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张远山先生的讲法,庄子的“内七篇”呈现了一个生命完成自我、回归自我,同时也是实现自我的过程。从空间的角度来看,我们借用庄子的神话思维:由北冥起飞,到南冥结束。走的是一条弧线形的道路,其实也就是从人间即蓬蒿之间起飞,飞翔于九天之上,再降落到“无何有之乡”或者“藐姑射之山”,后两者也都是南冥的另外一种称谓,这是生命的一种纵向完成与横向回归。最后,藏天下于天下,世界仍然还是同一个世界,而真人已经成就了一种心灵的大境界。
里面隐含着从不自然到自然、从小我到大我、从无常的命运到能够掌控自己生命的自由,指向了存在界的一种永恒轴心,用《齐物论》里面的话讲,也就是“道枢”。“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就是这么一种大生命之大境界的完成。而表達在文字里面的线索,就是由《逍遥游》到《应帝王》的创作过程。最后,真人的生命境界落在浑沌既凿,而归于倏忽迅捷的人类时间,也就是人类的历史。
这是一种重要的人类生命的自然与文化的双重结构,也可以理解为从文化到造化,再由造化回归文化的两行之路,是一条弧线形的生命线索。
《逍遥游》
《逍遥游》中,庄子直接解题的是这么一句话:“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然整篇《逍遥游》需要我们了解的则是人生境界之高下,它突破了文化世界里面形形色色的“无知”“小知”与“大知”等不同境界。这里面所讲的“逍遥”,就是恍悟自由之境界。不过,这里的自由,亦不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性自由,而是指人的自足与无待的心灵自由,前者是文化的,后者是造化的,也就是人们内在生命需要觉悟的自为自造自主的境界。因为绝对自由的秘密就藏在了“无待”直至“绝待”的境界之中。而若要完成“无待”,是需要与世界隔开距离的,即“无待于外”的同时,还要有“有待于内”之精进,一定是要在“无待于外”与“有待于内”的同步调之际,才构成了生命一番内在的朝圣之旅。“有待于内”也就是“有待于己”,这意味着什么呢?“有待于己”,是指恢复眼睛与耳朵的清新,恢复我们五根的自然性,从“自然”中获得存在界的“真谛”。最后,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理想人格,终于收获了最高的“绝待”之境界,才是所谓的适性而逍遥。这样的一种对自我的期许,是绝不能放弃的。所以,它不是适人之适,故非属“有待”的社会结构里面的自由,而是自适其适,并游心于物之初的绝对自由,是属于心灵的自由。这才是庄子所推崇的境界。这种逍遥,是要从人间的文化里面摆脱出来,由鱼化鹏,以归入无穷造化的妙境。这样的一个过程,从“非自然”的文化到“自然”的造化的一个过程,也是从“小我”到“大我”、从“假我”到“真我”的一个过程。任何让你必须依赖的,无论是人,是事,或是物,都会让你远离自己的“自由”。就此,甚至还包括了人们对超越者譬如对上帝的信仰。
《齐物论》
庄子的《齐物论》是人类历史上具有罕见深度的哲学篇什,里面包含有多个层次的心灵觉醒。其最核心的句子,即是南郭子綦对门人子游所说的两句话,其第一句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而第二句为:“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其大旨是反对人类的各种造作,执着于各种意识志及其表现形态。于是,要对各种思想观念完成一个知识论的超越,摆脱“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等儒、墨是非的执念。因真道销遁,故庄子有一声浩叹:“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确实,庄子是有重估一切价值的大勇气的,他对那个时代的各种问题皆有自己的判断,十分独到、十分深刻。这一点与西方十九世纪的思想家尼采甚为类似,只是他比尼采要更为深邃,也更为稳健。譬如他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究竟是何等层次的气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大镇定。最后,庄子用瞿鹊子与长梧子的对话中的一个“梦中梦”,以及用“罔两问景”和“庄周梦蝶”来结束全篇。在所有的差异相直如梦寐之中,看到了实相的统一,“恢恑憰怪,道通为一”,从而获得了《齐物论》之“齐”,这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大平等。这个平等,它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平等,它不但是人与人的平等,更是指人与万物之间的一种平等。不但是非为一气,而且万物皆同根。此种观念也可以从“庄周梦蝶”这一寓言显现出来。若只是认庄周为非蝴蝶,即是未能忘我也;若是执蝴蝶为非庄周,则是未能忘物也。这里,是对人和万物本质绝对一元的一种深刻洞见。所以,这个“齐”,正是于存在界之种种“差异相”当中,而恍悟本质之“齐一相”。对于那些尚处在“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的芸芸众生,不啻一剂清凉散。为此,这种哲学殊有望祛除人世间那些虚伪的“假君”“假宰”,而得以回归“真君”“真宰”,也就是天道自然,这时候,人们才可以解决意识形态的各种无意义之纠缠也。
