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三国演义》的价值世界(下)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12226
郭铁成

  



  《三国演义》书写的是男人的世界,但它不是从“男性”的意义上写男人,而是大写超越“性”之上的情与理,这就是“义”。中国古代并没有女人的地位。女人的价值,只在于是男人的附属物,为男人传宗接代。

  《三国演义》也接触到一些女人,有的女人还参与到一些重要的情节中,例如,王允设连环计,欲使吕布杀董卓,“连环计”的关键人物就是王允府上的歌伎貂蝉。孙权和周瑜设“招亲计”骗刘备身陷东吴,“招亲计”的关键人物就是孙权的妹妹孙尚香,还有意外参与其中的孙权母亲吴国太。在三十八回、六十四回、一百一十四回、一百一十七回,还分别写了几个女人的忠烈故事。此外,还接触到几个女人,如小说开始部分的董太后、何皇后,后来的伏皇后、吕布的妻子和女儿、刘表的妻子蔡夫人、徐庶的母亲“徐母”、刘备的妻子甘夫人和糜夫人、曹操的女儿曹皇后等,或有一点小情节,或三言五语带过,并不见有什么描写,这些人物合在一起的篇幅,大抵也超不过三、五回。即使像貂蝉、孙尚香这样某一情节的关键性人物,也不过是男人的提线木偶,让她们扮演男人所设计的角色,不是充当男人政治权谋中一粒被动的小棋子,就是为完成男人眼里的“大义”而存在,用完之后就立刻被抛掉了。

  《三国演义》第十五回写张飞因酒醉为吕布偷袭,失陷徐州,也失陷了刘备的妻子,“惶恐无地”欲自刎,刘备上前抱住,激动地说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这样的话,让关、张二人“俱感泣”。事实上,刘备的话也完全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对女人的观念。兄弟如手足,亲兄弟是血缘关系,自然是“手足断,安可续?”可是刘、关、张是结义兄弟,与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并不是一回事,只是通过某种精神缔结在一起的“兄弟情”;按理说,夫妻也是缔结的关系,不过不是“兄弟情”,而是“夫妻情”,既有肉体的关系,也有情感的联系。刘备那话的意思就在于,既然是“衣服”,男人尽可以三妻四妾,皇帝甚至是“粉黛三千”,女人则只能“从一而终”。或者那其中的女人只是一些叫作“女人”的男人,无论生理还是精神都男人化了。如《水浒传》中的“一丈青”扈三娘、“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仿佛只有这样“男人化”的女人才有资格进入男人的世界。

  记得有人谈到《三国演义》艺术上的缺失时,曾说过貂蝉在“连环计”之后,就被作者写“丢了”,竟然不知所终。确切说,不是写“丢了”,而是作者不想写,认为再写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说,貂蝉在书中承担的角色完成了,就不再配成为《三国演义》价值世界中的人物了。

  在王允为除董卓一筹莫展时,貂蝉出现了。这时的貂蝉是以“义”的形象出现的:“妾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妾虽粉身碎骨,莫报万一。近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又不敢问。今晚又见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被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可能是貂蝉的美色让王允“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但作者没有具体写,只说“王允以杖击地曰:‘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随我到画阁中来”。到了画阁中,王允“叱出妇妾,纳貂蝉于坐,叩头便拜”,“泪如泉涌”,便告诉了自己构想的把貂蝉“明许吕布、暗献董卓”的“连环之计”,让貂蝉“于中取便,谍间他父子反颜,令布杀卓,以绝大恶”,实质也就是让貂蝉扮演间谍的角色,并且特别讲到貂蝉扮演这一角色“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的“大义”。貂蝉当然只能慨然应允(见第八回)。

