好?说几句话,抽两支烟,走了。

  次数多了,姜婷婷有点不高兴。年轻人多少都有点好面子,父亲老来找自己,让同学间无端地多了一些饭后的谈资。

  “爸,你别老来学校,会影响我学习。”

  “好,好。”姜富民摸摸脑袋,很不好意思地笑。他的脸有点微微发红发热,但因为皮肤黑,一点也看不出来。

  回去的路上,姜富民心里就有点自责。女儿是来北京读书的,自己却老是跑来影响她,不好,很不好。但过不了几天,姜富民又来了。他不敢惊扰女儿,远远地坐在女生宿舍门外面。他看着女儿和同学们说说笑笑地从宿舍里走出来,绕过大湖,走过栽满柳树的林荫小路,走进教学楼,或者图书馆。一直等到看不见了,姜富民才停下步子。他在湖边找个椅子坐下,很闲适地四处望望。风柔柔地吹过,太阳晒得身子暖暖的,真好;这些学生伢子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走路都捧着书看,真好;女儿在这里读书,将来肯定有出息,真好……想着想着,姜富民睡着了。

  姜婷婷读书很刻苦,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去教室温习功课,深夜了还泡在图书馆里自习。周末的时候,她在校外兼职,在培训学校上课。她的成绩不错,期期都能领到奖学金。父亲给她的钱,她没舍得花,全都存着。她知道家里的情况,是个很懂事的女孩。

  姜婷婷就读的大学属于理工科大学,男多女少。他们班上四十六个人,只有六个女生,女生和熊猫一样珍贵。姜婷婷属于漂亮又聪明的女生,就显得尤为出众。一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男生,开始想方设法地接近她。送花的,送礼物的,传纸条的,写情诗的……姜婷婷一概不予理睬。

  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宿舍六个女生,除了姜婷婷,全都恋爱了。看着别人每天海誓山盟、花前月下,姜婷婷的心里不免也有了些松动。她毕竟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生,对青春和爱情,心里总有那么点向往。于是再有追求者出现的时候,她就不像以前拒绝得那么干脆了。追求者中有一个高年级的学长,个子很高,留着长头发,天天抱着吉他在女生宿舍门口对着姜婷婷唱情歌。时间久了,姜婷婷感动了。姜婷婷开始和学长一起去自习室,一起进图书馆,一起在食堂吃饭,晚上还肩并肩、头挨头地坐在校园的湖边看月亮。这事姜婷婷没有告诉父亲,她活在自己的浪漫爱情故事里。

  姜富民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姜富民不知道如何引导或者劝导女儿,他没这方面的经验。他只好用最笨拙的办法,天天跟着那个学长,偷偷地观察他的兴趣爱好和生活习惯,看他是不是真心的对女儿好。

  一天晚上,姜富民将女儿和学长堵在湖边的柳树下。

  姜富民出现的时候,姜婷婷正坐在学长大腿上聊人生。

  “丫头,咱来学校是读书的!”

  “我知道。”

  “那你在这里弄啥?”

  “爸,我,有分寸。”

  “你知道他是啥人?他是坏人!”

  “他是我学长,怎么是坏人?”

  “他今天抱着你坐在这,前两天搂着一个短头发女孩在外面饭店吃东西,他会是好人?”

  “叔叔,你可别乱说哦!”学长声音有点颤。

  “你难道还要我找两个证人来?”姜富民问。

  学长不敢说话。

  “滚!”姜富民骂道。

  学长夺路而逃。

  姜婷婷的初恋就这样被扼杀在萌芽里。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无精打采的,见到父亲也没有太多话说。姜富民倒还是和原来一样,来学校走走,远远地看看女儿,抽两根烟,回去了。女儿一切安好,姜富民就放心了。

  姜婷婷大学毕业后,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继续留在学校深造。姜富民感到很骄傲,他知道在设计院工作的老师都是研究生,这是文化人的标志。姜富民捧着女儿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眼眶里湿漉漉的。

