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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笑脸的男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南文学 热度: 13856
吟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歌兰小城出现了一个卖笑脸的男人。男人大约五十来岁,也许不到五十岁。他身材伟岸,气质不凡,眉眼让人想起日本电影《追捕》中的男主人公杜丘。与真正的杜丘不同的是,他的颌下留着一撮短髭,是一个有胡子的杜丘。不管晴天雨天,他都戴着一顶深蓝色的棒球帽,和一副茶色太阳镜,显得时尚、小资又文艺,跟步行街上同样卖货的那些有几分邋遢的小商小贩们一点都不协调。可能正是因为如此,那些有些邋遢的小商小贩们的货——桑葚、红薯、挂链,杂七杂八什么的,都能不知不觉地卖出去,只有这个潇洒的男人手中的笑脸却没有人买。可能路人们觉得,凡是当街卖货的小商小贩,都应该是有几分邋遢的模样才对,而这个高大、潇洒、甚至有几分英俊和酷的男人站在那里,脖子上挂着那么一大串夸张幽默的笑脸,显得那么不伦不类,让习惯了主动吆喝和举止邋遢的小贩的路人们无所适从。挂在男人脖子上的那些笑脸,印在巴掌大小的塑料卡通扇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简洁的鼻子几乎消失了,只有那张嘴角上扬的大而红艳艳的嘴唇,让那些笑脸显得如此妖娆、欢乐和放肆。也许,路人们不买这些笑脸,除了卖货的男人是一个不像卖货的人外,还因为这些笑脸太过妩媚和夸张了,简直让人有点受不了。

  说真的,在歌兰这样的小城,人们还是很喜欢笑脸的,但人们喜欢的笑脸是节制的,矜持的,有分寸的,人们知道笑要笑到最后这个理儿,也知道乐极生悲另一个理儿,还有很多类似的这样那样的理儿,都不知不觉地约束着小城的人们,让这些本分、古板又务实的人们,对这样一张张肆意又疯狂的卡通笑脸,难以像对鞋垫、挂链、红薯以及别的杂七杂八之类的东西那样,产生容易接纳的心理。他们经过卖笑脸的男人身边时,也会稍稍放慢一点脚步,用带有几分警惕的眼神看着那个看上去很不一般的男人,好像犹豫要不要买。不消说,小城里的人们,在某些不可言说的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稍稍犹豫之后,就匆匆离开了那个卖笑脸的男人,去跟那些有几分邋遢的小贩们讨价还价,买他们更想买的东西去了。也就是说,那些妖媚放肆的红艳艳的笑脸,也许并不是他们真正想买的东西。太过欢乐的东西,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与小城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中庸气场与肃整底蕴不相符合。也就是说,如果卖笑脸的男人不是那么抢眼和酷,而他挂在脖子上的笑脸也不是那么过分和夸张,也许人们就接纳了他。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小城步行街上的卖笑脸的男人,让人们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唐感。

  卖笑脸的男人全然不管不顾别人的眼神,也不管不顾晴天还是雨天,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在步行街上辛苦地站着,来来回回地从南头走到北头,又从北头走到南头。挂在脖子下面那些疯了似的笑脸,在风中,也在男人宽厚的胸前飘摇着,显得诡异、热情又神秘。特别是那一张张肥硕鲜红的上扬的嘴唇,好像在传播着一个个天大的喜讯,一个个近似荒唐的好消息一样,让人们警惕地纷纷逃避开来。就这样,从早晨到晚上,从春天到秋天,卖笑脸的男人连一张笑脸也没有卖出去。其实,每张笑脸的价格才一块钱,比红薯和手机挂链便宜多了。而且,卖笑脸的男人虽然不像别的小商小贩那样吆喝,可他手中不知疲惫地举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一元一个”的小广告牌子,显得优雅又含蓄。也许,这也正是路人们不太习惯的地方,一个卖这么便宜东西的小贩子,为何要摆出这么优雅和含蓄的样子来呢?歌兰小城又不是罗马或巴黎。

