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汀(1775—1817)应该是世界小说史早期最著名的女性写作者、女性作家了。想一想那个时候还是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之交,女性正在努力挣脱传统的束缚与因袭,女性文学正处于发轫时期。而任何时候任何性别的写作都会面临一些共同的问题。简·奥斯汀引发我们不时地思考写世俗、写现实生活的作家和世俗、现实生活的关系问题,尽管这也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我常常怀疑那些现在充斥在文坛上的貌似客观真实地描写现实的作品,我怀疑它们在“忠于生活”的幌子下的真实动机、心灵旨趣以及精神的格调。不是说不能写阴暗、丑陋、庸俗和变态,是要看你把它们置于什么样的观照之下。没有距离、没有高度地“津津乐道”的方式,那作家也就把自己混同于世俗了。甚至“剑走偏锋”式地企图制造出什么出奇制胜的动静的方式,那就更远离了文之为文的本意。
现在我们回到简·奥斯汀。简·奥斯汀善于描绘家长里短,三五人家、几对婚嫁男女,就是一个世俗小舞台、生活大世界,热闹的表象,充满人性底蕴和讽刺意味。在夏洛蒂·勃朗特所看不惯的餐桌、牌桌、客厅、舞厅、闲谈、散步、吃喝应酬中,真实的世俗生活、生活的真實逻辑,被简·奥斯汀栩栩呈现出来。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不知道简·奥斯汀是如何发现这个“琐碎”的世界并选择了这个“王国”的。如弗吉尼亚·伍尔芙所说,没有悲剧,也没有什么英雄的业绩,但那些外表琐碎平常的生活却被赋予了永恒的轮廓,被赋予了最持久的生命形式。简·奥斯汀虽然是从一个狭小的角度切入,但挖掘到的绝不是一些孤立的点,而是人类生活的共性,是不管宫廷王室还是荒野乡村都上演着的普遍人性。于是那些小小的生活场景就与宇宙有了联系。“浪漫、历险、政治或阴谋都不能与她在乡村住宅楼梯上看到的生活相比”(伍尔芙),这即是简·奥斯汀“不可腐蚀的良心”和“从不失误的头脑”(伍尔芙)。连摄政王和他的图书馆秘书(他们曾建议她改变写作题材)都无法腐蚀、无法干扰的良心和头脑。文学中的什么主义和手法、风格、流派,也没有这种良心和头脑重要。
这里我们就要接近简·奥斯汀的核心了。照耀着简·奥斯汀的良心和判断力的是一束“道德之光”。这里不是将道德作为一种审美的观念,亦不是强调一种道德的规范,而是反映了写作者本人的心灵旨趣、人性追求、精神品位以及道德感。简·奥斯汀写的是世人世事,她是由做人做事的标准、原则和依据而达于道德,由精神的格调而达于道德,是创作主体的人格境界和情操的一种折射。英国学者利维斯在评价简·奥斯汀的时候说:“她对于生活所抱的独特道德关怀,构成了她作品里的结构原则……她努力要在自己的艺术中对感觉到的种种道德紧张关系有更加充分的认识,努力了解为了生活她该如何处置它们……假使缺了这一层强烈的道德关怀,她原本是不可能成为小说大家的。”诚如斯言,如果仅仅依靠那些充满戏剧性的矛盾和冲突,仅仅凭借高超的写作技能和手法,简·奥斯汀这样的“小幅画家”是不可能成为小说大家的,是不会“活”到两百年后的今天的,并且还将继续“活”下去。
简·奥斯汀的冲突是道德冲突,简·奥斯汀的关怀是道德关怀。在简·奥斯汀的每部作品中,你都能感受到她强烈的倾向。赞赏的、批判的、挖苦的、嘲讽的、哀叹的,什么都逃不过她犀利的目光。对德行和人性理想的推崇,使她对笔下负面人物的鞭挞更加不留情,更加入木三分。理想必是批判的。我常常觉得她的批判比她的正面形象更加突出了她的理想。她也许太明察秋毫、太察见渊鱼了(她硬是把人看到了骨子里,看出人骨子里发生的事情),对人性太失望、太不满意了。她用心塑造的正面人物,也许只是寄托着她的人性理想。她也许只是在说:人,就应该是这样啊!
