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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三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学 热度: 15019
沈嘉禄

  上周回了一趟老家,邻居像报道新闻一样争着告诉我:小皮匠、刘师傅、独眼龙死了。在两个月之内,这三个人前脚跟后脚地离开了人世,从窄窄的弄堂里抬出去。

  这三个都是响当当的手艺人,曾经是我们六合里的骄傲。

  小皮匠,在弄堂过街楼下摆个小摊,修鞋,我上小学时,他就在这里摆摊了。起先,他在另外一条弄堂口学生意,三五个皮匠师傅都是聋子,我早些时候上幼儿园,天天经过这条弄堂,就看到他低着头绱鞋,做好的黑面布鞋挂满了雪白的墙,很好看。有时候聋子师傅唔唔啊啊地跟他讲什么,我想他其实也听不懂,主要靠手势。后来他自己单挑了,转到我们这条弄堂来,大家都叫他小皮匠。小皮匠头发白了,还是小皮匠。

  小皮匠修皮鞋有一手,最风光的时候是在“破四旧”的辰光。那时候我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学校突然停课,我们将书包一掼,像一群逃出笼子的小鸡,满街飞去。看红卫兵烧资本家的皮沙发,烧棺材店,烧庙里的木头神像,还看他们追着人家的裤脚管就是一剪刀,脱下阿飞的尖头皮鞋扔得老高。我们在一旁起哄,真开心。

  有一天我发现小皮匠在摊头前竖了一块木牌,写了六个字:尖头皮鞋改圆。心想,这个小皮匠也革命了。

  很快,有人拿了家里的尖头皮鞋请小皮匠改。还不能大明大方地拿来,用报纸包好,或装在米袋里,左右看看,没人,朝小皮匠手里一塞。小皮匠改好的皮鞋就摆在摊头上,我看到过,真是妙手回春。尖头一刀截掉,兜拢来的圆头多少显得有些生硬笨拙,如果是白的、黄的、咖啡的或者其他花里胡哨的颜色,还要染成黑的。总之,经过小皮匠的手,皮鞋就可以穿着上街了,没人再追着你脱下来。有些人从街上捡来尖头皮鞋请小皮匠改,但付不起工钱。小皮匠就开价:改两双,留一双,工钿就免了。捡来的皮鞋反正不要钱,两双换一双,值。街上多得是,再去捡嘛。

  改一双皮鞋比新做一双吃力,好在小皮匠年轻力壮,还找到了窍门,天天做到后半夜。后来上山下乡了,知识青年也会到他这里来买皮鞋——那时候买皮鞋要凭票,式样单调,选择余地很小。而改了圆头的皮鞋,前身是进口货,皮质好,颜色也多,穿在脚上光鲜,下雨也不怕。靠这个,他赚了不少钱。

  我搬出六合里是在六年前,那会儿,小皮匠已经七十多岁了,皮鞋摊还在,他专门替人定做皮鞋。脚有些畸形的人,需要特殊规格的皮鞋,店里没有,他做。有些外国人喜欢手工制作的皮鞋,给他看一张外国画报上的照片,他也能做下来。小姑娘的高跟皮鞋别掉了后跟,他能配,一点也看不出修过。只是他喜欢偷偷摸一下小姑娘的脚。小姑娘为此不肯付钱,他只好吃进。

  小皮匠死于哮喘。这是老毛病。弄堂里的老人告诉我,这是长期在弄堂口干活,被穿堂风吹出来的。

  小皮匠摆摊头时,喜欢看过路人的脚。他总是摇头:“现在的皮鞋,图个好看,穿几日就走形了。过去的原版进口货才叫皮鞋,穿到死也是这个样子。”有人问他自己做过的皮鞋哪双最好,他说:“我改尖头皮鞋最有本事,全上海第一。”

