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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如兔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学 热度: 12562


  



  很久不做梦了,一梦竟梦到一个箱子飘来飘去,诡异无比。箱体是猪肝色的,背景却零碎、虚幻、无解,只有黑白灰。

  我查了《周公解梦》,内有各种箱子的梦态解析,却并未料想今人会用帆布来做拉杆旅行箱。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梦的暗示,事情却已经水过三秋。

  那天,我刚煮了咖啡,刷起朋友圈延宕写作,物业主任就按响了门铃。“您好,有个婆婆说是您亲戚,非要上来……”话还未完,被他遮住的人一下推开了他,蹿到面前,距离近到我不得不退了一步。

  剪着雪白板寸,穿着化纤碎花短袖衬衣的秦大娘指着自己鼻子说:“姑娘,是我,是我呀!”五六年不见,她老了十五六岁,但沙哑中带着原始生命力的嗓音一直没变。我在金果镇支教的时候,每每听她说话,便想起小时邻家那男孩,一被人欺负,或者稍微给两句重话,他就跑到街上,坐地用蛮力嚎啕,哭到嗓音长期沙哑。

  他叫什么名字,我都忘记了。

  秦大娘带来一个不像真实的故事,悲惨惊悚到看剧必流泪的我听完后出现了钝感,很久都没有进入情境。尤其,窗外晴空万里,白云如兔。

  简言之,她家老二跳楼自杀了,而且是从老大的阳台上。事情发生在春节前,可现在已经七月了。事发不到一周,公安局就结了案,说是自杀,但她一直不肯相信,笃定老大害死了老二。

  我见过很多像她这样身材强壮的中老年妇女,天塌下来都不会当众哭泣,也不会像电影里那样跪下来求人(新中国的人一直把“站起来”看得很重)。我端着咖啡徘徊窗前好一会儿,感觉屋里的空气很平静,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故事的开头,以及她的结论。

  “您的伤心我理解……”我终于转过身,开口说话了,秦大娘却一下把咖啡杯狠狠杵在茶几上,“嚯”地站起来,打断我说:“不要说了,奚老师,你一开口就跟别人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不要说下去了!不帮就不帮,算我白给你做了一年饭!”

  隔着几米,唾沫溅到了我脸上……不,不合逻辑,也可能只是一种外化成口气的杀气。

  她说完,拎了自己的帆布挎包,冲了出去,脚步在楼道里咚咚直响,力道不像一个六十三岁的人。我没去追她,因为她已经把卖了镇上老屋、在江城专事为子伸冤的现状告诉了我,顺带也讲了自己的住址。

  我知道,有些小地方的人还会把作家看成是智商高人一等,或者手眼通天的人物,但那已是老皇历了。实际上,我在江城出外办事,为了不被看成又穷又裹筋之人,早不敢说自己是作家了。买个电脑,营业员也唠叨说,最怕遇到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她们在电子产品面前有一种爆炸式的惊恐,一旦买了,就会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电话来问一些非常小的问题,让人不堪其扰。实际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叫我五六年前文思枯竭时,打着支教的幌子,实际暗藏体验生活的私心,去金果镇中学教了一年初中政治,又吃不惯学校食堂,在校长的帮助下,以低廉到绝对赔本的价格,让秦大娘给我送了一年的饭菜呢。那些需要大量时间精心烹制的筒子骨九孔藕汤、鱼头焖鱼糁啥的,只有亲娘才愿意做。

  我在金果镇千恩万谢,多次加钱送礼物都被拒时,秦大娘的说辞是,她给自家做饭,顺便多做一点而已,不必感谢。到了今天,秦大娘却甩出“算我白给你做了一年饭”这句话。一年相处下来,每日两顿交接保温提盒,各种即兴寒暄,甚至还有被邀去她家上桌喝酒之时,她大约了解了我,这句话可以压死人的。

  夕阳沉落之后,起了一点呜呜的风。一个活生生的熟人坠楼死了,而他母亲怀疑是他哥哥杀的。我的心慌了起来,噗噗直跳,手一摸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却碰到了自己湿漉漉的腮帮子。一天的时间恍惚不在了,犹如无常,秦大娘此时也该躲在租来的平房内暗自脆弱吧。

  事情过去好几个月她才找我,想来该走的路都走尽,只剩我这根稻草了。可我不是福尔摩斯呀。秦大娘却说:“别以为我不晓得,校长说,你写的推理小说都拿奖了。”

  我浑身是嘴,也没法跟她解释清楚小说与现实的区别。



  我到秦大娘的租屋去了好几次,在她漫天飞舞的各种不着边际的絮叨中,提炼出了两条重要的信息。一是老二秦学强坠楼前两天,在微信上跟发小聊天时,人家羡慕他住进了哥哥家,从此要过大城市的生活了。秦学强沉默了一会儿,没打字,却按了语音键,唱起了“70后”人小时候经常听宣传队退下来的“50后”叔叔阿姨们自拉自唱的《白毛女》——星星出来太阳落,我在黄家受折磨。

  我在《白毛女》前面自作主张加这么长一个定语,是因为我与我的小伙伴们也有同样经历。我从未看过样板剧,却从自家叔叔那里耳濡目染,记住了几大样板剧的全部。他们那代人总是借助一把二胡、一个口琴、一支笛子,以及滚瓜烂熟的样板剧唱词,不断回忆自己的青春,没日没夜的,随时起兴,完全不管吵着周围人没有,所以,我们从小也被迫记住了《红灯记》《白毛女》《沙家浜》之类。

  秦大娘说,她在那孩子的手机里听了喜儿那两句,可以说,老二唱得比川剧啊秦腔啊还悲壮,音很高,高上天。她说自从听了后,就不信老二报喜不报忧的电话了,每天夜里都睡不好,心慌慌的。她本来想着过几日来江城看看的,没想到,还没动身,就出事了。

  “亲娘有心灵感应。”我想说,但终于没有说。

  秦大娘告诉我的第二个证据是,她赶来江城后,看见老二的尸体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全是被虐待的痕迹,可是,黑了心的警察,也不知道收了老大多少钱,硬出证明说老二是自杀的。“好吧,就算老二自己跳下去了,也一定是受不了老大的折磨,被迫跳下去的。邻居也向警察证明说,自从老二来后,经常听到他们吵架。可惜了,吵些什么人家听不清。现在老二开不了口了,只能让老大想咋说就咋说。唉,怪只怪,城里人的房子太隔音了。”秦大娘说。

  我得了这些信息,先去案发地世纪繁华小区,想找秦家的邻居了解下,没料到,那家人因为隔壁出了人命,孩子老做噩夢,便怕得不行,早把房卖掉,匆匆搬走了。我想,就算找到这个邻居,她也不会说什么了,或者最后掏出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会费很大周折。

  我告别秦大娘,来到马路边等车的时候,突然想,我又不是跟那邻居一样的胆小鬼,在怕什么呢,我应该挺起胸脯,直接面对嫌疑人秦学先。

  我不信,一个二本大学普通教师,还在江城一手遮天了。

  秦学先并不愿意见我,在电话里可谓凶神恶煞,说这几个月做母亲的已经找过“一万个”业余侦探来骚扰他了,还说秦大娘刚给江城大学领导写了封错别字满篇的信(都啥时候了,他还特意强调错别字——知识分子病),信中说,不抓他不足以平民愤。

  “我是人民公敌吗?我还鹅卵石掉厕所里,溅起明粪了!我有那么大能耐吗!”秦学先一连几个句子甩出来,我在电话这头都能听见他“咻咻”的鼻息,完全不是当日在金果镇屋檐下见到的那个从容的人了。

  他鹅卵石不掉厕所里,可我骨子里就是掉进厕所里的鹅卵石,又臭又硬。没有点偏执,怎么会活在人类大部队之外,鼹鼠一样写作?他什么话都吓不倒我的。我已经迷上解这个谜了,不知道为什么。

  恰好,因跳楼事件的影响代替秦学先新上任的系主任的妻舅之妻,是我常去喝咖啡那家店的老板娘。好像世上的老板娘都喜欢跟熟客谈起自己的人脉资源,自然就带出了这个系主任亲戚。秦学先最终被顶头上司说服,来直面我这个新的侦探,也算对他母亲有个交代。

  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我早早来到指定咖啡馆等着,但他进来时活活把我吓了一跳。除了跟秦大娘一样的超速衰老,他标准同字面的太阳穴和脸颊,好像被上帝活活挖走了四坨肉。不,六坨。上眼皮和眉毛之间也塌了下去。

  幸好我们作家不是光靠皮相来认人的,否则我决计不会那么快判断出:他是他——我能说什么呢?时间啊时间……人啊人——好像都不搭边。

  开始的时候,秦学先整个动作和语速都比过去快了几倍,像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他坐下后“啪”地举起手,拒绝了服务员的询问,说谈完就走,说我可以一个人留下,慢慢喝咖啡。他说话时指头在点着,腿也在轻微痉挛,让我心紧。

  我的神经也很脆弱的,好吧。

  他说:“奚老师,其实我母亲过去提起你后,我就经常看你小说,算读者吧,不是外人,我们就直奔主题,不客气了。我知道,我母亲恨不得对全世界嚷嚷,说学强是我害死的。你知道吗?我们那个小区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楼道里也有。学强跳楼那会儿,我们家就他一个人。他嫂子在外地出差,我和沛儿都在学校。我们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啊……”“秦老师,你妈也不是说你把自家弟弟推下去的……”我的话还没说完,秦学先又竖起手掌,打断了我:“不用说了。我知道,她在停尸房看到学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咬定他在我家受了折磨。这太可笑了。奚老师,她没知识可你有啊,你不是还写过推理小说吗?难道不知道从楼上掉下来,身上就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吗?你要是连这个起码知识都没有,你还写什么推理小说。哄鬼吗?!”

