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熟悉中国学术史的人不难知道,沈启无曾与他的老师周作人决裂;周作人曾对他的恩师章太炎说过决裂,而章太炎也曾与他的恩师宣告决裂,他的恩师姓俞名樾。
庚戌年(1850),鸦片战争的硝烟褪去未久,清廷风景如常,这是道光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北京举行礼部覆试。是日,保和殿的大堂上,鸦雀无声,考生们望着“澹烟疏雨落花天”的题目在苦思答案。巧合得很,该题目真有点暗合大清国运末世的衰败之相,在道光皇帝行将入土时,出这样的题目,确有不祥之兆。众多笔杆子冥思苦想,可有一支笔却顺畅惊人。这支笔,在十五年前写出“秋风秋雨兰陵城,绕城菊花如云平”,在五年前写出了“屠苏一杯酒,饮罢即天涯”。此番,又蹊径独辟,写出了“花落春仍在”的五绝。或许在其看来,“花落”,意为西学传来,国学衰颓;“春仍在”,意为中学为体,道术未裂。俞氏之见,或可商榷,然蜿蜒不绝的中国文化,实可说是看不尽的杨柳春花满画楼。小文一篇挥洒而出,于此番京城春闱中力拔头筹,为千古科场留下一段佳话。
也正是这“花落春仍在”让主持考试的曾国藩极为激赏,列部试第一名,定为“覆元”,谓“他日所至,未可量也”,“闳才不荐,徒窃高位”,于是推荐给咸丰皇帝。随后,此君得中进士,孙衣言、陆增祥、徐桐等人同被赐为进士及第,授翰林院庶吉士,后历任翰林编修、国史馆协修。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俞樾。
曾、俞自此定交,日后曾国藩还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了俞樾侄子俞明震,两个显赫的世家大族开始了联姻,名家、高官辈出,家运隆盛,逾百年而不衰。
在皇帝荣宠下,咸丰四年(1854),俞樾放任河南省学政。面对清王朝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久思效北海一鹗之举”,却“因循未发,坐损年华”。为政不比为学,然此君是读书人,耿直不阿而不谙官场,自不免被同僚挤轧。咸丰七年秋,俞樾出棚试士,遭到御史曹登庸的弹劾。他出了三题,第一题据说被指责为过于戏侮,第二、三题的含义亦被曲解。俞最终被革职回京,“永不叙用”;后经朝廷重臣曾国藩保奏,才免于一死,这一瓢冷水淋头泼来,他被浇醒了。
这一阴影,让俞樾一生挥之不去,政治抱负更随风消逝。在他三十七岁的这一年上,多少人求知若渴的仕途,就已被他走到了头。此道,他已无路可走,被罢官后,丘壑难平。他的学问是在罢官后积累起来的,这倒应了左宗棠的一句话:“经济学问,在于寂寞。”罢了一个河南学政的官,中国多了一位朴学大师,此之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曾国藩曾把俞樾与自己另外两位官场得意的门生李鸿章、丁日昌相媲美,留下“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俞荫甫真读书人,丁禹生真做官人”的士林美谈,推重之意隐然可见。但对曾文正来说,纯粹的文人和官人显然都与他所望相去甚远。作为忠臣孝子,他没有能力效法恩师曾国藩去“经世致用”,趋驰于政途,成一代名臣之勋业。但俞樾明白以自己的书生之才,抱定以学术为皈依的宗旨,用经史著述和培育人才去扶植世教,依然可以完成自己的人生抱负。
