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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与贾琏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21138
立翁

  《红楼梦》叙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论者也多。运用伏笔,大概是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一个必然规律,古今中西,概莫能外。托尔斯泰让安娜看到一个路工被火车轧死,预示了她卧轨自杀的结局,读完了不难想到之前的那个伏笔。雪芹先生的高妙处,在于他用伏笔而让人几乎感觉不到那是伏笔,叙事中随意撂下的一个个线索话头,后文总能一一接续起来,天衣无缝,自然而然,匠心独运,无人能及。

  第一回甄士隐解注《好了歌》一首,《蔡义江新评红楼梦》注称,脂砚斋认为句句都有所指,其中“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脂评“贾赦、雨村一干人”,指他们后来因重罪坐牢或流配。第四十八回,贾赦垂涎石呆子的旧扇,让贾琏去买,人家死活不卖。贾雨村知道了,为讨好荣府,诬陷石呆子拖欠官银,判其变卖家产赔补,夺了扇子送给贾赦。那所谓重罪,大概就包括此事。贾赦拿到扇子,问贾琏:“人家怎么弄了来?”贾琏顶了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惹得贾赦生气,搭上还有别的事,抄起板子把贾琏一顿打到动不得,脸都打破了。此处蔡评:“贾琏滥淫,固其诟病,然见此类坑害百姓的事,能说公道话,可见其正义感尚未泯灭。”这其实求之过甚了。贾琏未必有什么“正义感”、说什么“公道话”,他费劲没办成的事,贾雨村轻松给办了,被父亲责备,面子过不去,一时冲口而出罢了。贾琏挨打除了因为这件事,大概还有前回贾赦欲讨鸳鸯为妾,因贾母反对而未成。此事贾赦本交给邢夫人去办,邢夫人首先谋于凤姐,事情不成,邢夫人两头受气,必移怨凤姐,亦必告之于贾赦。贾赦让贾琏把鸳鸯父母从南京叫来向女儿施压,贾琏回说他们一瘫一聋,来不了。先前贾赦听见鸳鸯不答应,说她嫌自己老了,必是恋着少爷们,多半是想着宝玉或贾琏。如今肥羊肉吃不到嘴,虽买了个十七岁的嫣红,那火毕竟出得不痛快。凤姐是儿媳,又是贾母红人,打不得,贾琏办事不力又顶嘴,还疑似仗着年轻想夺爱,怒火欲火加醋火,这顿打哪里逃得掉呢?

  贾琏挨打的事书中并未正面去写,而是借平儿之口告诉宝钗的。宝钗是亲戚,且一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五十五回凤姐语),身为贾琏之妾且聪明不让凤姐的平儿,把这种讳之尚且不迭的事告诉宝钗,岂不有些不合情理?俗手下笔才不合情理,雪芹岂俗手哉!原来平儿是来找宝钗讨药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为了讨药才不避家丑告诉宝钗,如此岂不合情合理?

  平儿所谓“我们听见”,自然指凤姐和自己,那么,“我们”又是从哪里听见的呢?若不交代,岂不有些没头没脑?俗手下笔才没头没脑,雪芹岂俗手哉!三十三回宝玉被贾政暴打了一顿板子,“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正流淚叹息,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书中暗表,此药为薛家祖传,乃三国时华佗秘方,专医跌打棒疮,一丸见效。平日秘不示人,见宝玉伤重才拿了来。俗手下笔才如此啰里啰唆,雪芹岂俗手哉!但这药效究竟怎么样呢?若不交代,岂不显得有始无终?俗手下笔才那样有始无终,雪芹岂俗手哉!随后王夫人问袭人宝玉疼得怎么样了,袭人说:“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前好些。先疼得睡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平日宝玉哪怕让苍蝇踢了一脚,贾母也会忙不迭叫人去请太医,还当面说若吃了药不见好,便要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五十七回),这次宝玉挨了一顿打,却未见去请太医,必是宝钗的药见了效。王夫人既知此事,则凤姐、平儿自然不难知道。待贾琏也挨了揍,怎会不想到薛家的灵药呢?

  宝玉挨打,宝钗送药,是自然而然的;贾琏挨打,平儿讨药,也是自然而然的。贾赦、雨村谋夺石呆子的扇子是件大事,埋着贾府后来败落的一条导火线,可这大事却偏偏借平儿之口语焉不详地道出,而由头却是宝钗手里那小小的一丸药。《红楼梦》里,无论一块帕子、一条汗巾,抑或一个杯子、一件首饰,初上场时似不起眼,却无不是不落痕迹地引出后来一个个绝妙情节。雪芹笔下,前后扣合,无一事无来历而毫不生硬拖沓,信手拈来而妙然天成。

  这里还有一个香菱。之前薛蟠挨了柳湘莲的打,为躲羞出远门办货,宝钗让香菱住进大观园和自己作伴,平儿“忙忙地走来”时,宝钗正说让香菱去拜拜老太太及园里众人。平儿见了香菱,说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宝钗笑道:“我正叫她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此处脂评、蔡评都说平儿是要把香菱支走,因下边的话不便当着她说。香菱固然应该支走,但真的只是如此简单吗?

