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的三庙前公社到外婆家朱桥许家有十几里路,全靠步行。盛夏,骄阳似火。一路上,我口渴难耐,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又不见卖冰棍人的身影,就只好小心翼翼地走到和丰堤外河边的乱石头上,蹲下用小小的双手掬起清清的河水直往小嘴里送。那河水清得可见底部黑褐色石头,味道甘醇入口,犹如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喝了还想喝,喝够了,我还不忘把手、脚和脸都洗一遍,顿觉一股凉爽之气涌遍全身,惬意无比。我这才又撑着木柄布伞继续前行,只因前方有所念。
每次外婆见到我,都会围着我问:“妹啊,热到了吧?快用这湿毛巾揩揩脸,把这梨瓜吃掉。”“你爹和你娘都还好吗?”“哥哥和弟弟还听话吗?”……外婆问完了,得到了我的回答,就笑着去张罗可口的饭菜了。
外婆那的人,依山而居,他们世代饮山泉。那里养出的女子个个天生丽质、音似莺语,引得无数君子好逑。当年我爹可是十里八乡的“才子”,挑长相有长相,要学历有学历,论口才有口才,才能如愿抱得美人归。我的几个姨父也都很优秀。外婆家是个大家庭,我有六位姨妈和两位舅舅。外婆是南昌贾商之女,因两家父辈经商时结为了好友,才有了这“秦晉之好”的缔结。貌若天仙的外婆很早便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气宇轩昂的外公。这可能就是书上讲的“三生石上有奇缘”吧。我娘是老大,因此我和下面几位姨妈年龄相仿。她们无论去哪,都会带上我。因此,我的暑期也增添了不少亮色。
天蒙蒙亮时,三姨就会带我去村东边的池塘。每天,三姨都要用扁担挑两桶衣服去那里洗。沿路见到的长辈都会亲昵地打招呼,因儿时受外婆家的熏陶,我也会笑着一一回应。这样估摸着走了八分钟,我和姨就到了那塘边。这时,塘边已蹲满了洗衣的人。庄稼人要上山干活,都起得早。我姨只好绕小堤坝走一趟,看谁快,就去谁的后面等。那池塘里的水不清,却有生活的味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外婆沿袭祖辈人的做法——在那洗衣,洗菜,洗澡和放牛。那池塘也深情地对待在那繁衍不息,以耕田为生的质朴淳厚的人们,一天到晚,变奏着不同的曲目。长年累月,乐此不疲。那是人间烟火气息旺盛的象征。每天早上,我都能待在姨旁边享受由刷子声、棒槌声、蹚水摆大衣物声和话农活声编织成的山间特有的“晨间交响曲”。我也在那晨曲中知晓很多跟着娘无法学到的知识。
晌午时分,外婆家的庭院很热闹。外婆有前后两间屋。新屋在村子第一排。前面就是门口田。打开大门目之所及皆为金黄色、绿色和土地的亲肤色,并伴有阵阵清香之风入鼻,让人心旷神怡。外婆家门口栽有几棵大树,烈日之下浓荫一片,与夏日的庐山相比只是少了那份缥缈之感而已。女邻居长辈都爱端着饭碗来前屋的庭院处“话桑麻”。此时,外婆家的门槛上、长凳上、小木椅上皆坐满了人。外婆笑着跟这位打招呼,为那位搬凳子……男的则去后屋找外公聊天,外公念过夜校,任大队会计,平时爱喝点小酒。热情好客的外公,常邀请同他聊天的人入桌喝酒、吃菜。我、五姨和同龄人却在前屋树底下边吃饭边玩“陆海空”或跳绳。我们在游戏中释放孩童的天性。那时的我们,任凭汗水在头上、脸上和身上恣意流淌。头发贴在额头上,小脸被脏手抹成花脸,碗里有灰尘也全然不顾,只想着早点夺旗。我们的笑声、叫声、闹声,惹得蝉儿叫得更欢,树叶见了也舞得更见其韵致了。外婆怕我有闪失,就提醒我说:“珍仂,不要磕到嘴。”言语间溢满了浓浓的爱意。那时“吱吱”的蝉声、“啁啁”的鸟声和院内的欢笑声合奏了一支“庭院人间万欢曲”。让我收获了孩儿时的欢乐!