  当然,也有久久驻足停留在卖笑脸的男人面前的路人。那是个隐蔽很好的擅长风情的女人。她是卖肉的,当然不是卖羊肉、牛肉或狗肉。她的心思不在那些廉价的笑脸上,而是在那个风度翩翩的高仓健式的男人身上。说真的,因了微信上那些正能量的熏陶,如今暖男忽然莫名其妙地变多了,冷冰冰的男人反倒严重缺货,如果遇到的男人恰好是她喜欢的那款,那女人也肯一改以往的赚钱习惯,乐意自己破费,讨个乐子的。那个有着如此口味的女人,同样戴着有色眼镜,白色长裙,黑发飘飘,清纯可爱,用一般男人都能懂得的身体暗语,向卖笑脸的男人巧妙地递送着柔美的信息。遗憾的是,卖笑脸的男人无动于衷,将他身上那种高冷发挥到了极致,实实在在打击了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那女人只好擅自猜测,这厮也许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呢?这倒贴钱的买卖,还是算了吧。这女人的识相与逆向思维,也很符合歌兰小城里多数会算计盈亏的女人们的良好生活习惯。卖笑脸的男人的被骚扰,就此翻篇了,是真正意义上的昙花一现。

  这也并不意味着,卖笑脸的男人,在歌兰小城注定是双重孤独的一个人。不是。卖笑脸的男人有一个短暂的朋友,他萍水相逢的小朋友明子。可爱的小明子会吹口琴。口琴声常常会唤起卖笑脸的男人对往日生活的一些可靠的回忆。明子就是一个可靠的陌生人,因为明子是唯一知道卖笑脸的男人银行卡密码的人。卡里钱的数目,对卖笑脸的男人和明子来说,不算多,也不算少。为了让卖笑脸的男人有成就感,明子把自己的零花钱也往卖笑脸的男人的卡上存了几张,这样,当明子告诉他卡上的钱又变多了时,卖笑脸的男人就以为每天他都卖掉了几张笑脸,因此,他也会变得兴奋和高亢起来,像他所卖的那些卡通笑脸一样恣肆汪洋,无拘无束。

  明子坐在步行街上旁若无人地吹口琴时,他们相识了。因为,明子每吹一支曲子,卖笑脸的男人都能说出曲子的名字,还能跟着口琴声唱出来,从《万水千山总是情》到《深深的海洋》,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小杜鹃圆舞曲》,有腔有调,有板有眼……明子完全被这个英俊硬朗的男人征服了。他俩一拍即合,明子就背着他一背包的口琴,跟着卖笑脸的男人来到了他的住处。要知道,口琴跟手绢一样,很多年前就已经没有消费市场了。出于好奇,在离家出走的路上,明子偷了一个黑包,当他发现这是一包口琴时,既遗憾又欢喜。遗憾的是这是一包滞销货;欢喜的是,明子正好会吹口琴。当他遇到卖笑脸的男人时,他遇到的是欢喜,而不是遗憾。明子是歌兰小城里第一个向长胡须的“杜丘”买笑脸的人。因此他们两个人都非常有成就感。对他俩来说,这是很容易发生的事,但对于歌兰小城里那些聪明人来说,却是不容易的事,是一个天大的差错。

  十五岁的明子卖不掉口琴,年近五旬的“杜丘”也卖不掉笑脸,可这两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因为那些没了牙齿的老歌,居然做了短暂的忘年交,居然成了一对奇怪的朋友。小偷明子,也让老杜依稀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好像他与丢失很久的那个自己奇妙地相逢了。

  明子喜欢把卖笑脸的男人叫做老杜。老杜就老杜吧,虽然他姓白不姓杜。老杜的父亲老白刚死没多久。他活了快一百岁,终于因器官衰竭闭上了眼睛,家里人都暗中长吁了一口气。抬埋老白的时候,老杜两个半老的姐姐,一个半老的妹妹,还有老杜,还有那几个病病歪歪的姐夫和妹夫,都有说有笑的,一点掩护都不打。晚上守灵的时候,他们的那几个长大成人的独生子,一边打扑克一边玩手机,时不时就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声,像是在庆贺一个天大的喜讯一样。后来,有一个族长模样的老辈人看不下去,发了话,这些孝子贤孙们才稍稍收敛了一些。这事听上去多少有失体面,不成体统,可事实就是这样滑稽。现在,老杜继续住在老白住过的房子里,房子就在步行街后面的永泰花园,一个老旧小区一楼的两室一厅。老杜先后离过两次婚,没有孩子,也没有悲欢。他曾经因为一些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拦路抢劫等莫名其妙的原因,陆陆续续在监狱待了差不多有八九年之久,是一个叫歌兰的主流群体心存迷惑和畏惧的“两劳”人员。他从监狱里整装出发,再一次重新回到歌兰小城怀抱的时候,这座小城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了,小城和老杜,也变得互不相识了。因此他感到非常自由,同时也感到非常孤单,就像在监狱里一样。老杜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一丝可圈可点之处的老男人。好在,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还算有良心,每个月按时将不算多的生活费打进他的账户里。据说,这是早逝的母亲私下托留给他的一笔活命钱。这笔钱成了她们做服装生意的启动资金,靠着这笔钱,她们做生意又赚了更多的钱。她们的脑子都很灵光,被喷了一层清漆一样闪闪发光,跟老杜坑坑洼洼的脑子一点都不一样。因此,老杜在每月农历的初一和十五,都要为母亲点几炷香,拜几拜。没人指点他这么做,似乎是老天在指点着他这么做,自然而然的。现在,母亲的遗像旁边,又多出了一张老白的遗像,一个那么年轻,一个那么老迈,他们看上去不像一对夫妻,倒像一对父女,显得那么不相匹配,这让老杜心里很不舒服。老杜期盼活一百岁的是母亲,而不是那个从来不曾正眼看过他的老白。老白从来没有用看亲生子的眼光看过老杜,这是老杜最深的隐痛,也是老杜不肯原谅老白和自己的潜因。老白的眼光让老杜觉得,他也许是一个私生子。他们彼此都不喜欢,与陌路人没什么分别,居然能在一起生活那么久,可见,他们活得是多么苟且,也多么不容易啊。天知道这是为什么。