  貂蝉成功地扮演了间谍角色。她巧妙地周旋于吕布与董卓之间,挑动二人的妒心,终于使吕布、董卓“父子”反目成仇,最后是吕布按照王允的计划除掉了董卓。董卓一死,“大恶”一除,此后也没有貂蝉的事情了。董卓被杀后,《三国演义》只说“吕布至郿坞,先取了貂蝉”,就无下文了。最后貂蝉又出现一次,是吕布在下邳为曹操包围,穷途末路,准备突围、又“愁闷不决”时,“入告貂蝉”,已经成为吕布“妾”的貂蝉说了一句话:“将军与妾做主,勿轻身自出。”(见十九回)当年慨然答应王允充当连环计“间谍”角色、并且巧妙周旋于吕布、董卓之间、胜利完成任务的那位“女英雄”,已经不见了。那角色完成后,她到底想了些什么,有着怎样的命运纠葛,它们具有怎样的意义,已经不是作者所要关心的问题了。也就是说,作者并没有把貂蝉作为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来塑造。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孙权的妹妹孙尚香身上。未嫁之前的孙尚香“极其刚勇,侍婢数百,居常带刀,房中军器摆列布满,虽男子不及”,但这位“男人不及”的刚勇少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周瑜和哥哥孙权当成了取荆州政治图谋的钓饵:乘刘备丧妻(甘夫人)之时,“教人去荆州为媒,说刘备来入赘。赚到南徐,妻子不能勾得,幽困在狱中,却使人去讨荆州换刘备”(五十四回)。她也不知道哥哥和周瑜安排的“招亲计”,竟因母亲吴国太的出面,弄假成真,居然做梦一般糊里糊涂地成了“枭雄”刘备的夫人。孙尚香“正当妙龄”,刘备“年过半百,须发皆白”,虽然彼此年龄相差悬殊,却是“两情欢洽”,被蒙在鼓里的孙尚香竟以为是哥哥好心地成就了自己的好姻缘。周瑜、孙权见“招亲计”弄假成真,又心生一计,就是考虑到“刘备起身微末,奔走天下,未尝受享富贵”,就企图用“华堂大厦,子女金帛”腐蚀刘备的意志,“以分开关、张之情,隔远诸葛之契”,“使彼各生怨望”,“然后以兵击之”。其实就是利用孙尚香与刘备的“两情欢洽”,让刘备陶醉在孙尚香以美色和柔情构筑的“温柔之乡”中“丧其心志”。说到家,还是让孙尚香不自觉地扮演间谍角色。她当然不知道这一设计,完全沉浸在夫妻的欢悦和柔情蜜意中,无意中实施了自己的“间谍”角色,也颇成功:“玄德果然被声色所迷,全不想回荆州。”

  周瑜、孙权这一招居然让诸葛亮事先想到,或者说,刘备为“声色所迷”这种人所共有的性格弱点,为诸葛亮早就揣度到了。赵云即按照诸葛亮的“锦囊之计”告诉刘备:“孔明使人来报,说曹操要报赤壁鏖兵之恨,起精兵五十万杀奔荆州,甚是危急,请主公便回。”刘备这才急了,“入见孙夫人,暗暗垂泪”,先是撒了个小谎,在夫人的揭露下,不得不把实情告诉孙夫人:“备欲不去,使荆州有失,被天下人耻笑;欲去,又舍不得夫人:因此烦恼。”孙尚香大义凛然,“妾已事君,任君所之,妾当相随”,于是与刘备共同设计,谎说“妾与君正旦拜贺时,推称江边祭祖,不告而去”。经吴国太同意,他们得以脱身。然而孙权很快得知刘备与妹妹“逃遁”,竟暴跳如雷,“将案上的玉砚摔得粉碎”,立刻派人追赶,又想到妹妹“自幼雅好观武事,严毅刚正,诸将所惧”,怕追不回来,竟然“掣所佩之剑”,唤二将听令:“汝二人将这口剑去取吾妹并刘备头来!违令者斩!”孙尚香是无意中扮演了哥哥安排的间谍角色,也是无意中成了哥哥政治棋局的“叛徒”,她的利用价值没有了,执掌大权的哥哥就要把她置于死地了!endprint