午休后,偶尔我也会跟着三姨、五姨去村东边的草坪上放牛。三姨疼爱我,抱我上牛背。牛背温软舒服,温软舒服是真,心生怯意也不假。别人骑在牛背上有种信马由缰的悠闲之意,我骑在上面总担心会稍不注意就从牛背上摔下来。那种害怕心理就如同初走钢丝的人一样,提心吊胆。老牛通人性,很听姨的话。姨一路说着“牵头”“撇头”……走着,走着,终于到了那里。草儿丰茂,水儿清澈,是放牛的好地方。姨和低着头吃草的牛交代了几句,就陪我坐在带有青草气息的草地上。我仰望蓝天、白云、鸟儿,有种置身于广袤苍穹下的畅快之意。这时,三姨把带去的腐粑干和梨瓜摆在垫在草地上的花手帕上。那时大人为了生活都会把由小麦加工制得的头粉——精粉拿去卖,把卖不掉的腐粉留给自家吃。那时的孩子很纯朴,只要有零食吃就很开心快乐。不知不觉太阳已偏西。那天,在一起放牛的男孩不知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还是不服输的心理,竟说等牛儿吃饱了就斗架。在夕阳将西沉时,他们双方真的牵着自家的牛上战场,他们用红背心将自家牛的眼睛蒙上。牛的眼一蒙上红色,就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切皆有序进行。我和姨则吓得牵着牛躲得远远的。只见两头毛色发亮的大水牛相互用头和角抵对方,身子在不停地移动……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一点都不亚于电视里的镜头。最终,“枪响之后,没有赢家”,两头牛都像战场上的勇士,伤痕累累。我猜那些男孩回家定要挨“佘太君的拐杖”,可他们看上去却高兴得无法自已。也许,这于当时他们而言是种乐趣吧。牛是庄稼人的好把式。我姨从不让自家牛参加这种活动!外婆家的牛也是如此。记得那天回去时,我不慎从它背上跌了下来,滚到了它肚子底下,我心想:“世界末日到来了。”吓得我赶紧闭上眼抱着头。我姨也吓得赶紧对牛连说:“停!停!”没想到那可爱的牛却轻轻从我身上跨过。那举止俨然妈妈对待自己顽皮的小孩—样——由你闹去!姨见我摔伤了,笑着说了一句“牛”,又将我送回了牛背。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大地为我们书写了一支“人牛合欢曲”。
下午,太阳不太辣的时候,太外婆会带我和堂姨去朱桥合作社买糖果吃。在那辛苦劳作应付温饱的年代,这种待遇于小孩来说是奢望。每逢这时,我和堂姨就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太外婆的后面。一路上很多人同太外婆热情地打招呼,称我和堂姨为“金角”“银角”,并投以羡慕的目光……那时的我也感觉自己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小公主。
太外婆之所以疼爱我,缘于我去外婆家之前,我和哥都是寄养在大伯家。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饮食不当。哥的肺部有了问题;我呢,吃成了“萝卜头”,一回到娘的身边就哭。娘见到这种情况就和太外婆、外婆商量,让我去外婆家生活。听娘说那时的外婆外公要供十多口人的饭菜,生活较苦。在外婆家生活的那几年,我爹每年都会挑粮食给我外婆家。
那时的外婆要去队里挣工分,一大家子的日常琐事也是由外婆一人操劳;那时的外婆还年轻,四十岁左右,面容清瘦,柳眉杏眼,美目流转;那时的外婆镶有一颗银门牙,每天身穿白帐纱偏襟盘扣半袖褂子和青裤子,尽显东方女性端庄素雅之美;那时的外婆从不知疲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烧火涝饭煮粥。我跟姨洗衣到家时,桌子上已摆好外婆自制的咸洋生姜、瓜子酱等咸菜。外婆呢,早已扛着锄头,拿着镰刀,挑着箩筐之类的农具融入生产队劳动的人流去了。临近中午才见满身是汗的外婆回到家。外婆回到家顾不上歇息,第一件事就是问:“妹,饿了吧?外婆来舞饭。”说完摘下头上的毛巾,挂好手里的农具就向灶屋走去。这时我也会高兴地跟着五姨去灶前帮忙夹柴烧火,只见外婆系上围裙后,麻利地抓起一些柴火秆扭个圈,然后用灶前壁上的火柴点燃,再用火钳往灶膛送。嘱咐我们一声:“妹,不要烫了手,少夹柴啊。”那时我和姨总担心火会灭,就一个劲地往灶膛添柴。遇到收红薯季节,外婆会叫我和姨烤红薯,那时我和姨常将火烤灭,弄得灶屋烟雾缭绕,外婆见了也从不说我们,只是笑笑走到灶门口将火钳伸进灶里这扒扒、那拱拱、再用吹火筒鼓着腮帮子吹吹,没过多久那柴就又神奇地复燃了……那时的我压根就不明白夹多了柴,灶膛空气变稀薄了火就会灭。外婆交代完就快步走到水缸旁用木水桶往灶头上的锅鼎里添水,添完水后又舀水将锅清洗一遍。