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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集序》之我见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屋 热度: 11991
王子和

  



  1929年,我家轮到家族的祭祀值年。清明前一天,由我家带头,会同其余三房代表,担着祭品,共赴萧山湘湖祭扫始祖墓。我有幸得以随行,作了一次湘湖扫墓之旅。始祖名丝,字敦素,宋真宗时与范仲淹同举进士,官至尚书兵部员外郎。为官后,他把家从山阴迁入萧山城内石板弄。原来书圣王羲之还是我族的远祖。就在这一年,我在堂兄的指导下读了《兰亭集序》(后文简称《兰序)。

  1930年的春夏之交,我辍学就业,成了杭州城一家商店学徒。店里订有上海《新闻报》,学徒在晚上店铺打烊后是可以阅读的。严独鹤主编的副刊《快活林》(“九·一八”之后改为《新园林》)成了我的自学读物。一次,副刊上为初学写作者推荐《作文基础》,因是名家所言,我就跑到商务门市部购了一册。该书在用词这一章举了一个例,说王羲之的《兰序》不为《昭明文选》所选,是用词不当所致,即“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中的“朗”用得不当。说春天的“天朗”,比不上秋天的“朗”,《兰序》秋词春用了。当时我就不以为然:“胡扯,不是有天(秋)高气爽可用吗?”那年,我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1931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一年后,十九路军在上海进行淞沪抗战,杭州涌来了不少避难的上海人。国难日亟而又内战未已,我不安心这个店员生涯,也终于离开了杭州。岁月匆匆,所谓“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作文基础》的内容及作者是谁,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兰序》未入《文选》之谜,犹在记忆之中。多少年过去了,其间的生离死别、天翻地覆往事,也如过眼云烟。留在记忆之中的《兰序》之谜,蓦然闯入脑际,促使我不得不行动起来,作为老人的“岁月钩沉”。虽困难多多,姑勉力而为吧。



  王羲之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其《兰序》之墨迹,更被北宋书法家米芾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唐太宗李世民千方百计谋得《兰序》之墨迹,爱之入迷,死后还被殉葬带入陵墓,实使人扼腕叹息也。

  历来文士学人言王羲之,总述说其书法,罕有及其文者,连民间传说也无不与书法有关。绍兴兰亭雅集遗址有王羲之洗笔墨池故迹,连江西抚州也有王羲之的墨池故迹。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曾写有抚州《墨池记》,文说:“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佯肄姿而又尝自休于此邪?”

  曾巩对此墨池是否真迹也未深信,只是说王羲之不勉强自己做官。《晋书》本传中就说王羲之青年时就有很好的声誉,朝廷中几次有人推荐其出任公职,都被推辞不就。后来担任会稽内史,王述任扬州刺史,成了王羲之的上级。王述也是当时名流,但王羲之看不起他的人品。王述便密令从事查其郡,王羲之即称病辞官。这件事在《世说·仇隙》中也有反映。

  兰亭雅集虽是修禊活动,却是以诗会友,这与西晋石崇的金谷诗会类似。参加兰会的有四十一人,除谢安、王羲之,名士有孙绰、支遁等;参加金谷会的有石崇及其二十四友,名士有陆机、潘岳等。在昭明太子萧统心目中,金谷诗会的成就高于兰亭之会。简文帝萧纲认为潘岳、陆机是当时名士中的顶尖才人。在其《答湘东王和受试诗书》的信中就有“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在近人中潘、陆为首,颜延之、谢灵运屈居于后;钟嵘的《诗品》也有“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之说。陆机的《文赋》、潘岳的《闲情赋》评价颇高,这是参加兰会中的孙绰、支遁难以企及的。连王羲之初时也觉得比不上金谷诗会。《世说·企羡》说:“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以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

  所以,《文选》不选《兰序》,可能是王羲之以书法名世,不是文学家而被摒弃;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兰序》之文朴实无华,在骈俪藻饰为风尚的齐、梁,《兰序》便被弃之如敝履了。我曾多次翻阅萧统《文选序》,特别是末段的不收经、子、史的说明:“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亦略诸。”难道《兰序》批判老、庄的生死观“一死生,齐彭殇”为“虚诞”为“妄作”,有违于萧统的“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墨”的标准,以致认为“以立意为宗”而不选?总而言之,萧统不选《兰序》是时代的局限所造成的,夫复何言。



