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2年1月20日,天气阴冷。午后由汉口出发,为《黄檗复问》《周弘祖集 周弘禴集》等书的出版赴麻城与当地的两位整理者晤谈。《黄檗复问》的作者无念法师长居麻城黄檗山,周弘祖、周弘禴分别为嘉靖三十八年(1559)、万历二年(1574)进士,是麻城中馆驿人氏。麻城的这几种地方文献,如今由麻城的文史研究者金木兄、苇滨兄整理,可以说既是麻城文脉赓续的一桩善举,也是古籍出版的一件大事。
铁马飞驰,不觉已到麻城地界。途经中馆驿——曾经南来北往的古驿,遂离开高速公路,作短暂停留。驿站的人声马鸣早已消失在历史之中,了然无痕。我在荒凉的田野中举目四望,远处的一抹雾霭似从遥远的时空中飘然而来。
继续驱车北行,下午四点到达麻城市教育局,与等候在此的金木兄、苇滨兄晤谈。后由二兄陪同,拜谒凌礼潮先生墓。礼潮先生整理的《梅中丞遗稿》《梅国桢集 梅国楼集》都是由我担任责任编辑,二梅合集尚未付梓,不料先生已于去年秋天匆匆西去了。白日消磨英雄尽,青山埋葬故人多。去年一年,经历了几次沉重的生死离别,几回肠断,几回神伤。礼潮先生去世的前几天曾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今天心情很好,感谢你们!”手机里的短信尚在,然而礼潮先生与我从此天人两隔了,空旷的山岗上寂寂无声。
晚间,麻城市红色文化研究会的李敏女士设宴招待。李敏女士生长于哈尔滨,中学毕业后作为知识青年到西藏工作十年,后又上大学,随丈夫来麻城生活至今。李敏女士是麻城当地的活字典,当年罗威廉为了写《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到麻城搜集材料,李敏女士为他提供了很大的帮助。罗威廉在书的序言中对李敏女士表达了诚挚的感谢。
席间还有一位苇滨兄的堂兄,是我的校友,他回忆了华师老校长章开沅先生的几件往事,我一一作了记录。我与苇滨兄分了一瓶白酒,后又品麻城当地老米酒。散席后入住教育局附近的招待所。
二
凌晨五点被冻醒,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起身开空调,房间里暖和后又沉沉睡去,近八点钟自然醒。洗漱完毕后去一楼餐厅用早餐,要了一碗土鸡汤面。鸡肉肥瘦相间,肥的肥而不腻,瘦的瘦而不柴,汤汁鲜美。一碗吃完,宿醉全解。
金木兄、苇滨兄已在一楼大厅等候。商量后决定由苇滨兄开车,一行三人赴岐亭、宋埠、中馆驿等地进行田野调查,探寻旧迹。车往西南方向的岐亭行驶,因道路施工无法通行折返宋埠。车在县道乡道上缓慢行驶,我們三人在车上闲聊。由麻城的王道士谈到余秋雨的《道士塔》,由《道士塔》谈到余秋雨的散文,又由余秋雨的散文谈到“杨朔模式”“刘白羽模式”。金木兄说,小时候读书,觉得杨朔的散文写得好,而且还易于模仿,如卒章显志、托物寓意等,现在回头看,发现那都是概念化、模式化的东西;而余秋雨散文的意义就是对杨、刘散文模式的强力反拨。苇滨兄说,杨朔散文最大的弊病是假而空,图解概念,为情造景。听了他们的谈话,我深感学在民间,他们说得朴素而又很有见地。是的,尽管余秋雨的散文受到很多批评,说他搔首弄姿,呻吟太过,甚至还编排了一个段子说警方扫黄从小姐的包里搜出了口红和余秋雨散文,借以讽刺余秋雨的散文是“文化口红”,但如金木兄、苇滨兄所说,从当代散文的流变中历史地看待余秋雨,他的散文让散文回归文化品位、个人本位,确实是不可轻易否定的。
路上金木兄还谈到了他的读书经历和寻访地方文献的一些故事。金木兄的祖父也是一位乡间的读书人,在抗战胜利期间曾作过一副长联,载于当地流传的民间抄本。