  在追兵将至时,刘备把孙权与周瑜设的计谋告诉了孙夫人:“昔日吴侯(即孙权)与周瑜同谋,将夫人招嫁刘备,实非为夫人计,乃欲幽困刘备而夺荆州耳。夺了荆州,必将杀备。是以夫人为香饵而钓备也。备不惧万死而来,盖知夫人有男人之胸襟,必能怜备。昨闻吴侯将欲加害,故托荆州有难,以图归计。幸得夫人不弃,同到圩此。今吴侯又令人追赶,周瑜又使人于前截住,非夫人莫解此祸。”孙夫人此时才了解了实情,决然地说:“吾兄既不以我为亲骨肉,我有何面目重相见乎!今日之危,我当自解。”她先是严厉地谴责了周瑜派来的追兵,大骂周瑜,并将他们喝退;接着又义正辞严地训斥了孙权派来的追兵:“都是你们这伙匹夫,离间我兄妹不睦!我已嫁他人,今日归去须不是与人私奔。我奉母亲慈旨,令我夫妇回荆州。便是我哥哥来,也须依礼而行。你二人倚仗兵威,欲待杀我耶?”同样以自己的威严把他们威慑住,真是表现出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大丈夫气概。最后是诸葛亮接应,使刘备和孙夫人得以回归荆州(见五十四回、五十五回)。

  此后孙权又两次利用孙夫人。一次是孙权与谋士商议,乘刘备取西川之时,“差心腹将一人,只带五百军,潜入荆州,下一封密书与郡主(即孙夫人),只说国太病危,欲见亲女,取郡主星夜回东吴。玄德平生只有一子,就教带来。那时玄德定把荆州来换阿斗。如其不然,一任动兵,更有何碍?”这是利用孙尚香的孝心,再一次让她扮演间谍的角色。孙夫人不知是计,“听知母病危急,如何不慌?”便急急带着七岁孩子阿斗,离荆州乘船回东吴。路上遭逢“赵云截江夺阿斗”,孙权的诡计算是泡了汤(见六十一回)。此后孙权与刘备交恶,孙夫人就没有机会再回到刘备身边了。

  一次是刘备欲起倾国之兵伐吴为关羽报仇,孙权惧怕,派诸葛瑾到刘备处讲和,诸葛瑾曾提了一嘴孙夫人:“孙夫人一向思归。今吴侯令臣为使,愿送归夫人。”被骗回东吴的孙夫人,此时又成了东吴与刘备讲和的政治筹码。当然此时刘备一心都在报仇上,哪里还顾得上孙夫人“思归”不“思归”了?(见八十二回)

  最后一次提到孙夫人,是刘备伐吴,遭遇“猇亭兵败”,孙夫人听说刘备死于军中,“便驱车至江边,望西遥哭,投江而死”(八十四回)。孙夫人不会想到,她的死居然又以“烈女”之名名扬千秋(“后人立庙江滨,号曰枭姬祠。尚论者作诗叹之曰:先主兵归白帝城,夫人闻难独捐生。至今江畔遗碑在,犹著千秋烈女名。”——见八十四回),简直成了莫大的讽刺!



  除了貂蝉、孙尚香之外,凡《三国演义》写过几笔的女子,基本都被赋予了政治工具的意义,连曹操的女儿也不例外。

  为加强自己的势力,曹操先让汉献帝纳了自己的女儿为“贵人”,到他把伏皇后“乱棒打死”后,又让汉献帝“册立”自己女儿曹贵人为“正宫皇后”。然而曹操死后不久,其子曹丕便把汉献帝赶下帝位,自己当上魏国皇帝。“曹后”,也即曹丕之妹的利用价值没有了,汉献帝被废,她其实也成了被废的皇后。其时曹后“大骂”:“今吾兄嗣位未几,辄思篡汉,皇天必不祚尔!”“言罢,痛哭入宫。”汉献帝被赶下台后,封为“山阳公”,“今日便行,非宣召不许入朝”,“献帝含泪拜谢,上马而去”——“曹后”的归宿如何也不再表了,想必是跟着“山阳公”去做了“夫人”。

