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子不语》中《不倒翁》的时候,不由得想,若袁枚也能像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写一本中国的《格列佛游记》,写出另一个小人国,一定也会很好看的。
二
袁枚写《话官说鬼》是写一群无赖泼皮说北京方言的那种腔调,与我在看题后未读时所以为的鬼不同。人问:你以为写什么呢?我说:我以为他要写古时当官的如何打官腔呢!
三
《西园女怪》告诉我们:格外的美要小心。背面美不等于正面美,一面美不等于多面美,生活从来不止一面,越是美的越要小心。
《鬼借官衔嫁女》让人在读它的时候也能如此地安慰自己:呵,原来鬼也同人一样爱面子而崇势力。
袁枚还说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过此,鬼道乃穷。问题是,你能过此三技吗?
四
《子不语》中的鬼,绝少美丽善良的,但袁枚却总是倡导不怕鬼,比如这篇《鬼乖乖》就将险恶恐怖的刺激蕴于轻松的谐谑之中:
金陵葛某,嗜酒而豪,逢人必狎侮之。清明与友四五人游雨花台,台旁有败棺,露见红裙。同人戏曰:“汝逢人必狎,敢狎此棺中物乎?”葛笑曰:“何妨!”往棺前,以手招曰:“乖乖吃酒!”如是者再。群客服其胆,大笑而散。
葛暮归家,背有黑影尾之,声啾啾曰:“乖乖吃酒!”葛知为鬼,虑避之则气先馁,乃向后招呼曰:“鬼乖乖随我来!”径往酒店,上楼,置一酒壶、两杯,向黑影酬劝。旁人无所见,疑有痴疾,听其所为。共饮良久,乃脱帽置几上,谓黑影曰:“我下楼小便,即来奉陪。”黑影者首肯之,葛急趋出归家。
酒保见客去遗帽,遂窃取之,是夕为鬼缠绕,口喃喃不绝,天明自缢。店主人笑曰:“认帽不认貌,乖乖不乖。”
酒保之死是因他贪小便宜。人呀,大便宜不能贪,小便宜也不要贪。
五
袁枚写《捉鬼》:“婺源汪启明,迁居上河之进士第,其族汪进士波故宅也。乾隆甲午四月一日夜,梦魇,良久寤,见一鬼逼帷立,高与屋齐。汪素勇,突起搏之,鬼急夺门走,而误触墙,状甚狼狈。汪追及之,抱其腰,忽阴风起,残灯灭,不见鬼面目,但觉手甚冷,腰粗如瓮,欲喊集家人,而声噤不能出。久之,极力大叫,家人齐应,鬼形缩小如婴儿。各持炬来照,则所握者,坏丝棉一团也。”读罢,心想,此类噩梦,我这人也经常做的,差别只是我不知道,我捉的是人还是鬼。
六
袁枚是个很会替自己的作品和人物起名字的人。比如《冷秋江》,我就很喜欢。他“魁肩昂背,高步阔视”,气宇轩昂。他“持大扇击手作拍板”,悠然而自得。他口中所念的不是“子曰诗云”,而是苏轼的“大江东去”。他不是毫无实践能力的废物,而是凭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救助弱者的俠士。他面带微笑,言辞亲切,风度潇洒,可亲可敬,但小鬼们见他转身就跑。看到这里,我还想起《萤窗异草》中的《魂灵》。那位老儒形象奇丑,丑到什么程度呢?丑到不怕钟馗像的“不畏魁梧丈夫抚剑疾视”的两个坐家鬼都被他吓得心胆俱裂,抱头鼠窜,不再回来。所以呀,我们说,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绝对无用的东西,也没什么绝对无用之人。
七
《一目五先生》,真的是妙文:
浙中有五奇鬼,四鬼尽瞽,唯一鬼有一眼,群鬼恃以看物,号“一目五先生”。遇瘟疫之年,五鬼联袂而行,伺人熟睡,以鼻嗅之。一鬼嗅则其人病,五鬼共嗅则其人死。四鬼伥伥然,斜行踯躅,不敢作主,唯听一目先生之号令。