  小皮匠的老婆早几年死了,有一个儿子,分开住。儿子过来整理遗物,发现柜子里还留了一双尖头皮鞋,男式的,硬皮底,烫了金色的花体英文,鞋面居然还是紫罗兰。过去的上海人真敢穿!想来是小皮匠当时舍不得改,舍不得染,或许他认为改好了也没有人买来穿吧。他儿子离开弄堂时,倒是穿了这双尖头皮鞋,像个新倌人!老人们说此话时,有点气不过的样子。

  小皮匠原来姓张,我现在才知道。

  刘师傅是在饭店里烧菜的,立灶头。跟一般厨师不一样,他人精瘦,脸庞暗红,浑身上下一股油烟味,整个人就像一条风干的老腊肉。他工作的饭店擅长京帮菜,刘师傅的拿手菜是扒熊掌。我很小时候就听弄堂里的老人说,他上北京给某位领导烧过这道菜。后来运动来了,有人审问他为哪个“走资派”烧过,他只好坦白,这是骗人的。只给谁谁谁——都是些资本家、演员、画家——烧过。

  我从小爱好烹饪,成家后也向刘师傅请教过几道菜的制作秘诀,他问我是不是准备开饭店?我发誓不是,他就放心了,说了几个关键程序。我起火一试,果然有点石成金的功效。刘师傅的手艺可不是吹的。

  刘师傅退休了,在家闲不住,到一家私人饭店当顾问,但现在法律不允许卖熊掌了是不是?他的独门秘籍快成屠龙之术了,憋得团团转。有一次,一个广东食客跟他说,他有朋友在中山开饭店,专门经营野味,也从东北搞来一些熊掌,问刘师傅想不想露一手?刘师傅一问工资开得还蛮高,心动了。

  去广东的火车上,刘师傅跟同行旅客吹起了牛皮,一个小青年自称是吃遍天下的美食家,听说他聊起如何做熊掌,当即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刘师傅也当即留了地址手机,约定到了中山,可以到饭店找他,痛痛快快吃一顿熊掌。“我要让你体会一下做乾隆皇帝的感觉。”

  到了中山,刘师傅亮出了绝活,红扒熊掌确实有皇家风范,老板很满意,请客也有面子。半个月后,那个小青年果然寻来,见到刘师傅——如果不是熟客,服务小姐是不会透露此处供应熊掌这个秘密的——点了一盆红扒熊掌,吃一半,一半打包,说是回去让老婆分享。刘师傅当场夸小伙子懂得疼老婆,还悄悄塞了他一只烧鹅左腿(鹅常以左腿独立,肉紧实,最好吃)。

  谁想到,第二天风风火火来了一帮戴大盖帽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就直扑厨房,冰箱门一拉开,滚出十几对熊掌。这时,那个自称美食家的小青年带了三五个人,扛了摄像机赶来拍录像。刘师傅这才连击自己额头:中了共军的奸计了,什么美食家,记者!

  刘师傅回上海了,灰溜溜地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连工资也不敢向人家要。

  刘师傅后来在一家小饭店里发挥余热,专门烧猪脚爪,他将红扒熊掌的技法移植到猪身上,略加增删,一炮打响。小饭店生意火爆,吃猪脚爪要排队。我亲眼看到有人开了奔驰、宝马来吃猪脚爪,这也是我们这条老街最最风光的时刻。

  刘师傅怎么会死的?弄堂里的老人告诉我,听说有一天晚上高兴,多喝了几杯,躺下后食道反流,胃里的东西回上来堵住了呼吸道,两脚一蹬走了。还有一个老人补充说:那天晚上他吃了猪脚爪,猪脚爪性黏,最害人了。

  刘师傅也喜欢看人,人家老板发了,肚皮腆出来了,神气啊,他却摇头:“别看他天天在花天酒地,其实没吃过好东西。燕翅鲍算什么?差远了!跟熊掌比,垃圾。”