俞樾自称“三无”之人:一曰无钱,二曰无官,三曰无能,所以,只能埋首著书。他虽“三无”,但却存“一有”,那就是文士名心不能忘怀。士大夫讲究于后世要立言、立德、立行,才能流芳后世。无官的俞樾难于“兼济天下”,自难奢靠“立德”和“立行”垂名于后世,只剩“立言”一途了。因此,他“伏案二十余年,著书二百余卷,盖月得一卷书”。
咸丰八年(1858),这一年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捩点,是他由为官转向为学的十字路口。是年,俞樾被削职归田,心灰意寒地从开封府打道回家,耕读传家终此生;但正值亂世,有家难归。为避兵燹,他在朋友的资助下开始寓居苏州,赁居“五柳园”。俞樾有了第一个真正的家,他开始静下心来。夏间,他读高邮二王(王念孙、王引之)之书,“好之,遂有治经之意”。自是专依为宗,不问时事,一心治学,潜心著书。1860年4月太平军回师江南攻打苏州,俞樾带领家人学生二十余口仓促离开苏州,流离四处,1862年抵达天津。
同治四年(1865),李鸿章任江苏巡抚,驻跸苏州。李鸿章急于恢复被太平军荡然的儒学传承,就荐俞樾主讲苏州紫阳书院。二人原就是同科进士,李的此番推荐,对身处逆境的俞不啻雪中送炭。自此,这位官场失意者,开始了他漫长而辉煌的治经与授道的生涯。三年后,俞樾受浙江巡抚马新贻的聘请,主讲杭州诂经精舍,并总办浙江官书局,同时辞去了紫阳书院的讲席。自此,俞樾仆仆风尘,经年奔走于苏、杭、沪一带任教。他身佩学生送的“西湖长”的印鉴,更多领略了西湖的旖旎风光。其间,先后至菱湖龙湖书院、上海诂经精舍、德清清溪书院、长兴箬溪书院、归安龙湖等书院讲学。
1874年,俞樾得友人资助,买下了潘氏的房屋,又增购了附近的废地。他亲自设计,利用弯曲的地形凿池叠石,栽花种竹,建屋三十余楹,作为起居、著述之处,其中即有“春在堂”。园子呈曲尺形,取老子“曲则全”之意,名“曲园”,宅门悬曾国藩书“春在园”和李鸿章书“德清俞太史著书之庐”横匾。
1868年,俞樾开始了毕生最重要的事业。这一年,他被聘为书院山长,主持杭州诂经精舍。此后三十多年里,俞樾主诂经精舍讲席,谨守其师阮元成例,不授八股时文,专以经义、辞章课士。月之朔望,俞樾曾亲临书院授课二次,生则行礼,师乃答揖,传为佳话。在他的师导下,学子中举率极高,成为浙江顶级的教育场域,驰誉全国。光绪元年,俞樾弟子中科举中榜的就有八人,俗称“俞门八俊”。
晚年足迹不逾江、浙,而声名扬溢海内外,远道投赠。作为“东南大师”,执业其门下者活跃于江、浙地区乃至京、粤、湘、鄂、皖各地,俞樾亦因此“蔚然为东南大师”。弟子们或为山长,或任教职,或以官员身份引领提倡,从而扩大了汉学在这些地区的影响,浙江地区更因之成为汉学的重要基地。由于他长时间主杭州诂经精舍,其门生也以精舍诸生为最。该书院采用开放式办学,限学额而不限学制,受业弟子多达数百,其中有人从游达十余年。俞樾主苏州紫阳书院仅有两年,但其弟子则有近四百人。不少弟子亦深受他的影响,后来在学术上颇具成就。当时江、浙一带有些已颇有声望的学者亦私淑俞樾,常执书问业。师生关系非常密切,他们或当面请教,或鱼雁往返,共同论究学术。缪荃孙每过苏,必侍谈数次,相互沟通新近撰述,“亦必邮呈训诲”。
在杏林与文坛均负盛名的俞樾,与王闿运和吴汝纶并称最负盛名的桐城三大家。吴汝纶有两个极优秀的弟子——严复和林纾,人称“并世译才数严林”。而王闿运门下出了一个杨度,一个木匠师傅齐白石。俞樾就更是弟子浩浩荡荡,其中著名的有吴大澂、黄以周、崔适,还有陆润庠——江苏工业的启蒙人物;还有张佩纶,是张爱玲的祖父,当然更为著名的有吴昌硕和章太炎。吴昌硕1869年开始三度问学于诂经精舍,日后成为雄视艺坛的一代宗师。他还有一位得意弟子,那就是他的孙子俞陛云,日后的“探花”。