我把简·奥斯汀称为“理想现实主义”,以与那些在现实主义的招牌下写阴暗、低俗和猎奇的写作心理相区别。简·奥斯汀对人性的负面因素,对人的虚荣、虚伪、自私、势利、愚蠢、愚昧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她是将它们置于一种鞭挞批判的强光之下,是将它们置于她的道德律令之下,表达了简·奥斯汀作为创作主体对生活、对人性的理解思考姿态和瞻望与期许。
简·奥斯汀之后,文学发展又走过了两百多年,现代主义文学和艺术已经走上了探索内在自我的道路。但不管现代主义文学将走向何方,都还会不断地回到简·奥斯汀这里。
哈代(1840—1928)是简·奥斯汀之后英国文学史上又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我对于哈代的阅读仅限于《远离尘嚣》《无名的裘德》《还乡》,还有对电影《苔丝》的了解,但哈代却一直萦绕于怀,一定要写点什么。越过哈代出色的表现人物、营造环境和推动情节的手法技巧,我看到了哈代的一种天性冲动,也许这才是把我不断拉回到他这里的力。
无疑,哈代是一个有着悲剧情结的作家,除他的第一部作品《远离尘嚣》,其余几乎都以悲剧结局。他看到了人生的不圆满以及人的不同欲求之间的巨大冲突和无法弥合,这也许就是哈代的深刻和悲剧感的来源。
哈代惯用阴错阳差手段并用得天衣无缝,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命运和情节推进都是由于“晚了”“错了”一步,而导致很大的不同。但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给我们讲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甚至也不是为了卖点(也有为了卖点而迁就书商的时候,如《还乡》中红土贩子和托马茜的关系,原著中是没有这一条线索的),他是要表现自己的主题,他内心中那一个坚硬的核是无法改变的。
先前读毛姆的作品,看到毛姆所说作家用情节进行思考、用情节演绎作品的说法,并不以为然。我觉得他的《刀锋》的情节化就太明显了,一眼就能看穿。到了哈代这里,却没有一点牵强的感觉,几乎认定哈代的人物只能是这样,非如此不可。哈代是从人物的性格逻辑、从人性出发推动情节的。他不是用情节去演绎先定的理念,而是看自己的人物或者生活到底有哪些可以通过情节揭示出来。
但是,《还乡》中也本可以不让怀尔德夫和尤斯塔西亚去死的,他们可以离婚,可以重新选择,也可以私奔。他们从自己的禀赋和认知出发,追求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也说不上有什么错。但哈代却让他们死了,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哈代杀死了他们。我觉得哈代和很多读者一样,也是一个有着强烈主观倾向的人。很明显,他不爱他们,他爱自己的主人公克莱姆,他才不惜给那两个男女悲惨的结局。他的潜台词是:自私、虚荣、浮华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甚至生命的代价。他不惜以极端震撼的效果来强化这一切。
裘德也死了。谁都可以从裘德身上看出哈代的影子。裘德远没有哈代幸运,裘德有一颗正直向上的心,有志向和抱负,却始终被挡在文化和文明的圈子外,晋升无门。最后,与自己所爱的人又演出了一幕令人扼腕的爱情悲剧、生命悲剧。哈代偏爱悲剧,有着悲剧情结,那些阴差阳错的偶然因素,最终都导致必然的悲剧命运。这里,其实没有偶然,只有必然,哈代所传承的是自古希腊以来的人的悲剧命运意识。人的悲剧就蕴藏于人的本能和本性中,是與生俱来的。淑无法战胜丧子之痛,将自己送上祭坛;尤斯塔西亚无法战胜虚荣,以致冒失行事,搭上了性命;苔丝的悲剧也是人性的悲剧,是人的欲望和偏见所导致的不可避免的结果。
因此,被各式浪起迭涌的现代主义迷乱了双眼的读者仍然会回到哈代这里,沉浸在这些令人揪心的爱情故事里。阅读哈代的意义不仅仅在于现实主义和出色的艺术技巧,更在于永恒的人性。哈代的天性里有一种理想主义,对理想人性的向往,对人的原始欲望本能的批判和鞭挞,对于人性提升的天生冲动。这是哈代作为作家的立身之本。
哈代一生都活动于艾登荒原,《还乡》也同时是为艾登荒原作传的一部小说。艾登荒原古朴苍茫,蕴藏在自然面貌之下的所有人性的东西和生命的悸动都尽在其中了。只有对自己所生活其中的自然环境有深沉的爱,才有这种对自然景物的抑制不住的铺张而奢侈的描写。哈代是最后一个有着古典心灵的作家了吧。他是现代工业社会埋葬古典生活以前最后一个为荒原唱挽歌的吧。哈代很了解读者的心理,决不把故事写得拖沓啰唆,同时他又很有耐心很细致,不惜多方铺垫塑造。看看那些乡民的恋爱方式、生活方式,还很含蓄、高雅,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粗陋、粗俗。五月狂欢节、十一月篝火节,那块陌生而遥远的大地上的诗情诗意激起了我们多么神秘而辽远的想象啊!
这些几乎一生都生活在这块土地的乡人、邻人,却演绎出了不同的精神意义。你会觉得,这里面的故事可以发生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这里面的目光是超越艾登荒原的。哈代思考的是高于生存、高于虚荣和奢华的意义,他思考人的生存方式及生活方式、精神和心灵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哈代又是属于现代的,是现代主义。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没有这些,你会觉得现实主义是一个多么空泛而模糊的名词。
苍茫雄浑、万古如斯的艾登荒原也是哈代的一个人物、一个主角、一种人格与道德力量的凝结。我甚至认为,读过了《还乡》,读出了哈代悲剧故事后面的情怀,才算真正读过了哈代。
哈代的道德情怀、理想情怀使他的全部作品凝聚起来,凝结成一个痛点(人性之痛)和内核(理想人性)。这是哈代在文学史上永恒的位置和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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