  读研的第二年,姜婷婷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段爱情。他是姜婷婷的一个学弟,叫董浩。

  董浩是山西人,家里都是做生意的。他和姜婷婷同是校文学社的成员,一起参加过几次文学社举行的活动。董浩个子不高,衣服很新潮,鼻梁上总架着一副没有镜片的金丝眼镜。他的口才很好,说话一套一套的,什么“CPI” “通货膨胀” “GNP缩减指数”等等经济术语,张口就来,很能唬人。姜婷婷就是被董浩的口才唬住了,她看着董浩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光。

  董浩常开着自己的车带姜婷婷出去吃饭逛街。车是外国进口的,流线款式,价格不菲。

  姜富民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不同意,坚决不同意。这种公子哥,不是过日子的人。

  姜婷婷不听,她觉得董浩挺好,对她也挺好。该买的东西买,不该买的东西也买。姜婷婷在网上看到有人说:肯为女人花钱的男人,就是真正的好男人。姜婷婷觉得说得很对,董浩的爱情就是自己想要的爱情。

  姜富民无法说服女儿,他只好故伎重施。校门口的两个保安和他很熟络,给他提供了不少信息。于是不管是图书馆、食堂、操场,还是教学楼、大湖边、或者校园周边的餐馆里面,姜富民总能准确无误地将女儿和董浩找出来。姜富民也不说话,就是死死地跟着他们。他们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和牛皮糖一样黏。

  姜婷婷问父亲:“你到底想干啥?”

  “你们在一起不合适。”

  “那我和谁合适?”

  “反正和他不合适。”

  “你怎么知道不合适?”

  “他开跑车,穿衣服太艳,眼镜没有镜片只有框。”姜富民很固执。

  姜婷婷“哈哈”地笑出声来,她觉得父亲太古董。

  姜婷婷从学校宿舍搬了出去,和董浩在校外租的房子里过起了同居生活。

  姜富民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女儿大了,他终归管不了她一辈子。

  果然出事了,董浩和姜婷婷好了大半年,腻了。他又认识了新的女朋友,在电话里和姜婷婷说分手。

  姜婷婷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两个月了。她给父亲打电话。等到姜富民火烧火燎地赶到女儿的出租屋里,姜婷婷已经吞下整整一瓶安眠药,不省人事。姜富民背着她冲下楼,用最快的速度送往了医院。

  姜婷婷昏睡了两天两夜,捡回了一条命。她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床边坐着一脸疲倦的父亲。姜婷婷看着父亲,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哭吧,哭出来就好。丫头,是爸没管好你。”姜富民揽着女儿,泪水也刷刷地流下来。

  过了一周,姜富民悄悄地带着女儿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

  日子重新回到了正轨。姜婷婷读书、考试、研究生毕业了。她参加教育局的公开招聘,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书。去中学报到的时候,是姜富民陪着去的。和读大学那年一样,姜婷婷在前面走着,姜富民在后面拖着行李箱。行李箱比当年那个大了许多。

  中学的待遇不错,每个老师都配备有一间单身宿舍,二十平方米,摆放着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学校还有食堂,早中晚都有饭菜供应。姜婷婷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上课、备课,以前读书的日子好像遥远了。

  姜富民安心了不少,女儿的事情他谁也没有告诉,就连老家的婆娘也没有说。他准备烂在肚子里,直至带进另一个世界。

  闲暇的时候,姜富民和家里人打电话。婆娘在电话里说儿子家生了一个八斤七两的男娃,哭起来山崩地裂的;儿媳妇奶水很足,把娃喂得饱饱的。婆娘在电话里还说今年地里的收成不错,山上的果树也可以摘了;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怕是年龄大了,腿老是疼……姜富民眼睛有些发红,他想回家,可又不放心女儿独自在北京生活。

