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知吾落笔作画,都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礴a,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通b,如所谓易直子谅c,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晋人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d,此真古之达士。不然,志意已抑郁涩滞,局在一曲,如何得写貌物情,摅发人思哉e!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阳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则朴材在地,枝叶未披,而雷氏成琴f,脱然已在于目。其意烦体悖,拙魯闷嘿之人,见铦凿利刀,不知下手之处,焉得焦尾玉磬g,扬音于清风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之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生意,亦岂易有。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
(选自《林泉高致》)
注释:
a 解衣(pán)礴:中国画术语。意思是全神贯注于绘画。出自《庄子·田子方》,说的是宋元君打算找人作画,画工们全到了,行礼之后恭敬地站着,用嘴润笔,调和墨汁,半数之人在室外等候。有一个迟到的画工,不紧不慢地走来,行礼后也不肃立,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宋元君派人观察他的行动,发现他脱掉衣服盘踞在家中。宋元君说:“对了,这才是真正的画家。”解,脱掉。礴,盘踞。
b 意思:心意,情思。
c 易直子谅:语出《礼记·乐记》:“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说的是礼乐一刻都不能离开自己的身体,用音乐来调和心灵,平和、正直、仁爱、诚信之心就会油然而生。
d 顾恺之:东晋著名画家,擅长人像、佛像、山水,时人称之为“三绝”(画绝、书绝和痴绝),代表作有《女史箴图》《洛神赋图》等。然此处说“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是误记,应为南朝宋画家顾骏之。
e 摅(shū):表示,发表。
f 雷氏:唐代成都制琴世家,所制之琴闻名于世,世称雷氏琴。
g 焦尾玉磬:两种琴名。焦尾为东汉蔡邕所有,玉磬为唐代李勉所有。
大意:
世人只知道我下笔作画,却不知道绘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庄子所说的那位脱掉衣服盘腿而坐的画师,才是真正懂得绘画奥秘的人。人必须通过陶养使内心宽适愉悦,情绪欣悦舒适,就像《礼记》所说的那样,平和、正直、仁爱、诚信之心油然而生,那么人的一颦一笑等百般情态,万物高低正斜的位置形状,才能自然而然地罗列在心中,不知不觉地流露于笔下。晋代的顾恺之(应为顾骏之)一定要建一座高楼作为画室,这真是古代的通达之士。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志趣压抑滞涩,被细枝末节所局限,又怎能刻画人物、表现情感、抒发情思呢?就像琴工削木制琴,得到了峄山之阳的上好桐木,精巧的手法、绝妙的创意已了然于心,那么原材料即使还在地上,枝叶还未剪除,一把好琴便已浮现在眼前了。而那些心思烦乱、身体不适、笨拙粗鲁、沉闷抑郁之人,见到锋利的凿子和刻刀,却不知从何下手,又怎么能造出焦尾、玉磬这样的名琴,更不要说在清风流水间飞扬琴声了。前人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智慧之人多谈论这句话,我辈一向师法。我在闲暇时,饱览晋唐的诗作,其中的佳句,有的能替人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有的能替人把眼前的景象形容出来。但若没有安静闲适的居所、明窗净几,点一炷炉香,让忧虑消散,那么就算有上佳的诗句、极好的意境,也体会不出来;就算有幽然的情思、美妙的意趣,也想不出来;而作画的生机意趣,又岂是容易得到的。要等到心境已然醇熟,心手配合无间,才能得心应手,纵情挥洒,而合乎法度。但世人往往勉强将就,轻率任性,随意下笔,结果只是草草了事。
【点评】?
《林泉高致》是北宋画家、绘画理论家郭熙的绘画经验总结,是论山水画创作的重要专著,由其子郭思整理而成。全书除《序言》外,包括《山水训》《画意》《画诀》《画题》《画格拾遗》《画记》六部分。郭熙画论的最大特点是兼具专业精神和人文趣味。他对自然山水的探索精神,对绘画艺术的虔诚态度,为很多画家所赞赏。他对意境的强调,对画外修养的重视,又不是一般画工所能比的。
这段文字所谈就是画家的修养问题,但重点不是画家的技艺修养,而是创作心境的陶养。郭熙强调艺术家对待工作要有严谨的态度,同时,他还强调在创作时要有快乐从容的心境。其实二者并不矛盾,艺术创作是一件严肃而艰苦的工作,正因为这样,才需要创作者以快乐从容的心态享受其过程。而快乐从容是需要陶养的,其方法有营造一个舒适独立的空间,自己掌握创作进度,还有就是读诗。“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诗画相通思想为很多文人画家所接受,像苏轼就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与画之间相互滋养,正是艺术家获取灵感、提升境界的一种方式。
还应指出的是,郭熙提到绘画创作要秉持快乐从容的心态,其实这种心态更是一种人生态度和力量,它能使人在遇到问题时泰然处之,宠辱不惊,不会太过兴奋而忘乎所以,也不会太过悲伤而痛不欲生。(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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