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资出众、才华横溢的文人作家步入老年,由于心性、学养的差异,通常分出两种:一种绚烂之极归平淡,铅华洗尽,由博返约,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另一种锦上添花不餍足,老夫犹发少年狂,任情恣意,忘乎所以。
以上感想得之于王蒙的“非虚构小说”《女神》。2016年,王蒙在《人民文学》推出这篇小说时,年八十有二,意气风发,气势如虹。
已故多年的前辈文化人,孤迥不群、鲜为人知的才女陈布文(1920—1985),是“女神”的人物原型。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自名为“非虚构”的小说,却采取魔幻兼意识流的手法。小说一上来,时空翻转,玄机暗藏:1996年夏秋之交,“我”出访欧洲,在风景优美的瑞士日内瓦湖边,邂逅一位似曾相识的东方淑女,引出三十九年前的往事——1957年夏,一封神奇的来信,一通清脆爽朗的电话……
日内瓦成为叙事的起点,是基于这样的想象:周恩来曾在那里开过会,他是陈布文的儿子张郎郎的救命恩人,陈布文又做过周恩来的机要秘书;弥留之际,陈布文对家人说:“我的一生过得很好。我没有不好。只是想去一趟日内瓦,看看周恩来当年开会的地方。”这暗示:陈布文去世后,灵魂飞向日内瓦,转世再生,遂有十年后“我”与女神在异域的“神遇”。
细读文本也可发现,小说中关于陈布文的叙述,除了她的三两篇作品,三两封书信,再加张郎郎《大雅宝旧事》中的现成素材,其余都是出自作者的想象。而且,這种想象与事实有很大出入。比如,第十二节写陈布文照顾完孩子入睡,自己尚不能入睡时,就会背诵郭沫若的《女神》“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我要去创造个新的太阳”,而现实中的陈布文,并不喜欢郭沫若的作品,她喜欢并经常吟诵、手不释卷的是鲁迅的作品。比如,同节写陈布文苦中求乐的“快乐哲学”,挥毫书写“我快乐”“其乐无穷”“我快乐”“我是快乐的”“当然,我非常快乐”“快乐无它”的条幅、横幅和斗方,现实中,陈布文从不书写这种内容,她喜欢书写的是鲁迅的诗句,如“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古人的诗词格言,如“无欲则刚,有容乃大”“一片冰心在玉壶”之类。又比如,第十三节写陈布文1952年主动退职的“英明”,而事实却是:1950年至1954年陈布文先后在北京市男五中、女四中任语文教师,业绩卓著。1954年积劳成疾,病卧数月,因未去女四中领薪水,加上递交的中医病假不合规定,校方作“主动离职”处理,申诉无效,从此变成“家庭主妇”;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陈布文仍在为此事向有关部门申诉,未果。(参见《春天的来客——陈布文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还有陈布文之死。也许是为突出“让我自由自在地凋谢吧”(一位著名评论家对《女神》的赞语)这一浪漫的“临终美学”,作者不惜笔墨,描写她于逝世前一个月,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独自一人登临景山,饱览美景后向人世告别,写她“身轻如燕,步健如飞”,“飞快地爬上每一个亭子”,“没太费力到达了景山的奇峰”,“看得五体投地,想好好地哭一场”。然而,现实中的陈布文,此时已卧床数月,奄奄一息。她的平静辞世,并非出于对“自由自在地凋谢”的向往,而是另有令人叹惜的原因。
以上的种种错位,尽管令人尴尬,仍可找到相应的辩辞。相比之下,以下的一幕则令人无言以对:小说第八节写陈布文对京剧的迷恋及因此产生的心理纠葛,引述她的大段日记:“我很满意,我生活在溪河河畔,我逃亡到太湖湿地近边,我找到了革命家艺术家设计家丈夫,我去到革命圣地延安,我去到东北解放区,张家口、哈尔滨、沈阳。天翻地覆的血战中我没有旁观,我来到北京革命的领导核心机关,我写作,我机要,我更能年纪轻轻的〔地〕回到自家,快快乐乐地回到平凡。人之一生,谁能这样完整俱全?什么时候都是我行我素,实现着自己的而不是他人的心愿!”
诧异于这段日记与陈布文一贯的文风明显相左,笔者只好向张郎郎求证。张郎郎的回复很肯定:这不是母亲的文字。我无言,继而感到几分悚然,假如连她的日记都可虚构,是可虚构,孰不可虚构?如果这样,“非虚构小说”还有什么艺术规范可言?
小说中有一处硬伤,同样令人费解:第五节中,有一封未署年份的家书,是陈布文1956年5月10日写给侄子陈宗烈的,竟被误读为1985年——“感谢你的儿子给我提供了这封一九八五年信的照片”,“这是一封在二○一六年只能算作是三十一年前的信”。这个误读很致命,使接下来对陈布文书风变化洋洋洒洒的议论变得牛头不对马嘴。信不长,原文抄录如下——
烈烈:
我无法把要说的话全写在纸上。
我希望你能感到我与我全家对你始终如一的亲切的关怀。
去年冬与今年春,我曾一再打听轰轰的地址,我想能给远离故乡的少年人一点帮助,哪怕只是精神上的也好,但是未蒙答复。
无论如何要健康地活着,努力学习,不要被回忆所窒息。
作〔做〕一个真正刚强的人,是不容易得很,但也是可能的。你年纪青〔轻〕,希望你能像春天一样——她从不把泥泞苦寒的过去(冬)留在自己美丽的土地上,而却使处处开遍了鲜花。
匆匆,语不从心。祝
健康,进步!