金木兄还搜集了明代一些女性的诗文,其中有一位叫万二娘的,她给在外谋生的丈夫写过一封信,是用骈体的形式写成的。其中有句云:“云萍踪迹,铁石心肠。子生遗腹,颇能读窗之书;女长闺门,亦会弄机之杼。妾曾效孟姜之女,难寄千里寒衣;君既读圣贤之书,讵忘八旬老母?收拾行李,及早登程。莫言无职无官,只要言身言命。母子同相念,免晨昏倚望于门庭;夫妇得团圆,至一家欣欢而集念。”这封家书文采斐然,情理晓畅,颇能动人,从中亦也能见出当时的民风和这位万二娘的性情。
其实到不到岐亭都不重要。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讨论文学了,我希望路再蜿蜒曲折一些,让这自由愉快的气氛再持续长一些。
到达位于举水两岸的宋埠,这里因水而兴,曾经商贾云集,有“小汉口”之称,如今只见裸露的河床。又来到周氏家族的世居之地。周氏一门,曾出过七个进士,其中就有周弘祖、周弘禴昆仲。在一位周姓老人的指引下,我们在养鸡场的粪窖边上,在层层的草蔓中,发现了残存的石狗、石马、石龟和石碑等物。一块石碑上依稀可见“文林郎周公”字样。可见再显赫的家族,都敌不过岁月的淘洗,都经不起历史的沉浮。
参观完周氏家族残存的遗迹,我们前往浮桥河村寻找光黄古道遗址。在村委会主任金同志和村支部书记林同志的带领下,途经浮桥河水库、卧牛石,我们来到了半山腰。在冬日昏黄阳光下的枯草中,见到了几段石阶。没错,那就是光黄古道的遗存。中间那一段凹槽,据说是几百年来车轮碾过、山水冲刷过留下的印痕。
光黄古道遗址的脚下是浮桥河水库,古道和同样古老的村落,都已永远地隐没在了时间的洪流之中。站在残存的古道上,遥望远方的茫茫水面,水面上的氤氲雾气中仿佛升腾起负重的骡马、布衣草鞋的力伕、远游的士子……
三
麻城,这片出过众多将军的地方,这个有着“七百年暴力史”(并非贬义)的中国县域,这方崇尚武勇的土地,它又文脉绵长,文风炽盛,仅明清两代,麻城籍的进士就有近一百五十人。其实,这并不难理解。农耕时代的一切历史都跟土地有关。钱基博在《近三百年来湖南学风》导言中说湖南为“四塞之国”,其地“顽石赭土,地质刚坚,而民性多流于倔强”,麻城与此也有类似之处。麻城地貌近似马蹄,山谷盘阻,四固之区,屏蔽江淮,只有中心低地适合稻麦种植,优质土地资源非常有限。明清五百四十余年,麻城的土地主要集中于几十个望族的手中,他们在几百年的历史中取得了制度化的支配地位。明清两代,人口激增,而土地日益集中,自耕农日益向佃农转化,甚至世代卖身为奴。这种阶层的固化实际上也造成了文风的独占性绵延和武勇的广泛性暗流。明代麻城籍甘肃巡抚梅之焕卸任还乡后,曾动员了一万多人的家丁团练队伍,筑起了坚固的要塞堡垒,痛击来犯麻城的张献忠。像这种依附于主人的军事力量是非常不稳固的。外力的作用如灾荒、瘟疫,非常容易打破这种脆弱的主奴关系。麻城并不是一个文化闭塞的地方,西北和北部的大别山脉不难跨越,举水的众多支流汇集为干流,向西南流出麻城,前者可经河南到华北,后者可通江汉而西东。李贽、冯梦龙以及“公安三袁”等文人名士都曾到访过麻城。不过,大多数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与广泛的赤贫者并没有多大关系。李贽的到来可能是个例外,他的“异端”思想曾在部分士绅中引起恐慌,他们所惧怕的实际上是李贽的思想激起普通民众人性中涌动的欲望,这层意思在麻城当地的文献以及李贽的文字中不难解读出来。
俱往矣!一路思绪纷飞,不觉已归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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