  现在,刚刚为母亲烧完三炷香的老杜才隐隐记起来,他是在父亲老白死了之后,才到步行街上卖笑脸的。因为他想笑着去迎接新的生活。父亲老白活着的时候,他不会笑,他的父亲老白这辈子似乎也没笑过几回,他们的笑好像被老天爷收回去,打入了冷宫。时断时续身陷囹圄的老杜,与老白年轻力壮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交集,等到他们两个不得不同在一个屋檐下过活的时候,老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因此,老杜只有机会看见老白老了的样子,老了的老白的邋遢样子,实在是不堪入目了。他的头像一个粗糙多斑的水瓢,又瘦又尖的脸像一个松松垮垮的倒三角形,脖子上是松弛了的一圈一圈的皱纹,像一截滤过了油的猪大肠。他的身材又瘦又高,隔着宽宽的衣裳,似乎都能看见他那副快要散了架的骨头架子。当他躺在床上,或者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蜗步而行时,简直就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

  这些,都不会让有着丰富和长久牢狱生活经验的老杜有任何不适。让老杜不适的,是老白的眼睛,更准确地说,是他的眼神。老白的眼神,如果有温度的话,至少是零下二十度。老白的眼神,根本就是一个死人的眼神。老杜觉得,活人的眼神,一定是有温度的。每当老白那虚弱的目光无力地垂落在老杜身上时,老杜脊梁上都会迅速生出一层鸡皮疙瘩,让他这个膀阔腰圆的壮汉莫名其妙地打个冷战。好像被老白那冷眼看上一眼,就会把他带到阴森森的地狱里去,再也无法原路返回。如果说老杜有幸看见老白笑过几次,那是在他听到他认识的某个老邻居的死讯的时候。每当他听到李金柱、方嘉华等比他年龄小的老邻居陆陆续续都死掉时,他那张尖瘦、松弛和像被大水漫漶过的三角脸,都会变得稍稍湿润和饱满一些。他空荡荒凉的嘴里,都会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似的古怪声音来。如果他还有满嘴白花花牙齿的话,那么,他的笑容将是多么灿烂辉煌啊。没错,那是老白在笑。行将就木的老白笑起来的时候,就是这种古怪而生机勃勃的样子。老杜不知道老白听到别人死讯的时候,为什么要笑。老白真的解释了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王者那句名言。倘若仅从谁活得最长这一点来评价一个人,笑到最后的老白,无疑就是一个不言而喻和不折不扣的王者。老杜觉得,是老白那种死人般的眼神,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癌变,再也没有修正的机会与可能了。

  正是这来自于对死讯的空洞神秘之笑,让老杜看到老白冰冷的目光时,脊背上会迅速生出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好在,这场噩梦似的演出,随着老白的无疾而终缓缓落下了帷幕。老杜解放了,他想笑着开始新的生活。因为,头脑越来越迟钝的老杜,觉得他来日无多,离死亡好像也越来越近了。死神的脚步声在他的梦里此起彼伏,发出呼哧呼哧的邪恶的笑声。