由于种种原因,特别是他的个人经历,俞氏生平既不愿“空言心性”,更不想“高谈经济”,妄论时事。“通经致用”是俞樾治学的宗旨所在。俞樾乃是通儒,其治学往往“务求通博”。治经不分古今,兼收并蓄。俞樾精研群经诸子,其治学方法承接“二王”,但学术思想又继承了曾国藩汉宋兼采的经世致用理论,故于文史哲学、训诂学、政治等亦多所创获。梁启超同样认为《诸子平议》为“最精善之校勘家著作”,至于《古书疑义举例》则是“训诂学之模范的名著”。有后人在评价俞樾的文化地位时,将他与李鸿章在近代的政治、军事地位相提并论。
刘师培对俞樾极为推崇,指出:俞樾对群经、诸子的校勘梳理,“虽说多凿空,然言必有验,迥异浮谈”。而日后一度主导北大的则是俞樾的徒子徒孙,如崔适,以及诸多章太炎的门生。
文章关乎国运,道统维系国脉。是时,鼎盛一时的乾嘉汉学之花,已日渐凋零。特别是在时代风浪冲击之下,文献荡然,老成徂谢,学术基础破坏殆尽,面临后继乏人的窘境。曾国藩等“中兴名臣”急欲复兴文化,恢复道统,重建传统文化秩序,时代亦呼唤着能以“学术正人心”的经学大师的出现。俞樾恰逢其时,成为“同治中兴”时期文化复兴与整合的主将。
二
同为曾国藩门下又是同科进士的李鸿章,青云平步于仕途,行经世致用之道。俞樾埋头文字,“学究天人际,名垂宇宙间”。曾国藩评价他的两位高足,曾坦率地说,他不喜欢像李鸿章那样醉心于功名,也不愿意像俞曲园那样专攻学术。但俞樾倒是自得其乐,他的著名自挽联云:“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五百余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他十分自信地说:“曲园乃新旧过渡之大步头也。”
俞樾既是晚清汉学的绝响,又是此后学术再度勃兴的前奏。他是经师,更为人师。他用自己对人生的理解来塑造弟子们,也公开地为弟子们能“立行”于后世而“立言”辩护。俞樾教育弟子时,他倡导他们既敬重学术又关怀现实世界。他尊重每位弟子的人生与学术定位,并希望能以正学术来正人心,最终达到以学术、教育来匡扶世道之鹄的。
当然,在这师生情中,也有痛苦的一幕。甲午战争后,民族危机日益高涨的浪花已不时地溅进了诂经精舍平静的书斋,弟子章太炎最终走出精舍,参加了“强学会”,编辑《时务报》。面对亡国灭种的时局,俞樾并非无动于衷,他曾对康有为领导的“公车上书”做出回应,也曾鼓励弟子章太炎跳出纯粹的考据学,在学说上与康某一争高下。俞樾对于门生们的爱国言行,从未做出任何反对的表示,但他的政治态度有个底线,那就是不能超越忠君爱国,不能有悖伦常。他拥护地方大吏领导的“洋务运动”,但又积极维护清廷的权威。因此,他欢迎学生在学术上创新,但不能容忍弟子激烈逾矩。当章太炎割掉辫子提倡排满革命时,就超越了俞樾的底线,他忍无可忍,于是削其门籍,言“曲园无是弟子”。后来,章太炎在1906年发表《谢本师》一文,宣布断绝师生情谊。
然而,也正是这背叛师门的章太炎,继承了“本师”的绝学,融贯中西,成为他最杰出的弟子。章太炎1890年入杭州诂经精舍,師从俞樾八年之久。他师从俞樾学习训诂音韵和辞章经学,他的才华冠绝同侪,黄侃、刘文典、鲁迅、周作人、徐寿棠、钱玄同、朱希祖、吴承仕、马裕藻等百十名手,均出自其门墙。当年北大文科几乎是章氏弟子的天下,足见俞樾在中国近现代教育史上的地位。
俞樾工书法,有江声之风,以篆、隶法作真书,善以隶笔作楷书,别具一格。老先生曾得宋砖一块,上有“福寿”二字,文极古朴,他常以“福寿”砖铭分送弟子们。光绪三十二年(1906),江苏巡抚陈龙重修寒山寺时,有感于沧桑变迁,古碑不存,便请俞樾手书第三块《枫桥夜泊》石碑。其时,俞樾虽已八十六岁高龄,仍以其饱满的情怀、稳重的章法、浑圆的笔意挥洒淋漓,一气呵成。俞樾作书后数十天,便倏然长逝,所题诗碑成为绝笔。这块由书碑名擅当时,拓本流传甚广,古雅拙朴。1937年11月,日本皇族的闲院宫载仁亲王在中国战地“视察”,特地到苏州寒山寺内的俞樾书写的《枫桥夜泊》诗碑前照相留念。有趣的是,战争结束后,这张照片成为日本皇族参与侵略战争的历史见证。
