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知道张爱玲,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连载的《张爱玲传》,看到胡、张之恋的那部分,写得很富诗情画意,比如张在给胡的照片背面题上这样的话:“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那时我正处纯情年代,张爱玲的恋爱情节是我在猎奇心理的支配下一个带有浪漫色彩的发掘。
后来张爱玲红紫一时,有关传记书店里满眼都是,而我在历经世事并熟读张的作品之后,对关于她的传记有本能的排拒——像张这样清坚决绝的女子,更大的意义是她在文学上的贡献,她对于人生的透识,而敷衍的大同小异的传记哪一本逃得了对胡、张之恋大肆的俗滥渲染?所以每看到此类传记,只是翻一下,只翻有关她爱情的那部分,绝对不买。
再一次在书店看到《张爱玲传》,照例去翻那一章,这一次买了下来。
《浮世悲哀·张爱玲传》,宋明炜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十一月版。在题为《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这一章里,宋明炜对胡、张婚恋悲剧有一定的透析,比如将张爱玲的艺术路数落实到民间,这样以胡的别材和别趣,自然有对张知音般的同情和理解。这种分析尽管选取的视角有独辟蹊径的新颖,但仍然不过是张爱玲自己所谓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索解,而我认为最难得的是宋明炜能从张看似单纯的情爱关系中找出潜藏的不安因素之所在。他特别注意到这样的细节:雨天,胡、张两人看舞回来,在黄包车里,张坐在胡的身上,胡感到张生得这样长大,又穿着雨衣,他抱着她只觉得“诸般不宜”。宋明炜能从这一个细节返归到现实里胡、张的婚姻生活中,做这样的推想:“张爱玲虽然能满足胡兰成心灵上的欲求,但作为俗世中的男人,特别是一个欲望很强的男人,他在她身上感到的缺憾还是很多的”,“这种”诸般不宜“的感觉是发生在男女关系最基本的层面上的,也可以很容易的推知,胡兰成对她的爱情中除去心灵的爱悦之外,其他的方面很可能多是虚拟的,他们的爱情实际上并不完美。”我读到此,深以为精彩!
记得我读极富才情的上海作家陈村的长篇《鲜花和》,看到文中这么一句话,异常惹眼:“于是我看着她……就伸出右手直接握住她的乳房,犹如某作家直逼张爱玲。”翻过无数张爱玲传中最花哨那部分的我,在此顿了顿,想,“某作家”是谁?我在那时很快将“某作家”比附成胡兰成——这真是比较庸俗,相当无聊的,而无聊有加的是,我在事后对此比附做了如此推论:
大概从未恋爱过的女子,都有过身陷爱潭前的矜持,却极难抵御有经验的男人对她身体的猝然袭击:她以为他是爱她才如此的。(昆得拉曾说过,“生理上的爱没有暴力是难以想象的”,不知道这“直接握住”算不算暴力?)而那个虏获女人的有经验的男人,对其最初和此后的兴趣,都是身体重于感情的。不妨直接说吧,那男人、女人也许就可以是胡、张:张强调男人的经验;张自己的小说中至少有两处与此大致不差的细节描写:“……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想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是麻药。”而且,张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写小说间或把自己的经验用进去,是常有的事。至于细节套用实事,往往是这种地方。”
也许真的牵强得很。而我将胡、张神秘恋爱的开端加上点无聊的揣测,在接上宋明炜对胡、张神秘恋爱终结的推想,总算可以说,一生有不下十个女人的胡兰成风流成性也罢,情薄义寡也罢,他离开张爱玲,是有些对不住她,但,也只是如此了:他虏获了她,可是他们不和谐,在相关男女关系最基本的层面上。
——当然,如上都是推测,张爱玲本人对其爱情未留下只言片语,而宋明炜对于胡、张婚恋有关的文字也有着合理的怀疑,比如:把张自称的“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应当是快乐的”这句话做这样的怀疑:“很难相信这会是真的快乐,但是在空幻无常的人生中,她也许只能够寻觅到这样一种自欺的快乐。”因有怀疑,才能出新,而且这种怀疑倒是张爱玲本人最本色的精神实质:晚年写《对照记》,张爱玲有这样一句话:“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
怀疑是主观的。在这本宋明炜自称“以心写心”“染上主观色彩”的书里充满了诸如“大概”“我想”“也许”“多半”等等诸如此类的字眼。其实说实话我之所以买下这本传记,还基于另一层怀疑:这套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世纪回眸·人物传记”系列丛书的撰写者大都是资深的作家、博导,或雄姿英发,或德高望重,而宋明炜写此书时不过二十三、四岁,他能写好张爱玲吗?
早在两年前,这本传记尚未出版时,陈思和老师在表达了对宋明炜研究态度的欣赏之后,特别肯定了宋明炜对胡、张婚恋悲剧的透析,他说:“……书中的有关分析在目前的张爱玲研究中堪称独步。”我想,这句话里的“有关”是否有某种点到为止的意味呢?
就算我是无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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