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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川先入汉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19163
周松芳

  饮食文化大家唐鲁孙先生说:“武汉三镇,从历史上看,在三国时代,龙争虎斗,已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地形上来说,地处九省通衢,长江天堑,水运总汇。开埠既早,商贾云集,西南各省物资,又在武汉集散,所以各省的盛食珍味,靡不悉备,可以比美上海。”而出川先入汉。武汉是川菜走出四川之后必经的第一大埠,可惜武汉是九省通衢,码头特质,且早期出川的川菜馆都不尚辣,走高端路线,所以给人的感觉是川菜直接无视武汉而径奔上海去了。而时过境迁,川菜馆不仅在武汉落地生根,而且超过风头甚健的粤菜馆而最享时誉。故唐鲁孙又说:“到了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之后,武昌比较像样的饭馆恐怕要算蜀珍了。蜀珍雅座四壁丹漆彩绘,挂有不少川籍名流的书画,他家小吃相当精巧,酒席也够气派。”并细说了其“像样”的细节:

  笔者好友汤佩煌兄最爱吃这家的肝膏汤,据蜀珍大师傅说,做一份肝膏汤要准备鸡蛋三个,中号土鸡一只,上等猪肝十二两,葱、姜、盐、酒、白胡椒粉、细菱粉各少许备用就够了。先把猪肝刮成细泥,鸡蛋打碎起泡,土鸡煨成汤去油打清。先盛出一三红碗晾凉,锅里留下一三红碗鸡汤小火保温。葱、姜切成细末,与肝泥搅和,加细盐及酒,连同打碎的鸡蛋一齐放入已经晾凉的鸡汤里搅匀,然后把搅匀的肝泥用纱布漏去渣滓,放在笼屉里蒸十五分钟至二十分钟。此时肝泥已经凝而未固,用竹签试戳,竹签上不留血迹即可。肝膏蒸好,适量盛入用开水烫过的瓷水盘或水碗里,立刻把火上滚开的清鸡汤,慢慢浇在肝膏上。此时肝膏越细越嫩,越容易被热鸡汤冲裂破碎,那就要看个人的手法了。一碗精致肝膏汤,汤清膏细,不但吃到嘴里滑香鲜嫩,而且看起来宛如一块猪肝石放在清澄见底的笔洗里一样明澈。

  笔者只有在几位讲究饮馔的川籍亲友家吃过这样的肝膏汤,在饭馆里所吃,蜀珍算是头一份儿了。至于他家的干煸牛肉丝,外焦里嫩,酥而不柴,最妙的是干松不油,一碟吃完碟底绝不汪油,这跟北海仿膳的炒肉末可称南北双绝,有异曲同工之妙啦。(唐鲁孙《武汉三镇的吃食》)

  我们就不妨从这蜀珍说起。据《邵元冲日记》载,邵元冲于1936年11月途经武汉北上西安,10日、11日连续两天在蜀珍吃午饭:“(10日)午餐于蜀珍饭店,尚精洁。”“(11日午)餐于蜀珍餐肆。”评价虽然一般,意义却不一般——一个月之后,他即伤殁于西安事变之乱枪。但更能与蜀珍的声名匹配的,则数广西岑溪籍国民政府行政院主管行政人事的参事陈克文,虽然抗战军兴,国民政府从南京西迁武汉,不久又再行西迁重庆,驻留武汉时间并不长,但他上蜀珍的次数可不少,而且同席之人,政学两界,均属显赫,且颇有风流谈助:

  1937年12月5日:下午讨论各机关被疏散人员如何分发地方服务问题,历二小时始散会。散会后与吴景超同往蜀珍饭店晚饭。

  1937年12月21日:晚间罗君强邀至蜀珍晚饭。

  1937年12月31日:中午与彦远、介松、朴生、子青、关德懋至蜀珍午饭,顾客殊寥寥,足征武汉人口已视前大减矣。

  1938年1月22日:陈芷町约晩饭于蜀珍,同桌者有罗隆基夫妇、罗君强、王平秋,并粤女孔小姐。君强言,孔小姐曾被某氏骗,兹已脱离某氏,急欲得一如意郎,于三个月内结婚。自言是上海中西女校学生,说上海话甚流利,态度轻浮,十足时下么登女郎,将来必无好结果。