中国历史上对联高手辈出,代不乏人,明、清以来更是高手如云。解缙、袁枚、郑板桥、李渔、纪晓岚、阮元、曾国藩、王闿运、林则徐等均属方家。俞樾转益多师,集前贤大成,出类拔萃,时人谓其与纪昀并称为清代楹联两大家。其联冲淡从容,大气绵长,其挽姚夫人联:“四十年赤手持家,卿死料难如往日;八旬人白头永诀,我生亦谅不多时。”此联冲淡。奇崛之联则如其赠清末名吏、诗人金安清六十岁寿联:“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心胸,陈同甫一流人物,如是如是;醉吟几篇旧诗,闲尝数盏新酒,白香山六十岁时,仙乎仙乎。”
晚年俞樾不再殚精竭虑于经学著述,而是对一些当时流行的非主流文学如小说、弹词类兴味日增,如《儿女英雄传》、《红楼梦》,以及他的同侪吴汝纶的弟子林琴南所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等。《三侠五义》出现于光绪五年(1879),1889年俞樾初见此书,就亲手加以改订并用本名写序,公诸江湖,即《七侠五义》,使之与《三侠五义》并行而得以广泛流传。他对小说的艺术研究也很精湛,在小说研究方面采用的考证方法也具有独特的意义。俞樾以朴学大师的身份身体力行,创作了文言小说,语言颇简雅;他深信“生前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文章终是可以传世的。后来,俞樾做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本来,这件事要留待他断气的时候做的,断气的时候自然就说不出话了,于是他便留了封信《末日启封》说:“吾一生无所长,惟著书垂五百卷,颇有发前人之所未发,正前人之错误者,于遗经不为无功。敝帚千金,窃自珍惜。子孙有显达者,务必将吾全书重刻一版,以传于世。”他希冀将他的著作藏之名山。但有趣的是,他因实在不放心,趁自己活着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作品辑成《春在堂全书》,近五百卷。
在新旧交替、古学式微的清末,人们将俞樾看成近代传统学术领域最具代表性人物,蜚声中、日、韩,海内外慕名求学者络绎不绝,号称“门秀三千”。日本学者则誉之为中国经学“殿后之巨镇”,新旧过渡之“大步头”,时有学者浮海而来,列其门墙,求学问道。日本不仅向俞樾派遣了研究生,还由文部大臣派出专员,向他征求所著各书的稿本,带回日本收藏。明治维新时,日本一些保守人士不喜“文明开化”的新政,努力在文化上力挽周、孔之道。俞樾著作传入日本,“书来海外皆争购”,人们将其引为“海外知己”,甚至尊为拯救“名教”的“豪杰之士”。日本当时有位叫田边的驻华参赞,还在日本造了一座“仿俞楼”。1884年,井上子德以大藏省官学生的身份来到中国,他久仰俞樾之名,遂至杭州俞楼谒见,请求受业门下,俞“辞之不可”,“遂居之于俞楼”。井上子德师从俞三年,学问、文章大有所进,回到日本后,活跃于世界外交舞台,但还不忘寄送樱花予乃师。
三
俞家虽然学风鼎盛,但阴影连年。大约从1860年开始,疾病和灾难就接踵而至。在二十来年时间内,俞氏家族接连有十人或死或废,原因之一就是连续四代人都早婚,且大都是表亲结婚。俞樾自己长寿,他不光要为父母送葬,还要为自己的夫人、儿女送葬。
