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寿终于同意跟儿子宝根进城了。
宝根开车来接父亲。李长寿刚上车,想想又下车围着自家庄院转了一圈,见门窗都已关好,屋后的柴草堆放得整整齐齐,这才放下心来,重上车坐好。因担心自己三两个月回不来,就拜托站在一旁的三姑奶奶照应自家庄院,刮风下雨多来看看,田里的庄稼就拜托你家的小辈们管护了。三姑奶奶一听,不乐意了,尖起嗓门说,你这老倔驴,啰嗦个没完没了,一个庄台上相邻几十年了,对人还不放心,你又不是去西天取经三年五载回不来。三姑奶奶又像嘱咐出远门的孩子一样仔细嘱咐李长寿,进了城,先赶忙把病治好。去了城里要改改性子,跟小辈们相处随和些,亲热些,不要老想着回来。对自己要好些,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要省钱,你儿子媳妇供得起你吃喝。年节时不要忘了回来上祖坟,给祖宗亡人烧纸钱。
车子开出庄台,开上村道,李长寿看见罗锅子老鸭倌赵旺财吆喝一大群麻鸭慢腾腾地走过来。车子停下让道,鸭群呱呱叫着,一只只扭着屁股下了村西头的大草塘。李长寿把头伸出车窗外,向赵旺财摇手招呼。赵旺财叽咕着,进城好,进城好,然后弓着背目送汽车朝着县城的方向驶去。
车子开上高邮湖大堤,李长寿抬头远眺,一望无际的湖面上一方一方地插入毛竹竿围起了网箱,鱼儿在网箱里不停地扑腾。竹竿梢上蹲着一只只白鹭、灰鹭,它们伸长了脖子,随时准备扑向水面逮鱼。大堤外侧竖立着一栋栋新建的楼房,门前的水泥路两侧栽种了香樟和桂花树,树丛里立起了路灯,灯杆下摆着墨绿色的垃圾筒,这是新建的“美好乡村”居住点。儿子宝根叮嘱父亲坐稳了,挂挡加速。大堤上铺了黑色路面,平平整整,宝根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湖面中央的航道上有几艘机船排成一队正不紧不慢地朝对岸驶去,宝根见他父亲的目光随着机船远行,一直沉着脸不讲话,知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自家的老庄院,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就提醒老爷子喝茶。李长寿望都不望身旁的茶杯,硬邦邦地迸出一句话来,我没有这个习惯。
李长寿还在生闷气。临上车时爷俩吵了几句嘴,老爷子要把坛坛罐罐带上车,宝根不让带。宝根说,你带这些穷家当进城有什么用?没有地方放置。李长寿瞪了宝根一眼,心想,你小子懂什么?穷家值万贯,没有这几坛腌菜,早晚我吃什么?僵持一会,李长寿坚持抱了一只腌菜坛子上车。
车子下了大堤,拐上一条水泥路。水泥路旁,一条大河向前延伸,河口与湖口相连处,有一条铁壳机船来回摆渡。码头上停着几辆摩托车、自行车,一群行人等着上船过河。一辆越野车从后面赶上来要超车,险些撞上宝根的轿车。宝根急忙鸣笛,又打了把方向盘,一脚把车刹住。越野车也刹住, 车窗揺下,宝根见开车的是同一个庄台上的包工头二歪子,把一句骂人的话咽回肚里。二歪子咧开歪嘴一笑,热情地打招呼,宝根哥,接老爷子进城啊?下次回来记得找我,我请你喝酒。说罢,递支烟过来。宝根不抽烟,不接,摆摆手,对二歪子笑了笑。二歪子一踩油门,越野车一溜烟开走了。