  他的语速很快,唾沫四溅,又喜欢打断人,完全不是过去见到的那个知识分子了,但他提到的伤痕问题,着实也把我臊着了。我决定回去好好百度一下。

  我尴尬了几秒,拉下脸,冷冷说:“秦教授,那你认为,你弟弟为什么要跳楼自杀呢?毕竟他的现状虽然不是很好,但也是大部分人遭遇中的一个,还没到要自杀的地步吧?他又为什么不在金果镇自杀,非要到你家呢?他难道不怕你撇不清干系吗?如果在家乡的话,好歹也是魂归故土啊。”

  我这一说,秦学先愣了一下,想了想,突然又高举起手,把服务员叫来,要了两杯咖啡,然后压低声音说:“奚老师,真正的凶手我早已经判断出来,你愿意听听吗?”我一惊,赶紧说愿意。他吞了下口水,看了周圍一眼,非常坚定地说:“是我母亲害死了学强。”

  这一说,把我也吓了一跳。



  那年一整年,我都待在金果镇,寒暑假也没回江城,但一年下来,我只见过秦家老大(也就是被他亲妈怀疑为凶手的秦学先)两次,或者合并为一次。

  如果没记错,他回到金果镇的时间,不在节假日,却在九月开学后的某天,甚为特别。秦大娘未雨绸缪,早主动告诉大家:春运太挤,我坚决不许他们回来;我的生日不对头,不能让他们放下工作、学习回来;寒暑假孙女要补课,我打死不要他们回来……说得多了,大家也就习惯老大不怎么回来了。尽管,金果镇距离江城也就四五百公里。

  当天,我远远看到秦学先站在自家门口的屋檐下抽着烟,在此之前,我并未见过他,但他一切可以被我知道的,比如求学简历、现状、脾气、照片,以及此次回来的准确时间,都是秦大娘一点一滴主动告诉我的。老二死了我才想到,上述除了后两项,其他也该是经过一个母亲臆想、美化、取舍过的吧。

  秦学先被秦大娘称为“一个笼里叫了一只鸡”。这只雄起打鸣的公鸡,是镇上靠读书挤进大城市,还挤进了高校教师队伍唯一的人。我从秦学先面前走过的时候,猜想他并不认识我,但他却面对任何招呼他,或不招呼只注视他的行人,都投以礼貌的微笑加点头致意,甚至带一点微微的日式鞠躬,显得谦恭、极其有修养,甚至……彻底善良。

  但他并不与人攀谈。

  有三两个看着他长大的邻居凑了上去,试图聊天,他一边礼貌地听着,一边不论听到任何都和稀泥一样点头微笑赞同,依然借香烟堵着嘴,不发言,让我顿时十分佩服。

  这就是一个情绪坐过山车的文科生和一个冷静如水的理科生的区别。

  每次我回到家乡那个小县城,最恐惧的就是听着各种无法接受的观点时,会忍不住去纠正,于是引来无止境的彼此永远无法沟通的辩论,疲累身心,徒增烦恼。可是,人家秦学先不。学数学的他看上去闪耀着理性的光芒,他最大限度控制了跟根本不可能交流的人交流的欲望,又最大限度地让大家感受到礼貌周全。我正佩服得要紧,一回头,却见他灭了香烟,小心走几步,把烟头放到电线杆子下面的垃圾桶里,然后回头微微鞠着躬,好像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就退回自己家,关上了门。门快合上时,他再次把头和胸弯下一点,说了句什么。我想,他的逃离借口一定无懈可击,以至于那几个面色兴奋的邻居,虽然意犹未尽,但也带着某种快活的满足离开了。

  那时我决定,下次回老家,一定学学他。

  这种佩服只持续了一天半,秦学先又给了我第二个印象。

  那是第二天傍晚,秦大娘的老闺蜜替代她送来晚饭后,我习惯性地沿着镇外的小河散步。走了几个弯道,天色朦胧下来,我突然看见三四十米远的对岸一棵柳树下,秦学先一改知性的面貌,非常激动地数落着一个小姑娘,青筋直冒——想来,她应该是他女儿——此次一同回来也是唯一一同回来的人,有着一个古怪名字的,秦大娘的宝贝孙女,九岁的欧秦沛儿。

  做女儿的不断扭转身子,躲过锋芒,背对父亲。做父亲的却不依不饶,追着女儿的正面转动,以确保自己尖利的食指能够点到她鼻头,四溅的唾沫能把她罩住。我为不小心见到这一幕感到气短(当然是自己气短),正想返身逃离,却听见那小姑娘大喊了一声“我再也不会为你来这鬼地方”,转身就跑了。秦学先气得发抖,赶紧追了上去,一边颠颠跑,一边大声骂:“你这没根没本的家伙!”

  不一会儿,秦学先就像捉鸡鸭一样,抓住了尖叫扑腾的女儿,半提着远去,嘴里骂着什么。第二天,冷不丁来送中午饭的秦大娘告诉我,父女俩天不亮就坐车去县城转火车,回江城了。她说老大手里有重大项目在做,国家离不开他,江城大学也离不开他,所以只好匆匆离开了。

  做母亲的说着这些的时候,非常自豪。



  回忆算是一个线索,回到现实再来看秦学先。

  当日,他在咖啡馆里告诉我他母亲才是凶手后,神情哀伤下来。我似乎又找到了金果镇屋檐下那个他的某种气质了。我乘胜引诱他谈了很多,回来后根据回忆,我写出了秦学先的谈话。虽然句子经过了我加工,但他的意思基本在里面。

  奚老师,你在金果镇待了一年,又在我家搭伙,想必听多了我母亲抱怨我不回去吧?什么?!她从没提过?好吧,算我自作多情。我就从我为什么不怎么回家談起吧。不是说我留在江城当了大学老师,还娶了导师的女儿,做了大家所谓的什么凤凰男,就嫌弃金果镇,不回去了。不是的,我从小就不想回家。打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是冰窖,不对,冰窖都不对,是地狱。对对对,你说得对,我母亲对我非常好,请原谅我使用这个词语。你不要插话,听我慢慢说,你们作家是灵魂工程师,你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你知道的,我们家是孤儿寡母,没有父亲。在你们的文学作品里,这种家庭都是相依为命,共同对外的。可是这几十年来,我总结了我们家的困境,不在外界,全在内部。可以这样说吧,我后来带着江城大学的工资去定向委培研究生时,看了荣格的心理学著作,才终于明白,我母亲就是那种外向冷漠型人格。她说她爱我这个长子,爱这个家,但她其实爱的是自己,只有自己……什么,你要我不下结论,不扣帽子,只说具体细节。好的,我说。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就从没看到过母亲的笑脸,她永远拉着脸,永远在抱怨、在诅咒、在责骂。到了今天,我想起童年少年时每天看着她拿着菜刀一边切菜,一边骂人,还觉得是一场噩梦。对对对,她确实骂的不是我。她从没骂过我,因为我就是那种特别特别乖,还拚命求上进的孩子,就是现在网上说的“别人家的孩子”,我太完美了,她根本找不到骂我的理由。我的记忆里,她除了抱怨世道不公、人心黑暗之外,其他骂的都是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学强从小不爱读书,从幼儿园就开始逃学,我母亲跟他的斗争,从幼儿园就开始了。可以说,在这个没有父亲的、只靠租赁门面,仅仅能维持基本生计的家庭,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是母亲和小儿子在斗争。学强初中之前,还不会还嘴,就是闷头干坏事,逃学,或者在外面砸玻璃窗、打架什么的,家里还只是母亲一个人整天骂,哦,对了,还打他,荆条棍子都打断了几根。初中后,学强破了胆,也对骂,母亲看他体格强壮,气势起来了,也就不敢对他动手了,可家里就更糟糕了,整天都吵吵闹闹。学强的嗓子就是那时候吼成公鸭嗓的。我要么躲在学校学习,等到夜里十点关门才回,要么在寒暑假去远房亲戚家。去得多了,别人也没什么好脸色。高中后,寒暑假不补课的时间,我就出外去打工,找个小餐馆,一边洗碗一边学习,晚上跟大家一起挤着睡地铺,有家难回。我很小就树立了一个理想——逃离——逃离母亲那张嘴,逃离地狱一样的家——是啊,母亲和弟弟吵架,我为什么只说是逃离母亲呢,因为作为旁观者,我看清楚了,一直都是母亲在主动挑衅。她总是希望每一件事都按照她心愿办,哪怕放张板凳的位置也得依着她。她非常霸道,从我和学强上幼儿园起,她就每天威胁说,你们长大了要是不赡养我,我就杀掉你们。虽然是说着玩的,但六岁的我和三岁的学强毕竟当了真,小时候睡觉都睁着眼睛,怕母亲来杀我们。我长大后才知道,她当然不是那种人,她只是喜欢乱说话,或者说,她也没有育儿知识,不知道我们两弟兄还是幼儿,不能恐吓。要说母子之间的亲密,大约就是那时候被每天的性命恐吓损坏了。可她哪里懂啊,只埋怨我们长大后跟她都不亲密。说真的,我有多久没碰过母亲的身体了,哪怕抓下手,挽下胳膊都没有,可能一岁能走路后就没有了。我知道她想我碰碰她,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坎总是过不去。有次她走路扭了脚,就怪我没及时出手抓住她。其实我是可以抓住的,当时犹豫了一下,她就扭了(秦学先抹了把眼泪)。唉,说远了。还是讲学强的事。母亲希望学强跟我一样,沉默,听话,爱学习,有出息,让她看到这个家的希望。我知道,父亲死后,她没有安全感,把一切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你再没安全感,可你是母亲,是成年人,你能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张开双臂,保护下两个幼子;你能不能等他们长大以后,再要求他们多理解你,保护你呢?可以说,我母亲的思想非常狭隘,看不到读书并不是穷人孩子唯一的道路。学强不爱读书就算了,你让他去学点手艺,干点别的,养在身边,照顾你不也挺好,你为什么就那么强悍,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对,几十年,直到学强到我这里看病前,他俩还是那种关系,母亲要儿子做什么,儿子非不要她管,然后吵架、对抗,无止境地吵架对抗。人家都四十出头了呀,你还有管教人家的资格吗?!对了,不仅仅是吵架。记得从学强十一二岁开始,我母亲就不给他洗衣服,只给我一个人洗。有好吃的也不给他留着。学强有时候忘记洗衣服了,就把内裤洗了对着电风扇吹干再穿,母亲又说浪费电,要他半湿着穿,比后妈还狠心呀,搞得他有几年阴部患了湿疹,整天瘙痒,怎么也医不好。唉,这样的暴力和冷暴力太多了。可以说,她完全就是在虐待未成年人。什么?我为什么没劝说,没制止?对,我承认,我的成长期一直笼罩在阴暗的心情里,没功夫顾及别人,只一个人躲开他们,默默地、拚命地学习,一心要离开金果镇。我那时心思全在数理化里面,没有静下心来分析家庭如此不快乐的原因在哪里。我也是后来有了孩子后,才慢慢想明白了。但那个时候,他们的习气更加根深蒂固,对抗更激烈,完全不听我劝了。母亲每次打电话给我,都是投诉学强不好。劝她多少年了,浪费了多少电话费,她就是没那个智慧,不受劝,好像她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跟学强斗。有一阵,她说她的老闺蜜在学佛,我就主张她也去,三不知去郊外寺庙里面吃吃素斋,老姐妹们找个由头郊游聚会散心,多好啊。她却说,秦学先,没想到我供你读书这么多年,你竟然跟乡下老太一样相信封建迷信。我跟她解释不清佛教是一种人生哲学,你可以不信泥塑木雕与鬼神,但你可以听听法师开示做人原理啊。那时我才知道,她那一辈人,最可怕的就是没有敬畏,相信了“人定胜天”那些鬼话。奚老师,你好像在冷笑?可能你觉得我焦眉辣眼的,也不像有智慧的人,确实,我还在修行途中,隔得还远。还是回头说我们家吧,悲剧的源头就是,一个从小在孤儿寡母家庭长大,结婚后又做了寡妇的母亲,没有安全感,也许患了抑郁症也不一定,然后长期把各种情绪加到小儿子身上,对他不走靠读书自立的路死磕到底,磕到现在社会变了,她也明白人不一定非要当读书人的道理了,也惯性难改地,跟小儿子死磕下去。不磕不行了,已经成为生活方式了。或者像我女儿说的,星座不合。对了,你在金果镇的时候,听到他们吵架了吗?哦,原来你不怎么去我家。哦,去了几次学强也不在。是的,我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们都是蒙在家里悄悄吵,不像镇上有的人,喜欢打开门吵到大街上,让人围观评理。我弟弟这个人,更要面子,说起来,除了不爱学习,他也不是坏人,不嫖不赌的,跟母亲吵再凶,也不出脏话,更不会对母亲动手,就是嚷嚷。特别缺钱的时候,也恨气不找母亲借。更是从不找我借。从不。学强自尊心特别强。倒是我母亲,每次吵架都诅咒学强早点死,死了就清净了。现在人家真的死了,她又逮上我,不依不饶,闹到公安局,闹到我们学校,闹到网上,把我好端端的系主任都抹掉了。家里也是一团糟,老婆女儿都不原谅我。唉,我真怀疑,母亲是不是疯了,想把我也逼死。