  姜婷婷工作快一年了,感情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姜富民很着急。设计院里热心人不少,他们很积极地牵红线,介绍的男士各行各业的都有。公务员、生意人、记者、老师、运动员、军人……有的拿来的电话号码,有的拿来了的照片,有的领着人带过来给姜富民看。

  姜婷婷按照父亲的安排,一到周末就奔波在各种相亲的路上,吃中饭,喝下午茶,或者晚餐。姜婷婷一直摇头,这个,没感觉;那个,也没感觉。

  “你到底想找啥样的?”姜富民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没那种感觉,那种……心跳的感觉。”姜婷婷沉默了一阵,若有所思地说。

  心跳的感觉?嗨,也就年轻人才想得出这样的怪话。姜富民有点泄气。他想起以前防贼一样提防着女儿早恋,后来又千方百计地想着拆散女儿和男朋友,到了现在却不得不天天给女儿介绍对象,这日子过得倒回去了。

  姜富民站在门口的时候,就少了那么点精气神,人受了挫,从眉宇间可以看出来。

  “姜师傅,我有一个侄子,叫耿乐,今年三十三岁,刚回国。要不改天让这两个年轻人见见?”有天院长尚一鸣从门口经过,对姜富民说。

  “好啊,好啊。”尚院长的侄子,那还有啥说的,姜富民心里一百个乐意。

  姜富民赶紧将这些情况告诉女儿。

  “这门亲事,我看行。尚院长的侄子,准不坏。”姜富民心里美美的,脸上笑出了花。

  “爸,八字还没一撇了。”看姜富民陶醉的样子,姜婷婷打断了他的话。

  过了几日,尚一鸣将耿乐的联系方式拿过来,顺便还拿来一张侄子的照片。

  照片上的耿乐很精神,身材匀称,平头,尖下巴,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搭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和女儿有那么一点夫妻相。

  “好啊,好啊。”姜富民一拍大腿。下了班他就往女儿学校赶,女儿正在宿舍吃饭。姜富民敲敲门,进屋后,将耿乐的照片塞到女儿手心里。

  “就这个小伙子,周六中午十一点半,在设计院侧对面的‘米琪茶餐厅,你俩吃个饭。”

  姜婷婷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照片,脸微微有点发热,说:“行。”

  出了门,姜富民又赶紧给耿乐拨去电话,约好了地点、时间。

  转眼周六了。

  姜富民中午早早地出了门,他借了一副墨镜,带着口罩,穿了一件高领子的大衣。户外阳光明媚,只是风大。姜富民坐在“米琪茶餐厅”对面公交站台的铁凳子上,一边假装等车,一边关注着茶餐厅门口的情况。餐厅里的位置他昨天已经在电话里预定好了,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主角的出现。十一点二十分,姜富民看见耿乐走进了餐厅,小伙子很有礼貌,早到了十分钟,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比照片上更加帅气。十一点三十分,女儿没有出现。姜富民的心里焦急起来,他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有点埋怨,又有点担心。他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又插回去,再掏出来。手机在他的手上翻转,外壳上全是汗水。终于,姜富民看见女儿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了餐厅。姜富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但想到女儿和耿乐见面,那颗心又再次绷紧。餐厅里的情况他一无所知,但他可以想象女儿的表情和神态。女儿进门后肯定会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她会将风衣挂在椅子背后,然后理一理自己的头发。也许耿乐会给她倒上一杯白开水,女儿不喝饮料,只喝白开水;也许饭前耿乐会说一两个小笑话,女儿喜欢听笑话,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一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可爱极了……

  时间过得真慢。姜富民看看表,十二点四十分,他们还没有出来;姜富民再看看表,十三点整,他们还是没有出来。终于,姜富民看见耿乐和女儿从餐厅里并排走出来,他看见女儿脸上灿烂的笑。那个笑他很久没有看见过了,忘记了是在女儿刚进大学的时候,还是读研究生的时候。他太熟悉女儿的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姜富民悬着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地落了下来。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胃里空落落的,饿得慌。

