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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不浪鼓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20415
方清刚

  司空见惯的不浪鼓,可能是普及最广、最受欢迎的儿童玩具之一。旧时货郎担子上总少不了一把不浪鼓,那是勾引童子腹中馋虫的最有效的把戏。

  不浪鼓也写作不郎鼓、不琅鼓、拨浪鼓、博浪鼓等。《辞源》释不郎鼓:“货郎所拿的鼓,两侧以绳系坠,摇动时‘不郎‘不郎作响,故名。”我们熟悉的不浪鼓正是如此。

  早在宋代,不浪鼓就出现在画家李嵩的《货郎图》里。元杂剧作家关汉卿在《王闰香夜月四春园》第三折中写道:“自家是个货郎儿,来到这街市上,我摇动不郎鼓儿,看有是么人来。”

  不浪鼓存在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商周之世。《诗经·商颂·那》记商王祭祀先王的神圣场面:“猗与那与,置我鼗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周礼》郑玄注:“鼗,如鼓而小,持其柄摇之,旁耳还自击。”《辞源》释鼗:“小鼓。犹今之拨浪鼓。”可见鼗鼓就是不浪鼓。

  上古宫廷中掌鼗鼓演奏的乐官名播鼗,古文字竖排,播鼗很容易写作播兆鼓。播鼗、播兆鼓的名字,与不浪鼓、拨郎鼓颇有类似的味道。

  《吕氏春秋·古乐》载:“帝喾命……有倕作为鼙、鼓、钟、磬、吹苓、管、埙、篪、鞀、椎、钟。”鞀就是鼗。有倕在《山海经》等古文献里又名巧倕、工倕,是唐虞之世的杰出巧匠,古人认为他发明了包括不浪鼓在内的多种乐器。

  汉画中的伏羲女娲,手里每每擎一把不浪鼓,象征他们除了造人,还是作乐的始祖。除了被闻一多称作“中华民族的总先妣”的西王母时,汉画上也不时看到大行伯或蛙仙怡然自乐地摇一柄不浪鼓。

  上古没有货郎,先秦文献里提到不浪鼓总是伴随着神祇或帝王,不是在敬天礼地、祷风祈雨的国家祭礼上,就是在誓师奏凯、赐爵宴宾的王室盛典上。

  《尚书·益稷》记:“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意思是说,在虞舜、大禹和皋陶参加的盛大祭祀乐舞中,乐正夔用不浪鼓和柷敔指挥全局。

  在用来问神的殷墟卜辞里,不浪鼓也没有缺席。《甲骨文合集》中,“鞀惟阳甲”“于羿乙未大鞀”的记载非常常见。

  《礼记·王制》记:“天子……赐伯子男乐,则以鼗将之。”这里看得出,周天子在赏赐大臣伯、子、男爵位时,手里攥着不浪鼓。

  学者认为,不浪鼓在上古祀典和宫廷雅乐中的作用类似于西洋乐队中的指挥棒,起引领典礼、控制节奏的作用。汉代刘熙《释名》:“鞀,导也,所以导乐作。”《宋史·乐志》:“鼗者,所谓导舞也。”

  北京舞蹈学院刘建教授和他的助手牛锡桐、高众发表在《舞蹈研究》2020年第三期的《汉画鼗鼓舞的真与善》一文写道:

  山东沂南汉画像石的“乐舞百戏图”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几乎是没头没尾的表演梯队,自左向右、自上而下的区域性表演场为:跳丸弄剑、七盘舞、都卢寻橦(上挂童子)、建鼓舞、五人打击乐队、五人弹奏乐队、四人吹唱乐队、撞钟、击磬、高縆之戏、摇鼗鼓者、傩戏、鱼龙曼衍的“龙戏”与“鱼戏”、“雀戏”、三人吹奏唱乐队、马戏、车骑建鼓、倒立、持杖武士……于此之中,鼗鼓占据了画面的两个显要位置——乐队之首和舞队之首……最上端即摇鼗导舞者,正在跽坐指挥乐队……当鼗鼓不是作为奏乐而是作为舞具时,其导舞之功能得以显现。

  可见小小的不浪鼓,其功能作用却是极其重要。

  不仅如此,不浪鼓里还装满故事。

  春秋时候,天下板荡,周失其鹿,礼崩乐坏。当此之时,老子出关,“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语),不知“吾谁与归”的周王室侍臣和弄臣们作鸟兽散。《论语·微子》记:“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汉水之滨的渔父看见从成周仓皇出逃的乐官播鼗武怀揣一截不浪鼓来了。