  其实说到后来,秦学先泪水汹涌了,趴在桌子上,一发不可收拾,好像要把几十年的委屈默默抽泣完。我不想安慰他,连纸巾也不递,由他去。不知道为什么。

  五六年前,我也在金果镇街上远远看到过死者秦学强十来次,他总是热情地招呼我,也不上前搭白,看得出是社会上比较懂事的那种男人。经秦学先一说,我倒真想起来,秦大娘提起老二的时候,确实说他不争气,没稳定工作,没钱,脾气又不好,还喝酒抽烟,搞得老婆也跑了,但说起老大,则好像是全世界最争气的儿子。

  她干嘛要跟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大儿子撕破脸呢?会不会,秦学先真的有责任?



  “有没有这种可能……”看到桌子对面的秦大娘正仰起头,把杯子里的半杯咖啡一饮而尽,我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讲!”秦大娘把杯子一杵,鼓励我。

  因为口音的原因,我一开始还听成了“将!”,好像我俩在下象棋,她要吃我的王。

  “有没有这种可能……您因为学强的事情,太伤心了,憋出内伤,所以,总想迁怒于谁……有没有这种可能……您没有老伴,全世界最亲的人是学先,所以,您就只好找他的歪,死缠住不放……也许,您只是要他帮助您疗伤?”

  我说完了,战战兢兢看着她,以为她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人心的复杂,不想她却说,“妹儿,你说的意思我理解。我也看到过一个平时斯斯文文,说话就脸红的女人,在她最爱的老娘的丧事上,每次因为一点小事,就跟男人吵。后来因为男人买骨灰盒贵了一百块,当场就搧男人耳光,男人也不理解她是什么状态,就跟她对打,最后,葬礼还没完就离婚了。”

  我听了,吃了一惊,总以为作家才最了解人,不想,任何一个生活的老狐狸都是洞若观火,深刻了解人心的曲里拐弯。

  “不,奚老师,妹儿,我是就事论事,我就是怀疑学强在学先家受了啥委屈,性情大变,就算自杀,也是被自己哥哥一家逼的。那三个月学强也不联系我,当然,他一辈子也不怎么联系我……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在金果镇,全镇人自杀了,他秦学强也不会自杀。我怀疑秦学先家里没有硬刀子,也有软刀子。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呀妹儿。大字不识几箩筐的学强,哪里比划得过那两口子的高级知识分子脑壳呢?那是一对人精儿啊……一旦你帮我查明,真有学先全家在学强背后使坏,我不仅跟他们断绝关系,我还要把他们送上法庭。虎毒不食子,虎毒不吃自己弟弟是吧?妹儿,你听我细细说完,你来判断学强会不会那么傻,自己从楼上跳下来。二十楼啊,呜呜呜呜,娃儿一定好痛啊。我一想到就想死啊,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好好,我不哭,不哭了,我也是第一次在外头哭。哦,你早晓得哇。好,我也晓得你时间金贵。奚老师妹儿,我跟你说我为啥不信学强会自杀。你来金果镇教书的时候,老二已经是奔四的人了,结过婚又离过婚,创过业也破过产,性子磨圆了,对我也懂得偶尔珍惜一点了,还送过我一双运动鞋。记不记得,有次你还夸他,跟我说他懂礼懂节。你不晓得啊,混社会的娃儿,从小都是懂礼懂节,主动热情的,猛一看上去,比死读书的学先还强些。不过就是猛一看上去,真的相处下来,学先心思深,遇事不发火,学强一言不合,可以操起菜刀,追人几条街。我没好意思跟你说过,学强在二十多年前,是金果镇有名的混世魔王,一打起架来,呼朋唤友一大群。记得有天晚上,我刚要睡觉,突然听到门外吵吵闹闹的,对了,那时候学先已经在外上大学了,学强吧,应该是十六到十八岁之间,我忘记具体是哪一年了,脑子被气糊涂了。我当时一打开门,看到黑压压一群人站在门外,我刚要问在做啥,一个小伙子叫我不要影响他们商量事情。学强这个时候突然从我背后蹿出来,一脚就把那个小伙子踢到地上,说你没长眼睛啊,这是我妈。那小伙子爬起来跟我道歉后,学强就带着这些人呼呼啦啦走了,随便我怎么喊也不理,只说是去踏平什么地方。当时已经是半夜十一二点,我也看不清门口到底有多少人,很久以后才有人跟我说,当晚是黑吃黑,学强从周边几个镇叫了二十几个人来,把金果镇最大的台球室弄得关了门。你看看,他年轻时候,真的就是受港片的影响,天天梦想走江湖。平日里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啥,可我晓得,有两个人是长期跟着他的。一个李扯火,一个王麻子。哦,都是外号哈,两个娃的本名反而不太记得了。王麻子就是那个把微信给我看的人,还在金果镇开餐馆。李扯火后来到哪里去了,我也不晓得。你说,像学强这样一个人,野兽一样,生猛得很,一辈子不晓得经历了多少风雨,肋骨被砍条口子,眼睛都不眨,医好了才回家说起,怎么可能一进了哥哥家住三个月,就自杀了?我,我……我想不明白啊……”

  秦大娘并没有向我说起她与秦学强的斗争,但我已经不需要问了,像秦大娘这种好强的性格,摊上这么一个少年青年时混社会,不务正业,做江湖大哥到处打架惹事,中年又破产离婚回家啃老的儿子,每时每秒估计俩人都不会太平。怪不得我去了秦大娘家几次,一次也没遇到秦学强。这样的母子关系,总不是能躲开就躲开,不到半夜不会回来。

  母亲与大儿子各自不同的话,并不能解开我对秦学强自杀的疑惑。

  我也知道,秦学强来到江城之前两年,出过一次车祸,脾脏破了,后来出了院,身体大不如前。他这次来到江城,一边是治療并发症,一边是找工作找出路的。我也知道,他买来的高中文凭并没有帮助到他,他一直没找到工作。可以说,在江城,他更加验证了自己不是那个江湖大哥了,甚至可以说,连做个普通人都得使出吃奶的劲儿……可是,因为这个,他就会自杀吗?秦大娘说他少年时坚强得可以不打麻药缝伤口。这个故事就不提了,也是有次在山区打架受伤后,不得已而为之。总之,秦学强一生追求的,就是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过日子的那点困难,压不倒他。何况,他也不是现在才跌落到这个层次,就是最青春最拉风,带着王麻子和李扯火到处帮人打架,经常搞得浑身血淋淋的时候,社会与家庭也从没有过他的正当位置啊!他的心理应该是很有韧性的。

  秦大娘说,老二很清楚自己是哪个,早就说很多次了,说自己是社会的边缘人,跟搬家落了的狗一样。

  我看了看落地窗外的雨幕,突然想问秦大娘,小儿子的事情要是真的能找到答案,那她以后怎么办,跟媳妇孙女都撕破脸后,大儿子家估计是没法去养老了。我还没开口,秦大娘这个生活的老狐狸一下又猜到我在想什么了,她说:“妹儿,不要担心我,我卖了房子和门面的钱,足够去金果镇的养老院。就算学强不出这个事,我也不会去学先家住,我怕他们。”