  忽然走了一个老白,忽然来了一个明子,永泰花园的两室一厅,重新焕发出新鲜的活力和勃勃的生机,真好。老杜没有孩子,老杜真想把明子当自己孩子来看。如果他有孩子的话,也该有明子这么大了,可是他没有。因此,他不知道该怎样与明子相处。他们在一起时,更多时候就像一对兄弟。面对明子,老杜依然不怎么会笑。明子却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好像他一天不笑,就等于虚度了时光,就等于做了一笔亏本生意,他就会忧愁似的。有时候,看着明子露出来的鱼白色的整齐的牙齿,老杜的两个嘴角,也要微微显出向上翘起的意思来了,有一点像他所卖的那些笑脸的前奏了。

  老杜没有孩子,明子却是有父母的。每天,他们从不怀好意的步行街回到永泰花园的两室一厅,老杜手里都提着两斤面条,三五个馒头或者茴香饼子。就着五香牛肉酱,或自己炸的辣子酱吃。一个半寄生的老光棍的日子,也无非就是这样,简单又潦草。五香牛肉酱,是他半老的姐姐和妹妹给他做好送来的,她们住在歌兰小城城北的别墅区里。说真的,她们真是有良心的人。除了良心,她们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他。她们很少与他说说什么,听听他心里在想什么,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今天与昨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她们有所觉察的是,以前,满满一餐盒五香牛肉酱,他能吃一周或十天,现在却只能吃三四天,好像他的胃口增大了一倍。她们不知道老杜身边,已经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明子。

  那天傍晚,从不怀好意的步行街回到永泰花园的两室一厅时,明子手里拎着一扎西夏啤酒。经过“骨里香”熟肉店时,他又大大方方买了几斤切好的红油猪耳和香辣鸡爪。在黄浊的灯光下,这对貌似父子般萍水相逢的男人,开始了他们一天中最美好的,也是最后的时光。他们盛好五香牛肉酱,和下酒之物,摆上碗筷,满上啤酒,面对面开始举杯的时候,明子总会先停顿一下,从褪色的牛仔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熟练地吹上一首曲子:《红河谷》《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或《四季歌》。好像这样轻轻一吹,那略带忧伤,飘来飘去的琴声,就是对老杜最好的答谢似的。每当这时,老杜也会先放下手中的筷子,和着明子的口琴声,将这早就不流行的、像是隔了厚厚帘幕的歌唱起来。老杜的声音低沉、厚实,像是从黑暗的地宫里传出来的,像是被黑色丝绸一层一层包裹起来,落满了时间银灰色的碎屑,和那些银灰色的碎屑弥散出来的悠远苍凉的味道。当他们一老一少,这样一唱一和,无所事事,虚度时光的时候,琴声和歌声好像才是他们两人最好的晚餐,而不是西夏啤酒、红油耳丝和麻辣鸡爪了。让明子特别崇拜老杜的是,老杜把那些歌词记得一字不落,好像他还活在那些歌曲诞生的年代,好像那些歌词就是他亲自写的,就是他终生难忘的女人。一起来听听吧: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亚拉玛,人们都在怀念它。多少个同志倒在山下,亚拉玛开遍鲜花……国际纵队留在亚拉玛,保卫自由的西班牙……”

  为《红河谷》干一杯好不好?每当老杜唱到动情之处,年少的明子,便提议他们为这首歌干杯。于是他们就干杯。那些泛着泡沫的淡黄色半透明液体,好像也听懂了这首歌的真谛,也被感动了一样,在杯子里含泪跳起舞来。老杜和明子之间的交情,比西夏啤酒的颜色都显得浓了。这样的日子,对老杜来说,就像神仙过的日子一样。活了半辈子,老杜觉得,他从来都没有把日子过成这样,过得这么诗意、短暂和美好。除了五香牛肉酱,老杜的姐姐妹妹,见到他之后总是很快就离开他,皱着眉头,连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愿跟他说,好像他身上藏有什么病毒一样。老杜甚至想,他要是很早以前认识明子就好了。可是他又一想,很早以前,也许明子还没出生,也许他虽然已经出生了,却还是一个婴儿呢。好在,缘分虽然来得迟了一些,感谢口琴声,他们终于还是在不怀好意的步行街上偶然遇到了。想到这个,对眼前这个锦瑟年华的小偷,老杜隐隐生出一丝暖暖的爱意。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又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的自己。老杜的眼神已经迷迷蒙蒙的了。从监狱出来后,老杜很少喝酒,不管白酒还是啤酒。现在,不知不觉中,几大杯啤酒下肚,他好像有几分浅浅地醉了——可惜的是,这样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算起来,老杜和明子混在一起的时间,短短的,好像只有三五首老歌那么长。在飘满了口琴声和歌声的晚饭时间,快乐的明子提议为房价干杯,为油价干杯,为这世上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干杯,现在,快乐的明子提议他们为这首永恒的歌曲干杯呢。