  这才使货郎手摇不浪鼓有了可能。

  汉兴,复周、秦制度,未央宫中设了汉乐府和鼓吹署,李延年们得以从倡门或百戏班子中脱颖而出,混迹于高墙之内,摇身一变,与司马相如、枚乘、东方朔并驾齐驱,上演了《汉书》与汉画上一幕幕亦庄亦谐的乐舞活剧。他们潇洒风流,威武霸气,与汉皇一时《佳人曲》,一时《郊祀歌》,又时或大风歌起,千人唱,万人和,令当年的播鼗武们自惭形秽。这其中,不浪鼓是一道颇为亮丽的风景。

  汉画上的“播鼗武”,常常左手捧吹排箫,右手搦不浪鼓。苏州一位学者怀疑单手演奏排箫的可能性,这给了我向秘鲁音乐家亚历桑德罗致敬的机会。作为印第安人后裔,亚历桑德罗在演奏《孤独的牧羊人》和《最后的莫西干人》时,就有一手持排箫,另一只手抓起贝壳串抖擞伴奏的绝技。那哗哗作响的贝壳,像极了“播鼗武”手中的不浪鼓和柷敔。

  史载,匈奴、鲜卑、契丹人留着形似不浪鼓,名叫“卜郎”或“不狼儿”的发型。

  宋人赵珙著《蒙鞑备录》中写道:“(鞑靼)上至成吉思,下及国人,皆剃婆焦,如中国小儿,留三搭头在囟门者,稍长则剪之;在两下者,总小角垂于肩上。”

  宋遗民郑所南著《心史·大义略叙》记:“鞑主剃三搭辫发……三搭者,环剃去顶上一弯头发,留当前发,剪短散垂,却析两旁发,垂绾两髻,悬加左右肩衣袄上,曰‘不狼儿。言左右垂髻碍于回视,不能狼顾。”

  这种剃光头顶,囟门留一撮头发、从耳上垂下两根发辫的发型,我们从影视里安禄山辈的造型上可以一睹大概。这发型“如中国小儿”,还可以在宋元风俗画和保存至今的古板开封年画上一观究竟。

  不仅形名皆近,连不狼儿的别名婆焦,也与不浪鼓的古称拨鼗如出一辙。这绝非偶然。但其中的堂奥又是什么呢?似乎还没有学者触及这一问题。

  老实说,行文至此,我亦惘惘,如屈原在《远游》里“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还有一些线索,更令我理不出头绪。比如不羹。

  翻看史书,躲不过“不羹”两个字。《康熙字典》告诉我们,这里的“羹”读“郎”。不羹为古国名,位置在今河南省漯河、许昌、平顶山三市之间,今尚存不羹城遗址。公元前531年,楚灵王欲问鼎中原,令公子弃疾建东、西不羹城。播鼗武漂泊江汉,是在此十五年后。

  今叶县辛店镇,属古不羹国地望。在绵亘的楚长城北缘按图索骥,可以来到一座名字很下里巴人的坡角山下。坡角山近旁,还有一座名字让人不明就里的老婆壳山。翻开康熙三十年修《叶县志》,可以看到公元1691年的坡角山又名泼粥山。古《叶县志》说:“潑粥山,在县东南七十里,以形似,故名。”

  我曾无数次推想应该是怎么个泼粥法,才会契合一座山的雄姿,后来幡然憬悟:此地为古楚地,古不羹国;坡角、婆壳与泼粥,原来都不过是播鼗、婆焦的异写而已。

  《中州今古》杂志2002年第六期刊载李家祥的《不羹国与不羹鼓》,也认为不浪鼓与不羹国有关。此文甚至认为古不羹国对不浪鼓有发明权,把不浪鼓直接写作不羹鼓。

  我不能确定不羹国、不羹城与播鼗武和不浪鼓的关系,但这丝毫不影响不浪鼓历史内涵的渊深海阔。

  “纵子忘之,山川鬼神其忘诸乎?”《左传·定公元年》的这句话,字字似是在为不浪鼓呐喊。

  我想为已经沦为小儿逗笑玩具千百年的不浪鼓写一部传奇,里边有兴亡的史诗,震耳欲聋的鼙鼓。

  地老天荒,唯余不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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