  1938年3月9日:晚间景超邀至蜀珍晚饭。

  1938年3月13日:君强邀往蜀珍晚饭。以从军日记出名之谢冰莹小姐,遇于席间,貌丑而体弱,不类想象中之女文学家。饭后至商业银行,谷正纲颓坐椅中状甚悲戚。

  1938年4月5日:午间许静芝邀往蜀珍午饭……晚间君强又邀往蜀珍晚饭。

  1938年4月10日:十二时农所学生颜退省、黄应乾、高崇智、萧漫留、姚毓松邀宴于蜀珍,情谊甚殷勤。谈十年前事,不堪回首。又竞言余貌不独未老,近觉年少,态度亦复如是。此恐是思想退步之表现,否则是瞎恭维也。晚间自己作东道,请雷洁琼小姐、马君武、封禾子小姐、黄莹小姐、罗努力[生]夫妇、蒋廷黻大使、吴景超、甘介侯、朱林夫妇、李朴生,笑谈甚欢。努生夫人且醉倒,九时始散。旋访君强夫妇,别时君强私语云,彼与孔小姐之事,已告知其两妹,惟夫人则尚未知。此一幕喜剧不知如何开演,如何结束也。

  1938年5月1日:朴生邀往冠生园午饭,与桂同乡黄同仇、李任仁晤。饭半辞去,复至蜀珍,道邻有约必须往也。

  1938年6月3日:景薇离婚妻杨秀娟来汉。与铸秋同作东道,请午饭于蜀珍,主客共十四人。

  1938年7月31日:露莎请到蜀珍午饭,逸云又请晚饭,都说是饯行。其实这时候还有甚闲情呢。午饭时只得少甫、陟岩、露莎并余四人,晚饭却有十人。饭馆生意,似乎仍不错,惟材料已缺乏,许多肴馔已经弄不出来了。(《陈克文日记》)

  中国最后的闺秀,合肥“张家四姐妹”的大弟弟张宗和,虽然只去过一次蜀珍,也值得一记:“(1938年6月28日)晚上到‘蜀珍去吃的饭,我和小胖还是继续谈戏。”(《张宗和日记》)

  文人笔下,有时既没有第一,也没有第二。像唐魯孙刚说完蜀珍是1930年后武汉所有餐馆里最像样的餐馆,墨迹未干,紧接着又说想在汉口请吃川菜,非“蜀腴”莫属。那到底那家好呢?详看之下,也还真是各有千秋:

  “蜀腴”,顾名思义当然是四川口味的菜馆,老板刘河官是四川成都觞园少东家,出川到汉口来闯天下,想不到一炮而红。民国二十年左右,在汉口请客吃川菜,非蜀腴莫属。后来河官年事渐高,就不大亲自上灶掌勺啦,可是遇有知味之士,他还是抖擞精神,不吝一显身手。

  他最拿手的菜是水铺牛肉,据说是跟家里一位老佣人学的。他先把两分肥八分瘦的嫩牛肉,剔筋去膜,快刀削成薄片,芡粉用绍酒稀释,加盐、糖拌匀,放在滚水里一涮,撒上白胡椒粉就吃。白水变成鲜而不濡的清汤,肉片更是软滑柔嫩,比北方的涮锅子又别具一番风味。这道菜,肉要选得精,片要切得薄,作料要调得恰当,水的热度更有关肉的老嫩,看起来虽然简单,可是做得恰到好处还真不容易。笔者在蜀腴吃过一次后试做了几回,不是肉老,就是汤里沫子多,始终没摸到这道菜的窍门。后来来到台湾,才知道张大千先生府上也善制水铺牛肉,并且将其列为大风堂名菜之一。