  时移世迁,渐渐地文章与作者的人品挂上了钩。石崇与潘、陆等依附于贾后、贾谧。曾在北朝为官的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中说:“石崇贪溺取祸,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就是说石崇贪得无厌而被杀,陆机造反作乱走上险境,潘岳侵吞公款或别人财物而处于危险。钱钟书在《谈艺录·言为心声》中说道:“文章哪能看出君子是小人,‘高情千古《闲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元遗山诗句)。潘岳字安仁,他谄媚贾谧,等贾谧的车出来,他望见车尘就拜倒在地。”我很怀疑“安仁拜路尘”之说有夸大之嫌。《世说·仇隙》有:“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后收石崇、欧阳坚石,同日收岳。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后至,石谓潘曰:‘安仁,卿亦复尔邪?潘曰:可谓‘白首同所归。潘《金谷集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看了这条记录,再说潘与石在刑场不以死为意的旷达和表示不渝的友情之举,也嬴得了人们的同情。

  随着唐代古文运动的兴起,《兰序》的朴实无华也被人所看重。但《文选》仍然被人所重视;《文选注》就有好几家,南宋文人中流行“《文选》烂,秀才半”之言。清康熙时,吴楚材、吴调侯叔侄二人为初学者编选一部通俗古文教材《古文观止》,其中就选有《兰序》,因而影响也就更广了。《古文观止》也选有王勃的骈文《滕王阁序》,是作词藻华丽,但清新自然;用典多但不堆砌晦涩。连散文名家、极力反对骈文的韩愈也大为赞赏,这可在他写的《新修滕王阁记》中见到。《兰序》的素朴无华,通俗而不用典(仅为了批判而用了老庄之言)。两作可谓各领风骚,对骈散的结合作出了贡献。《滕王阁序》的末了也提到“兰亭已矣,梓泽丘墟”。就是说兰亭雅集虽成过去而遗迹犹存,而金谷园也成荒丘无迹可寻了。endprint

  



  王羲之生活在东晋上流社会,当时流行老庄思想,无不以清谈为时尚,他也不能例外,却看出其为害。《世说·言语》说:“王(羲之)谓谢(安)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后来的“两晋亡于清谈”、“清谈误国”就从此而来。这里节录《颜氏家训·涉务篇》的一句话:“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悠闲之过也。”这虽是南朝齐、梁时的事,如上溯东晋王羲之生活时代也不过几十年,这个情况也已见端倪了,这是多么严重的现实。而《兰序》的内容,就是《世说》中王、谢对话的继续,流露出对老庄虚无主义思想的质疑和不满。

  《兰序》全文仅三百二十余字,文章一开始,便交待了集会的时间、地点、人物诸要素。然后从山水起兴,引入“流觞曲水”达到“畅叙幽情”之乐,此即静的清淡也;然后,以天气为起兴,从“仰视”、“俯察”中达到“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此即躁的山水之游也。并以“信可乐也”做结,为下文的“悲”作了铺垫。

  下文从“夫”这个发语词连同“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起兴,反映“晤言一室”的清淡和“因寄所托”的山林之游,呼应上文之二“乐”,然后步步深入。作者带着感情的笔触娓娓道来。然而“乐则乐矣,忧亦随之”。从“快然自足”之后的“既倦”,感慨人生“终期于尽”之悲,而“死生亦大矣”的主题也被提了出来。

  于是文章从时人转到古昔,原来古人对人的生死有期的感伤与今人“如合一契”,才觉得当时流行的老庄生死观是对人的误导了。当时的上流社会有借老庄思想消极避世的,寄情于山水之间,确实是“非当世所宜”。于是严厉地批判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还在文前加上了“固知”二字来强调和肯定。

  最后,作者提出了作序之目的:“列叙时人,录其所述”为《兰亭集》,并希望引起共鸣:“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兰序》虽仅三百来字,却记叙、描写、抒情、议论俱全,而又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其文收放自如张弛有度,而又不加藻饰,如淡妆素抹之美女清纯脱俗。文的内容,又旗帜鲜明地批判了老庄的虚无主义思想。这在当年是难能可贵的。不过清谈确也有引人入胜的魅力,王羲之也有难以自拔时。这里摘录《世说·文学》中一则故事,供读者参考:“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可见要摆脱清谈之不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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