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书》是吴伯箫第一个正式出版的作品集,也是使他跻身于京派散文后起之秀,奠定文学史地位的标志性成果,1941年5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翌年1月桂林再版,1982年12月又由广东花城出版社重印。
遗憾的是,如此重要的处女集,作者吴伯箫却对其当初在上海、桂林的出版毫不知情,连稿费也遭冒领。而四十余年后重版本问世的时候,吴伯箫又已过世数月,竟也未能看到,此不能不令人叹惜再三。
好在重版本的前面,补上了当初王统照撰写的序言,后面又增加了吴伯箫生前写就的“代跋”——《〈羽书〉飞去》,将《羽书》曲曲折折的出版过程作了详尽的交代,总算较为圆满,遗憾中遂有欣慰。
即于这篇“代跋”中,吴伯箫在回顾了“卢沟桥事变”后将稿本“托孤”给王统照的往事之后,接着就提到第一次文代会巴金见到他询问稿费是否收到时的情景,除了对稿费被冒领的意外,一句深情的感激话语亦随之道出:“我才想到巴金同志正是《羽书》的抚育恩人。”
事情过去近八十年,当事人都早已不在,要想搞清《羽书》从剪贴稿本变身为正式出版物的细节,或已不易。特别是王统照先生是如何转交巴金,而巴金又如何将之列入“文学丛刊”第七辑的细节更是难以窥知。对此,吴伯箫本人也留有遗憾:“第一次文代大会,剑三晚到两天。郑振铎先生忙着邀巴金同志等作陪在翠华楼替他洗尘。席间大家畅怀交谈,真的‘把杯痛饮,我竟忘记问起写序的事,更没谈起《羽书》的出版过程。”由此,《羽书》序言的撰写和出版过程成为文学史中失落的环节。
不过,文学史的意义却还是因《羽书》的出版而产生了。盖《羽书》者,乃吴伯箫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北师大毕业后重回山东从教期间所作散文的结集,写作时间集中在1933至1936年的四、五年中,数量不过十八篇,上海竖排版页码为一百一十八页,花城横排版加上序、跋也不过百余页,实在说不上厚重。不过在吴伯箫,这几年倒是他写作的自觉期,晚年回忆录《无花果》提及这一段,有“梦想以写作为业”和“梦做得最熟的时候”之语,又说:“那时不自量力,曾妄想创一种文体:小说的生活题材,诗的语言感情,散文的篇幅结构,内容是主要的,故事、人物、山水原野以至鸟兽虫鱼;感情粗犷、豪放也好,婉约、冲淡也好,总要有回甘余韵。体裁归散文,但希望不是散文诗。”对“文体”的自觉也的确在这时期的作品中多有体现,《山屋》、《马》、《几棵大树》以及没能入集的《天冬草》、《海》就都是发表后广受好评的名篇,《灯笼》甚至被济南一位冒名者抄袭投到北平的杂志“发表”而受到读者举报。如把这些散文与同時期何其芳、李广田等人的作品比较,可以感知他们在文体风格上的某些相似特征。
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本人就参加过一部《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并有幸撰写了四十年代散文一章,其中就将《羽书》与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钱锺书的《写在人生边上》、冯至的《山水》、王了一的《龙虫并雕斋琐语》并列介绍,那或许是大陆高校教材第一次专节介绍吴伯箫的早期散文。而我当时所借鉴的则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香港学者司马长风在其《中国新文学史稿》所持的观点,即吴伯箫早期散文代表了现代散文的一种豪放风格。
吴伯箫在青岛工作、生活前后差不多整四年,住过的地方应该不只一处,《羽书》中所记“山屋”是其一,《羽书》外所记“岛上居屋”是其二。《山屋》文末注明写于1934年4月6日之“青岛万年兵营”,其实“万年兵营”、“山屋”都只是当年青岛大学后面万年山的附属物,兵营为当年德国人所筑,山屋则为吴伯箫的住处。由“刚来记得是初夏,现在已慢慢到了春天”,约略可知伯箫所谓“初夏”当为前一年即1933年上半年,彼时《青岛民报》报馆被日本浪人烧毁,吴伯箫开始主要在已改名为山东大学的原青岛大学工作,从上班方便计,此时搬来“山屋”比较顺理成章。此篇写法,已然是吴伯箫驾轻就熟、收放自如的一种融叙述、随想于一体的笔致,或可称之为现代辞赋体散文。依次写春夏秋冬山屋内外之风物情怀,语句流畅,文采斐然,节奏跳荡委曲,意兴昂然盎然,极为灵动飘逸。
《记岛上居屋》虽未收入《羽书》,可也是那个时期作品,写于1936年中秋,在济南,所记则是当年暑中在青岛租房度假事。何以说租房度假而并非吴伯箫在青岛时期的正式住所?盖吴伯箫早在1935年年初就调离山大而移居济南了。只不过一来青岛有文友相约,二来又有恋人牵挂,故暑期回青度假,一如回家,是再自然不过了。
文章后半段先写晾台伫立所俯瞰、远眺的海岛城市风光,继而生发出不少关于贫富参差对比的感慨:“在那里我也眺望得大港小港,那是麇集千百数劳苦大众的地方。咬了牙他们替外国船上货下货,将身子炼成了铁,生活同愤恨也将千百人的心炼成了一个。有大喉咙喊的汽笛,有轧轧叫嚣的起重机,也有嘈杂的人的叫唤,物的击撞:一切声音凑成的是重压下的人们在挣扎中的呻吟。恰恰成功对比的,街市交织密处,也有另一种趣味的舞蹈,爵士乐,硬的是金钱,软的是迷醉的梦境,妖娆的女人的身子。”有这些地方,可以感知吴伯箫的平民情怀,亦可以窥见他思想的走向。
最后,在描绘了两个“芳邻”富有现代都市风情的软风景之后,作者道出了结局:“我怕懂得事太多了麻烦,待到月残,为了别人的邀约我连青岛也离开了。”只是他没忘了用极简练的文字为这“岛上居屋”留下一幅小影,那是跳荡、飞动的诗的句子:“虽然,那房子我是记得的:月夜,雨夕,屋瓦,街市,山水,帆光舰影,烧了烟作彻夜谈的朋友,万家灯火,夏天的一身汗,六十二层台阶。”
《羽书》中专写青岛的篇什共四篇,《山屋》、《岛上的季节》、《野孩子》、《阴岛的渔盐》,同期写作而未入集的《海》、《记岛上居屋》也是专写青岛,如果再加上不专写却含有青岛内容的《海上鸥》、《向海洋》,可就有七、八篇了。不算太多,可也真不算少,除了吴伯箫,还有哪位名家为青岛写下过偌多美文?这七、八篇美文,多数写于在青岛工作的几年中,也有的是调离青岛后重来度假期间写作,或度假结束回到济南再写。《向海洋》则写于抗战时的延安窑洞,“我的岗位是在高原上,我的心却向着海洋”。吴伯箫之于海的青岛,情缘真乃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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