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太

　　在山东莒县城西6公里处，有一片蓊郁的山林，林间掩映着一座古寺。在通往寺前的陡峭石阶旁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走近前才辨认出“刘勰故居”四个大字。

　　刘勰，字彦和，山东莒县人，中国第一部文学理论批评专著《文心雕龙》的创作者。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曾盛赞《文心雕龙》“体大而虑周”。

　　据《梁书·刘勰传》记载，刘勰早年家境贫寒，笃志好学，一生未娶。中年曾寄居江苏镇江，在钟山的南定林寺跟随僧祐研读佛卷及校经，32岁发愤撰写《文心雕龙》，历时五年乃成。该书共计三万七千余字，分十卷五十篇，书超前人，体大而虑周，风格迥异，独树一帜，对后世影响颇大。刘勰书成后，为引起当世注意，想出了半途拦截大官沈约献书的“营销手段”。地位显赫的沈约读后大加赞赏，刘勰这才逐渐为世人所知，开始步入仕途。然而，本想有一番建树的他，几经辗转却落得个官罢修经的结局，于万念俱灰中终看破世俗红尘，遂北归定林寺一心向佛，闭门校经，不期年后病卒。

　　推开定林寺的两扇木门，在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波谲云诡的莒鲁会盟石刻后，历四千年而生机勃发的天下第一银杏树，伴着梵音袅袅，透过香雾缭绕，不禁使人心头掠过一丝肃穆，自然地双手合十，为敬畏生命而做了一回膜拜。此间刚过了寒冬腊八，冷风瑟瑟，游客稀少，唯看得清和看不清的石碑林立，平时不由自主的祈福钟也可以难得的纹丝不动，实为宁静。之所以选择寒冬来拜访，就是为了躲避人多时的热闹，如今众人旅游只图热闹，三五成群结伴而来，不过是门前拍拍照树前合合影，再心口不一地在护栏上拴一把祈福带，就自以为沾了福山寿地的灵气，有了千年圣树的庇护，唯独把这深厚的文化抛之一旁，把滋润心灵的养料独独舍弃。这何尝不是舍本逐末，背道而驰，自我安慰，自我哄骗呢？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如三教堂的三祖有灵，还请宽宏大量和慈悲为怀，原谅我的实话实说和冒人世之大不韪。

　　与热闹和宽敞的前院相比，窄仄的后院一如当年的孤寂冷清。带着一身失意和落魄的刘勰，将短暂的余生委身于这灰色青砖的二层小楼，在几多落寞中，与经书为伴，闲望天上云卷云舒，淡看门前草枯草荣。“校经楼”三字为1962年郭沫若先生亲题，小楼几经修缮，灰色青砖依旧，黑漆木窗依旧，唯有盛夏爬满半面墙的爬山虎，和现在冰冷的天气吻合，是以干枯的状态立着的。从春的萌发到夏的绚灿到秋的丰收到最后回归冬的本真，无意中也映衬了刘勰坎坷的一生。从出生时的家世显赫，到幼年时的家贫笃志好学，再到青年时的委身佛门研读校经，而立之年才华尽展，著就了中国文艺批评最权威的典范论著，晚年平淡仕途的急转直下，最后不惜燔鬓发只求遁入空门。不管刘勰的一生有多少起起落落，也不必追究历史原因客观原因，至少有一点，触动着我的内心，那就是人若想干成点什么事，非立非常之志，非下非常之功，非经非常之苦，非遇非常之难，是难以做成的。今天，我们只看到了《文心雕龙》的历史地位、文学价值，被后世多少人研究和传播，殊不知，刘勰背后为此付出的努力和心血。一言以蔽之，有非常之作为，才有非常之荣光。

　　缓步迈进校经楼，刘勰挥毫著书的塑像安放在大厅的正中央，两侧是蒋维崧先生手书的《刘勰生平》和《刘勰年表》，四周陈列的是各种版本的《文心雕龙》和海内外学者关于刘勰与“龙学”研究的著作、文献。在刘勰塑像的后面，是以章草节录的《文心雕龙》原文。最两侧是由赖非先生题写的巨幅隶书对联：“积一生学识述道论人绎理严正缜密，释千古文心索真扬善审美博大精深。”可谓高度评价了刘勰的一生和学术成就。“浮来钟灵”的横批似乎在昭示着：刘勰不啻是中国古典文艺理论的开山祖，更是浮来山不朽的魂灵。“地以人传”，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解析神质，包举洪阡，开源发流，为世楷成”的赞语。

　　每一个不屈服于磨难的灵魂，在隐忍不拔中都蕴藏着厚积薄发的力量，而一旦时机成熟，他们终会闪现出自己的光辉。他们不放弃不抛弃，执着于此，认定于此，哪怕暂时委曲自己，也终究不会背离初衷和奋斗的目标。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在泱泱历史长河中，镌刻下自己的名字，留下一页宝贵的精神财富，成就让后世敬仰的艺术作品，连同成就不朽的自己。

　　忽而觉得应该感恩，感恩名不见经传的一座小山一座古寺，千年里悠然传诵着“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寂然凝思，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一系列文采斐然、传于后世的脍炙篇章。尤甚幸之的是，还有这样一个存世不灭的古老故居，可以让我辈人亲睹、瞻仰、叩拜，触碰千年文化的根，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

　　视线再次聚焦到执笔著书的刘老先生塑像前，楼上青灯孤影幢幢，门外秋风堆卷落叶。无关世我，心无旁骛，蘸墨挥毫，批注校经。一个安静的灵魂在文字里踽踽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