有钱某宿旅店中,群客皆寐,己独未眠。灯忽缩小,见五鬼排跳而至,四鬼将嗅一客,先生曰:“此大善人也,不可。”又将嗅一客,先生曰:“此大有福人也,不可。”又将嗅一客,先生曰:“此大恶人也,更不可。”四鬼曰:“然则先生将何餐?”先生指二客曰:“此辈不善不恶,无福无禄,不啖何待?”四鬼即群嗅之。二客鼻声渐微,五鬼腹渐膨亨矣。
在袁枚看来,凡大善大恶之人,必定有自己做人的原则,有自己的生活目标和道德观念,不随人俯仰,不随波逐流。而“不善不恶、无福无禄”的人也就是无是无非,苟安于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既不为他人谋利,也不追求自我实现的人。这样的人是平庸的,只配给鬼做吃食,填补他们那“膨享”的肚皮!由此,我们亦可想象袁枚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八
又一篇不怕鬼的故事,《鬼宝塔》,观赏者是杭人邱老,由鬼影到现身,由美丽到丑恶,由往来无定到宝塔成形,看看这两段:
是夕淡月朦胧,恍惚间,似前面有人影闪过。邱疑贼至,注目视之,忽又一影闪过,须臾,连见十二影,往来无定,如蝴蝶穿花,不可捉摸。定睛熟视,皆美妇也。邱老曰:“人之所以畏鬼者,鬼有恶状故也。今艳冶如斯,吾即以美人视鬼可矣。”遂端坐,看其作何景状。
未几,三鬼踞其足下,一鬼登其肩,九鬼接踵以登,而一鬼飘然踞其顶,若戏场所谓搭宝塔者然。又未几,各执大圈,齐套颈上,头发俱披,舌长尺余。邱老笑曰:“美则过于美,恶则过于恶,情形反复,极像目下人情世态。看汝辈到底作何归结耳。”言毕,群鬼大笑,各还原形而散。
谁能像邱老先生这样镇定自若地观赏呢?
九
《阎王升殿先吞铁丸》是写杭州闵玉苍先生,一生清正。任刑部郎中时,每夜署理阴间阎王之职。“每升殿,判官先进铁弹一丸,状如雀卵,重两许,教吞入腹中,然后理事,曰:‘此上帝所铸,虑阎罗王阳官署事有所瞻徇,故命吞铁丸以镇其心,此数千年老例也。”此篇故事情节简单,但其说理性却特强:“到任三月,忽一日晨起,召诸亲友而告曰:‘吾今而知小善之不足为也。昨晚吾表弟李某死,生魂解到,判官将其生平做官恶迹请寄地狱审定拟罪,再详解东岳(泰山别称。民间传说泰山之神名东岳帝君。司狱讼)。余心恻然,将狱牌(写有罪犯姓名的木牌)安放几上,再三目李。李自诉平生不食牛肉,做官时禁私宰尤严,似可以此功德抵消他罪。余未作声,判官驳云:此之谓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也。子不食牛肉,何以独食人肉?李云:某并未食人肉。判官曰:民脂民膏,即人肉也。汝作贪官,食千万人之膏血,而不食一牛之肉,细想小善可抵得大罪否?李不能答。余知李素诵《大悲咒》,为阴司所最重,因手书大悲咒三字在掌上以示之。李竟茫然不能诵一字。余为代诵数句,满堂判官胥役一齐跪听,西方赫然似有红云飞至者。然而铁丸已涌起于胸中,左冲右撞,肠痛欲裂矣。余不得已,急取狱牌加朱(给犯人定斩刑后主审官员即在狱牌的犯人姓名上用红笔加点),放李狱中,肠内铁丸始定,方理别案而归。诸亲友因问:‘到底牛肉可食乎?先生曰:‘在可食不可食之间。人问故,曰:‘此事与敬惜字纸相同,圣所未戒,然不过推重农重文之心,充类至义之尽。故禁食之者,慈也。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语久被老子说破。试想,春蚕作丝,衣被天子以至于庶人,其功比牛更大,其性命比牛更多,而何以烹之煮之,抽其腹肠而炙食之,竟无一人为之鸣冤立禁者,何耶?盖天地之性,人为贵。贵人贱畜,理所当然。故食牛肉者,达也。”之所以这么大段引述,乃因袁枚说得清楚,而且如此理性十足。
十
袁枚写了《子不语》,意犹未尽,又写《续子不语》。这篇《枯骨自赞》,禁不住又要摘引一下:
