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这是杭州秋天特有的味道。在这客居多年的城市,四季分明只剩下了冬、夏两季,紊乱的温度表已经让我无法准确地说清季节的分界,只有依赖这桂花提示我秋天的来临。当然,偶尔也有那么几株老实巴交的桂花树,被这“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诡异天气骗得团团转,不分季节地花香四溢。赏花大约也是读书人的一大爱好,如同看到好文字一般让人欣喜。而最好的看书季节,在我,自然是秋季。秋雨纷纷的假日,捧一杯西湖龙井,伴着微风、呼吸着桂花的香气,开卷悦读,那真叫一个悠闲,时光过得极快。
我看书向来杂乱无章,不过杂乱之中倒也有规律可循,那就是对日本文学的偏爱,特别是日本的当代文学。说来奇怪,这樱花之国,地域狭隘,文字却是犀利狠绝,直击人心,其中我最偏爱是渡边淳一、村上春树的文字,偶尔也拿东野圭吾调剂一下口味,抚慰一下心头的暗伤。
村上春树绝对是当代日本文学的奇葩,单单是连续多年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热门名单,却总是失之交臂,就让我对村上充满了同情——自然,村上本人倒是对那个什么“诺奖”并不在乎,不像我们的国人,没有得到时举国上下都有“诺奖情结”,得到之后又对获奖者评头论足,那意思是没有什么了不起,换我也够资格,中日文化的差异也许从这方面可以窥见一斑。不过,说我的日本文学启蒙始自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却是事实。那是一个高中暑假的数学夏令营,那时的我对历史情有独钟,一心想着进大学读历史系,中外历代人物如数家珍,但因考试需要还是得补习数学。那段日子里,每天白天对着一堆公式演算,头昏反胃,下课后便迫切需要文学的调剂。也就在那时,第一次看到《挪威的森林》。也许是少见多怪吧,第一次读村上这本书,我甚至有点脸红,原来日本文学这么“色情”的啊,却终究舍不得放下,带着如同窥探隐私般的羞怯与好奇,认真而快速地读完了这部作品。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渡边一直纠缠在情绪不稳定且患有精神疾病的直子和开朗活泼的小林绿子之间,同时也是其自我成长的旅程。村上春树深受欧美文学影响,语言轻快,不似川端康成的晦涩沉闷,更少有日本战后阴郁沉重的文字风格。小说故事架构清晰,逻辑严谨,最主要的是易读和好读,往往拾起便舍不得放下。
从此,村上春树开始进入我的阅读视野。幸好村上春树的创作生命极为旺盛,就如他多年来一直坚持跑步一样,所以我从不担心会把他的作品看尽。其实,理解了村上的坚持跑步,也就理解了他的作品。在村上看来,写作与跑步是同样需要毅力才能坚持的事,也同样是需要节奏感的事。1982年秋天,村上春树开始跑步,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也在同一时间决定放弃自己以前的工作成为职业作家。如今,他把两件事情都漂亮地坚持下来——每年参加一次十公里、半程和全程马拉松;同时,每四年出版一部作品——这样一成不变的节奏竟成就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和跑者。他多年维持每天凌晨四点开始写作、到上午十点前终止的写作习惯。他用自己的天赋和毅力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节奏,并将两件事都做到了极致,也便注定了他的成功。
这些年村上春树有了新作我自然总会阅读,感觉他不仅讲故事的能力日益出色,作品所折射出来的深度也越发让人思考。比如那部大名鼎鼎的《1Q84》,村上春树采用双线结构叙述故事。村上春树说过:“几乎我所有的小说都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主人公的主要任务就是观察周遭发生的事情,他在实际时间中看到他所必须看到的一切。也许可以这么说,他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尼克·卡罗威。他是中立的,为了超持中立性,他必须摆脱所有血缘关系以及和家庭体系的联系。你可以把这看做我对传统日本文学中‘家庭’所扮演的角色过于重要这一事实所做的回应。我想把我的主人公描绘成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他的城市居民的身份也与此有关,他是那种比起亲密关系和私人情意,更加看重自由和孤独的人。”故事设定的时间为1984年,小说主人公青豆表面是个健身教练,但她的另一个身份却是杀手,专门杀那些虐待妻子的男人;另一个主人公是补习班教数学的老师天吾,但他一心却要成为作家,他在出版社编辑的怂恿下为一篇参加新人奖投稿的稿子代笔改写。原本没有交集的两人却因为这篇小说而被带入了另一个被称之为1Q84的时空,它与1984一同行进着。追溯到小学时代,两位主人公有过短暂交集,彼此都在寻找对方。故事没有交代1Q84的结局,因为在他们终于经过上百万字的叙述之后,终于找到彼此,逃回到了1984年。村上的文字功夫确实了得,看此书的那些夜晚我常会不自觉地抬头,看我的天空中是否也有两个月亮,我是否也在某个高速路口不小心走进了另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时空。我的世界是否也是双时空并行,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哪个是真正的我,现在的我到底是在梦中,还是清醒的,忽然陷入一种庄子似的问答中。