二
几年前,李长寿的老婆患了食道癌,宝根带着他妈到扬州、南京的大医院治疗,治了两年,人还是走了。他妈走后,宝根就劝父亲进城一起过。李长寿不听宝根的话,待在老庄院不走。宝根心疼父亲,一个人在家冷锅冷灶冷床铺,要是烦闷起来了,连个陪着讲话的人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又怕庄台上的邻居们骂他不孝顺。宝根来接父亲几次,把李长寿逼急了眼,朝儿子吼道:你个浑小子,我拍拍屁股走了,把你妈一个人丢在这里呀?她尸骨未寒呢!我跟你进城,进了城我干什么啊?白吃白喝等阎罗王来收我走呀?宝根没了辙,搬来姐姐当说客。姐姐寶芹嫁到湖东岸的高邮城里,家里开了个酒店,平日里忙,轻易不回来。这次回来跟老爷子话还没讲上几句,电话倒是一个连着一个地接。李长寿厌烦了,又见她烫了大波浪的头发,脖子上围根粗黄金链子,描眉画眼的实在是烧包,就吼了声,“你烦不烦人?快回去吧。”宝芹也真忙,丢下一大包保健品匆匆回去了。
左邻右舍听说了,都说李长寿拧,儿子儿媳在县城里,一个是国家干部,一个是人民教师,都是吃公家饭的人,跟着进城享福多好?非一个人待在老庄院里,真是头倔驴。
李长寿住的村子叫“马汊河”,坐落在高邮湖西岸的一个汊湾里,这里虽离县城不远,但因河汊密布,交通不便, 村里人骑车进城要过两个渡口,有十几里路远,开汽车绕道,要多行十里路。庄上人祖祖辈辈半渔半农,农忙时耕耘,农闲时打鱼。这些年来,李长寿种了一块水田和一块坡田。水田每年种一季水稻一季小麦,坡田种黄豆,种花生,种红薯。农闲时,李长寿下湖在浅滩上布“地笼”。“地笼”是一种封闭的渔网,用铁丝一节节支撑起来,长长弯弯的像条百节虫,鱼虾游进去出不来。李长寿每天清早起网收了鱼虾,摘了瓜果蔬菜,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农贸市场售卖。卖完鱼虾蔬菜,他又去相熟的饭店里倒泔水,带回家喂猪。隔几天他去一次儿子家,送去新鲜的鱼虾蔬菜。儿子儿媳见他忙碌,不落忍,特别是在老母亲病逝后,见他一把年纪了,一个人骑车来回,怕他出交通事故。要是出了事故,怎么向九泉之下的母亲交代呢?所以就一直不让他进城卖蔬菜卖鱼虾。怕他手头紧,钱不够花,儿媳每月定时给他钱。李长寿一辈子省吃俭用,种的两块田已经够吃够喝了, 多少还能余些钱,又进城卖鱼虾蔬菜挣钱,钱哪能不够花呢?倒是存下一笔钱,留着准备给孙女上大学用。
李长寿告诉过三姑奶奶不去儿子家的理由,他说,我是个劳作命,每日一不忙碌,筋骨就酸疼。我是个闲散的人,儿媳妇家干干净净清清亮亮,我去了就坐不住,痰朝哪吐呀?烟灰朝哪弹呀?他家地板擦得像面镜子,我没法下脚。李长寿还有一条不去的理由没对三姑奶奶说,儿媳妇每晚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在脸上敷面膜。每早出门前对着镜子描眉抹红,她从你身边走过,身上的香味冲鼻子。李长寿哪受得了这些,可这些话说不出口呀。