  她这一说,我倒愣住了。

  做母亲的敏感,或许她很多年前就知道学先不愿意回家,回家也不愿意多待。她不过是要面子,对外说假话罢了。



  窗外依然是连绵到天际的雨幕,雾霾加雨让江城有了点未来世界的混沌凄惨。

  对了,为什么任何关于未来的大片,全是那么悲观的色调呢?在未来的时间里,究竟能不能找到秦学强纵身一跃的真实原因?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刑警,名叫小熊。他那个时候就是区刑警队的副队长,现在应该高升了吧。如果找到他,也许可以在案情上给我一些帮助。口述笔录、录像监控资料,或随便什么,都是只有通过小熊这种内部人士才能搞到啊。可我突然发现,十几年前那本有三四百个人的纸质通讯录早就掉了,目前的手机通讯录里已经不到一百人,其中二十来个还是推销员或者客服,甚至送餐骑手、服装店营业员什么的。写作是一种让人慢慢退出现实世界的工作。当然,也有些前辈,靠写作反而慢慢进入了现实世界的潮头浪尖,江城搞个选美,人家也会坐在台下打分。不说也罢。

  要找小熊也是能找到的,公安局的大楼稳如泰山,一直矗立在那里。

  我正七想八想,有个人却主动来找我了。她非常瘦弱矮小,跟秦大娘年纪相仿,看上去是教师的气质。后来一问,果然是退休语文老师。她说自己是通过世纪繁华小区物业主管找到我电话的。原来,她就是先前搬走的秦学先的邻居,听说我在找她,犹豫了几天,想着还是来沟通一下。不过她求我保密,说不喜欢惹事。我发了誓,绝不出卖她。

  她把我约到一家超市的水吧,开门见山告诉我,自己搬走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孙子害怕,而是早就不愿意跟恶人做邻居。

  “奚女士,你听说过孟母三迁吧?我儿子媳妇在外地,孙子交给我,我下半生的任务,就是把他培养成社会精英。为了这,我一个教语文的,初中数理化全都学习,不仅去旁听培优课,连作业我也做,跟孙子同步进行。目前,我解题的能力起码相当于一个重点中学的次好学霸。你说,像我这么认真精细的人,会愿意与恶人为邻吗?”

  她说了这么多,我只对“恶人”感兴趣,便逮着这个词追问。后来她就说,用“恶人”这个词呢,有点意气用事,但在发生跳楼之前,她就一直在忍这家人。她家在紧张得快要屏住呼吸似的培养学霸,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可隔壁这个秦家,三不五时都有吵架争执的声音发出,不分白天黑夜。有次半夜三点还把凳子砸到墙上,而第二天正好是她孙子的模拟考试时间。这位自称杨老师的妇女多次上秦家要求保持安静,但多年来,从未实现愿望。“这次跳楼的事,让我孙子受了惊吓,也让我下了决心,凑钱换房。说起来,我要感谢这次跳楼,让我们家终于解脱了。”

  对她这个说法,我甚为反感。为了探听更多情况,我忍住没说。

  “杨老师,秦家两口子这些年究竟为什么吵?”

  “奚女士,我听不清他们家闹什么,可我可以保证,不是光大人吵,孩子也闹。过去嘛,是三个人的声音都有……”“您说秦家三口人都吵,包括孩子……”“对对对,他家那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小区的人都知道,在电梯里父母都看她脸色说话,叛逆着呢。我跟你说吧,过去些年,是三个人吵,后来,这个跳楼的弟弟来了,就是四个声音吵了。那个弟弟也不是省油的灯,声音最大,又难听,公鸭嗓……说真的,一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听说后来,那女孩还气得搬去住校了,就是为了躲开家里来的这个叔叔……这家啊,真是不像知识分子家庭,给咱知识分子丢脸了……不消停,永不消停,迟早还会出事……”

  我越听越不舒服了,赶紧打断了她。

  看着杨老师慢慢远去的、特别瘦弱矮小的身影,我估摸她体重大约不到七十斤。其实,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也爱冒出一些比较尖刻的念头。或者说,咱就靠毒舌混饭吃吧,叫消解也好,叫别的什么深刻的词也好,我们写字的不就是爱大脑秀逗,长期水逆吗?所以我当时就想,什么狗屁精英培养,不就是想要一个能多挣点钱的孙子吗?搞得也太紧张了,看把自己累得,跟纸片人似的。

  秦家的家务事真像一个无底洞,可看上去,也挺像我们家的,只不过,我们家没那么激烈罢了,最多怼几句就休战,但本质也差不多。说真的,我也不太想回去探亲。每次回去,都有一种不得不完成任务的感觉。这天底下,究竟有多少家庭在一个屋檐下吵吵闹闹呢?究竟是为了些什么呢?安全感?本能?星座不合?前世因果?亲人即仇人?或者别的?

  想一想,感觉想不下去了。



  我用一盒大中华烟,把世纪繁华的物业主任变成了线人。

  实际上,不给他烟,他也认出了我。他说他常看期刊文学,早就从刊物的相片上比对出了我。他说国营江城造船厂没倒闭前,他在厂里的文学小组还是骨干呢。他说几乎整个造船厂的工人都做过文学梦。“当然,是上半辈子的事了。”他说,“下半辈子这些人就不做梦了,剩下有点残梦的,也只买文学期刊看看。”

  他还告诉我,秦家的孩子放暑假,回家来住了。他说的就是那一年我在金果镇小河边远远看见的,跟自己父亲吵架的欧秦沛儿,只不过,现在她是马上要进入高二的学生了。

  那个时候,我与秦学先掏心掏肺聊天后,又多次电话微信往来,早就熟络得很了,我觉得要找欧秦沛儿聊天,得跟他打声招呼。

  没想到,秦学先竟在微信上写道:“奚老师,你想跟沛儿沟通我舉双手同意,关键是,你要有那个本事。”后来一问才知道,这个以母亲的姓打头的女孩子,从初一开始就越来越不爱交流,最多在家逼急了嚷嚷。对父母知冷知热的关心嚷嚷。谁一关心,她就嚷嚷“不要你们管”,父母急了要解释,她就更急,更嚷嚷。杨老师说的半夜闹起来,不过是父母看她熬夜,提醒她早点睡罢了。女孩子在家像个火药桶,一点就着。有时候嚷急了,还拣着家里不值钱的东西摔。摔急了,还会揭父母的短,把他们描述成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板眼的人。

  杨老师说,女孩子叽里咕噜闹着的间歇,爱猛然提高分贝,大声骂父母:“一对傻逼!”多年来,杨老师唯一听清楚的,就是这句。她说吓死她了,简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闻所未闻的教育事故。

  我对杨老师这个说法保持了沉默。

  在学校,欧秦沛儿也不爱跟老师和同学说话,不过,她在外面并不嚷嚷,倒是只知道窝里横。作为学生,欧秦沛儿显得沉默,内向,独来独往,班主任一直想打开她的心扉也没辙,有回开导急了,她反过来批评班主任说:“我有问题吗?我不守纪律了吗?我成绩给咱们班丢脸了吗?我不就是比别的女生少说几句话吗?你们师范大学毕业的人不是学过心理学吗?不知道人的气质性格多种多样吗?难道全天下的女生都必须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才心理健康吗?”

  “一席话怼得班主任张口结舌,从此以后也不敢找她谈心了。”秦学先说,“你看看,这几年连我都没法跟她交流,更不要说你这样横空出现的人,而且还是去谈她目前最忌讳的事。说真的,奚老师,我现在确实是没钱买新房,否则,我也会跟隔壁那太婆一样搬家,免得沛儿越发不想回家。”

  说到后来,秦学先的音色竟然颤抖起来了,让我开始怀疑,自己对跳楼一事的调查,是在揭秦家人的伤口。实际上,做父亲的这些话,已经把欧秦沛儿在家爱闹的原因说清楚了大概——夫妻并不和,孩子也叛逆。

  只是恐怕我再也无法知道,她的叔叔秦学强来了后,家里的争吵又多了些什么复杂心理。按照旧邻居杨老师的说法,秦学强来到秦家后,家里的争吵次数几乎增加了一倍。

  她说她用小本记录着呢。

  在我想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瘦小的,满脸雀斑的小姑娘在我去买菜的路上拦住了我。她举着一个手机,上面正是我的微博。

  “这是你吗?”她的口气并不礼貌。

  我迟疑了一下,有点意外。一般成年人知道我是一个作家,都会小有惊讶,甚至好奇,或者假装佩服。我很少看到一个人知道我就是经常发表小说的那个奚榜后,一脸满不在乎,连虚伪的尊敬都没有。也许“00后”新人类就该这样。

  “别害怕,”女孩继续居高临下对我说话,“我只想问一下,你几次三番找我爸,就是为了了解欧秦沛儿是不是把自己叔叔逼得跳楼了吗?那我可以告诉你,十之八九,是她干的。”

  话音一落,我吃了一惊。

  一来二去的,我才了解到,这个身高刚好一米五左右的小个子雀斑姑娘,就是那个拿了我一盒大中华的物业主任的女儿。他说他一定会守口如瓶的誓言等于喂了狗。当然,可能他也并没把自己的女儿当作外人。可他的这个女儿,却告诉我一个秘密,她与欧秦沛儿不仅同班,同小区,还是情敌。

  “可以这样说吧,我喜欢体育委员,可人家不理我,却公开追求欧秦沛儿。我就是那个时候恨上她、盯上她的。”小女孩咬牙切齿,脸上的雀斑也红了起来,看上去更难看了。我说我真不知道,欧秦沛儿还有男朋友。她就说,不是这样的,欧秦沛儿不仅没搭理她的男神,还表现得极其轻蔑,伤了她男神的心,所以这恨,就成了双倍的了。

  既然有仇,提供信息必然偏颇,我马上警惕起来,问:“那你想跟我谈什么?”女孩子却笑了,说自己什么都不谈,要我自己去看。她在手机上把我的微博退出来,找到一个名叫“@米娅莫拉苏娜丹妮谢莉红公主”的微博,让我自己慢慢琢磨。她说这就是欧秦沛儿的匿名微博,说是有次开运动会时,她假装上厕所,经过低头刷屏的歐秦沛儿身边,飞快瞟到的。

  十五六岁的少女思考这么周密,让我有点害怕。不想对方又先我一步窥探到了我的心思,她说:“别害怕,我是守法公民,不会对她做什么。我就是要时刻关注她的动向,看她跟我的男神进展到哪一步了。”“那你有收获吗?”“没有。她几乎没提到过我的男神,但我却窥视了她全部生活。她在微博里谈到自家叔叔那么讨厌,那可以推理,她的叔叔就是她逼死的。如果你能够把她送进监狱,我保证感谢你,到时请你撸串,怎么样?”

