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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心而读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19014
倪章荣

  一

  看过邓晓芒、残雪兄妹的一个对话,他们认为文学最终会走向形而上学,文学是应该高于和超越哲学的。我觉得这样的定义把文学说得太神乎了,如果文学高于和超越了哲学,或者说文学走向了形而上学,那人类还需要哲学吗?如果文学都像哲学那样晦涩深奥,那么,又有多少读者能读懂呢?文学到了那个田地,还能够存在下去吗?我读的哲学著作有限,也很少有读懂的。在我看来,全世界的哲学家的著作,除了尼采等少数几个比较通俗一点的,其余的基本上都让普通读者望而却步。我们都知道,科学是一件化繁为简的事业,人类最艰难伟大的工作应该就是化繁为简了吧?因此,已经有一些哲学家开始了化繁为简的尝试。这里的“简”当然并非简单,而是好懂。回到文学上来,弃“简”为“繁”的文学意义何在?有人说,是给看得懂的人读的,如果每个作家都这样“深刻”,普通读者去读什么?想起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内一位评论家评论马原的话:不可无一,不必有二。

  二

  卡尔维诺是个别出心裁的小说家,他的作品打乱小说结构,让作者直接进入故事,在故事中与主人公邂逅,与读者交流。最典型的作品就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又译《寒冬夜行人》)。1995年我便购买了《寒冬夜行人》,只读了不到二十页便读不下去了,直到二十二年后,我购买了卡尔维诺的几乎所有作品之后,才再次开始阅读这本“天书”。然而,不论我如何坚持,都无法将其读完,最后只得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寒冬夜行人》究竟想表达什么?“读者”和“女读者”有什么区别?各自的涵义是什么?一本装订错乱的小说代表了什么?我一直没弄明白。

  卡尔维诺的小说别致是别致,新颖是新颖,可是读起来很吃力,他的大多数小说给予我的感觉除了新奇,似乎让我没有太多激动、兴奋之类的体验。一部小说,我读了二十年还是没有读完,除了它的深刻之外,或许还与我的阅读习惯或者说阅读感觉有关。可能不仅仅是阅读感觉的问题吧,应该还与我的阅读能力和文化素养不够有关。然而,我喜欢卡尔维诺的随笔,尤其是《为什么读经典》,他对司汤达、海明威等大师的解读,令人耳目一新。

  卡尔维诺在《海明威与我们》一文中,将海明威奉为他那个时代的神。他说,在海明威身上本应该看到的是冷漠与悲观主义,可“我们从他那里学到的,是一种开放和慷慨的能力,一种对必须做的事情的实际承担(还有技术承担和道德承担),一种直接的审视,一种对自悔或自怜的拒绝,一种随时撷取社会经验也即撷取个人在剧变中总结的价值的态度,或一种姿势”。

  三

  马尔克斯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没有之一。他的叙述不可谓不独特,他的手法不可谓不新颖,他的故事不可谓不离奇,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的小说好看,连我这种智商不那么高的人都可以没有障碍地读下去,而且阅读的过程很享受,很快乐,有时候还会拍案叫绝,有时候也不免浮想联翩。

  1984年11月,我开始阅读《百年孤独》。我被这部奇书深深吸引住了,这是一部奇书,这是我的阅读历史上绝少体验过的奇妙享受。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囫囵吞枣,而是像品尝佳肴一般慢慢品味,就像小时候吃月饼一样,总是害怕把它吃完了。我一天读三十页,只少不多,慢慢地读,反复地读,仿佛一不小心美味便从我的眼前溜走了似的。我多么想与人分享我阅读这部伟大作品时的激动、兴奋与胡思乱想,然而,那个时候我在偏僻的乡村,没有可以分享的对象。《百年孤独》中的那句开头语:“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让多少读者、作家热血沸腾。一场下了四年的雨,被杀后回家报信的鲜血,全村人集体失忆……多么新奇,多么大的阅读诱惑!几十年来,我几乎每年都要翻翻这部小说。