造物弄人, 这回不去儿子家不行了。 这一阵子, 李长寿有些咳嗽, 咳得也不算重, 有一声没一声地干咳, 嗓子眼里痒痒。李长寿本人倒没在意,庄户人,小病小灾的不算什么。三姑奶奶察觉了, 说你怕是着凉了, 吃些药吧。消炎药丸吃了一把,感冒冲剂喝了几袋,总不见效。又到村卫生室打针、输液,全然没有效果。不仅没效果,后来,咳出的黏液里还渗出鲜红的血丝。李长寿拧劲上来了,奶奶的,不就咳嗽几声嘛,还能要我的老命?自己找来偏方治,罗汉果泡茶喝,雪梨熬汤饮,就这么扛了一阵子。
三姑奶奶见他咳出血丝,倒为他慌了神,怕是个恶疾,一声紧着一声地催促他告诉宝根,带他去县城医院治疗。李长寿不听。三姑奶奶狠狠瞪他一眼,转脸火急火燎地让家里的小辈给宝根打电话。宝根一听,急了眼,立即来接李长寿进城。
三
宝根的家在城西一个叫“滨湖雅居”的高档小区里,住的是一座带电梯的高层公寓。这个小区临湖,站在阳台上眺望,马路对面是滨湖公园。公园中央有个瘦长的小湖泊,每天早早晚晚有不少男男女女围着湖泊跑步、跳广场舞。宝根为父亲买了入园的月票,并且告诉父亲,这个湖泊叫“小瘦西湖”,这个公园是仿照扬州瘦西湖公园建的。他让老爷子每天去公园里逛逛。李长寿连连摇头,心里好笑,什么“瘦西湖”? 就是个大水塘!我家住在高邮湖边,天天看真山真水,还看什么瘦西湖?让宝根把月票退了,不要糟蹋钱。
宝根第二天陪父亲去县人民医院,呼吸科主任亲自接诊,开了几张检验的单子,又开了X光胸透的单子。临近中午时,检验结果和胸透片子出来了。呼吸科主任指着片子说,气管里有片阴影,应该是肿瘤,得转胸外科。下午到胸外科,让做CT检查。影像科主任和宝根熟识,把宝根请进影像室,指着电脑屏幕说,老爷子有问题。宝根看见屏幕上黑黑白白的颜色,看不懂,就问主任什么问题?主任说,再做个核磁共振吧,进一步确诊。核磁共振做了,影像科主任说,肯定是肿瘤。为对老爷子负责,我请胸外科主任来会诊。两位主任商议,要尽快手术切除。胸外科主任说着就要安排床位。说罢, 胸外科主任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带老爷子去南京大医院查一查,看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回到宝根的家里,李长寿见儿子的脸色难看,再三追问自己得了什么病。在医院里,儿子是背着自己和医生商议的,李长寿并不知情。宝根是个实诚人,不会说谎,又不敢直说,怕父亲接受不了,支支吾吾半天,惹得李长寿发火了,朝儿子吼起来,你不要糊弄我,大不了是一死。父亲活了六十几岁,有儿有女,这辈子活够本了。我不怕死,你怕什么?宝根拉着父亲坐在沙发上,耐住性子说,哪有这么严重?医生说你嗓子眼里长个瘤子,让去南京大医院动手术,摘除就好了。李长寿说,你不用多说,上南京费那个钱干什么?我心里有数,送我回去,要死死在家里。死了也好,也该去陪你妈了。想起前几天夜里梦见宝根妈,李长寿眼角湿润了,和缓一下语气说,宝根啊,我就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你可不能回去操办我的后事,得由你姐悄悄地操办。宝根摇摇头,急了眼说,什么死呀活的,带您上南京就是动个小手术。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多少病都能治好,您这个小毛病算什么呀?李长寿拧劲上来了,站起身说,父亲哪里都不去,明天回老庄院!
