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年间,有一位浙江山阴(今绍兴)人俞蛟,由于长期充任幕僚和佐杂官吏,生平足迹所至北抵直隶、南达两广,见闻颇广。他模仿余怀《板桥杂记》描写秦淮歌姬的手法,著有《潮嘉风月记》一书,记叙嘉应、潮州一带疍户(尤其是曲唱女郎)的生活,详细还原彼时情景,从中不难看出戏曲演艺市场的特殊形态。
“潮嘉曲部中,半皆疍户女郎。而疍户……以舟为家,互相配偶,人皆贱之。闲尝考诸记载,疍谓之水栏,辨水色即知有龙,又曰龙户。秦始皇使屠睢统五军,监禄杀西瓯王,越人皆入丛簿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意者今之疍户,即西瓯之遗民欤?生男专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阳五百里内,往来载运货物以受值。生女则视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抚畜,或卖邻舟。父母兄弟仍时相顾问。稍长,辄勾眉敷粉,擫管调丝。盖其相沿之习,有不能不为娼者。”
俞蛟所描绘的疍船——六篷船,巨腹而缩尾,前后分为五个舱。中舱是款待客人的地方,两旁垂以湘帘,敞亮犹如轩庭,前后置有燕寝几榻,衾枕奁具,熏笼红闺,优雅的器具无不精备。从卷幔进入,只觉得锦绣夺目,芬芳袭衣,似乎已不在人间。其实这只是疍船常见的丽境。也有的疍船摒除罗绮,在竹榻两侧各立高几,悬挂名人书画,案几之上放置胆瓶彝鼎,闲倚篷窗,焚香插花,真是很有名士风味。从韩江去往清溪,来回有一千余里之遥,处处修篁夹岸,乘坐这样的六篷船,凭栏偶坐,满眼粉白黛绿,听深林各种野鸟声,顿时忘了自己是来做客。如果不是胸有卓识,怎么能不为之迷惑?
其实,一年四季漂泊于水上的疍户,与浙江堕民(也称丐户、乐户)一样,早先是元明清时期备受歧视的贱民,大多充任婚丧喜庆杂役,不得与一般平民通婚,不许应试科举。雍正曾谕旨准疍户为良,与居民一体安居习业,但没有支持疍民陆上居住的配套,只是一纸空文。
疍户中的男子大多世世代代以运输货物为业,女子则往往以唱曲待客,衍成了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据袁枚《随园诗话》载:“久闻广东珠娘之丽。余至广州,诸戚友招饮花船,所见绝无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多如鬼手馨之句。相传潮州六篷船人物殊胜,犹未信也。”后来,见到毗陵太守李宁圃的竹枝词,袁枚终于相信“怪他楚调兼潮调,半唱消魂绝妙词”。
在俞蛟的笔下,潮州居羊城东北,山海交错,物产珍奇;岭表诸郡,莫与之京。以故郭门内外,商旅辐辏,人烟稠密,俨然自成都会。烟波浩渺,无沧桑之更;而绣帏画舫,鳞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声戛玉,繁华气象,百倍秦淮,自有其令人神往之处。
自从康熙年间开放海禁后,位于韩江下游的潮州府,渐渐取代了上游的汀州,成为闽粤赣边区的经济贸易中心。作为经济繁荣的重要标志之一,便是出现了日益兴盛的娱乐业。嘉庆初年一度在梅州当官的俞蛟,在《潮嘉风月记》中讲述了潮州妓船的故事。
在书中,俞蛟为濮小姑、金宝娘等多位歌姬立下小传,赞赏她们的才貌和情谊,对于“重利轻离别”的商人不无鄙视,字里行间闪烁人性的亮色。比如澄海人曾春姑,自幼父母双亡,生得“丰姿秾粹,如碧桃初放”,但性情非常孤峻,“尝有贩米客备百金愿亲芗泽,春姑鄙其人,毁妆称疾”,她看不起米贩子的庸俗,竟托病不愿见客。又如琳娘,不喜好妆饰,粗服乱头,天然风韵,甚至还颇有洁癖,凡商人与达官门吏,虽然带着重金求见,一概不接,唯独与湘湖老人程介夫亲近。后来程介夫得病,回归故乡,一年多没有音信。他的同乡友人王百川有一次见到琳娘,发现她泪痕满面,伏枕不起,询问什么原因。她回答:“昨夜梦见介夫死了!”王百川尽力安慰,她终究无法释怀。很快噩耗传来,程介夫果然病逝。琳娘为他接连恸哭了几天。还有一个名叫酉姐的,品格端好,能诵《毛诗》及四子书,舟中以“女学士”称呼她。有一个刘生曾到她的船上,见酉姐凭几作札。刘生不胜心折,勉力劝她从良。酉姐不久便随杭州徐某脱籍而去。像这样能够读书通文翰的,在酉姐之外已很少能举出例子。