  吕布的女儿年方十六岁,就成了父亲与袁术来来回回政治交易的砝码。先是袁术为儿子求亲于吕布,欲用“疏不间亲”之计,让吕布攻打刘备,吕布与妻严氏商议:“吾闻袁公路久镇淮南,兵多粮广,早晚将为天子,若成大事,则吾女有后妃之望。”“纵不为皇后,吾徐州亦无忧矣。”吕布就答应了亲事,又决定立刻送女儿去完婚。接着听人说,袁术这样做是想以自己的女儿为人质,以达到攻击刘备、牵制自己的目的,又立刻悔亲;后来吕布被曹操包围,又以答应女儿婚事为条件求救于袁术;袁术鉴于吕布“反复无信”的教训要求吕布先送女儿再发兵相救;吕布只好亲送女儿出城,“将女以绵缠身,用甲包裹,负于背上”,因为“不敢冲突重围”,又没有送出去。吕布死后,吕布的妻女被曹操“载回许都”,命运如何就不知道了。

  被《三国演义》表彰的几个女人,都是因为其行动体现了男人世界的“大义”。徐庶母亲不用说,她辱骂曹操为“汉贼”,又因徐庶“弃明投暗”,在忠、孝不能两全时,未能以“忠”为先,便以自杀殉了“大义”。作者赞其“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贤哉徐母,流芳千古”。

  《三国演义》三十八回还插入一段情节,写孙权弟丹阳太守孙翊为部下妫览、戴员二人所杀,妫览见孙妻徐氏美貌又想占有,徐氏假意应允,但要求“夫死未几,不忍便相从;可待至晦日(即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设祭除服,然后成亲未迟”,然后密召孙翊的亲信,让其密遣心腹传信于孙权,并设计报仇,最后终于杀死二贼,为夫报仇血恨。这是表彰了一位“才节双全”的“女丈夫”。

  一百零七回,写司马懿杀曹爽。曹爽下属辛敞的姐姐辛宪英在明知曹爽不是司马懿对手时,仍然让弟弟尽忠职守:“职守,人之大义也。凡人在难,犹或恤之;执鞭而弃其事,不祥莫大焉。”辛敞听从了姐姐的话,忠于职守。后司马懿杀了曹爽,有人告诉他辛敞帮助曹爽,“斩关夺门而出”,也应该斩首。司马懿说:“彼各为其主,乃义人也。”“遂复各人旧职。”辛敞叹息说:“吾若不问于姐,失大义也。”于是后人有诗赞叹辛宪英:“为臣食禄当思报,事主临危合尽忠。辛氏宪英曾劝弟,故令千载颂高风。”

  同一回,还写了一位“烈女”,即曹爽从弟之妻、夏侯令之女:“早寡而无子,其父欲改嫁之,女截耳自誓。及爽被诛,其父复将嫁之,女又断去其鼻。其家惊惶,谓之曰:‘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何至自苦如此?且夫家又被司马氏诛戮已尽,守此欲谁为哉?”女泣曰:“‘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盛时,尚欲保终,况今灭亡,何忍弃之?——此禽兽之行,吾岂为乎!”“后人有诗”赞她:“弱草微尘尽达观,夏侯有女义如山。”

  一百一十七回,写蜀国将亡时,江油城守将马邈不以为意,其妻李氏问他:“屡闻边情甚急,将军全无惧色,何也?”马邈说:“大事自有姜伯约(指姜维)掌握,干我甚事?”其妻说:“虽然如此,将军所守城池,不为不重。”马邈说:“天子听信黄皓,溺于酒色,吾料祸不远矣。魏兵若到,降之为上,何必虑哉?”“其妻大怒,唾邈面曰:‘汝为男子,先怀不忠不义之心,枉受国家爵禄,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耶!”后来魏兵攻入,马邈“慌出纳降”,夫人李氏却“自缢身死”。作者写“后人有诗赞”她:“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endprint

  至于那位被丈夫刘安杀死的妻子无名氏,更是成了猎户刘安献给“刘豫州”的祭品,她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成就丈夫“大义”的“美名”!