见天色暗了,宝根打开电灯,客厅里霎时明亮起来。李长寿的肚子咕咕叫了,见儿媳妇和孙女还没回家,正要问宝根怎么回事,宝根说,尽忙着看病,忘了告诉您,您孙女高考成绩好,填报了南京的一个名牌大学。为了奖励她,您儿媳带您孙女去东南亚旅游了,十多天后回来。今晚不在家做饭,我请您去外面饭店吃。说着,从柜里取出瓶酒来。李长寿说,你小子也学会烧包了?居家过日子,要踏踏实实,不年不节的,怎么好好的去饭店吃饭?今晚我来做饭。说着,打开冰箱门,见里面有鱼有肉有蔬菜,挽了袖子就进厨房。
李长寿在厨房忙了一会,洗菜切菜,只觉厨房窄狭,不如在老庄院忙得洒脱。在老庄院都是直接去菜园里拔菜,到湖边洗净了拎回家。切好菜下锅,李长寿打不着火,问宝根。宝根说旋按钮,还是打不着火。宝根进厨房一看,扑哧一声笑了,见地板上洒了水,湿漉漉的一片。低头一看,灶台底下的燃气阀门还没打开。
四
早上起床后,宝根说什么不让父亲熬粥,非拉着他去饭店里吃早点。李长寿理解儿子的用意,是孝敬自己,也就不犟了。爷俩点了烧麦、包子和酥烧饼,又各上了一碗豆浆。才夹起筷子,宝根的手机响了,是县医院胸外科主任打来的,说是巧了,南京的一位专家上午过来,你陪老爷子来,请南京的专家看看。
南京的专家仔细看了片子,认为不是肿瘤,是卡在气管里的异物,问李长寿记不记得咽下什么异物了。李长寿摇头,不记得。专家用支气管镜检查,顺手取出异物,是一根鸡骨头,因长时间滞留,鸡骨头已经和黏膜粘连了。
李长寿一时不能说话,对宝根使眼色。宝根先是不明白,问父亲想说什么。李长寿拉着宝根到一旁打手势。宝根才明白,李长寿要送礼,让宝根回老庄院,把托三姑奶奶照看的几只老母鸡捉过来,送给几位医生。宝根说,这事不用您操心,我会操办好的。
满天的乌云散去了,宝根全身轻松。宝根本来要打电话喊姐姐宝芹过来一起侍候父亲动手术的,现在不用了。宝根把父亲接回家,买了鸡鸭鱼肉和新鲜蔬菜,让他按时吃饭。又买了牛奶和水果给父亲补充营养。李长寿做的是微创手术,能正常吃喝正常走动,手术的当天下午,他就下床活动。他是个在田野里劳动惯了的人,儿子上班去了,一个人在家待着,百无聊赖。他站在窗前眺望马路对面的公园,见树林边一个老头抽陀螺。老头一鞭接一鞭地抽打,陀螺嗡嗡作响,飞快地旋转。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穿一身白色运动服,在抖空竹。
在儿子家静养了几天后,李长寿待不住了,闷得慌,想回马汊河老庄院,又怕儿子阻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下楼在小区里随意逛逛。
五
李长寿逛到小区门口,想起宝根为自己办了张公园月票,就出门朝马路对面的公园走去,走到马路中央,一辆黑色轿车猛地在身后刹住,车窗里伸出顆光头,一个横眉冷眼的壮汉朝他吼道:“你找死啊!”李长寿懵了,这壮汉为什么这么凶呢?黑色的轿车后面停下了一长串汽车,有人不停地按喇叭。一个年轻的警察跑过来向李长寿敬礼,问他撞着没有?能不能走路?李长寿说身体没毛病,能走路。警察搀扶李长寿过了马路,指着前面不远的路口上几道白色线条告诉他,以后过马路从斑马线走,要看红绿灯,绿灯亮了才能走。
李长寿拍拍脑门,心里念叨,老糊涂了,过马路怎么就忘了看红绿灯呢?一时没了兴致,不去逛公园了。回到小区,见广场上几十个老头老太太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听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讲话。讲了一会,中年男人操弄起一台仪器。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太太上台,贴着仪器站好,仪器嗡嗡作响,显示屏上显出彩色线条和跳动的数字。半晌工夫,老太太转过身来,面向台下。中年男人问老太太,心还慌吗?老太太说不慌了。胸还闷吗?老太太说不闷了。这时又有一个老头上台,贴着仪器站好,仪器又嗡嗡作响。李长寿看看台下的老人,每位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几个纸盒子。正觉得奇怪,不知这群人在干什么,一位年轻的“白大褂”递过来一个塑料袋,说是免费赠送的保健品。正在李长寿思忖要不要收下时,年轻人拿出一张登记表,要给李长寿登记。