《养生主》
《养生主》是“内七篇”最短的篇章,却又是由真谛趋往俗谛的哲学枢纽之所在,它用三则寓言来阐明全生养亲的大道所是。三则寓言为:庖丁解牛、右师刖足与老聃之死。借此分别引出了后面的三个重要篇章:庖丁解牛引出的是《人间世》,右师刖足对应的是《德充符》,而老聃之死则引出了以“了生死”为主旨的《大宗师》。如果说《齐物论》是处理知识的问题,那么从《养生主》所开启的四个篇章,它们一道处理的则是行动的问题。以真谛来夯定知识,解决一切因智慧不够而来的假问题;以俗谛来进入人间的行动,解决一切因力量与勇气不够而来的真问题。借用佛家的话来说,即两者一起包含了度过茫茫人世之双重的“波罗蜜多”。《养生主》的解题句子为:“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其中,比起虽能保德而终究未免亏身的刖足者右师而言,庖丁堪称完美的至人,他知殆知止兼保身保德,极为圆满地阐明了一个人究竟是如何自由地穿越诸世界的道路。为此,他需要一种俗谛的帮助,知道人与世界的边界,知道有些地方是不能触碰的,正如牛的筋骨肯綮处,刀刃就要学会避开;有些地方则是自由的,如解牛时,其举止分寸需要拿捏准确,能够以“无厚入有间”,故而游刃有余。妙哉,这是一种智慧的逍遥,也是一种行动的逍遥,它是合知道与行道为一体,非常了得,与佛家避世而来的自由颇为不同。至于保德比保身重要,故能“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这一点也在《德充符》里面有所表达。当代庄学高人张远山先生云:“保身仅是‘生存,是为‘养生之次;保德才是‘存在,是为‘养生之‘主。”而众人无知,唯知保身,未明保德之大意义,故皆为至人老聃之死而哭泣不已,其执生之念,深矣固矣,是为天刑之枷杻,悬而未解,未能明白“安时而处顺”之真道,实乃不知之甚。
《人间世》
《人间世》要揭示的是庄子的处世观,核心精神是虚己以游世,其解题句子为“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我们需要记得,庄子的自由不是“逃”世,而是“间”世,所谓人类面对“无所逃于天地”之“大戒”也,于是就需要“以无厚入有间”。无厚者,虚极也;有间者,距离也。张远山先生以为,这个“间”是动词,庄子提倡“间世哲学”,人与自然天道、人与世界人道的距离之微妙分际需要把握,以达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境界,这是《人间世》的要旨所系。“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最高境界,分为“不择地而安之”与“不择事而安之”。前者是对天道永恒之命的理解,故宜“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我们可以细细体会庄子所说的“乘物以游心”的精神。“物”,指的就是自然世界,乘之如行舟,而心则是驭物的主宰,俾可以游乎尘垢之外,目击时空的变迁。后者“不择事而安之”,则是对人道暂时之义的接受,因人心莫测,庄子曾说:“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故此一道路远比前者凶险。庄子借颜回之口,点明所因应的是极危殆极险恶的世路,当时的君王“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为此,必须经过一番“无待于外、有待于内”的真功夫即“心斋”的训练。何谓“心斋”?庄子说:“虚者,心斋也。”也就是致虚的功夫达至极致,“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即物而虚,化尽而通,最后到达“绝待”的自由,进入“虚而待物”的周遍含融之境。中国的哲学有一种知进退存亡不失其正的智慧,此原本就是人道的极致,而《人间世》所要讲述的,就是“进退”里面的退步一法:人生的减法。在世界喧嚣的人群之中,“加法容易减法难”,《人间世》所要谈论的“心斋”之妙,就是一种具体的减法智慧,一路守静致虚,向内精进不已。若非如此,则甚为危险。此种危险,叶公子高所谓的“朝受命而夕饮冰”的“内热”之热病起,就是很形象的比喻:早上接到命令,晚上即需饮冰,冷热相攻,既热既寒异常难受。而若是能够虚己,能够无待以游世,才是得减法智慧之益处。故处此险恶之世道,因深谙“间世”之哲学,不做“荆氏之文木”,而为“商丘之散木”,以不材而全生,以支离而养年,这难道不正是庄周自己的一生之真实写照吗?故以一声叹息来做结语:“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夫万世之后,而能知其义者,当“是旦暮遇之也”乎?