  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精神,虽然集中体现在“义”上,但“义”中也有纲有目,“义”中的纲,就是“三纲”,而“三纲”之首,又是“君纲”,这才是具有决定意义的“纲”中之“纲”。“三纲”之中有“夫为妻纲”,意思就是在夫妻关系中,夫是妻的主宰,是男女关系中的主导力量——“夫为妻纲”实质也就是“男为女纲”;而“君为臣纲”则表明在所有的人世关系和人的世界中,君才是至高的主宰。只有这个最高主宰才具有独立实体的意义,其他一切人都只有从属性。一切从属者的意义或说存在价值,只在于如何体现君权的至高无上和绝对权威。离开了这一点,就毫无意义可言。

  《三国演义》虽然写了汉末乱世的群雄逐鹿、皇权式微,然而每一路诸侯都实际上成了他那权力范围里的小皇帝,对下面的部属也都存在着“君为臣纲”的意义,这其中谁最终成了皇帝,自然就更是“天命与归”的“真命天子”了。只要当了“天子”,在《三国演义》的价值世界中,就有了特殊意义。《三国演义》第三回写一农庄庄主梦见“两轮红日坠于庄后”,起而看之,见庄后草堆上“红光冲天”,原来是“少帝”和陈留王逃难在那里。“少帝”虽然只当了四个月皇帝就被董卓废了;当时的陈留王、后来成了汉献帝,但既然都当过皇帝,自然就是“红日”、也就是“真命天子”了。把“红日”、“红光”、“紫气”之类自然现象赋予特殊的意义,再比附到皇帝身上,就意味皇帝是上天送到下界的“天子”,就是照耀人间的太阳。所有世间的凡夫孺子都要无条件地尊崇他,老老实实地拜倒在他面前,他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是好是坏,是明君还是昏君,都是上天派到人间来的最高统治者,世间的凡夫孺子都只能对他顶礼膜拜。这就是最基本的“朝纲”,当然也是无与伦比的价值。谁冒犯了,谁就是“大逆不道”的“贼”。董卓冒犯了“少帝”,当然是遭到了“天谴”的“贼”;曹操因为“欺压君父”、“败坏朝纲”,也成了遭到“天谴”的“国贼”。

  曹操即使先后晋爵“魏公”、“魏王”,是曹魏天下的奠基人,儿子当了皇帝又追谥他为“魏武帝”,但生前毕竟没有当上皇帝,所以也就没有“红日”一类的象征物。只是在三十一回,借百姓之中说他是“真人”(父老曰:“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人殷馗善晓天文,夜宿于此,对老汉等言:‘黄星见于乾象,正照此间,后五十年,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今以年计之,整整五十年。袁本初重敛于民,民皆怨之。丞相兴仁义之兵,吊民伐罪,官渡一战,破袁绍百万之众,正应当时殷馗之言,兆民可望太平矣。”)他的儿子曹丕就不同了,“丕初生时,有云气一片,其色青紫,圆如车盖,终日不散。有望气者,密谓操曰:‘此天子气也,令嗣贵不可言!”(三十二回)曹丕因为是上天派下来的魏国“天子”,他赶下汉帝,自己做了皇帝,自然就是“天命与归”,以一个皇帝代替另一个皇帝,谈不到“败坏朝纲”了。

  刘备这个沦落的皇族,不过是织席、贩屦的底层百姓,后来当上了蜀国皇帝,于是“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之,童童如车盖”;他小时候玩于树下说的话“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便与那树一起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第一回)。