  最后讲起了独眼龙。相比之下,我比较同情独眼龙。独眼龙出生很苦,爷娘死得早,他独自一人住在冬寒夏热的三层阁上。他跟一个师傅学穿牙刷,串街走巷地叫喊:穿牙刷……

  我读小学时,家里还在用骨柄牙刷,大概当时的牙刷还属于稀罕物吧。牙刷用到脱毛了,或者朝四面翻卷了,就得请人重新穿过。独眼龙就以此谋生。他先在牙刷背后用小刀拉出三四条纵向的沟槽,露出植入棕毛的小孔,蜕去旧毛,穿上新的猪鬃,最后剪平整,牙刷就可以继续使用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是艰苦奋斗的好传统,当时提倡。独眼龙从来不在自己弄堂里穿牙刷,他一早就背着木箱子跑到外面去了,我看到穿牙刷的手艺人都是外来的。

  后来有了塑料牙刷,骨柄牙刷退出历史舞台,再也没有人穿牙刷了。独眼龙穿什么呢,他穿板刷。过去洗衣服没有机器,衣服被单都要铺在一块木板上,抹上肥皂,用板刷来回刷,这也是弄堂一景。杂货店里有一种棕毛板刷卖,但后来又出现了尼龙板刷,白毛,好看,耐用,显然更胜一筹。独眼龙就穿这种时髦的尼龙板刷。

  当时物质供应紧张,尼龙丝也是紧俏货,独眼龙是如何搞到尼龙丝的呢?他到港口去,港口停泊着轮船,用缆绳带住码头上的缆桩,缆绳有两种,一种钢丝缆,另一种是尼龙缆。他就悄悄解下缆绳,割一段下来就可以用来穿许多板刷了。有一次被港口工人发现,打得半死。

  好在后来尼龙丝有卖了,他不用再去做贼。他穿的尼龙板刷很耐用,买一只可以用两三年。所以他的生意总不见起色。后来他才知道,日本人的家电产品为什么看着漂亮,却不耐用,不是他们做不好,而是不愿做得太好。寿数是限定的,商品的更新速度因此加快,老板可以赚更多钱。独眼龙知道这个秘密时,已经是80年代了,他老了。他跟我谈及这个话题时,满脸沧桑,感慨万分。

  独眼龙靠穿尼龙板刷养不活自己,就帮人家穿棕绷。二三十年前,上海人家还是睡棕绷的,有一种用尼龙绳穿的棕绷在此流行,这比传统的棕绳棕绷好看,弹性足,坚固耐用,消费者很认可。如果传统的棕绷坍下去了(上海方言称“坍”为“藤”),也可用尼龙绳在底下纵横绷上几十道,紧一紧,可继续高枕无忧。

  独眼龙转行了,穿绳的原理一通百通,难不倒他。独眼龙穿棕绷的手艺相当了得,远近闻名,请他穿棕绷的人要排队,特别是新结婚的小青年,到这时就叫他爷叔了。

  独眼龙在弄堂里穿棕绷,棕绷的框架用四只方凳搁平,一道道尼龙绳像画格子似地穿起绷紧,这比穿牙刷更具技术性,也更需出大力,表演性也强,故而看野眼的人也多,不排除还有些人想偷点技术。反正,穿棕绷也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上海弄堂一景。当时做写字台、做沙发,做玻璃橱,做喇叭箱,都是风俗性很浓的风景。

  独眼龙为了穿得更紧,还发明了一种工具。这也是从码头上看来的,码头上有绞车,绞缆绳,他参照这个原理发明了一根空心管,管子上再打几个眼子,在小孔上插进可以脱卸的小棍,缠紧了尼龙绳后,使劲扳动小棍向后转动,就可以将尼龙绳扳得很紧很紧。如此穿成的棕绷,躺在上面浑身会动。