  我听了物业主任千金的话,一半成熟,一半也还带着孩子气的天真,但着实也吓了人一跳。我看那个微博名太长,记不住,就拿出手机,准备拍下来。

  “怎么起这么怪的名字?”我嘀咕着。

  “你们就是老了,什么都跟不上。”那少女口气越发鄙弃。

  我回到家,通过百度才知道,这个“米娅莫拉苏娜丹妮谢莉红公主”倒是有出处的,原来是虚拟歌手洛天依的《达拉崩巴》里面恶搞的名字。孩子们酷爱恶搞,但也并未放弃倾诉与交流,只不过,他们已经不跟真人沟通,而是转到网络,向虚拟世界敞开了心扉。

  欧秦沛儿在匿名微博里,什么都说,完全不是一个内向的孩子。



  之前我说过,秦大娘让我发现,任何一个生活的老狐狸都会窥探人性,这本领不是作家的专利;而她的孙女欧秦沛儿却让我发现,生活的小狐狸也对人心有自己的研究。

  在@米娅莫拉苏娜丹妮谢莉红公主的微博里,欧秦沛儿除了发泄对老师同学的不满之外,也评点热点事件和人物。当然,她有所选择,只评点跟娱乐圈有关的,除此之外,她断断续续讲述了一个老大和老二的故事,并且每次都采用了关键词来提示,所以我后来就只是在三千多条微博中,拣着有“老大和老二”这个开头的微博看。很显然,老大就是她父亲秦学先,老二就是她叔叔秦学强——那个纵身一跃、脑浆涂地的人。

  据说事发现场收拾干净了,过了一天才告诉这孩子,所以她并未直接面对惨烈,对事情本身没有太多惊恐。她在微博里,非常聪明地没有提及这个最大的结局,她的一千多根粉丝也没发现。毕竟,那个故事也是穿插在其他故事中的,从点赞和评论看,那些人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少女的生活琐事。

  也或者,他们在看到这个少女假借他人故事讲述自家故事时,心知肚明,却又本能地假装没看见她心灵的晦暗处,潜水,不予评点。反之,一放欧秦沛儿完美到根本与本人无关的P照,他们就冒了出来。

  秦学强事发前,女孩子经常在谈老二活着时的事情,时空交叉回溯,有时也采用来自父母的说法。她的微博慢慢拼凑出了一个叔叔,我也慢慢看到了另外一个秦学强。

  一个生来就不爱读书的孩子,恰好有一个特别爱读书的哥哥,两兄弟成为两个极端,老大是全镇榜样,老二是问题少年,这让老二一直对老大既觊觎又不甘心。长大后,老大每次回家,也就是带着女儿回家那仅有的两次,老二也赶紧抓住机会,教训老大,以及老大的孩子。尤其是老大带着九岁的孩子回乡探亲时,老二每顿吃完饭,都要把老大的孩子叫到面前来,盘问她有没有尊敬师长、团结同学,有没有爱祖国、爱人民、爱学习,总之就是按照《小学生守则》,一边喝着酒,一边盘问。

  老大的孩子气得瑟瑟发抖,但她在叔叔面前保持了隐忍不动,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听话的小学四年级的学生。那是她的父亲用钱买来的和睦气氛。

  欧秦沛儿在微博里说,这个loser向平生第二次见到的侄女吹嘘的最大成就,竟然是自己去做保安的仓库里闷热异常,老板为了省电,装糊涂不开空调。这个被称为“老二”的人就想了一些语言上的计策,撺掇着自己的同事去一再要求开空调。老板迫于无奈,最后终于让仓库的保安室开启了空调,老二过上了不热的日子,可老板却恨上了去不断请愿的、令他多出电费的其他保安。月底发奖金的时候,老板只发了老二一个人的。其他人干瞪眼没办法,毕竟老二撺掇他们去找老板闹的时候,心埋得深,非一天工夫,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完全没有挑唆的痕迹。那些着了道的人,永远都想不明白。

  “跟二叔好好学学吧,这就是高情商。针对小人坏人的高情商。这是那几个长期玩忽职守,整天八卦,还爱打小报告的人的报应。你二叔我从小就善于与一切恶人作斗争,并不仅仅靠武力征服。如果你光是死读书,像你爸爸一样没有情商,那最终,也会是一个失败者。”老二喝着六十度散装白酒,炫耀完自己这个职场最大胜利后,又口舌不清地教训笔直站在面前,脸色冷峻的九岁的侄女,顺带把桌子对面的老大也损了一顿。

  老大依然从容不语,假装木讷。

  那个时候,做侄女的一岁多回过老家,年幼无甚记忆,九岁只是第二次回,做二叔的却从未去过侄女的生活地,并不知道在江城,开不开空调并不值得费一点脑力去思考,哪里都开,不需要下这么大一盘棋去迂回解决。

  小姑娘被自家叔叔训斥时,紧紧抿着嘴唇,想到在火车上,父亲给她的五百元回乡安抚费,想到自己对父亲做出的一定扮演乖乖女的承诺,始终不发一言,但是,冲突依然在后来爆发了。

  做老二的低估了侄女的心性,以为她是一只软柿子,在接下来餐桌不得不碰面的时间,他说出的话越发自大。小姑娘写道,他炫耀夸赞自己的智商,贬损哥哥以及侄女的智商也就算了,到了后来竟开始对老大一家的生活方式展开了攻击。老二说他在报纸上看到,北大清华教师的工资都并不高,可以想像江城大学的老师更不咋地。他还有一个例子说,老大工作这么多年,也没给家里一分钱,侧面证明他过得并不好。

  这个比较敏感的话题,导致老大老二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劈头盖脸骂了老二一顿,说老大毕竟比他好,老大不给家里钱,至少老大不吃家里的饭,两不找,不像他老二,四十几了,还啃老。

  话一出口,伤了一家人。

  半醉的老二停了一刻才说,我只上了八九年的学,老大上了整整十八年,多出那十年,全在大城市,开销大得超过家里所有的几倍。“你不是说,那些年你把每年的门面费和早些年存下的钱,全都为他花光了吗?投资不一样,回报也应该不一样。他,老大,至今没给家里一分钱!”老二趁着酒意,继续翻老大的底。

  老大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走进了卧室。

  吃饭的餐桌边,只剩下继续喝酒,剥着炒花生的老二,以及依然被勒令站在一米远,聆听教诲的老大的女儿。做母亲的追到卧室里,低着声气向老大解释去了。说自己并未在背后说过这种话;说这些事情都是老二自己琢磨出来的;说做母亲的只希望孩子们过好就行了,给不给钱都无所谓,何况,一个中年的男人,正是花钱的时候。

  看到这里,我脑补出了秦大娘低声下气的样子,再联想到秦学先告诉我的她在年轻时对两个幼子的霸道,经常扬言不给赡养费就杀掉他们——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秦大娘啊,你这一生,早就败在一张嘴上了。

  据我这个所谓的灵魂工程师观察,越是年轻时强悍的父母,年老时越是低声下气。这种人要是在职场上,一般也是性格弹性很大,有个贬义词,叫前倨后恭。不过,我不能这么来揣度亲情。有时候,有些人其实是活着活着活明白了,懂得怜惜子女了。我想秦大娘应该属于此类吧,要不为何对老二跳楼的事紧追不舍。不不不,好像也不太对劲。她紧追不放过的,可是老大啊——她哪里活开了。

  我再一次糊涂了,看不透秦大娘深不可測的心。

  微博被我看了很多遍,后来的事情与我当初在小河边远远看到的那一幕吻合了起来。老大和做母亲的进到卧室里面去后,老二有点尴尬,唯侄女还站在面前。

  九岁的女孩面色愈发难看,老二本想挥手打发她离开,又觉得老大和母亲刚才的做法,让自己有点难堪,便想挽回面子,于是继续加码捏软柿子,对侄女说,他花钱找人弄了一种配方,只要放到汤里,就会鲜美无比,而且汤色白得跟牛奶一样。“一般人需要拿钱买这个秘方,我在金果镇做的好事太多了,所以别人为了报恩,答应每个星期免费给我提供一桶。”说到这里,老二站起来,进自己的卧室里,提了一个类似于一升油漆桶的东西过来,放到桌子上,继续说,“别人用这个秘方,开了家筒子骨弯弯火锅汤馆,汤色雪白,异香扑鼻,一年赚了好几十万。回去跟你爸说,别当什么大学老师了,回头我把这个秘方免费给你,你们家在江城也开家。江城那么大,一年赚一百万也不一定。你爸爸是个死脑筋,你回去劝劝他。”

  老二说完,想要打开小桶,给侄女看看,这个时候,九岁的女孩子终于憋不住了,火力全开了。

  欧秦沛儿大声骂了起来。她叫着自家二叔的全名,说他把愚蠢无知当作聪明。她叫他不要打开盖子,说她自己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秘方里面一定有三聚氰胺和食用香精这类东西,才会雪白如牛奶又异香扑鼻。她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让老二去查查关于食品安全的一些案例。她鄙视老二没知识、没见识,追在时代的屁股后面走,还自以为是。奶奶和父亲从里屋赶出来,大声呵斥她闭嘴。她就是不闭嘴,跳起来继续骂了几分钟,泼妇一样。她告诉自己二叔,挣钱没那么重要,人活着还需要精神。她鄙视他思想境界不高,所以想谋财害命。