  之后,我又阅读了马尔克斯的几乎所有作品:《族长的没落》《霍乱时期的爱情》,以及他的中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带有浓厚的无法复制的“马尔克斯特征”,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都是既别具一格又引人入胜。《霍乱时期的爱情》是这样开头的:“无法回避,苦巴旦杏的气味总是使他想起爱情受挫的命运。”《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开头是这样:“圣地亚哥·纳赛尔在被杀的那天,清晨五点半就起床了,因为主教将乘船到来,他要前去迎候。”这样的小说怎么能不吸引读者?怎么会没有人去阅读?当然,仅仅只有一个好的开头,而没有充实的内容和精彩的描写,是无法让大多数读者愉快地读完整部作品的。无论是写命运,写爱情,还是写凶杀,抑或写族长,马尔克斯都能给读者别样的阅读体验。这种体验有兴奋、有惊讶,也有不知所措,更有思考。

  四

  读了卡夫卡的主要作品,我希望在这位大作家的作品里找到一些灵感或者借鉴点什么,以此显得我有点料水。

  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便买了一套《卡夫卡文集》,文集几乎包括了他的所有小说。可我只读过两三篇而已,首先当然是被大肆炒作的《变形记》。我是个无知者,有一句话叫作无知者无畏,我曾经多次与从事文学的朋友说起过,《变形记》算不上很出色,其手法并非始于卡夫卡,古代中国以及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就有不少人与物发生转换的经典作品。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十九世纪的西方作家已经揭露得淋漓尽致。他的有些小说如《万里长城建造时》,我是实在不敢恭维。《万里长城建造时》,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介绍万里长城及其控诉残暴统治者的随笔作品:万里长城是什么,为什么要修万里长城,哪些人在修万里长城,百姓对修建万里长城的茫然,或许还有我没有读出来的深刻含义,可那纯粹就是一篇随笔一篇议论文,根本不像个小说。要不是出于卡夫卡之手,中国任何一个文学刊物都不会发表,编辑一定还会说作者根本不知道小说为何物。有评论说他的这个小说提示了永远不能达到目的的艺术形象。我觉得有点牵强附会,如果要这么说,任何一段文字都可以有无限深刻的含义。

  时隔二十多年之后,我又开始读卡夫卡。他的《城堡》与《审判》融合了所有“卡夫卡元素”,荒诞、阴冷、沉闷、模糊,还有点儿啰唆。卡夫卡的小说让我想起了美国作家辛格的一些小说,比如《泰贝利和魔鬼》《魔鬼的婚礼》。不过,我更喜欢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和《市场街的斯宾诺莎》。辛格的小说,既荒诞又幽默,既有嘲讽又有同情,也就是说,辛格的作品是温情的,而卡夫卡的作品是冷峻的。我喜欢读那些幽默风趣的小说,至少是作品中应该时常出现几个幽默的片段和句子才好。这也是我喜欢《堂吉诃德》《一九八四》《围城》以及马克·吐温和辛格小说的主要原因。就幽默而言,我觉得幽默的最高境界是不动声色的幽默,即所谓冷幽默吧,像《一九八四》和辛格小說那样。不知哪个批评家说过:英国小说作家十分注重作品语言和细节的幽默,平均每四页就有一个幽默句子或幽默情节。也确实如此,无论是毛姆、简·奥斯汀,还是哈代、狄更斯,他们的小说中都有让人拍案叫绝的幽默之笔。