  古人重男女大防,讲究内外有别。贾琏是薛姨妈侄女婿,与薛蟠算不上骨肉至亲,香菱是薛蟠的年轻侍妾,自然不便与贾琏见面。而贾琏之前是见过香菱的。第十六回,贾琏护送黛玉至苏州葬父,回来见了凤姐,凤姐正向他述说协理宁国府的事,听见外间有人说话,凤姐问是谁,平儿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贾琏便接口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凤姐说你才去了趟苏杭,也该有些见识,还这么眼馋肚饱,你要爱她,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随后凤姐也赞了一番香菱,说她“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贾琏出去后,凤姐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打发了香菱来?”平儿道:“哪里来的香菱,是我借她暂撒个谎。”因贾琏不在家的日子,凤姐弄权揽事、放账收息,刚才是旺儿媳妇来送利钱。平儿明白此事不当让贾琏知道,听见凤姐问,才机灵撒个谎糊弄过去。之所以拿香菱说事,就是因她不便与贾琏见面,若说别人,岂有到了外间而不进去之理呢。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地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肏鬼。”隔了三十多回,平儿向宝钗讨药,以贾琏病了在家为由而不让香菱去。香菱不该“忽喇巴地”见到贾琏,那雪芹为何两次“巴巴地”把她和贾琏连在一起呢?脂评、蔡评以琏、凤谈论香菱是对她做侧面描写,此种笔法在书中固然屡见不鲜,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还是有些不寻常。

  按程、高续书,夏金桂下药欲害香菱,反而害死了自己,薛蟠因打死人入狱,后遇赦回家,把香菱扶了正。最后借甄士隐之口,说香菱遗一子在薛家,尘缘脱尽,升入太虚幻境。

  香菱是书中最早出场的人物之一,位在“金陵十二钗副册”,第四回判词说她“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据蔡注,她是薛蟠娶了夏金桂后被迫害致死的,续书写的结局,滥俗且完全不合雪芹原意。那她又是怎样被迫害死的呢?她与贾琏之间除了上述或明或暗的联系,还有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中了赵姨娘与马道婆的镇魇之法,贾家男男女女顾不得回避而一团忙乱,“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臊皮”者,调戏也;“贾珍等”,之前也提到其中有贾琏,论“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珍、琏正是一丘之貉。依雪芹一贯笔法,她的死莫非与贾琏有什么关系?

  其实按照这个思路,可疑的不止贾琏,还有宝玉:他在“金陵十二钗副册”里只看到香菱的判词;周瑞家的说香菱长得有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这位“蓉大奶奶”便是“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而秦可卿正是宝玉的性启蒙者(依蔡评,第七回);宝玉叹息香菱的身世,见她与豆官等厮闹弄脏了裙子,殷勤上前帮忙,换了條袭人的裙子给她,香菱还红了脸对他说:“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才好。”宝玉道:“可不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去呢。”(六十二回);薛蟠娶了夏金桂,家里闹得鸡飞狗跳,香菱大受屈辱,宝玉为香菱担心,还向王一贴讨要“贴女人妒病的方子”(八十回)。宝玉是惯在女孩子身上“做功夫”的,当然他的“功夫”与贾琏辈之滥淫完全不同。依蔡评,八十回后宝玉是因涉及男女“不才之事”的“丑祸”而被迫离家,流落狱神庙的。莫不是他被诬与香菱之间有什么“不才之事”,把头探进虎口里惹上这番丑祸,而这“丑祸”又最终导致了香菱的死?

  当然,这些只是不才妄自揣测,毕竟看过原稿的脂砚斋未见提到此事,但若哪一天另有秘藏别本出世,说不定还真有一番惊心动魄呢。

  雪芹的伟大,是他基于骨子里对所处时代和社会根本的绝望,而在思想和艺术上表现出来的尖锐批判性、彻底悲剧性。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语),香菱的“齐整模样”“温柔安静”和聪明好学——记得此卿学诗忘我否:“菱姑娘,你闲闲罢。”“‘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四十八回)——正是她“有价值”处,则她必将以最无情的方式被毁灭。八十回已写到她受尽屈辱、油尽灯枯,她的死无论是因为贾琏或宝玉,抑或别的什么事,必有一番曲折惨烈,毕竟这才是那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牢坑”里的真实写照。

  报纸上搞过“死活读不下去的名著”评选,《红楼梦》位列前三。“死活读不下去”倒也罢了,一旦真读了下去,只怕也就不知死活了。一部《红楼梦》滋养了多少读者的心灵,又养活了多大一个研究者群体,不才这一篇文章若有稿费到手,也真该请上一炷香,遥向太虚幻境祭拜一下雪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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