  三十四回,写刘表的妻舅蔡瑁设计害刘备,刘备得知后逃席,被阔数丈的檀溪拦住去路,在追兵已近时,不得不纵马下溪,“行不数步,马前蹄忽陷,浸湿衣袍”,刘备“乃加鞭大呼曰:‘的卢,的卢!今日妨吾!”不料那马竟然“忽从水中踊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刘备“如从云雾中起”,看来是“真龙天子”,自有神助。

  孙权母亲生孙权时,“梦日入怀”(三十八回)。六十一回写曹操与孙权在濡须交战,夜做一梦,“见大江中推出一轮红日,光华射目;仰望天上,又有两轮太阳对照。忽见江心那轮红日,直飞起来,坠于寨前山中,其声如雷”,曹操醒来后,“径奔出寨,至梦中所见落日山边。正看之间,忽见一簇人马,当先一人,金盔金甲。操视之,乃孙权也。”曹操回营后“自思”:“孙权非等闲人物。红日之应,久后必为帝王。”孙权后来成了吴国的皇帝,“梦日入怀”和“红日”就成了他作为“天子”的象征。

  刘备的儿子阿斗在刘备死后当了皇帝,即为“真龙天子”。甘夫人生他时“夜有白鹤一只,飞来县衙屋上,高鸣四十余声,望西飞去。临分娩时,异香满室”。又“尝夜梦仰吞北斗,因而怀孕”(三十四回);赵云大战长坂坡从糜夫人手中接过阿斗,把他放入怀里,冲入阵中时,“连马和人颠入土坑之内”,后面的魏将张郃挺枪来刺他,“忽然一道红光,从土坑中滚起,那匹马平空一跃,跳出坑外”,“张郃见了,大惊而退”(四十一回)。“真龙天子”自然有红光罩体,上天护佑。

  皇帝的特殊异兆,有时也会被作者附会到皇帝的后妃身上。曹操破冀州、灭袁绍时,其子曹丕“随父在军中,先领随身军,径投袁绍家,下马拔剑而入”,“见两妇人相抱而哭”,“拔剑欲斩之,忽见红光满目,遂按剑而问曰……”两个女人中有一个是袁绍的儿媳甄氏,“玉肌花貌,有倾国之色”(三十三回),这甄氏在曹丕当了皇帝后成了“甄妃”,自然也非比寻常了。

  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实质,就是通过神化皇权,把皇权及其体制神圣化。一切男人或女人,一切父母、兄弟、姐妹、朋友的情意和伦理规范,一切“义”的各种要素,一切“小智慧”或“大智慧”,最终都要落在这个神化的皇权及其体制上。这才是“义”的最高境界,也是《三国演义》所构建的价值世界的终极意义。当然,这也是它对中国古代价值世界的真实揭示。上文说关羽和诸葛亮都体现了“义”的最高境界,原因就在于二人的“义”,都涉及到刘备这个“真龙天子”。

  然而,我们也须看到,尽管《三国演义》所建构和揭示的这个价值世界,给中国古代文明带来了稳定性,却稳定在一个颇有些荒诞的文化基地上。不但“江湖之义”与“庙堂之义”相互形成解构的力量;且把“义”高高举在头顶,无论其中夹杂着怎样多的人情、意气也是对“真”,真理、是非、理性形成一种压迫——“义”字当头,是没有真理、是非、理性的存在余地的。如果人的智慧向“求真”方面发展,必然会受到“义”的阻拦。如果一个人因“求真”而无形中突破了“义”的规范,就是一种“大逆不道”,不但周围人会谴责他,他自己也会有良心上的不安,于是“求真”的意识只能蜷伏在“义”的淫威下,或者以“义”取而代之,于是,属于道德范畴的“义”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权力。例如,刘备、诸葛亮等人打着“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正义”旗帜,是任何人也不敢说三道四的……

  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化价值体系中丧失了“真”,那也就意味着它会陷入可怕的停滞,这一点似乎也为中国的历史所证实。endprint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