  老二惊讶了,好像想起了什么,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人也放了气的球一样,整个瘪了下去。小姑娘吼完说完,都已经奔向大门,要冲出去之时,老二才反应过来,大声说他绝不是谋财害命的人,要是这个秘方有问题,他不仅自己不开店,也不许提供秘方的人再开。

  “你以为你是佐罗啊!自己什么都不是了,还能管到别人去!”小姑娘的声音已经远去。

  紧追出去的父亲在小河边与女儿上演了我曾经看到的一幕。第二天一早,父女俩就提前离开了金果镇,做奶奶的也大力支持。她生怕两个儿子一个孙女在一个屋檐下待久了,还会有更大的冲突。

  但是,在五六年后的今天,老二在经济衰退无比的金果镇实在混不到一口饭,暂时住进老大家,准备在江城找工作这三个月,秦学先家发生的争吵,却与隔壁老太杨老师提供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欧秦沛儿在自己匿名的微博里,详细讲述了三个月里,老二对老大一家人生活的冲击。简言之,寄人篱下的老二反而非常倨傲,像个大爷一样,指责这一家三口的一切,连炒菜放盐多少,他也要管,可谓整天故意找茬。

  老二的境况确实已经到了人生的最最低谷,所以老大一家早就私下约法三章,不许跟老二顶嘴。家里凭空多了一个指手画脚,指桑骂槐,还要抽烟喝酒的人,老大家三口人为了遵守密约,不惹老二不开心,每日里尽量不回家。

  做侄女的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在错过申请学生宿舍后,好不容易弄到了一张床。可是,周末也不能不回家,不仅父母会担心,连这个二叔也将怀疑,侄女是躲着他,想逼他走。

  微博里说的那个老二,除了每天批评老大家的一切外,还多次嚷嚷,要出去睡车站码头。老大一家总被这句话吓得不敢作声了。一个一贫如洗的唯一弟弟,一个脾脏被车撞破了刚刚缓过来的人,如果真的睡到了车站码头,这一家也是没法做人了。好歹也是教师世家啊。老大的妻子不是教师,可她父亲,就是老大的研究生导师。

  隐忍的一家三口不敢向老二表达不满,内部隐藏多年的矛盾却滋生了出来。女孩子写道,老大这一对夫妻,早就貌合神离,还以为孩子不知。他俩为了坚持婚姻关系到孩子高考结束,一直小心维持着完整家庭的假象,不想被老二的到来彻底冲破,于是,一直爱吵架的老大夫妻,因为老二的到来,有个把月保持了安静,可是這安静犹如火山在积蓄能量,一个月后,也就是老二跳楼前两个月,老大夫妻俩的矛盾达到了历史最高点。

  夫妻俩终于爆发了,撕破脸,相互指责的都是对方的生活习惯、性格、事业、思想等一切与自己不合拍的地方,完全不顾及孩子和老二,还需要孩子和老二在旁边爆吼着劝架(这大概就是杨老师说的全家吵吧)。女孩子写道,聪明的少女和她的二叔都清楚,老大两口子表面吵的不是老二,其实吵的都是老二。

  难道,因为这个,秦学强就要跳楼?不不不,我见过他,从他的面相与骨骼,我相信这种人刀砍肋骨,刮骨疗伤,撞破脾脏,全民鄙弃,时代不容,都不足以让他跳楼。他的生命力看上去极其顽强,就算真的在老大家待不下去了,他也一定会转身去住车站桥底,绝不会委屈到跳楼的地步。

  莫非真的鬼迷了心窍,才会纵身一跃?

  这也不是不可能。我这一生有限的几次丢失贵重物品,或者打碎什么东西,事后回忆起来,脑子在当时的状态,突然糊涂得不似人为。



  我终于走进了区公安局那方正简洁得不需要任何建筑设计师的大楼,找到已经做了分局局长的小熊。来之前我终于穿过十几年的时光,回忆起他的名字叫做熊有才。

  我在什么资料上看到过,一个人一生一般会滚动认识三千人左右,而我恍惚记得,跟当年的区刑警队副队长小熊有交往时,还是用小本子记录电话号码的时代。我那个本子应该有三百人左右,这三百人中有三十个往来密切,而小熊并不在其中,可谓上述友圈二环与三环交界处的朋友。他的好朋友的老婆是我闺蜜,大家就被团在一起吃过几次饭。有一次因为遇到什么喜事,小熊还主动请我们吃了一次饭。每顿饭都有漫长而亲密的交谈,每顿饭后都有更加亲密的唱歌等文娱活动,每次活动完后都会忽然彼此忘记,无事不再联系。

  实际上,大多数人的交往都不过如此。

  坐在硕大办公桌后面的熊局长已经是中年人了,短寸变成了大背头,年轻时因长期外出公干而青白发紫的面色,如今已经红光满面,紫气东来。

  熊有才哈哈大笑着站起来,走到房门口,做了个极其亲热又保持着距离的绅士拥抱,然后把我引到沙发上,寒暄着时光太快之类的话,泡了杯茶放到我面前,然后坐下,又关怀又同情地,低低问了一句:“你……还在写小说啊?”

  这是我遇到的N次同样提问了,连语气表情都一样。这句问候含义丰富,更多的是同情。“是啊,没本事做别的。”我也早已学会用油嘴滑舌加装孬来应付。

  这次见面确实是来对了,熊有才说,除了不去杀人,他都能满足我那些要求。我想他是终于找到了展示衣锦还乡的机会,何况秦学强的案子,刑事案都算不上,熊有才帮我调看资料,完全不危及他任何。

  跟负责这个事情的警察多次见面后,我也完全相信了,秦学强真的是自杀。不在公安系统的人总以为警察下结论会掺杂别的因素,其实他们有严格的通过东西方几十几百年发展出来的刑侦原则。在这种原则中,事情的逻辑密不透风,是一个能自圆其说的世界——跟我们这个大的世界一样。

  我注意到,卷宗里记载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秦学强跳楼前一天,他的嫂子欧阳齐越出差前,专门把他约到小区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咖啡馆谈话。

  为什么不在家里谈?为什么在出差前谈?为什么谈了话的第二天就跳楼了?为什么一个嫂子会找小叔子郑重其事谈话?这里面是不是有“语言诱杀”的阴谋,跟国外那些推理小说里写的一样?

  无数念头一下涌上来,可我还没开口,那警察就说,他们已经详细调查过了,欧阳齐越当天跟秦学强谈的,仅仅只是劝他到她的单位去做保安。这点咖啡馆的服务生和欧阳齐越公司的同事都证明了,而且还有欧阳齐越与同事的若干微信对话可以作证。一直找不到工作的秦学强好面子,不去嫂子所在公司当保安,也许是怕当嫂子的看到他在工作中委屈的一面。可当嫂子的为了家庭的安宁,假装不懂小叔子的自尊,已经反复多次劝他接受这个工作。这个工作是包食宿的,秦学强接受的话,就可以搬出去了。

  我回到区局找到熊有才表示感谢时,他非要拉着我,去他们食堂吃饭。这个待客的热情大约也在二环与三环之间,我估摸着。饭间,他再次压低声音跟我说,他的一生就是一部精彩的小说,如果我写写他,一定会获茅奖或者鲁奖。

  同样的话我已经听无数人讲过了,这种说法极大蔑视了职业作家的想像力,也抬高了自己人生的艺术性。

  我喝了口冬瓜汤,抬起头来说,第一,获奖只是写作的副产品,不是写作的目的。第二,成熟的作家不会照搬现实生活,创造力才是最重要的。他听了,有点不舒服,沉默半晌才说,“我年轻时看过一篇外国的短篇小说,叫什么名字忘记了,讲的就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为了写好小说,长期潜伏在各种犄角旮旯观察儿童,后来,整个小城的孩子都知道该作家有这癖好,于是彼此之间形成一种暗号,只要有人发现他在偷偷观察他们,便发出暗号,让所有孩子一散而去,让他落空。长此以往,这个作家因为无法偷窥孩子们的生活,便再也写不出小说了,最后,最后……你猜怎么着……”

  說到这里,熊有才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没笑,盯住他的嘴唇,见他说,最后,这个作家转行了,开了个棺材店。

  话说到这里,大家有点不欢而散,并且又失去了联系。不过,我回家后也反反复复在想,秦学强是自杀已经铁板钉钉,我为什么还是觉得迷雾重重呢?

  是的,我在追寻秦学强的内心世界,但我为了什么呢?真的是为了秦大娘一家,还是像熊有才暗示的,不过为了寻找素材,好写成小说换点稿费呢?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秦大娘再次按响我门铃那天,竟提着一个大大的旅行袋。我赶紧把她领进门,用一杯咖啡安顿好这阵很快喜欢上苦咖啡的她。

  不到一分钟,她就“啪嗒啪嗒”流泪脆弱下来,坐在沙发上告诉我,她打算既往不咎,回金果镇去。

  她说起“既往不咎”那么顺口,不像初小毕业的文化水平,我猜她在“文革”中也不见得是个逍遥派的小姑娘。可是如此有心气的一个人,面对儿子的死亡,怎么说不查就不查了呢?究竟,什么事情让她突然偃旗息鼓了?