洗罢,外婆会站在灶台旁等一两分钟,然后就从碗橱里端出装有香油和瓷匙子的碗,只见外婆用那瓷匙子沿锅底呈圆形筛油……那优美的身姿像在表演茶艺一样,透出东方女性独特的神韵!放好瓷匙子,外婆又动作娴熟地将姨洗好的菜放到砧板上“嚓嚓嚓”地三下五除二切好。待到锅里的油冒烟了,外婆再用锅铲熟练地将锅心的油向四周淋一遍,然后就端起砧板上切好的菜往锅里倒……在外婆前后翻炒,上下舞动锅铲的当儿,几碗天然绿色蔬菜就像变魔术一样“当当当”地好了。这时只剩蒸饭最后一道程序,外婆掀起腰间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我和姨身边说:“妹,好热呀,你们快去洗把脸,饭就熟咯。”外婆生怕我和姨熏著、烤着,总是用她特有的方式去疼爱每个孩子。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就见外婆面带微笑把那几碗“舌尖上的美味”搬上了较有历史感的八仙桌。外婆那露出银白门牙的笑容就像明月泼洒着柔和的光辉……每天晚上,我们躺下好久,还能听见外婆在灶屋里忙碌的声音。那时的我有时会在那天籁之音中慢慢睡着。
外婆如此辛劳,那时的我却从未见过外婆生病,也许是生病了也不让我们知晓吧!正如我娘所讲:“你外婆遇到不开心的事,等屋里都忙完了,就来我们家住住,在家里从不作声。”外婆就是这样在她的花期努力、默默、隐忍、温柔地执着绽放自我。外婆用她那女性柔弱的肩膀不知疲惫、毫无怨言地和外公比肩撑起了那个十多口大家庭。这不由让人想到了《一支倾听黑暗的蜡烛》中的母亲,倾其所有,养育子女。
因为外婆的忙碌与劳累,我在外婆家的那几年都是太外婆陪我睡。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晚睡之前,鲜有言语的太外婆会将晚辈孝敬她的果子和点心放到床前小桌子上,叫我和一同陪她睡的堂姨吃。那时的我,不知是嘴馋,还是肚子里闹饥荒,对太外婆的投喂总是来者不拒。听长辈说太外婆最疼我娘,可能是爱屋及乌吧!太外婆自然地就将那份美好情愫倾注于我……
我是患了疟疾之后,才被爹娘接回身边的。听说我发病的那晚,平日寡言少语的太外婆急得穿着单薄的内衣站在前屋后门处,扯着嗓子喊我外公、外婆。夜晚从不外出,说话如莺语燕啼的她,那一夜却伫立在夹杂着雪花的寒风中,喊了好久好久,前后三间屋的人全被她喊起来了。我也因就医及时,身体并无大碍。
太外婆是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年去世的。那年,上小学的我得知她生病了,曾两次利用星期六下午放假的时间,徒步去看望她。太外婆见我去了,强撑着身子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仍是对镜贴花黄。我猜想:年轻时的太外婆肯定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大美人。不然,怎入得了我太外公的眼?听我娘说太外公年轻时先是打工,后来自己去景德镇做生意,再后来就慢慢发达了。
我看着太外婆挽发髻的动作不如从前麻利,就问她:“太,我把您刚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洗了。”太外婆身体好时,从不让晚辈帮她洗。这次不知为何,小小年纪的我,在塘边洗着洗着,就落泪了。
太外婆弥补了我儿时娘不在身边时的那种爱抚,以至于太外婆去世后我哭了好久好久……后来,外公和外婆也都离我们而去了,但他们留给我的思念却是绵延不尽。
如今回想起来,在外婆家的某个夜晚竟然冲破记忆的闸门,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那个太外婆、外公和外婆健在时的夜晚着实很迷人……
那时的夜晚,带有中国古典的浪漫。皓月当空,一切皆如胜景。小孩子趁着月色玩“捉迷藏”和“踢方块”;大人们在门口竹床上一边纳凉一边帮小孩驱赶蚊虫;年轻人有时会去邻村看电影。夜空的明月、孩童的身影、邻村的电影、纳凉的画面,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的质朴、善良与美好!
有些人和事一旦刻入生命就会铭记心间,不是所有的过往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外婆家的那些人和事一直都未曾离开我……
作者简介:曹金珍,系上饶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意林》《今日作家》等期刊。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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