  蜀腴的青豆泥也是别处吃不到的一道甜菜。这道菜先把青豆研得极细成泥,脂油、白糖熬成糖浆,然后把豆泥混入,速炒带搅,渐渐把泛在上面的浮油滤净起锅,用大瓷盘子盛起上桌,翡翠溶浆,细润柔香。这个菜看起来不烫,可是不明究竟的人,吭呛一口不单嘴里起泡,甚至咽下去还觉得胃肠火辣辣的呢,所以这道菜只能用盘而不用盅碗,就是利于早点散热,不会让客人把舌头烫了还有苦说不出呢!记得闽台菜都擅长做八宝芋泥,有一家菜馆用中海碗盛芋泥上桌,愣是把一位女宾烫得直叫唤,宾主同感尴尬,堂倌更是不知所措,岂不是大煞风景。(《武汉三镇的吃食》)

  青豆泥没吃过,潮汕的芋泥可真是好吃,我的导师黄天骥先生也最好这一口。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我怀疑唐鲁孙先生是不是晚年回忆出了差池——在时人笔下,武汉三镇只见“味腴”没有“蜀腴”呢!邵元冲早在1933年就吃过味腴:“(3月8日)晚,曹参谋长浩森在味腴川菜馆邀餐,同席有朱一民、蒋铭三(鼎文,长江水警局长)、萧仙阁诸君。”(《邵元冲日记》)陈克文去味腴的次数则不亚于蜀珍,酒席上活色生香的情色故事,更远胜蜀珍,比如汪精卫的死党曾仲鸣“夜夜当新郎”等:

  1937年12月30日:何霜梅、申庆桂两科长约到味腴晚饭。与介松、彦远同往,喝四川大曲三杯。多日伤风咳嗽竟以此告愈。

  1938年1月16日:陈春圃新从海外劝募公债归来,与朴生、志远、少岩、允文共邀至味腴晚饭,并请陈树人、易次乾、谢作民、甘乃光作陪。饭后被仲鸣强邀至德明饭店,复为我叫来一位身体发达完好的姑娘,面孔虽不甚漂亮,丰满的双乳,却极动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他们要我带到甚么地方去,或者到那姑娘的家里。两个月的旅途生活,对于女人确实有些感觉需要,但不知为甚么却不应他们的好意。心里觉得这太对不起振姊了,结果给了五元的钞票与那姑娘,冒着雨回来中街睡觉。仲鸣、正纲他们差不多每夜都陪着姑娘睡觉的,很奇怪的问我为甚么不带她走。我说我没有准备呀。他们各人身上都掏出一盒如意袋来,给了我一盒。虽然收了,却没有用。回来心安理得的就睡,到汉口后确曾为性欲苦闷过,辗转不寐,但不知为甚么到有了女人却没勇气了。

  1938年1月20日:邓飞黄、范予遂柬邀味腴叙宴,客凡二十余人,有陈真如、郭春濤、曾仲鸣、谷正纲、黄少谷,胡秋原、刘叔模等。

  1938年1月23日:晚间罗隆基又邀至味腴晚饭。仍是昨晚的客人,但少了王平秋。孔小姐不断的发议论,表现聪明的地方不少,表现傻气的地方更多。罗太太不断的跌脚道,这孩子真无法。

  1938年1月24日:晚间轮到我做东道请客,主客仍为孔为明小姐,陪客仍为罗氏夫妇、君强、芷町共六人。

  1938年2月6日:晚间朴生、志远请宴于味腴别墅,到马超俊、麦朝枢、甘乃光、易次乾、陈春圃、陈剑如。马超俊容颜甚憔悴,不知是否丢了市长所至[致]。

  1938年2月7日:中午刘公潜秘书请政院留汉同事午餐于味腴别墅。晚间君强、彦远共同具名,请宴于冠生园(其实是为人作嫁),明日又有蒙古各盟旗联合驻京办公处请宴。这种饮食应酬,渐渐多起来了。回忆民十五六年来到此地,此类事是绝无仅有的。那时候不知那一个馆子好,那一个馆子坏,更不知道那一个馆子最出色的是那几种菜色,连有名的武昌回鱼,可口的红菜苔,也是这一次来到之后,才听到名称,才尝到滋味。