  “我想通了,是我杀了老二!”秦大娘再一次把咖啡杯使劲一杵,说出了这句自以为惊天动地的话。

  我虽然知道了秦家很多事,但我不会赞同她。这种带着天真气息的观点几乎等于孤岛时期的电影。生活应该比该逻辑复杂得多。我赶紧挨着她坐下来,心跳怦怦,知道此时不需要任何引导,秦大娘都会把一切告诉我。

  原来,当年跟从秦学强混社会的两个发小,一个是提供微信唱词那个王麻子无疑,另外一个不知所踪的李扯火,竟也在江城,还开了小卖部,娶了老婆,生了孩子,然后又离了婚,一个人过,人生轨迹跟他的老大秦学强惊人一致。他本名叫李大开。

  “第一次去,李扯火不理我,假装不认得我。第二次去,他没办法了,就说不想跟我说话,说我是魔鬼,是坏人。还说学强来江城的事情,他早晓得。他还说要不是我太坏了,学强不至于走到今天……”秦大娘说到这里,突然大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奚老师,奚妹儿,原来学强跟李扯火早就见过面。李扯火说,他不想跟我说半句话,还说休想从他那里晓得半点学强的事儿,他恨不得用扫帚赶我……呜呜呜呜……”

  我等秦大娘慢慢平息下来,才问:“您要我去问他?”“不不不,不要问,不要问。不问我也晓得,他要讲什么。”秦大娘使劲摇着头,突然变得脆弱无比。我忍了一下,没有抚摸她的肩膀。我站起来,去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度。

  如果不是秦大娘亲口告诉我,我很难相信,大哥的母亲可以三天两头去小弟家兴师问罪,说小弟带坏了大哥。当然,那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秦大娘,想来身材更加彪悍,嗓音更加粗莽。秦学强的两个小跟班中的王麻子王青松,如秦家一样,孤儿寡母。只是,其母非常绵软温吞,老实人一个,所以每次只有不停道歉,恨不得跟秦大娘跪下才能令她消气。那个李大开的父母虽健在,却是地质队员,常年不在家。李大开的真正监护人是爷爷奶奶。据秦大娘说,那两个老人干筋筋、瘦壳壳的,背都驼了一半,开口说话又咳又喘,常年吃中药保着半条命。“我当年也是鬼迷了心窍,每次娃儿们在外面闯了祸,我都去他家,骂两个老人。”秦大娘再次流泪了,“李大开说,他的爷爷奶奶就是被我惊吓死的。我,我只是想去发泄一下,没想到,他现在才跟我说,我每次骂完走后,他爷爷奶奶都会病一场……”

  “您哪是发泄,不过是半夜吃桃子,拣着软的捏!就像您今天老二走了死追着老大不放一样。老大要像老二那么横,您敢不敢死追不放?”

  话一口气飙出,我突然有点后悔,毕竟秦大娘不再强悍,也是丧子的白发老人了。可秦大娘却已经听清楚了。她张大眼睛,非常惊讶地看着我,半晌后,她的嗓子突然哑掉了,低低说:“奚老师,我懂。”

  “不不不,秦大娘,我说得过分了,我知道您需要发泄,憋在心里会憋坏的。”我赶紧解释。秦大娘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手很凉,而且比脸粗糙干瘦很多,还长了不少老人斑。

  我刚想开口,秦大娘却先说话了:“奚老师妹儿,我跟你讲个秘密。老天爷惩罚我的,不止老二跳楼这一件事情啊。其实,老大的婚姻一直不幸福,一直被那个城里的女人踩在脚底下,迟早,迟早是要离婚的。”

  我听了,没有表现出惊讶。

  从“欧秦沛儿”这个母姓打头的名字开始,我就了解了一个凤凰男和一个孔雀女的常规故事,毫无新意。

  在各个教室的墙上贴着“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的年代,乡下来的理工男靠高智商被大城市的名门闺秀青睐。可当他们彼此还来不及缩小不同成长背景带来的生活鸿沟,墙上的标语也许又换成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之类。

  秦大娘提点完老大的事后,沉默了很久才说,她想回金果镇养老院去好好思考一下下半生。这个说法让我感到放心。她毕竟是一个剪着板寸,有着粗蛮嗓音的人,她没有说“余生”,或者“了此余生”。她说的是“下半生”,不愧是跟秦学强战斗了几十年的人。

  一天以后,我就按照秦大娘告诉我的地址,找到了育红小区门外一个五六平米的小卖部。有着ET一样鼓眼睛、细脖子、大脑袋、豆芽身材的李大开坐在里面喝茶,头顶低于柜台一尺多。我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货物中找到他。很难相信,这个看上去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不超过九十斤的迷你男人,少年时竟然是混社会的街娃。

  “你是公安局的吧?我等你很久了。”

  没想到,李大开不但没拒绝我,竟然还先入为主地断定了我的身份。为了拿到关于秦学强跳楼的第一手材料,我吞了吞口水,默认自己是便衣。他也没要求看我证件,就拉下卷闸门,说要带我去他家,跟我细谈“老大”秦学强的事儿。

  李大开住在育红小区的一个车库里,三四十平米的房子左边堆着货物,右边是床、桌子以及电磁炉之类。幸好车库改装的这个屋子开了大大的玻璃窗,窗外对着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坛,屋里又铺了瓷砖,墙上也刷得雪白,看上去倒也光线明朗,归置整齐。

  李大开把我安顿在桌子边坐下,二话不说,转身就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本陈旧的影集,递给我说:“同志,您先看看我们义勇三兄弟当年的样子。”

  “义勇三兄弟?”我话音还没落,李大开已经从货箱里拿出两瓶可乐,杵在我跟他的面前,坐了下来说:“就是老大秦学强,老二王青松,老三我。”

  实际上他已经不用解释,我早在翻开的影集里看到了三位少年。他们都剪着中分头,穿着白衬衣和萝卜裤。有的背景在金果镇外的瀑布崖上,更多的却是小相馆里的摆拍。特别打眼的一张,三个人都叼着烟,手里炫耀地亮出红塔山和云烟的烟盒子,灯光从头顶很不恰当的地方打下来,晃人眼睛,照相师还故意制作成了柔光效果。

  影集里的三人合影不过十一二张,其他的全是李大开的各种家人合影。有两个特别干瘦的老人,看上去纸片人一样,风都能吹倒,想来就是李大开驾鹤西去的爷爷奶奶。这样颤颤巍巍的人,秦大娘也忍心每次去指着鼻子骂半天,也真算得上冷酷心肠,该她老了去养老院反思反思。

  “义勇三兄弟”让我脑袋里莫名冒出“山口三人组”之类的词语,李大开却已经在介绍,他们的义勇三兄弟还有专用歌曲。“那你唱唱。”我说。没想到,李大开立马军人一样“嚯”地站了起来,胸脯挺直,两手中指贴着裤缝,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李大开仰看着天花板唱着,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最后竟涕泪四流,看得我讶异万分。

  别看我在金果镇待了一年,有时候,我觉得我还是很难理解他们。在我这样的年龄,早已经发现,当小说的技术基本具备后,剩下的就是人心。而人心的海洋,深不可测,没有止境,小说家便也永远不敢吹嘘自己抵达了文学的彼岸——除非那种半罐水。

  我在金果镇的时候,有个姓蒋的太婆常到学校找我,跟后来的区分局局长熊有才一样,觉得自己的故事惊天动地,提供给我写小说,必定会经典永流传(也许全国人民都这样认为吧)。当时,蒋太婆的独子早已不在人世,据说是在多年前的“严打”中,被当做流氓镇压了,而他不过是喜欢带着一群少年,在路上拦着姑娘们,说点下流的话,摸摸脸蛋而已,并未具体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奇怪的是,蒋太婆并不是来鸣冤叫屈的,她反反复复多次来找我,只为重复讲述一个情节,就是她儿子在刑场上“英勇就义”的场面。

  “奚老师,你在哪本书里写写我儿子吧,他英勇就义的时候,大义凛然。开枪前,法警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想了想,突然举起手臂,大喊了三声,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哎呀,他声音都喊嘶了。当天我没敢去看,从公捕公判开始,我就没去看过,每次都是看的人回来告诉我的。大家全被他感动了。奚老师,你看看,我儿子多英勇啊,简直跟江姐一样,你一定要写写,写写我儿子啊。”

  每次看到蒋大娘流着泪说起刑场一幕,我的逻辑都会陷入混乱之中,直到今天还没捋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明明他们是被政府否定了,连生命都失去了。

  就像我今天依然难以理解,秦学强的三人帮为什么要用国歌来做帮歌一样。如果我们认为那只是阿Q在临刑前努力画圆那个圈,似乎有点蔑视金果镇的人。之前的交往证明,金果镇人的智慧深不可测,连秦大娘不都像个老狐狸一样,深谙人心世道吗?

  当然,他们也有盲点。

  我咳嗽了几声,用手势示意李大开不要唱了。他听话地闭了嘴,重新坐了下来,用手背抹了眼泪,干枯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点光。虽然是雨后多云的天气,电风扇也呼呼开着,李大开的脸上还是热汗涔涔了。我们彼此对坐,桌上放着两瓶可乐和一本影集,一时之间,没找到话头。

  “真想不到,你这么瘦,年轻时还混过黑社会。”我终于开口了,没想到却让他急速反应了。“什么!您也跟金果镇的人一样,把我们称为黑社会?!我告诉您,我们不是黑社會,我们只是在行走江湖。我们在老大的带领下,不嫖不赌,不偷不摸,一件坏事都没干过,一件都没有,全是行侠仗义的好事情!”