  明子笑着说,明天,他就要走了,要离开歌兰小城了。今天晚上,就是他们的散伙饭了。明子说,他的父母,已经找到离家出走的他的下落了,已经在前往歌兰小城的路上,明天早晨,富得流油的他们就要到了。老杜——明子说,从明天开始,你再也别到步行街卖笑脸了,那些老谋深算的人是不会买你的笑脸的。你到歌兰第一小学、回民小学、如意湖小学和太阳城小学,等放学的时候去卖吧。这些天,我已经拿着你的笑脸,在那些学校附近的商店旁边练过摊,那些屁大的小家伙很喜欢笑脸,一块钱一个,好卖得很。明子说着,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全是一块一块的,旧旧的、皱巴巴的、大约有三四十张的样子。难怪,自明子来的这些天里,老杜总觉得这阴暗的屋子里少了些什么。原来如此。明子笑着说,幸好还有这些可爱的小家伙。要不然,你在步行街站到明年腊月也是白搭。然后,明子又从口袋里掏出老杜的银行卡,放在印着水仙花的玻璃桌面上。那是明子刚住进来时,问老杜借钱,老杜就把银行卡和密码告诉了明子。开始,老杜还记得往回要,后来就淡忘了。老杜觉得,糊涂和健忘,已经在他脑袋里深深扎了根。他不是因为信任把银行卡交给陌生的明子的,明子却因为这个而把老杜当成了好兄弟。明子和老杜之间,是有着一个美好的误会的。年少的明子给老杜讲了他那个富得流油的家,讲逼着他学钢琴的土豪父母,而他偏偏喜欢连穷人家的孩子都不屑一顾的口琴。年少的明子觉得,那么小的一枚口琴,装进口袋,就有了一个知音,就能陪他起身出发,走到哪里,吹到哪里。有琴声陪伴着,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山路水路,走到哪里都不寂寞也不孤单。钢琴能行么?讲到这里,明子又笑了,露出鱼白色的整齐的牙齿。可年近五旬的老杜,借着浅浅的酒意,鼻子和眼睛却酸涩起来了。一个刚刚启程的少年的人生,和他这个半老男人的彻底失败的人生,之间的距离原本是多么遥远啊!一两天之前,老杜还在想着,怎样编一个谎,圆了他的姐姐和妹妹对五香牛肉酱快速减少所生出的猜疑,他还没想好谎言呢,明子就要走了。明子脚下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条,歌兰小城的步行街只是其中的一条,而老杜脚下的路,却似乎只有一条了。老杜想,明子若是没有父母多好。又一想,没有父母,明子又活得多么可怜。老杜的心,被啤酒、被口琴声,也被明子,搓揉得不像一个“两劳”人员或一个半老男人的心了。

  老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明子的头。明子的头发很茂盛,像一茬黑色的庄稼,扎得老杜的手微微疼。这是老杜这辈子第一次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做出这样的动作,有那么一个片刻,老杜自己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了。老杜说,也给你讲个故事,就当送你一程了吧。明子说,好好好!

  老杜说,歌兰小城里有个不良少年,也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他结识了一帮小混混,偷鸡摸狗,无恶不作。有一段时间,他开始单独行动,专门在没有路灯的甘草巷抢夜行人的钱物。不知为什么他不喜欢黑夜,也认为夜行人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家就住在甘草巷,灯下黑,再说,得手了熟门熟路,他也容易闪躲。年少无知的他就开始这么干了。 时不时地,长长的甘草巷的巷头巷尾,就有深夜被抢的女人。有时候,那少年也并不是真的想抢劫,就是觉得鼓鼓满满的力气无从安放。他的父亲从来无视他的存在,就像他是一个天生的坏种和野种。 靠着勤快的母亲的小生意,他们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要把这不咸不淡的日子拿刀子挑破。 时间一长,人们就会把发生在甘草巷的打劫行为与劣迹斑斑的他联系起来。有天晚上,喝了半瓶子银川白,他再次冒险开始了行动。那时已经是深夜两点了。他恨恨地想,深夜两点了还在外面游荡的人,不是赌徒酒徒,就是嫖客暗娼,正经人家的,谁这么晚了还会像游魂似的东游西逛?甘草巷一边是各家小院临街的院门,另一面是药材公司那面防贼的高墙。院墙那面就是药材公司的库房,堆满了从各处收购来的甘草。无论晴天或雨天,小巷里都散发出甘草淡淡的香味,叫他没来由地想大哭一场。他蹲在近两米高的墙上,借一棵白毛杨的枝叶掩护自己,看着黑黢黢死寂寂的巷子,耐心地等待着。果然,一个游魂出现了。