中午,宝根没回家。李长寿一人无心做饭,下楼,出了小区,想找个面馆下碗面条对付一顿。见马路边有几家大酒楼,不敢进去,转身进了一条巷道,一家小餐馆里有两个农民工模样的人正在吃饭。进去一问,一盒饭五块钱,一荤一素两碟菜,还有一杯紫菜汤。李长寿付了钱坐下吃饭。正吃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进来就嚷嚷,你们吃上了御宴啊?怎么还没吃好?慢吞吞的,快去背货。两个农民工丢下碗筷站起身就走。工头又朝李长寿喊,你愣着干什么?还要八抬大轿抬你去呀。李长寿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活挣钱去。就跟着去了。到了目的地一看,有一家五楼的住户装修,要把装修材料和家用电器挑上楼。先来的两个人挑装修材料。李长寿没有工具,就背家用电器上楼。几趟上下,活干完了。主家当场付钱,一人一百元。三人朝外走,那两人边走边上下打量他,不停地夸奖他,大哥,你真棒,浑身上下利利索索的,腿脚又长,背货上下楼梯都不带喘的,我们都跟不上你的脚步。李长寿得意地说,我忙一辈子,就落个好身体。想起前几天在医院检查身体,以为自己得了绝症,要回家等死,真好笑!
两人见天色还早,就带李长寿去接活干。三人来到城东的一个停车场,见场上停了几辆卡车,装载着砖瓦和沙石。一会工夫,有人来买砖块。那两人拉李长寿上车。卡车开到工地停下,三人卸砖,说笑间,轻轻松松把砖块在车下堆好。连续下了五车砖块,又挣了五十块钱。李长寿心想,在这干活,比一个人闷在家里舒畅多了。
回去的路上,李长寿买了一份酱猪蹄,晚上要犒劳自己。进门,见宝根已做好饭菜。宝根见他一身灰尘,问他干什么去了?李长寿回答,给人帮忙搬个家。宝根没有在意。
吃饭时,李长寿把上午小区广场上老头老太太免费接受治疗的事告诉了儿子。宝根说,天上不会掉馅饼,那些人是推销保健品的,先给些甜头让老人们尝尝。您可不能参加进去,参加了就会上当受骗。李长寿心想,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会免费,原来是骗局。看来这些老头老太太身体都有毛病。都闲着, 不干事,能不出毛病吗?
六
此后几天,李长寿早出晚归去停车场打零工,每天中午在外面小餐馆对付一顿,晚上洗干净了才回家。宝根中午有时回家看不见父亲,见父亲每天回家都晚,就起了疑心,第二天跟踪,见父亲打零工,上前就拖他回家。李长寿瞪起眼睛,让儿子不要影响自己挣钱。爷俩拉扯起来。
晚上回家后,爷俩爆发了冲突。宝根实在接受不了父亲打零工。宝根说,爸呀,您不缺吃不缺喝,不缺钱花,您上了岁数,这才刚刚出了医院,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您苦了一辈子还没苦够呀?您儿子大小是个领导,儿媳妇是个知识分子,女儿女婿是老板,您出去打零工,不是让人骂我们做儿女的不孝吗?李长寿不吭声,低下头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宝根看不清父亲的脸孔,觉得没办法理解父亲,不禁深深地叹息,老一代人真是愚昧。
第二天,李長寿照常打零工。宝根没辙了,一个电话把姐姐宝芹招呼来。李长寿正在背水泥袋,一头一脸的灰土,猛见一辆红色轿车停在面前,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时尚的中年女性,李长寿认出是女儿宝芹。宝芹递过来一个茶杯,请父亲休息一下。李长寿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见茶杯里泡的是参片、黄芪和枸杞。宝芹眼睛亮晶晶的,她盯住父亲笑眯眯地问,您觉得我能背动水泥袋吗?说罢弯腰背起一袋水泥。宝芹一口气背了几袋,然后望着目瞪口呆的父亲说,我身体还棒吧?
