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亡至宋兴几十年间,史载“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在这个动荡纷乱、哀鸿遍野的时代里,君臣间充斥着的尔虞我诈,被南唐画家顾闳中尽收笔下。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韩熙载夜宴图》,描绘了五代时期南唐政权一位高官在府中举办夜宴的场景。因严谨流畅、生动传神的绘画技巧,该画作广受美术界研究与鉴赏,然而将其作为一种史料的研究,则屈指可数——杜文玉所著《夜宴:浮华背后的五代十国》(下称《夜宴》)一书,就从历史层面对《韩熙载夜宴图》的画里画外进行了叙述。
南唐后期,国势日渐衰败。在中原地区,后周将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取代后周,建立了宋朝。次年,李煜即位。他一面向北方强盛的宋朝求和,一面又对从北方南下的官员心生猜疑,整个南唐统治集团内部斗争激化。在这种环境下,朝廷高官韩熙载为保护自己,决定韬光养晦,以生活上的腐败作风来彰显自己没有政治野心。有一天,韩熙载在府内设宴并邀请朝中官员,李煜生怕韩熙载趁机谋逆,所以派遣画家顾闳中到韩府暗地窥探韩熙载的活动,并将府内夜宴的情况通过绘画的方式如实记录下来。韩熙载故意以一种醉生梦死的态度表演给顾闳中看。顾闳中回宫后,凭借超强的记忆力挥笔作画,了却南唐后主的一番心事,更是造就了这幅传世名画。
《韩熙载夜宴图》之所以传世,也许并非只因画家技法的高超,还在于它背后摄人心魄的历史背景。正如作者所说:画作中韩熙载的神态一方面反映了“狂放不羁、纵情声色的处世态度和生活追求;另一方面他又心不在焉、满怀忧郁”,难掩国事衰微与君主猜忌下的忧心忡忡。为何描绘歌舞升平的画作在历史学家解读下却充斥着刀光剑影?我想,正是韩熙载个人的命途坎坷、仕途不顺和他身处五代乱局、所仕南唐政权由盛转衰,构成了这种历史纠结。
《夜宴》一书,从“夜宴的时代”“夜宴的君主”“夜宴者的心态”和“夜宴的参与者”四方面展开了这一历史纠结背后的动荡、无为、苦闷与茫然的情绪。从韩熙载的个人经历来看,他出生于唐朝灭亡前几年,童年成长于后梁,考中进士仕于后唐,政变的发生迫使其又逃至南方。正史《新五代史》中记载了他在南逃前与好友的分别场景。当时,他与好友李谷相约,一人仕于中原政权,一人为南方政权效力,二人从此分道扬镳,但仍约定“顶峰相见”,共同的目标是辅佐君王一统天下。此后,他前往南方的吴国。当时掌握吴国朝政的李昪,逐渐推翻吴国的统治,另立南唐政权。从此,韩熙载便一心一意侍奉南唐王朝。韩熙载可谓南唐的“三朝元老”,见证了南唐国势的由盛转衰。李谷在统治中原的后周政权担任宰相,发兵征讨南唐政权;反观韩熙载,在南唐却没能有所作为。此外,由于用人不当,南唐的军事行动屡屡受挫,逐渐失去了其占据江淮富饶地区的优势。南唐后主李煜即位后,一度想要拜韩熙载为相,此时的韩熙载却失去了年轻时的勇气,转而消极避世。以上便是《韩熙载夜宴图》的时代背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韩熙载晚年的放纵,在《韩熙载夜宴图》中呈现得淋漓尽致。是什么让韩熙载从“风流倜傥”转变为“心灰意冷”?也许从一开始,韩熙载的人生抉择注定将其引向中国古代士大夫的“不理想”状态。正如张载的“横渠四句”,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知识分子高尚追求,在“兵强马壮为天子”“武夫任将相”的时代羁绊下难以实现。五代十国是鼎盛唐朝与繁华两宋之间的“波谷”,大一统的国家在军阀混战、奸臣当道的大时代中土崩瓦解。“统一”是当时士大夫阶层“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的基本动力。或许是统一的抱负未能实现,韩熙载对南唐国运无力回天、南唐君主胸无大志极度失望。即便是官运亨通的诱惑,也无法挽救人生失败的大势,此刻的招揽无非是落魄政权的回光返照。陆游在《南唐书》里记下了他对韩熙载晚年蓄养歌伎四十多人并放任她们外出和门客杂居的理解。韩熙载深感自己力量弱小,南唐的偏安一隅已然成为统一的绊脚石,于是在统治者的招揽面前表现出自暴自弃、放荡不羁的样子,尽力躲开复杂的宫廷之争……总之,历史学家总是不断猜测。但这种猜测并非毫无意义的虚构,画作中韩熙载的苦闷神态展现了画家的高超技艺。当时统治者没有感受到的人物神态背后的含蓄隽永,却被后世人精确捕捉,这正是历史镜鉴作用的体现。正如著名历史哲学家科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里的观点:歷史学是“企图回答人类在过去的所作所为的问题”的科学。基于史料的合理推测,对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抽丝剥茧,正是历史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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