  那个夜行人,虽然用什么东西将脸蒙了起来,但他一眼就判断出来,那是个女人。她走路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像是怕把黑夜和甘草巷惊醒了似的。看好时机,少年冷笑一声,像个侠客一样,飞身落在夜行人的面前。

  讲到这里,老杜戛然而止,自顾自地新起开一瓶啤酒,连瓶子一起,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明子着急地问,后来怎样了?老杜说,我忘了,实在想不起来了。明子就说,忘了就忘了吧,还喝我们的散伙酒。老杜就想,明子真好!倘若明子再追究几句,他就要把真相说给明子听了。

  老杜没有说出的真相是,被少年打劫的那个女人,就是少年的母亲;而那少年,就是老杜自己。他的母亲,听人说甘草巷的飞贼是她的儿子,当然不肯相信这些闲话,她就想亲自去验证一下。后来老杜才知道,母亲是极怕黑夜的一个人。

  老杜也没给明子说,其实他听到夜行人发出惊呼的那一刻,他就丢盔弃甲,转身而逃,如仓皇之箭,因为他听到的呼救声,居然是他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绝望。他疯狂地奔逃着,好像遭到打劫的,恰恰是他自己。他脑后没长眼睛,但他分明觉得那夜行人已经看穿了那根锋利的箭簇,并任凭它狠狠射进她的心脏——这些,老杜都没有对明子按顺序往下说,而年少的明子也不追问。老杜其实给明子讲的,只是半个故事,就像夜空中那半个鱼白色的安静的月亮一样,也像老杜一半或者更少的生命一样。老杜不善说话,这个故事,他三言两语就给明子讲完了,一点都不生动,甚至还有几分枯燥乏味,就像老杜这个人一样,明子大约是听不透彻和明白的。老杜看着墙上嵌在黑色镜框里的母亲有点忧伤的遗照,他觉得,他对明子所说的话,母亲似乎也都隐隐听到了。这就好了。

  老白去世后,姐姐妹妹们整理房间的时候,老杜才发现,在老白独卧的那张老式木床下面,原来藏着那么多灿烂的笑脸。老白睡在那么多灿烂的笑脸上面,居然一辈子都不会笑,居然只有在听到别人死讯的时候才会笑,这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一件事啊!看到这些保存完好如初的笑脸,他的姐姐和妹妹这才想起来,这是很久以前,母亲从东环批发市场抄底价弄回来的。母亲靠着在歌兰小城,和在附近乡下三六九的集市上赶集,摆摊卖笑脸,和别的日用杂货,为他积攒减刑和娶媳妇的钱。老白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眼泪,就是装样子给别人看,也哭不出来。不过,看到这些灿烂得有些诡异神秘的笑脸的时候,老杜和他的姐妹们眼里都有一层水雾飘了起来。一声叹息后,姐姐和妹妹想把这些笑脸当垃圾扔出去,老杜制止了。就是从那天开始,老杜开始站在步行街上卖笑脸了。老杜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次性弄这么多笑脸,把它们像攒钱一样积攒起来。现在,老杜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为笑脸干杯。明子又说。好。老杜缓缓应了一声。他们两人都有点累了。等老杜从卫生间里出来,明子已经趴在印有水仙花的玻璃餐桌上睡着了。他的故事像天上的云彩一样轻,他的身体也像天上的云彩一样轻,老杜有点羡慕这个吹口琴的少年了。老杜将他抱起来,轻轻放在旧沙发上,给他盖上薄被。明子好像醉了。明天,他就要走了。老杜想起来,明子说他的家离歌兰不远,隔着三座立交桥,隔着一些田野,还隔着三五个村镇,是在另外一个小县城。老杜好像记得那个小城的名字。老杜的腿长,不怕走路。老杜想,明子走了以后,他会去看他呢。老杜去看明子的时候,他一定会记得带上一张笑脸。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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