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的诗歌创作多有古典意境,又受后期象征派如艾略特、瓦雷里影响,理思敏锐。一首《断章》,短短四行,方寸之地,数十年来竟引得无数诗人、评者驻足,叹为观止。有李健吾评卞诗而争“鱼目”,有余光中仿诗意而作《连环》,其诗其意,大致曰“相对”(作者自释),曰“装饰”(李健吾语)。若再仅仅依意象、结构等诗歌基本元素夸夸其谈,即便所言有些许见解,在如云屯雾集一般的已有成果面前,亦难免成为注脚。
诗的开篇第一句第一个物象就是“桥”。桥、月都是古诗中常见的元素,如温庭筠《商山早行》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徐渭《十五夜抵建宁通都桥玩月》有“城西日暮泊行船,起向长桥见月圆”。一月一桥,月下有桥,时间、地点甚至天气、场景都清清楚楚,就等人物出场。作为“喜爱淘洗,喜爱提炼”的诗人,卞之琳的这首《断章》之“桥”不可能仅仅是单一的画面感能指,很可能富有别的内涵。卞之琳同录于《鱼目集》中的另一首诗《圆宝盒》中的“桥”,可作一例参考:
你看我的圆宝盒
跟了我的船顺流
而行了,虽然舱里人
永远在蓝天的怀里,
虽然你们的握手
是桥——是桥!可是桥
也搭在我的圆宝盒里;
而我的圆宝盒在你们
或他们也许也就是
好挂在耳边的一颗
珍珠——宝石?——星?
此处的“桥”虽是舱里人的“握手”,却也依靠于“顺流”的“水”。手—船—水(天河)—桥,这种空间感和画面感是一气呵成的。作者解释道:“至于‘握手之‘桥呢,明明是横跨的,我有意的指感情的结合。前边提到‘天河,后边说到‘桥。我们中国人大约不难联想到‘鹊桥。”
鹊桥之典喻夫妻感情,天河上的这一握,恰如作者所说“在感情的结合中,一刹那未尝不可以是千古”,不是千古,亦定千古。这是神思交汇、情思畅达的美好时刻,也难怪诗人连连惊呼:“是桥——是桥!”这一瞬间和废名的小说《桥》中同名章节所绘之景,堪论有互文之美:
……琴子笑着首先走上去了。走到中间,细竹掉转头来,看他还站在那里,嚷道:
“你这个人真奇怪,还站在那里看什么呢?”
说着她站住了。
实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什么。过去的灵魂愈望愈渺茫,当前的两幅后影也随着带远了。很像一个梦境。颜色还是桥上的颜色。细竹一回头,非常之惊异于这一面了,“桥下水流呜咽”,仿佛立刻听见水响,望她而一笑。从此这个桥就以中间为彼岸,细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风采,一空倚傍。
废名不愧为集素雅禅趣与清丽诗笔于一身的文人,整部《桥》写得平淡饱满、静谧绵长。到程小林在桥边踟蹰时,竟有灵神闪烁,卓然有入定之姿。那种附诸小林身上对情感与自然的思索忽然纵深沉潜,直达回忆深处,屏息凝神如水中潜泳。细竹回头的那一瞬间,堪比拈花的释迦,心力当即返回,直冲上水面,五官视听遂皆恢复如初。细竹在那里站住,定格,她所在的位置即是心的彼岸,“从此这个桥就以中间为彼岸”一句果见奇思玄想。这段距离正是灵魂的景深。这“彼岸”要用什么来“渡”?“永瞻风采,一空倚傍”。不由得想起禅宗六祖慧能曾在渡口对送别他的弘忍法师说:“迷時师渡,悟时自渡。”这是单属于程小林一人的惊才绝景,单属于废名一人的妙笔生花,看似写微妙的儿女情长,实则不言一物,不惹尘埃。
于是,《断章》似乎若即若离地回答了小林“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什么”一问:“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如果把细竹化为“你”,小林化为不在桥上的“看风景人”,那么《断章》的内容可恰好作为这章《桥》的小注:小林出神时看的是桥上的“你”,把小林的梦装饰得缤纷多彩的,也是那个桥上的“你”。这并不是庸俗的私情场面,而是不动声色、不着一词的拈花一笑,达于会心。后卞之琳言《断章》写“超然而珍惜的感情”,果真如此。桥上—楼上—风景三处场景恰与细竹—小林—小林之所见形成了对应关系。正基于此,《断章》的天机也似乎因此而泄露:“你”和“看风景人”正是一种“小荷才露尖尖角”般的欲有还无的关系,也或许这根本就是“空”;“看风景人”看的虽然是“你”,但并不因“你”而驻,只因“风采”(即生命真理)恰好依傍而得以“永瞻”,一瞬永恒。废名与卞之琳在创作上关系甚密,《桥》与《断章》的这种互文,既是巧合,又可看作默契。