  五

  阅读巴别尔,缘于2017年底在旧书店里一个偶然的发现。巴别尔小说的高度真实——不忍直视的血淋淋的真实深深地吸引了我。此前,我对这位苏联作家一无所知。

  虽然巴别尔的作品不多,而且以短篇小说为主,可我仍然要说,巴别尔是一个被普通读者忽视了的伟大小说家。其实,巴别尔在国内外作家圈子内声名显赫,包括中国当代一流作家王蒙、莫言、余华等在内的不少作家,都对巴别尔评价很高,有的甚至是顶礼膜拜。翻译家戴骢说:“他的作品洗练、简洁,没有浮泛之笔,寥寥数句便勾勒出了一个形神兼备的人物,塑造出了一个色彩鲜明的性格。他只需两三页的篇幅就可写出别人需要一本书来写的东西。能达到这样境界的作家,不少人认为除海明威外,怕只有巴别尔了。”海明威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表示:“读过他的《骑兵军》,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约翰·厄普代克说巴别尔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文坛“一颗耀眼的明星”,称他的小说“如闪电,如一眼不眨的目击者”。博尔赫斯盛赞巴别尔,说他的短篇小说《盐》享有散文无法企及的高度。高尔基则是把巴别尔推向文坛顶峰的重要推手,并称赞他是苏联卓越的作家。美国评论家辛西娅·奥兹克在为《巴别尔全集》写的导言中说:“人们现在应该将巴别尔和卡夫卡这两位思想敏锐的犹太作家放在一起考察……两人可被视为二十世纪欧洲具有同等地位的作家。”1986年,意大利《欧洲人》杂志选出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别尔名列第一。

  巴别尔小说的技巧或者说思想隐藏在他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他巧妙地将曲谱、文稿、小说与刺刀、手枪、流血、杀戮放置于一个场景中,产生震撼人心的作用。这里,我必须告诉读者的是,巴别尔小说的语言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简洁和准确就不说了,读过他小说的读者都会十分清楚。我想说的是他的比喻,不知哪个名家说过,作家的文字水平高低体现在他运用比喻的能力上。巴别尔的比喻能力可以说是超一流的,形象、独特、鲜活、奇妙。

  六

  俄国作家蒲宁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家。

  1982年冬天,我在湖北公安县的一个小镇随意购买了一本叫《故园》的中短篇小说集,作者蒲宁。购买这部小说集之前,我并不知道蒲宁是谁。从小说集的第一篇《新年》开始,到小说集的最后一篇《米》,十二篇中短篇小说(两部中篇),我是一字不漏地看完了,看完之后又从头再看。我还将《故园》推荐给我弟弟(当时他还没有离开家乡),以至于让我弟弟发现了当时一个著名作家抄袭了蒲宁的《遍地黄金》。以后的几十年时间,我不断地搜寻蒲宁的作品,也不厌其烦地向别人推荐蒲宁的作品。我购买了十五本蒲宁的著作,包括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五卷本《蒲宁文集》。其实蒲宁的著作并不是很多,不少书都是重复购买,如《蒲宁文集》,我发现有这套书的时候,出版社只有三卷了,三卷购买之后出版社又重印了,于是又购买了整套文集。《故园》遗失之后,我一直耿耿于怀,尽管我已经购买到了国内出版的蒲宁所有作品,但是,我对《故园》一直情有独钟,它是我第一次与蒲宁接触,我怀念第一次阅读蒲宁时的美好感觉。功夫不负有心人,五年前,我终于在旧书网上购到了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故园》,如同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回家一般,我把《故园》紧紧地抱在怀里,又开始从头阅读。

  对蒲宁作品的评论这里就不赘述了,我曾经发表过一篇《读蒲宁》的短文,比较详细地谈了我对蒲宁主要小说的解读。他的中短篇小说篇幅都不长,故事都很简单,人物也很普通,短篇四五千字,中篇四五万字,文字细腻优美,氛围哀婉凄凉。我被蒲宁作品中散发出来的凄美的景象与淡淡的忧伤深深吸引,仿佛跟着主人公走进了那样一个黄昏,那样一个清晨,那样一座果园,那样一个酒馆……

  读蒲宁的小说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阿列霞》,想到了《断梦》,想到了《卡门》,想到了《边城》,更想到了《红楼梦》中晴雯的自杀、香菱的失踪、迎春的远嫁、大观园的破落,都是那样凄婉,那样让人愁肠百结。不过,蒲宁的小说只是截取了生活中的一个片段,没有《卡门》那样跌宕起伏,没有《阿列霞》那样复杂浪漫,没有《断梦》那样悬念丛生,没有《边城》那样悠闲淡定,更没有《红楼梦》那样宏大繁杂。可是,蒲宁依靠文字,為读者营造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客栈,你不进去显然不会甘心。这么多年了,我经常会在黄昏或者夜晚,倒一杯清茶,打开蒲宁的小说,轻轻地慢慢地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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