清代文学家赵翼的《檐曝杂记》中也有关于疍户的记载。他说:“广州珠江,疍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猝难禁也。疍户本海边捕鱼为业,能入海挺枪杀巨鱼,其人例不陆处。脂粉为生者,亦以船为家,故冒其名,实非真疍也。珠江甚阔,疍船所聚长七八里,列十数层,皆植木以架船,虽大风浪不动。中空水街,小船数百往来其间。客之上疍船者,皆由小船渡。疍女率老妓买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实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黄色,傅粉后饮卯酒,作微红。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繞行水街者,卖果食香品,竟夜不绝也。”
赵翼在广州当官时,上司曾命他查禁脂粉业。他说,每条船十几人赖以为生。一旦断绝他们的生计,七八万人去哪里觅食?何况,给她们“缠头”的多是富人,能够让她们有饭可吃。潮州的六篷船上,常常有一些年幼的女郎,扮作僮奴候在一侧,不少官员也染指于此。人人都知道此风由来已久,可面广量大,叫人该怎么去查禁呢?
六篷船上的疍户女郎,其命运终究依附于商品经济的勃发。清乾隆以后,潮州商人迅速崛起。在经济利润的刺激下,以韩江为主要交通干道的闽粤赣边区,物流与人际交流日趋活跃。经由潮州源源不断向外运输的潮糖、潮蓝和潮烟,享誉南方各省。潮蓝即蓝靛,是化学染料发明之前重要的植物染料;潮烟是产自韩江上游汀州和梅州的一种优质烟丝;潮糖则是潮州本地出产的蔗糖。与此同时,从潮州运往上游的货物还有鱼盐、大米和洋货,运回的则是杉木、竹炭和竹纸等山货。来自闽赣等地的商贾云集潮州,韩江上日夜船只如梭,为疍船曲唱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消费支撑。
俞蛟的《潮嘉风月记》还描述了“工夫茶”的烹法和由来。工夫茶最初由疍船曲唱派生,绵延流传至今,始终弥散着市场经济驳杂的人文色彩。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有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志,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惟杯之数,则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余见万花主人于程江月儿舟中题《吃茶诗》云:‘宴罢归来月满阑,褪衣独坐兴阑珊。左家娇女风流甚,为我除烦煮凤团。‘小鼎繁声逗响泉,篷窗夜静话联蝉。一杯细啜清于雪,不羡蒙山活火煎。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夷,极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见焉。”
工夫茶,是一种流传于潮汕和福建等地的品茶风尚。它的泡制方法,最早可以追溯到陆羽的《茶经》,所用的器物却更加精美。风炉形状圆直,像切开的大竹管,高达一尺二三寸,采用精细的白瓷泥制成。茶壶,公认宜兴出产的紫砂壶最好,壶体扁圆,嘴口朝上手柄弯曲,大号的可以装盛半升左右的水。茶杯和茶盘大多是青花瓷,内外描绘山水或人物,很是精巧雅致。冲沏工夫茶时,需用风炉及茶壶、茶盘各一个,茶杯的数量视客人的人数而定,所用茶杯都很小,圆形的茶盘就像十五的月亮。冲茶的用具,还有瓦铛、棕衣垫席、纸做的扇子、竹制的夹子,都极质朴雅致。茶壶、茶盘和茶杯,凡年代久远而又精致的,都珍贵如玉璧,普通的花艇是很难拥有的。冲茶时要将泉水先倒入瓦铛中,用无烟的好炭烧煮到刚滚,倒入已投放福建产乌龙茶叶的茶壶中冲泡,盖上壶盖后要用沸水淋遍壶身,接着斟出茶汤,小口啜饮。茶汤无论香气还是滋味都很浓郁浑厚,比咀嚼梅花更加清雅美妙,其风味不是划拳牛饮的人所能领略……当时,四川产的绿茶已不再流行,船中所崇尚的茶叶只有武夷岩茶,最好的每斤价值白银二枚。六篷船中被商人不断刺激而形成的奢侈之风,令人扼腕,却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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