见衣着鲜亮的宝芹背水泥袋,几个满身汗渍的农民工围过来看稀罕。李长寿一下反应过来,拉宝芹上车。
父女俩回到宝根家里,宝根已做好饭菜。吃了饭,宝芹说,爸,弟弟忙,没照顾好您。我一直没来看您,连您生病都不知道,实属不孝。现在请您到我家待几天,让您女婿陪您喝酒打牌,陪您看戏钓鱼,陪您旅游。我临来时,您女婿已为您订好去新疆旅游的飞机票了。您听我的话,行不?
李长寿说,旅游?钱多烧得慌,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朝外跑,野马心呀?我是喝酒打牌看戏的人吗?那是闲散人干的事。我一辈子只会种地、逮鱼,哪会钓鱼?你过你们城里人的日子,我打零工碍着你们了?我不偷不抢,丢你们脸面了?
宝根说,爸,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说,人老要服老,要老有所乐。你看看我们小区里的老同志,不少人上老年大学,有学摄影的,有学书法绘画的,有唱歌跳舞的。
李长寿一听,火了,说,儿呀,你父亲是个泥腿子,三斤雪花膏也抹不白你父亲的黑脸膛,还唱歌跳舞?你看看广场上那些老太太涂脂抹粉扭起来,一个个像老妖怪。李长寿转脸朝公园里看,又看见那个老头抽陀螺,那个穿白运动服的妇女在抖空竹。李长寿心想,城里人有病,都是吃饱了撑得慌。
宝芹见父亲不答应,转脸对宝根说,弟呀,你在书房里铺张床,我住下来不走了,陪爸一起背水泥袋。劳动好,能挣到钱,身体还结实。从此以后,我陪爸打零工,家里的酒店让你姐夫打理。
李长寿哭笑不得,他知道女儿的秉性,女儿刁钻,打小心眼就活。自己再拧,也拧不过女儿,遇到女儿就头疼,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李长寿实在不愿去女儿家,心想,我在儿子家过得都不痛快,女婿是外姓人,我能过得舒心吗?
宝芹挨近父亲,把头歪在父亲肩上说,爸呀,我刚才是开玩笑,您欢喜儿子,也要心疼女儿。说实话,我开酒店,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您去帮帮我,干啥都行,不干啥也行。您去了照看个场子,我也放心。宝芹说着,眼圈红了,声音低沉嘶哑,似乎伤心起来。李长寿心一软,正要答应,咚咚咚,门外有人敲门。宝根开门,二歪子提了一篮鸡蛋一脚跨进门来。
七
二歪子自小跟宝根一起长大,进了门一点不见外。他把一篮鸡蛋递给宝根说,这是三姑奶奶让我送来的,是你家鸡下的。顺手捧起宝根的茶杯喝了几口茶,这才注意到宝芹,忙笑着跟宝芹打招呼。见宝芹沉着脸,二歪子就问她:姐呀,谁惹你了?不会是宝根哥吧?
宝芹一向心直口快,心里正憋屈,就竹桶倒豆子,把对父亲的不满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二歪子还没开口,李长寿拍着茶几说,这话怎么说的?小的管起老的了。二歪子你评评理,这姐弟俩非要让我当老太爷。从我往上数,家里三代都是泥腿子,我装老太爷也装不像呀。你们就想让我拄上拐杖,提上个鸟笼子去遛鸟。我现在能走能动能忙话,我劳动不好吗?嫌我丢脸面,我回老庄院去,行不?
二歪子听明白了,呵呵一笑,说,我是刀削豆腐两面光。我的意见是,你姐弟俩的意见是对的,老爷子该享福了,你们的一片孝心让我感动。又转脸对李长寿说,您老的想法也对,您老忙碌,不图钱财,图个自由自在,不给儿女添麻烦。要我说呀,你姐弟俩不要逼老爷子享清福了,让他老遂心愿。老爷子也不能出去打零工了,年岁不饶人,那是青壮年干的活。您老跟我走,我包了个建筑工程,去帮我看工地,与我做伴,行吗?