与《1Q84》相比,《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没有了宏大的叙事,倒有一种返璞归真之感,与他一贯的作品有着很大不同,被认为是村上春树的转型之作。熟悉村上春树创作历程的读者可能都知道,他在早期的“鼠三部曲”及续作《舞!舞!舞!》之后,开始了对社会政治和日本的历史问题的研究兴趣。1995年,日本又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阪神大地震和地铁沙林毒气事件,随后他便写作了纪实文学《地下》和长篇《奇鸟行状录》等一系列“政治隐喻小说”。不过后来写作的《海边的卡夫卡》和《1Q84》就慢慢没有那么激进了,他似乎又悄悄地将充斥了早期成长小说的情感因素填补回自己身上,给“政治隐喻小说”增加了更多围绕主人公的个人情感的塑造以及其擅长的男女感情描写。而《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明显地感觉到村上春树抛弃了政治隐喻的影子,只简单提及了主人公的五个小伙伴们的父辈是“团块一代”(“团块世代”专指日本在1947年到1949年之间出生的一代人,是日本二战后出现的第一次婴儿潮人口。三年内出生婴儿的总数超过八百万,这一数字成为日本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婴儿高潮,这一代人在日本被称为“团块一代”)。在日本,“团块世代”被看作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推动经济腾飞的主力,是日本经济的脊梁。但出生于1949年,作为“团块一代”一员的村上春树却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战后这经济繁荣、幸福安康的时代埋藏了未被消灭的“恶”的祸根,或者说“恶”的祸根在这种表面的幸福下安全地、甚至充满养分地暗暗滋长。除此之外,这部小说就完全讲述三十六岁的工程师多崎作在李斯特的钢琴曲《巡礼之年》引导下探寻自己十六年前突然被四位好友要求“断交”的原因,由此开始他的“巡礼之年”,这是一个克服心灵创伤、打开心扉的过程。当谜底揭开,十六年前的秘密、十六年间的变化以及十六年后的结局都令人唏嘘伤痛。村上春树撇开了“政治因素”而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对主人公的心理研究和对社会关系的深层挖掘上,一本较为纯粹的小说。而惯于以大跨度想象力构建非日常空间的村上春树也这样介绍自己的这部作品:“这是继《挪威的森林》以后的第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我感到必须写百分之百的现实主义,自己才能再上一个台阶。”尽管此书褒贬不一,但我还是为他的变化感到惊喜和佩服,他没有按照已有的套路写作,仍在写作道路上不断尝试、开拓,为读者也为自己写作。
村上春树为我打开了日本当代文学的窗口,很快渡边淳一的作品也进入我的阅读范围。从《失乐园》开始,渡边淳一的作品便让我欲罢不能。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出身的作家,他的手从锋利的手术刀换成了尖锐的笔,但依旧犀利,总觉得他的作品能看尽人性的最深处,读他的小说往往能带来心灵的震撼。他的笔也如同他的手术刀一般,一层层地剖开,直到那些有问题的器官血淋淋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一目了然。而锐利的笔锋就像锋利的手术刀一般直击坏死的部位,准确无误。就像小松伸六郎的《解说》所说的:从一只眼投射出主导者(外科医生)的目光,另一只眼则投射出缝合者(作家)的目光,这就是渡边淳一作品的特点。
在很大程度上,相对于村上春树,倒是渡边淳一的作品让我有了使用文字述说的欲望,写作了有关于他的《光与影》,也坚定了我走上文学创作的决心。
但就日本文学给我的个人感受而言,它思考的深度让人叹为观止,就如同它的一些社会现象一样,有它本身所存在的空间和养分。它的文学中可能有很多民族特性,甚至是一些畸形的事件,比如金原瞳的《裂舌》,小说描述了迷上身体改造、最终把舌头一割为二的一个女孩和两个另类男青年之间的痛苦关系。内容“惊世骇俗”,在日本引起广泛争议。但这篇小说还是让她获得了芥川文学奖。它所传达出来的思想可能反映出日本“八零后”的迷茫与冲动。
从村上春树到渡边淳一,日本文学的魅力让我欲罢不能,喜欢悬疑推理的我自然找到了东野圭吾的作品,想看看在这个领域,日本文学家又会呈现出怎样的特点。不知不觉间,书架的一层差不多摆满了他的作品:《放学后》、《秘密》、《白夜行》、《单恋》、《信》、《嫌疑人X的献身》、《恶意》……。等到有一天忽然发现,他的书我看到一半时,已经可以猜出凶手是谁。再后来我发现后面的情节与我脑中的设想有了很多的重合之处,我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对这位作家阅读的兴趣开始减弱,或者说我的鉴赏能力有了一点提高。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开始担心他的高产,开始我担心他故事架构的设置,于是我决定暂时离开他,只是说不好什么时候还会回来——因为我无法左右东野的创作。我想东野圭吾大概是可以被称之为天才之类的作家吧,他的写作速度简直惊人。但再大的天才,其才华是否也可以用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对我而言,尽管他的新书依旧畅销,但对我的吸引力却在下降。
记得不知在什么看到的,说是要真正了解日本文学,应该看在他们文学史上视同为我们的《红楼梦》一样的经典,那就是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我倒是也真的在图书馆看到这部经典,只是在翻阅了几页之后,觉得比我们的《红楼梦》还是有很多差距,也就不愿继续——因为我们的《红楼梦》,我也只是以浏览的方式读过一遍而已,绝对比不上对村上春树、渡边淳一的专注。所以这《源氏物语》,也就只好请那位美丽的紫式部原谅我这位中国读者对她的不敬吧。
写到这里,看看窗外,似乎杭城忽冷忽热的秋天还在继续,只是桂花被连日的雨水冲刷了个干净。连续几日的阳光后,窗外又再度飘来了桂花的清香。我从书本中抬起头,闭目深呼吸,让那清香直到肺部,然后揉揉眼睛,继续对渡边淳一临终遗作《我永远的家》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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