苏州上方山有僧寺,扬州汪姓者寓寺中。白日闻阶下喃喃人语,召他客听之,皆有所闻。疑有鬼诉冤,纠僧众用犁锄掘之。深五尺许,得一朽棺,中藏枯骨一具,此外并无他物。乃依旧掩埋。未半刻,又闻地下人语喃喃,若声自棺中出者。众人齐倾耳焉,终不能辨其一字。群相惊疑,或曰:“西房有德音禅师,德行甚高,能通鬼语,盍请渠一听?”汪即与众人请禅师来,禅师伛偻于地,良久,谇曰:“不必睬他。此鬼前世做大官,好人奉承。死后无人奉承,故时时在棺中自称自赞耳。”众人大笑而散。土中声亦渐渐微矣。
他人之所以奉承你是因为对你有所求,死了,无官无钱了,谁还会再奉承你呢?“枯骨”当然也知道的,但习惯了,改不了,只好自夸自赞了。阿谀奉承,自吹自擂,既使人笑,又叫人悲。
十一
《续子不语》中的《狼军师》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姚品文先生的读后感,我读过亦摘抄了:“本篇刻画了一只为狼出谋划策、与人作对的怪兽。这种怪兽没有自己固有的形象,似狼非狼,大约也不属于某类动物,而是一种动物的畸形变异,故而连名称也没有。它的面目丑陋凶恶:‘圆睛短颈,长喙怒牙,但它的身躯却是没有一点力量的,它‘后足长而软,不能起立。这样的动物靠什么本事活在这世上呢?原来是靠给其他动物做帮凶。你看它在众狼耳边嘀嘀咕咕作密语的样子,实在像个长舌妇阴谋家,自己没有本事,却专在背后唆使。不过它是颇受狼的拥戴和尊敬的。你看众狼拥之而来,‘俨舆卒之舁官人状,它的自我感觉必然是威风凛凛,相当良好的。它坐在那里指挥众狼行动,也俨然是一副军师的派头。它也的确有一肚子坏水,它给狼出的主意——从积薪之下抽取枝条,真是绝妙。你看,积薪马上就要溃散,钱某立即要成为众狼的口中之物了。但是人毕竟是人,当钱某被狼环而欲噬的时候,他机智地爬上柴禾垛,狼对他便无可奈何。后来钱某被‘釜底抽薪,处在危急的时刻,人的群体性发挥了作用:众樵夫闻声而来,解除了危难。那些真正造成威胁的狼逃走了,剩下这个跑都跑不动的军师,便只有摇尾乞怜,‘束爪待毙。当然,人不会怜悯这种东西,它‘助纣为虐的结果,便是成了人类的佐酒佳肴。这类怪兽在动物中是绝对没有的,但在衣冠楚楚的人类中,我们倒是似曾相识。”姚先生说得非常好。
十二
此书为何叫《子不语》呢?想来应该出自“子不语怪力乱神”吧。这是《论语》里的话。但这《子不语》偏偏就是要语这世上的“怪力乱神”。为什么?袁枚说,一个人经书读久了,自然会生厌,如果能够换个口味,读点别的,多少也能长点见识。于是,《续子不语》里也就有了一篇特别的《子不语娘娘》了。“子不语娘娘”并不是这篇小说中的女主角,而是女主角的婢女。女主角與丈夫刘瑞只有三年的夫妻缘分。他们两个告别的时候,“刘闻之大恸。女起身径行,刘牵其衣曰:‘我因卿来之后,家业小康,今卿去后,我何以为生?女曰:‘所虑甚是,我亦思量到此。乃袖中出一木偶,长寸余,赠刘曰:‘此人姓子,名不语,服事我之婢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君打扫一楼,供养之,诸生意事,可请教而行。刘惊曰:‘子不语得非是怪乎?曰:‘然。刘曰:‘怪可供养乎?女曰:‘我亦怪也,君何以与我为夫妻耶?君须知万类不齐,有人类而不如怪者,有怪类而贤于人者,不可执一论也。但此婢貌最丑怪,故我以子不语名之,不肯与人相见,但供养楼中,听其声响可也。刘从之,置木偶于楼中,供以香烛,呼‘子不语娘娘则应声如响,举家闻其声,不见其形也。有酒食送楼上,盘盘皆空,但闻哺啜之声。踏梯脚迹,弓鞋甚小”。因为是“怪”(木偶能知过去未来还不怪吗),所以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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