布文? 五月十日
数百字的家书,隐含难以言说的痛楚与深沉的抚慰,字里行间蕴藏丰富的信息。关于这封信,年届九十的陈宗烈先生这样回答我的咨询:“这信是我姑姑于1956年初夏写的,当时我正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那时,我的思想很纠结,想不通,姑姑陈布文对我的遭遇十分关注,信中每字每句,都是深切的关怀、教诲与鼓舞。当年六月,我毕业了,种种原因,使我决意远赴西藏。”
依王蒙的学识、阅历和艺术感觉,稍加留心,不难读出此信的写作年份;退而言之,即使读不出具体年份,也不至于轻断为1985年。因为,1956年与1985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两种完全不同的历史语境。疑惑之中,笔者开始怀疑王蒙是否读了信,然而王蒙确实读了这封信,否则,不会有评点——“你的习惯是状语后边应该用‘地的地方仍然用‘的,而‘年轻,你的习惯是写为‘年青”。思忖再三,方始开窍:王蒙其实并不在意信的内容,他更在意的是信的形式——陈布文精妙绝伦的书法。
由此,让人联想到1957年夏陈布文致王蒙的信。在此之前他们素不相识。陈布文写此信,是因为在报上读到王蒙在《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的修改座谈会上的发言,失望之余,信笔挥就。这封不同寻常的“读者来信”给王蒙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正是这种深刻的印象,成為六十年后王蒙创作《女神》的原始动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原信不知去向,据王蒙回忆,内容如下:
王蒙同志:
从报上看到你的发言记录,我很失望。你本来应该把话讲清讲透的,而现在你的发言是多么平和,多么客观,又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地老练啊。
然而,在《女神》中,王蒙对此信的内容未作任何回应,却用将近两页的篇幅,对信的书写形式——陈布文的书法发出热烈的赞美,并表示:“我得到了这样一封信,有这样的书写润泽我指点我抚摸我与敲击我,写了什么已经是不重要的了。形式会不会有时超过了内容呢?因为它是有意味的形式。”这表明:事过境迁,风雨沧桑,经多年“快乐写作”的操演,王蒙已养成搁置“内容”、把玩“形式”的思维习惯。
不难看出,《女神》对陈布文异乎寻常的赞美,带有“一厢情愿”的主观意念,因而显得夸张、轻飘。在第十七节,作者信誓旦旦表白:“写布文老师,这是我五十九年前的一个约定,这个立项已经太久太久。”然而,从1957年夏收到陈布文的信,到1985年冬陈布文去世,中间王蒙与陈布文同住一城市,很有机会接近心仪的女神,然而王蒙并没有这样做。而在王蒙的自传《大块文章》里,除了1957年那封信、那通电话的记载,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陈布文的信息。这也证明,陈布文的信虽给王蒙留下深刻印象,却没有使他们成为“神交”。事实上,直到二十一世纪头十年结识张郎郎,读到他的《大雅宝胡同》,王蒙对陈布文并无多少了解。设若追究:耄耋之年的王蒙写《女神》,究竟是出于“不得不写”的精神宿命,还是仅仅为满足个人的“创作欲”?王蒙的《女神》后记,其实给出了答案:“难写,因为知之太少,必须写,因为刻骨铭心,还因为我深感她的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写这样的小说是对我自身的严重挑战。小说里还有一个人物就是俺个人,就叫王蒙,哪里还能找得着这样的高龄少年的书写来情绪?”(见《怀念与夙愿》,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版)
显然,正是这种“高龄少年”的书写冲动与良好的自我感觉,使王蒙率尔操觚,在“知之太少”的情况下,任凭自己的想象,将陈布文演绎成一个超级“女神”。她十全十美,无所不能:她以非党员的身份成为周恩来的机要秘书;她能把陕北民歌与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唱得一样好;她喜欢做琐碎的家务,缝衣服,洗尿布,擦玻璃,就像她喜欢曹雪芹、鲁迅、莎士比亚、莱蒙托夫的作品一样……
在《女神》后记中,王蒙开篇抒发宝刀不老之情:“写起小说来兴致勃勃,忆起往事来心潮涌涌,追起老底来有还下陈年老账的解脱和安慰,抒起情来好像年轻了六十岁,较真起来像查账本,幻想起来像梦像神仙,终于写了念念不忘的陈姐……”然后这样自我夸赞:“这样的小说的要劲是在于非虚构得在在动心,虚构得明白真挚,牵挂得难舍难分,思忖得不露痕迹,没有小说的篡劲编劲,更没有纪实的报章气。唯愿结实得天马行空,自由得老老实实,轻盈得泰山磐石,板上钉钉,肋上插刀。”在这种自我催眠的状态下进行所谓“非虚构小说”的创作,陈布文被理想化、传奇化、神幻化,都是可以理解的。
已故批评家陈超这样评价王蒙:“稀有的智者,善感而不多愁。能策驭五花八门的语型,能收编彼此纠葛的理念。他最好的小说像是经验与语言开了锅,有一种生命活力,有一种闹哄,有一种饱满四溢。但他的锅里能被‘允许盛什么,他心里有数。他是那一代作家中唯一的能胜任‘快乐写作的人。”持论可谓精当,与1957年夏陈布文致王蒙的信中的表达,形成微妙的呼应。由此反观《女神》,益觉“果然如此”。
可见,《女神》对“非虚构小说”艺术规范的轻易突破,对前辈文化人、才女陈布文的恣意颂扬,不过是自我规范下高龄少年书写冲动的一次大释放。
(《书屋》2023年第六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