俞樾自己也是近亲早婚,其发妻文玉,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姐。十九岁时,他与这位打小就定下娃娃亲的童年伙伴成了婚,两人情深义重,风雨同行。多年的风餐露宿、漂泊艰辛,让文玉很早就开始掉牙。俞樾心痛不已,把妻子的落牙细心包好。1879年,夫人病故,俞樾悼亡歌哭,直叹“月到旧时明出,与谁同依栏杆”,他将夫人归葬杭州右台山。自己在墓侧筑室三间,和夫人日夜相守。惓惓之情,不以生死有殊。1881年,俞樾自己也开始掉牙了,他把落齿与那颗珍藏了多年的文玉的牙齿收到一起,一同埋在杭州俞楼后面,取名为“双齿冢”,“他日好留蓬颗在,当年同咬菜根来”。
俞樾一生持身谨严,不好声色,保真持满,故老而神志弗衰。其上蒙荫佑,下泽后代。其父、祖俱举人功名,子代废亡,单传独孙俞陛云,单传曾孙俞平伯。俞樾的子孙虽然人丁不旺,却家运绵长。像大多数儒学宗师一样,俞樾修身齐家,注重训化教育后人。儿子早逝,他便全力抚养孙子俞陛云。他特地为孙子编写了一本《曲园课孙》的家教教本,一对一地教出了一个“探花”,其曾孙亦一代名家。真是斯文一脉,累代相传。
俞门高足章太炎,有个弟子叫周作人;周作人有个高徒叫俞平伯,此人恰是俞樾的曾孙,学界人脉的盘根错节,一至于此。而章太炎颇有俞樾的学风,同样是桃李满天下,其门下诸贤,曾在北大教学中“赶走”了桐城派的曾氏门徒。
纵使成为一代大师,对于早年仕途的遭逢,俞樾还一度耿耿于怀,终究意难平。他对曾国藩的知遇之恩“每饭不敢忘也”,并谓“湘乡出入将相,手定东南,勋业之盛,一时无两。尤善相士,其所识拔者,名臣名将,指不胜屈”,“然余竟沦弃终身,负吾师期望,良可愧矣”。所幸晚年俞樾日渐豁达,临终前,俞樾作留别诗十首,又做“自喜”诗和“自恨”诗,代讣辞行,于戚戚别情中掩藏着豪气与潇洒。一别家人,二别诸亲友,三别门下诸君子,四别曲园,五别俞楼,六别所读书,七别所著书,八别文房四友,九别此世,十别俞樾。《别此世》:“自寄形于此世中,膠膠扰扰事无穷。而今越出三千界,不管人间水火风。”《别俞园》:“平生为此一名姓,费尽精神八十年。此后独将真我去,任他磨灭与流传。”曲园在弥留之际,突然苏醒,吟诗九章,然后说:“今后两百年的国家和世界大势,都在这九首诗中了,第一首是总论,第二、三、四首是前一个一百年,后面的五首是后一百年。”言毕即去。这九首诗在抗战全面爆发前曾广为流传,显然是被大众當作某种预言了。
大清王朝正在没落,朴学已式微。暮年俞樾孤独、落寞而无奈。曲园是深谙禅意的淡散之人,长年隐居于亦属“水云乡”的西子湖畔、姑苏城中。在杭州孤山下的白堤上的俞楼,掩映在绿树之中。立于楼台,西湖春色,扑面而来。山水风月,盛极一时。
1907年,八十六岁的俞樾在苏州寓所写了一副楹联,匆匆寄给浙江瑞安的孙诒让。联曰:“到老不离文字事,所居合在水云乡。”他加注道,孙“不乐仕进,文章经术,推重一时。所居飞云渡,余曾至其地,虽山乡,实水乡也”。居住在水云乡的孙诒让,正受到儒学界的推崇,独步海外,和俞樾同属乾嘉学派,著作远播四方,俱在“清末浙江三先生”之列。
是年冬,一代朴学大师俞樾卒。消息甫出,朝野震动,以为顿失儒宗,经学命脉岌岌可危。孙诒让以挽联遥祭曲园,曰:“一代硕师,名当在嘉定、高邮而上”,如今“朴学销沉”、“父执凋零”,“余生孤露更吞声”。
而今,曲园仍蛰伏在姑苏城内那僻静的小巷中。几番风雨后,风物宛如初。黄昏,残阳落照下的曲园,静穆如昔,曾国藩手书的“春在堂”三字匾额仍高高悬挂。堂后,有一处花园,很小,花园的东廊有一株两百多岁的紫薇,根部和树干都已中空,只有一些树皮,维系着树的生命,使老树依然生花,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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