《德充符》
如果说《人间世》是阐明人生减法之智慧,那么《德充符》就是直追根源、寻觅真宰的智慧,它告诉了人们如何越过世界的表象,而活在最根源處的秘义,以企一劳永逸地解决世相的种种迷局。其核心解题之句子是“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与“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德充符》原是顺着《养生主》的“右师刖足”之寓言而演绎出来的义理。在庄子的“内七篇”里面,其主旨具有双重性:不但需要表达出“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的俗谛智慧,而且也需要借助仲尼之口,表达出“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的真谛智慧。人们若是能够明乎此义,那么,即使遭遇再悲惨的境地、再无助的人生,照样虽属“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亦能“渊乎其居”“深根宁极而待”,并终抵大解脱、收获大自在,庄子就此而阐明了“因循内德”的重要意义。为了把这种义理充分表达出来,庄子就把人间世俗的情形推演到了极致,借用“三兀者”与“三恶人”来现身说法,作为人类的哲学导师,来告诉我们存在界第一义谛之所在。庄子用申徒嘉的话批评了“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的庸鄙之见,以孔子的一句“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直接指向了《德充符》的超然境界:“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
《大宗师》
《大宗师》是庄子的“明道论”。换言之,它是庄子最高的理想所系,属于极重要的一个篇章,而且,其难度与长度皆与《齐物论》相当。庄子在深入阐明“保德论”为主题的《德充符》之后,继以“老聃之死”(即《养生主》里面的第三个寓言)而演绎出了真人之境界:“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由此,它直揭“道谛”之真义——“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这几乎就是中国道家哲学卓立于道极之宣言。其解题的核心句子为:“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庄子作为深谙道谛的思想家,不仅要解决人生的得失成败之问题,还必须有一种能够完成“了生死”的哲学。而“了生死”云云,不是说要获得不朽或不死之身,让这个肉身长守此一人间现象。庄子可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是回避生死,而恰恰是接受生死,唯此,才是得真自在之奥义,才能身形物化而心游造化。所以庄子说“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善妖善老,善始善终”,还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这种最自然的方式就叫作“藏天下于天下”,凡天道造化之运作,皆与自家生命的境界无碍,这是真正的“了生死”,是非常了不得的一种生命境界。“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这些话语,显然属于生死的大彻悟,而那些求生之切、求灵命之解脱的学说,无非是逆自然而求,超众俗而修。所求者,长生也;所修者,异能也。皆属“藏舟于壑,藏山于泽”的理论现象,气象毕竟是小了,且远不及庄子之深刻。《大宗师》里面,其中的论真人,论真人之成道九阶、闻道九阶,还有藐姑射四子论生死、颜回论坐忘等,都是非常经典的论述。
闻道九阶、成道九阶,当是庄子自己悟道证道的实践经验。张远山先生说:“‘成道九阶始于因循内德,向上为知顺应天道,向下为行因应外境,‘以死生为一条地抵达藐姑射之山、无何有之乡、寓诸无之境——南冥。”它的起首几阶:外天下、外物、外生,破了首三关,即空间的阻隔;接着三阶则是:朝彻、见独、无古今,再破三关,即时间的阻隔;最后三阶是:不死不生、撄宁、撄而后成,终于抵达物我合一、古今合一、时空合一的造化之极境。这个既是《大宗师》这一篇章的高潮,其实也是庄子内七篇所到达的文字巅峰。它与后文所阐述的颜回所述的“坐忘”一道,构成了庄子的修道秘诀,首出端在二字诀:一则为“外”(外天下、外物、外生);一则为“忘”(忘礼乐、忘仁义、坐忘)。以至于有子祀等四子以“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并“知生死存亡”为一体,成就了博大真人的悟道境界,一起“相造乎道”,“无事而生定”,彼此结为莫逆之道友,如同鱼儿相忘于江湖一般,能够相忘乎道术——“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这正是庄子哲学至境的表达:“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若是我们用印度的哲学经典《薄伽梵歌》里面的精神来说,大体是指一个完美而圣洁的灵魂,虽然依然在无常的世界当中行动,但他的意识则是与神结合在一起的,从无片刻分离。
《应帝王》
《应帝王》是非常特殊的一个篇章,因为道家哲学很容易因这个篇章而被世人所误解。常人按照郭象开启出来的旧庄学,皆以为这是一个治世的篇章,是在讲“内圣外王”的“外王”之道。其实它仍然是按照《逍遥游》的境界论逻辑在展开,在强调顺从天则的理想人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应帝王》一共有六个寓言,涉及了虞舜臧仁、唐尧式义、素王之治是顺物(庄子)、明王之治是无为(老聃),还有季咸见壶子、浑沌被凿而死去等。我们会发现,庄子其实比老子走得要更远,他提倡的理想国家不但是无为而治,而且就是无治,“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指向了古典意义的无政府主义。其核心的解题句子为:“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就着庄子的精神,是先有真人,而后才有真知真行,故而讲“治世”不如“治身”,讲“治身”不如“治心”之重要。这里是有一个逻辑的本末的。若非如此,那只是“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一般的不可能,充满了无端的造作与妄为。所以,从无根与无名人的对话,我们就可以看得出来,它是对一种“治心”的强调:“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前提,直接来谈“治世”,那就是“敝人”之“敝问”也,层次会很低。这一要义庄子在《在宥》中描述黄帝与广成子的对话时再次提及。所以,庄子谈的至人至境,是基于治心治身的一个生命境界。于是,我们就可以知道,《应帝王》中的“帝”,显然不是指世俗的君王,更不是后世所讲的皇帝。“帝”,指的就是造化之真道,“应”,就是应和、附和与契合。在人间的诸种事务当中,若总是能够契合造化之真道,这样的人就是真正的“王”。在《应帝王》里所具体化的“王”,譬如王倪、蒲衣子、接舆、无名人、老聃与壶子等,这些都是“王”,是至人,是心灵境界的圆满成就者。他们皆能“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所以都是“素王”,而非人间的俗王。他们是契应帝则之素王,即是契合造化天道之至人。《应帝王》所要表述的,就是这样一个“体尽无穷而游无朕”的圆满境界之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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