  回设计院的时候,姜富民抱着花猫转了好几个圈,花猫又胖了,可姜富明一点也不觉得沉。

  姜婷婷和耿乐开始交往。他俩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去看电影、话剧、演唱会,两人好得就和连体婴儿似的,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姜富民好一阵子没有接到女儿电话了,不过对于他来说,这倒是个好消息,女儿忙着恋爱了,没时间管他。

  时间一晃过去了两个月。

  突然有一天,耿乐到设计院找到姜富民。他说姜婷婷突然不理他了,态度冷淡,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去她的学校里,姜婷婷也不见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感到莫名其妙。姜富民赶紧宽慰他,劝走他后,下班就往姜婷婷的学校奔去。

  “耿乐是个挺好的人,但我以前流过孩子,对他不公平。我不敢告诉他,怕他接受不了。”姜婷婷在宿舍哭得很伤心。

  “这,哎……”姜富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蹲在地上,双手不住地敲头。

  姜富民一夜未眠。清早起来,他直奔耿乐家。

  耿乐在北三环边上有一套二居室,他一个人居住。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姜富民请求耿乐不要告诉第三个人。这是姜富民第一次和外人谈起女儿,他说起女儿年幼时的趣事,说起女儿读书期间的刻苦努力,说起女儿被扼杀在萌芽里的大学初恋,说起女儿被公子哥欺骗后吞安眠药自杀,最后说到他带女儿去流掉了那两个月大的孩子。说到最后,姜富民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他知道耿乐和女儿是不可能在一起了。女儿是姜富民的心头肉,他是多么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像他爱女儿一样爱着姜婷婷,照顾她,关心她一辈子。

  姜富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他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过了半个月,圣诞节了,街道上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姜婷婷突然跑来设计院。姜富民正坐在值班室喝茶,花猫缩在他的脚底下打盹。姜婷婷说耿乐到学校向她求婚了,耿乐说他不在乎过去,看重的是未来;还说要爱护她、照顾她一辈子。姜婷婷扑到父亲的怀里大哭起来。

  婚礼是在设计院里举行的,院长尚一鸣是证婚人。姜富民老家的婆娘、儿子、儿媳妇、孙子都来了,还有姜婷婷学校的同事、设计院的老师,还有男方的亲属,热热闹闹地坐满了整个院子。姜富民将女儿的手交到耿乐手里,那一瞬间,他感到身体里像是被取走了一截骨头,整个人都虚脱了。

  姜富民到物业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

  “你操劳了大半辈子,该留在北京享福啦,还回去干吗?”尚一鸣不解。

  “以前留在这里,是为了照顾女儿,现在女儿结婚了,有人代替我照顾她,我也放心了。家里的婆娘身体不好,儿子在外地打工,孙子需要人照顾,我这老胳膊老腿还不能休息,要继续去为孩子们发挥余热。”姜富民笑着说。

  姜富民去火车站是姜婷婷和耿乐送的,虽然他一直坚持不要他们送,但最终没有拗过孩子们。

  “爸,那你还来北京吗?”姜婷婷问。

  “会的。”姜富民点头。

  “爸,那您什么时候再来?”姜婷婷追问。

  “等你生孩子的时候,到时候,爸妈都来帮你带孩子。”

  “嗯。”姜婷婷点点头,眼睛红红的。耿乐从后面轻轻地揽住了她。

  姜富民有太多话想说,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女儿,突然想起女儿第一次来北京时的场景,也是这个车站,也是这个站台。那时候女儿才那么点高,干瘦干瘦的,扎着麻花辫,提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一眨眼,八年了,女儿长大了,工作了,结婚了。一切就好像是做梦一样,一睁眼,这辈子就走完一大半了。

  火车徐徐开动了,女儿和女婿在站台上挥手道别。

  姜富民突然把脑袋伸出去,对着外面大喊:“丫头,要幸福哦!你幸福,爸妈就幸福。”泪水从姜富民的眼眶里大团大团地涌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爸……”女儿追着火车跑起来。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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