宝芹宝根姐弟俩想想,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提议。
李长寿倔劲还没退去,他梗着脖子说,那儿也不去,我回马汊河,田里的庄稼要人照看呢。
二歪子说,您老不是托人照看庄稼了吗?现在离秋收还有些日子。
姐弟俩和二歪子好说歹说,李长寿才点了头。
二歪子对宝根说,这个工程是为一家厂子建几栋厂房。托你件事,请你打声招呼,让他们早点拨出工程款,我资金才能周转过来。
宝根答应了。二歪子丢下带来的一只皮包,拍拍包说,包里面有两包中华烟,宝根哥,你留着抽。站起身走了。
李长寿拎起皮包要追出去。宝根说,追不上了,留下您抽吧。李长寿皱皱眉头,心想,乡里乡亲的,相互关照是应当的,这么值钱的东西怎么能收下呢?他忽然想起让宝根送几只鸡给医生,便问宝根送了没有?宝根说,送鸡?没送,我送了红包,给人家包了两百块钱。两百块钱?李长寿一口气喘不上来,堵在胸口。
八
工地在城郊,李长寿不让宝根开车送,自己背了行李坐公交车过来。看工地的活不重,白天工人上班时,李长寿闲不住,主动在工地上转悠,捡捡废旧钢筋、木料。晚上住在工地的木棚里,一夜出来查巡两次,防止偷盗。一日三餐在工地食堂里吃,有时二歪子送瓶酒送只烧鸡或是卤猪蹄过来。李长寿晚上独自一人呷几口酒,觉得无趣,哼几句扬剧,又觉得不着调。倒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由得想,这么闷热的天,要是在马汊河,庄台上的人家早把床搬到大槐树下了,迎着湖面上吹来的微风,讲起故事,讲够了,回家一夜睡到大天亮。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不经意间“七月半”到了。“七月半”要祭祖,李长寿向二歪子请了假,回家上坟祭祖。
李长寿先是坐班车到渡口,过了渡口搭上一辆拖拉机。到了村口,见几块大田里推土机正在堆平田埂,几位老人在挖穴。李长寿跳下拖拉机,问他们挖穴干什么?几位老人七嘴八舌地说,这几块大田开春就撂荒了,这几块田的主家外出打工,现在被二歪子“流转”为苗木基地,挖穴挖的是树洞。李长寿心里不安起来,心想,自己虽说给二歪子打工,二歪子对自己确实不薄,可说实话,他不是种田的人。 谁不知道是春季植树,现在这个季节怎么能植树呢?植下去能成活吗?只怕他林子长不好,糟蹋了这几块大田。见赵旺财低着头夹把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背驼得更厉害了。李长寿又问赵旺财,你不去放鸭,来凑什么热闹?赵旺财嗫嚅地说,前些日子,一夜之间,我养的鸭子被人偷光了。赵旺财又说,这几天来挖树穴,一天挣五十块钱。等树栽上我就进城了。儿子这些年在城里打工,攒钱买了房子,现在让我进城。赵旺财问李长寿,城里能找到地方放鸭子吗?又问,你进城,田不种了吧?干脆你把两块田转给二歪子种树苗。李长寿摇摇头说,我正盘算着秋收前回来,农民不种田还叫农民吗?