  “从十三岁逃学到二十三岁参加工作,整整十年,你们一件坏事没干过?不是经常把人打得满地找牙,不是经常去台球室赌钱吗?不是多次进了看守所,要大人花钱保出来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李大开说得站了起来,徘徊了几步,不停说:“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义勇三兄弟的事儿……我得解释解释……我,我不能给老大抹黑……老大都跳楼了……”

  听到“跳楼”二字,我才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便示意他坐下来,慢慢谈。反正,有的是时间,不急。

  秦学强、王青松、李大开,三人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同班从小学读到初二,一直是班里的三大刺头,老师骂他们“十处打锣九处在”,还说他们“打不湿拧不干”。本来这样的学渣加调皮大王哪里都有,骂着骂着也就毕业了,可他们不走运,遇到了一个一心追求班级各项高指标,觊觎教导主任职务的女班主任。他们叫她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想的法子够灭绝,不再批评和体罚他们,而是搞连坐。每次,三个孩子惹了事,灭绝师太并不批评他们,而是通知家长来学校。

  秦大娘、王妈妈和李奶奶到校后,灭绝师太并不给凳子坐,而是让她们像学生一样,站成一排,听坐着的她慢慢讲述事情经过,慢慢与她们商量解决办法,也慢慢让下课的孩子们在窗外看热闹,以此增加几位妇女的羞耻感。这样的做法让家长在语言上基本找不到该教师的不是,却彻底激化了家长与学生的矛盾,以及学生与老师的矛盾。

  当秦学强他们被算计到无处可躲时,便拿出十块钱,对一帮子低年级的调皮鬼说,谁去抽灭绝师太鞭子,就给谁钱。一鞭子一块钱。

  这个大逆不道的提议还未实施,很快就被人检举了,秦学强三人终于受到了停课处分。很多年后他们才发现,那群低年级小跟班里混进了灭绝师太的远房亲戚。

  不能上学了,他们在家当然也待不住,只好留下纸条安抚好大人们,离家十天,去县城熟人家躲避。这一走,反而在心态上再也回不了学校,彻底失学了。农村娃有田里活干,他们是城镇户口,无事可干,年幼又找不到工作,只好加入了庞大的街娃队伍(也就是当时报纸上文绉绉说的待业青年。当然,他们是待业少年)。

  后来,当了教导主任的灭绝师太出于怜悯,给他们都发了初中毕业文凭。秦大娘有一阵想把秦学强弄去当兵,又托人去一个很偏僻的乡村中学给儿子买了个高中文凭。实际上,三个人都是初中没读完,就过早走上了社会。

  李大开直到今天,还不能忘记,刚刚失学不久的某天,秦学强把他和王青松带到金果镇外倒牛坎上一个山洞里,秘密而兴奋地宣布成立“义勇三兄弟”。他们要像佐罗一样匡扶正义,帮助金果镇一切被欺负的人。临走的时候,他们俯瞰着洞口下面的金果镇,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并不知道他们其后不断为人打架报不平,会被金果镇人视为三个恶霸。

  或许到死,秦学强也不会认为青少年时期那十年有何不对。更不认为他苦练台球技艺,每天去台球厅赌球赚钱,养活自己和两个跟班的事儿,也是一种赌博。

  不嫖是真的,但也因为不断有热爱他们的男子气,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姑娘,聊解了他们青春发育期的冲动。

  至于几次进看守所,李大开给我澄清了,有时不过就是跟有些真正的流氓贩毒集团的人搭了几句话,被误抓进去而已。倒也应了那句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我和王青松,其实是老大养大的,而且老大还无数次救过我俩的命。不管多少人拿着棍棒打我们,老大也会不要命地往里冲,拖出我们,自己拿命去掩护我们撤退。这個世界上,只有我俩才晓得,老大对自己的人品要求有多高。他,他,他就是我眼睛里的一个伟人……”

  李大开哭了起来,但他的言辞令我吃惊,“老大一生,自尊心特别强,最怕受人侮辱。他来到江城后,没想到自己这个年龄这个文凭找工作这么难。他脾脏前两年破过,身上伤也多,不能干重体力活。他的哥哥嫂嫂让他去熟人的公司看门做卫生,虽然清闲,他打死也不去。我理解老大。他哥哥嫂嫂一直嫌弃金果镇这个家,嫌弃老大和他妈,所以老大在他们面前,自尊心就特别强。他怕自己被那些老板呼来喝去的,让哥哥嫂嫂知道了,更看不起他。他就是死,也不会去啊……呜呜呜……我跟老大说,我养你,大不了我每个月少给娃娃一点赡养费,大不了我改吃素。你养过我十年,让我报答你。老大不肯,没钱不找哥哥嫂嫂要,也不要我的……呜呜呜……”

  “你的意思说,他是因为这些,才跳楼的?”我大吃一惊。

  “不不不,怎么可能为了穷去跳楼,你太看不起老大了。我跟你讲,什么事情都憋不死老大,老大很坚强,钱和侮辱都压不倒他,除非,除非他自己……”李大开赶紧打断我。

  “你的意思说,除非,他自己厌世了?”我赶紧追问。

  “不不不不!”李大开又打断了我,“不是说了吗,老大不是孬种,绝不会怕活下去……”

  “那究竟为什么,要拿命去撞!”我有点生气了。

  李大开看了我半天,才慢慢站起来,走到屋子左边的货物后面,拖出了一个猪肝色的帆布箱子。

  我心里一颤——它分明就是秦大娘来找我前一晚,我梦中见到的那个箱子。

  李大开说:“老大站在金果镇瀑布的崖坎上,看着下面几十米深的潭水,对我和王麻子说,这个世界上,什么艰苦都不能让他死,除非只有一种情况,他不是他了。说话那一年,他的手臂绑着绷带,肋骨被人砍了的伤还没全好。”

  李大开哭了起来,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十一



  事情到了这里,秦学强跳楼的答案好像找到了——其实永远也找不到了——这个事情复杂得跟人心一样。

  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中年人,我因为一无所有,反而更倾向于原谅命运,反思自己,所以想要给这篇小说写一种温暖的结局——

  李大开抹了眼泪,告诉我:“警察同志,我怀疑,老大跳楼,跟这个箱子有关。”

  他告诉我,秦学强跳楼前一周,拖着这个箱子来到他这里,什么话不说,要了一瓶二锅头,一碟花生米,就坐在我坐的那个位子上,慢慢喝,慢慢嚼,七七八八想着什么,眼圈时红时不红的,也不许李大开问任何问题。

  秦学强把这个猪肝色的旅行箱留在李大开这里,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李大开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多问,不想第二天,秦学强又来了,也是什么话没说,把这个箱子拖了就走。李大开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了,没想到晚上的时候,秦学强又把那个箱子拖回来,放在他这里,转身又走了。

  一来二去的,秦学强上午来拖箱子,傍晚又把箱子送到这里来,连续三次后,李大开心里疑惑顿起。他见秦学强面色晦暗,心里更是担心万分。第四天的时候,李大开悄悄跟踪了秦学强,发现他把箱子拖出去,不过是到两站远的水门地铁站去站着,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也似乎在等人。

  “老大跳楼后,我慢慢琢磨过来了。这个箱子让他神色这么不好,一定是……一定是……”李大开突然又哭了起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浑身颤抖不已。我走过去,拉他坐下,试探着问:“你怀疑,老大走投无路,做了小偷,又后悔了,所以天天拖着箱子去寻找失主?”李大开抬起头,看着我,一个劲儿流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突然想起,他还误以为我是警察。我便站起来,走到屋子外面,给熊有才打了个电话。

  一个小时后,熊有才亲自带着两个便衣来了,其中一个蹲下来,试了几下密码,就把箱子打開了。

  看上去,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箱子,装满了各种零碎的不值钱的杂物:小镜子、笔、手绢、扇子、小裙子、板鞋,甚至还有胸罩,就是没有身份信息。

  不过一天以后,熊有才的手下通过一张饭票,找到了箱子的主人。

  还在建筑学院读书的女孩子看了秦学强照片后,把事情原委告诉了警察。当时,她看到秦学强不会在机器上买地铁票,操作半天也不行,就把自己箱子托付给他,让他退出长长的队伍去到旁边,自己学雷锋去,帮他把票一起买了,不想转眼间,一大群出站的人冲散了几米远的他俩。等她拿着两张票,一看人山人海的找不到那个大叔,又见地铁快进站了,只好先走了。

  “你箱子丢了,为什么不着急,也不报警,还急着先走?”熊有才问。

  “你们也看到了,箱子不值钱,里面的东西也不值钱……对,我承认,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全是前男友送我的。包括箱子。他在江城大学上学,跟我一个年级。我本来就是送过去,要当他面毁掉或者还给他,所以,我当时想,不管那个大叔是故意拿走了,还是不小心拿走了,都是天意,证明我真的丢掉了过去,再不用想着那个人了。我最信天意。”

  我们没告诉那个女孩,这个箱子夺走了一条人命。

  那么问题来了,秦学强真的是故意拿走箱子的,还是不小心与女孩子冲散了?

  “你当时带着这些东西,要去前男友面前还给他,走到半途,又有点怕见到他,其实你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半途丢掉箱子,是吧?”我眼色精明地问。

  “对,我也一直在犹豫,既然人家另有新欢,坚决不要我了,我干嘛要去送还旧物,人家会不会以为我还想见他。也可能,我是不是潜意识里真的在找借口,还想见他一次。我当时也非常非常矛盾,所以大概只找了那大叔一两分钟,就迅速下电梯走掉了。那时候地铁里到处是人。我承认,事后想起来,我感觉自己确实有点故意走掉,好像终于丢掉了上一段爱情带给我的沉重。我以为箱子里的物品都没有名字,别人查不到是我的。”女孩子说。

  “我们警察没什么查不出来。”熊有才嘀咕了一句。我看了他一眼,想说秦学强的事儿查出来了吗?我忍了忍,没说出来。毕竟大家都到中年了,不再是十几年前排档畅谈的青年。

  可是,秦学强为什么不把箱子交给警察,要天天自己来地铁里等?他是为了跟女孩子做个解释,还是在少年时期被警察多次误抓带来的“恐警后遗症”?

  我和熊有才目送那个女孩拖走了猪肝色的旅行箱,没人会告诉她秦学强跳楼的事儿。这个世界总有些人无力承担些什么。比如,自己的一念之差带来的极度道德羞耻。或者自己没有一念之差,但怕别人误解自己有一念之差而带来的道德羞耻,像古代被人摸了下手就要去跳河的妇女一样。或者更加复杂。或者只是一个小事引发了心中沉寂的多座火山爆发……

  谁也不知道一个人一跃而下的全部真相,只能抬起头,看晴空万里,白云如兔。

  其实我还杜撰了一个结尾,说熊有才后来告诉我,很巧的是,女孩子在秦学先教书的江城大学的前男友,名字也叫秦学强(本来它就是个很常见的名字)——但我后来把这个惊悚的结尾删掉了。

  作为一个写小说的,我不能把人在宇宙九成五以上大比例的暗物质面前,写得如此弱小。

  那就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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