  1938年2月19日:乃光、朴生中午请宴于味腴别墅,客皆粤人。过气老官陈济棠、李济琛、陈铭枢均在座。我觉此种应酬殊无聊,不知朴生何以乐而为此也……卫戍司令部更颁[堂]皇文告,严禁挟伎侑酒,惟酒馆生意仍兴旺如故。马哥游记中,宋室南渡后,皇帝依然生活于优游山水,佃猎声色之中。当年杭州士大夫之生活想更有甚于目前之武汉者。本来河山破碎,尚含嬉渡日,实为道理所不许。惟事实上,是否可以整个社会完全摒绝逸乐?且抗战既入于长期,娱乐是否亦便长期摒绝,实大足考虑也。余不怪人之嬉乐,而怪人之只知嬉乐,不知做事,或以嬉乐,而误其应做之事。

  1938年3月16日:李景泌邀至味腴晚饭。

  1938年3月20日:道邻将出国,院中同事饯于味腴别墅。

  1938年4月4日:晚间院中同事十人宴请翁咏霓、蒋廷黻、何淬廉、魏道明、彭学沛、徐道邻、许静芝、滕若渠、吴景超(未到)于味腴别墅,均新旧同僚或上官也。

  1938年4月7日:铸秋约至味腴晚饭,客有马君武、罗隆基夫妇、李迪俊、罗君强、汪立群、徐道邻、仇小姐、林小姐、刘清扬。

  1938年4月8日:中午罗培英邀往味腴午饭,罗绍徽新从徐州回,为述最近台儿庄战况甚详。饭后访新疆哈密警备司令尧乐博士不遇。访陟岩,陪往牙医梁家椿所,诊治病牙。一候两小时,拔病牙两枚。归四明银行已五时半矣。

  1938年5月19日:褚民谊从上海来,顾季高从广州来,因与院中同仁共同邀宴味腴别墅,谈笑甚欢。晚饭后与铸秋同访君强。旋同至大华球场喝茶,打小哥尔夫,十时始分手。

  1938年5月22日:正午约农所学生黄应乾、颜退省、高崇智、姚毓松、萧漫留夫妇,及刘德荣、刘清斋小叙于味腴。晚饭后到商业银行,再参加竹战。

  1938年7月24日:同事曹仲值邀午饭于味腴别墅,学生黄应乾、高崇智晚饭于邦可花园。(《陈克文日记》)

  武汉三镇有了这蜀珍、味腴,外加唐鲁孙先生的蜀腴(姑且算上),三足鼎立,足以撑起武汉川菜馆的天下,足以争衡于风头最劲的粤菜了,更何况还有一大批小型的川菜馆呢!如大新印刷公司1926年印行的《汉口商业一览》,第一百一十四页至第一百一十五页说到川菜馆,就介绍了十八家,数量上也足以超过粤菜馆的十五家了:

  川味香,长胜街;

  大有恒,经理彭松柏,戏子街;

  天一生,经理岳焕章,剪子街;

  永兴祥,经理罗述之,前花楼张美之巷;

  旭升东,经理杨旭升,张美之巷土垱;

  杏帘,经理洪纯斋,乾隆巷正街;

  杏帘,经理洪云程,法租界望平里;

  杏林春,小夹街;

  协丰,经理彭松柏,大水巷正街;

  协成生,经理罗伯承,长胜街;

  信义长,经理李文治,长胜街;

  美利通,经理辛裕隆,熊家巷河街;

  春茂福,四官殿正街;

  致和福,戏子街;

  裕源,经理李耀臣,日租界平和街;

  裕丰和,回龙寺正街;

  源通,清芬二马路;

  勤慎永,经理阮慎之,熊家巷河街。

  这些川菜馆的名字也富有川味儿,即多是三个字,令人一下就联想起成都的姑姑筵、颐之时、哥哥传等名店来。这还是1926年,以后还不断有新店开出来,如张宗和初到武汉不久,有次情急之下,外出觅食,一下就碰上了新开的成都饭店,竟然还遇到了熟人:“(1938年7月9日)想去四姑家,已经太迟了,怕吃不着饭了。到新开的成都饭店,一上楼,便碰到盛健。”(《张宗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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