李长寿回到庄台围着老庄院转一圈,见屋脊瓦倒了一片,正心疼,三姑奶奶过来了。三姑奶奶咯咯咯地笑着说,算准了你个老倔驴今天要回来,屋脊瓦倒了,心疼了吧?前几天夜里大风刮的。我正准备带信让你回来收拾,又一想,你“七月半”一准回来。你先上坟祭祖,回头到我家吃午饭,我炖了老鸭汤。
在二姑奶奶家吃午饭时,听几个小辈欢天喜地地讲,湖汊里要架座大桥,测量队已经来了,说是一头连着湖东通向高邮市区的省道,一头直通县城,以后交通就便利了。李长寿喝了一小杯酒,不由得兴奋起来,心想,我尽早回来,等大桥建起来,我再骑车进城卖鱼虾蔬菜就方便了。
九
回到工地,李长寿数着手指过日子,稻田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灌水什么时候打药除虫,都惦记着。这些事都托给三姑奶奶家的小辈了,但是现在的小辈做事不牢靠,让人不放心,他真想早点回去看着秧棵生长心里才有底。他算着稻谷收割的日子回去。算来算去,再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要回去开镰了。这以后的日子,就安安稳稳地在老庄院过了。城里的生活是城里人的,不是咱农村人的。咱还是要在乡间过后半辈子的安逸日子。
看着工地周围农田里的稻子由青变黄,渐渐成熟,李长寿估摸着还有十来天就能开镰收割。正准備向二歪子请辞时,二歪子开车让李长寿一道回去。二歪子说,乡政府下了通知,为了建桥修路,开始征地拆迁。大桥正架在庄台上,庄台上的房子全部拆迁。拆迁户可以选择上楼,乡政府统一在乡里建安置小区,清一色建小高层楼房。也可以选择宅基地自建,宅基地统一规划在“美好乡村”居住点。
李长寿匆匆赶回去,征地拆迁的速度很快,先拆先安置,庄台上的房子已拆了一大半。那棵大槐树也被人放倒了,横在道上,李长寿有些心疼。庄台上的人家有选择去乡里安置小区住楼房的,也有选择去“美好乡村”居住点自建的,不过自建的都是统一样式的三层小楼。李长寿种的两块田,水田被征收了。李长寿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是选择去乡里安置小区住楼房,还是去“美好乡村”居住点自建房,他觉得这两条都不适合他。去乡里住,虽说是几里远的路程,可自己是条恋家的狗,老话说得好,狗不嫌家贫,还是住在本村好。但是,自己已被黄土埋了半截,哪能自建三层楼房一个人住呢?他又匆匆赶回县城同儿子商量。宝根毫不犹豫地说,只接受货币化安置,您老进城随我们一起住。农村的房子不要了,那块坡田也不种了,转给二歪子种树去。望着父亲诧异的眼神,宝根用手指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说,货币化安置,就是给钱,所有的补偿全部折算成钱,一次性付清。
十
李长寿思来想去不能跟儿子一家住在一起,这以后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俗话说“远香近臭”,天天住在一起,舌头难免磕上牙齿,自己这些日子住在城里,没觉得比乡下舒坦。李长寿到车站打算乘车回村里,跟村干部们商量,在老庄台上找块旮旯地,自建两间小房子住。
刚到车站门口,就见三姑奶奶背着包袱从里面走出来。三姑奶奶一脸悲伤,见到李长寿就抹起了眼泪。三姑奶奶嗓门一向又尖又脆,今天的嗓音却沙哑了。她告诉李长寿,赵旺财驾鹤西去了,早上才把他送下坟田。赵旺财进城后不识路,不识信号灯,就出了交通事故。李长寿深感震惊,心想,自己要是知道赵旺财走了,一定去送他最后一程。他一辈子在水塘里在大河里放鸭子,只会吆喝鸭子,只识得水路,哪识得城里的路径呢?
三姑奶奶擦着泪水说,老倔驴,我也进城了,来城里儿子家带娃子。儿子说村小学撤了,乡里学校没有城里的学校教学好,娃子要在城里念书。马汊河的家没了,连“马汊河”这个地名也快没啦,唉……
李长寿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便把头一拧,对三姑奶奶说,我不想进城,我还想住在老庄台上,哪怕在庄台边角上搭间棚子住也行啊。我还种我家的那块坡田,不管怎么说田地不能荒。你们放心进城吧,以后各家的祖坟我常去祭扫,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红白喜事,我都会去照应。
作者简介:李宜祥,安徽省天长市人,系天长市作协名誉主席。小说、散文散见于《安徽文学》《边疆文学》《短篇小说》《参花》《青少年文学》等刊。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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