  弄堂里的阿姨妈妈都夸他绷得好。独眼龙很高兴,更加用力。有一次,尼龙绳绷得太紧了,断了。断头打回来,弹到他左眼上,眼球当场弹出,血肉模糊。他从此成了独眼龙。

  我因此更加同情他。但弄堂里的人却从此叫他独眼龙,他居然也应,应得很爽快。其实他有名有姓:王根宝。

  独眼龙娶了一个老婆,这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可惜,不到十年老婆就死了。但独眼龙似乎并不悲伤,喜欢跟弄堂里的女人开玩笑。

  独眼龙不能再穿棕绷了,再说后来席梦丝流行了,大家都睡席梦丝,比尼龙棕绷舒服。那么独眼龙做什么呢?他做假眉毛、假胡子。做成了卖给戏服厂。眇一目者,居然看得更准更细,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做这个好像与穿牙刷也有相通之处。他做的假眉毛、假胡子相当逼真,有几个电影导演也来找他。有一次我看到他将刚做好的小胡子贴在自己的“人中”处,却一点也不像日本人,好笑得很。

  当然,这个生意太小,必须做大才能过好日子,后来他就做起了假发套。这个市场很大噢,生活好了,吃得好了,秃顶就多。独眼龙做的假发柔软,顺滑,自然,服帖,戴在头上几乎看不出来。他在家里做假发套,操作过程不让人看到。有人戴了墨镜找上门来,他把门帘一放,给客人量尺寸,这个过程也是不能让人看见的,要保护人家隐私嘛。

  独眼龙做的假发套出名了,日本人、韩国人、新加坡人都来要货。质量一流,行销中外——这是独眼龙写在店招上的话。

  黑发套,彩发套,卷发套,独眼龙还做出了花样。秃头找他,不是秃头也找他。有些姑娘本来头发蛮多的,乌黑,柔顺,但喜欢搞点新花样,戴上独眼龙做的假发套去出席什么酒会舞会,很抢镜头。

  他还做过大法官戴的假发套,卷成一团团的,白的,远看像一张羊毛。

  我曾看到独眼龙的家里——时髦的说法叫工作室吧,立着好几个模特儿,秃头。叫我想起一出戏:《秃头歌女》。

  独眼龙喜欢看人家的牙齿,特别是小孩子的牙齿,看了一声叹息:“你看,牙齿七翘八裂的,牙龈严重萎缩,都是尼龙牙刷害的。用猪鬃牙刷就不会这个样子。猪鬃软,跟人亲,不伤牙床。”

  独眼龙有钱了,又找了一个老婆。他大概快七十岁了吧。没有子女的日子,想必很寂寞。

  但是新婚第一天他就死了。弄堂里的老人确确凿凿对我说。

  他跟新娘子—— 一个年过五十的寡妇——睡下后,刚想亲热,突然摸到新娘子的脑袋,操,是个秃顶!他大吃一惊,正好一口痰涌上来,翻了白眼。独眼龙是被活活吓死的。

  做了十多年假发套的独眼龙怎么会被一个秃顶吓死呢?这个说法值得怀疑。他摸过女人的秃顶不计其数嘛。

  是啊,是啊,真正的原因是……另一个老人故作神秘地对我说:十多年没有碰女人啦,这就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说完,那个老人还捶了我一拳。不过我暗忖,大约是独眼龙做了几十年的假发套,居然看不出老婆就是戴假发套的,这说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一点对他打击蛮大的。

  三个手艺人是老朋友,我记忆中存着他们在过街楼下皮鞋摊旁下棋的场景。小皮匠因为要做生意,心不在焉,输的次数多,输了就让位,作壁上观。独眼龙是常胜将军,他看棋局的头一直歪着,像一只准备战斗的公鸡。刘师傅喜欢将棋子拿在手里“笃笃笃”地敲打,他的手瘦得像鸡脚爪。

  六合里,一条建造于1920年的弄堂。三个手艺人走了,弄堂里突然变得很清静。据老人们说,副科长以上的人都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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