既然这感情“超然”于具体的人,“珍惜”出现在具体的人的那一刻。那么这样的互动过后,《断章》第二节为“具体的人”留下的就只能是一种“装饰”:“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看上去很美。“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倘若这是“别人”面对面的诉说,一定可以成为两人处于暧昧的证明,还能引发许多无端的浪漫的联想。但这里并不是,甚至恰恰相反,表现了这种交集的失败。对“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一句略加分析便可知晓:明月只是暂时的装饰,待翌日早晨太阳升起,装饰窗子的会是阳光。那么装饰了别人的梦的“你”,也许第二天以后就再也不会进入“别人”的视线。晚上也许明月会再度临窗,而那个“你”,可能不会出现在桥上。
这正是作者所言“超然而珍惜”的情感的一个潜在话语:无常。因不傍于人而超然,因可遇不可求而珍惜。卞之琳谈《断章》“很可能是上半年在日本京都将近半年的客居中偶得的一闪念”,也难怪江弱水老师曾言卞之琳此诗“最能见证随缘的灵感之妙用”。为何诗人自云“冷淡盖深挚”?亦可作如是观。人之间的联系、交往不论其最终是否成为“友情”“爱情”的“情”,这种一瞬间的心性激发,来得突然而能量巨大,若不能持续地浇灌滋养,极易消散而不留踪迹。显然,我们一生中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和我们擦肩而过,不留痕迹。目光相遇仅须臾之间而使人心花怒放者能有几人?一见如故者又能有几人?这寥寥之人中多数又难免只是自己的多情作怪。“心念生灭,刹那不住。”即便来时轰轰烈烈,去时也将烟消云散,存在过的痕迹也许也无法留下,此乃无常之常耳。日语中有个词叫“一期一会”,正合诗人此意:把偶然的际遇也当作一辈子只有一次来看待而倍加珍惜,“一期”乃佛教用语,指众生之一生;将此“一会”视作因缘和合而促成,万里挑一。若因漫不经心而轻视,那就比擦肩而过而无所回忆更为遗憾。在无常世界中企图抓住、珍惜一点行将消散的情感,亦是人类至美的时刻。诗人言此诗后两句是“重在相对上”。诗评者之一李复兴就据此猜测诗人早年通过艾略特受新黑格尔主义哲学家布拉德雷的影响,反映了“绝对”于无数“相对”中呈现,真理由现象而生悟的观点。而李健吾当年评之“相互装饰”,被作者认为是“不甚着重”的原因,恐怕除了李对“装饰”的解读有偏差之外,还有“相对”与“互相”这组词的语义使用偏差。对“装饰”的理解尚且能够自圆其说,但具体到《断章》里的关系绝不是“互相的”而只能说“相对的”:在桥上看风景的“你”也许并未注意到楼上的“看风景人”,装饰了别人的梦的“你”,所做的梦里也未必有那个“别人”。因此,“互相装饰”这一偏正短语里的修饰语“互相”就不能成立。诗人自云“我着意在这里形象表现相对相亲、相通相应的人际关系”也许只实现了一半,相通相应的感觉在诗中也许只是一个愿望。不过,从另一方面讲,也许正因为《断章》里展现了一种无法达成的“互相”,李健吾所言“寓有无限的悲哀”看上去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总的说来,卞之琳这首《断章》之所以数十年吸引评者无数,正在于其篇幅短小而表达直白,理思深奥却又不晦涩。不仅带有西方诗歌的暗示性,也饱含中国古典诗歌重句式与意境的传统。诗的能量是集中的、凝练的,这首短诗尤甚。而正是这四行所包含的能量,跨越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无常”,描述了无数人刹那间的心念涌动,其诗本身已成为新诗领域的重要作品之一,成了现当代诗坛星空中的永恒璀璨。传播者、评论者数不胜数,仿作者也名者无数。这正说明无数人在与这首《断章》的“一期一会”中曾有无数次惊呼,无数次如细竹一般“惊异于这一面”,进而无数次回溯,无数次叹息,无数次渴望珍惜。断章之章,无常之常,这也许就是诗人卞之琳最大的“象征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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