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家先生確定关系那年,遇上他们家打年豆腐。天刚蒙蒙亮,我婆婆就担回一担借前排屋里石磨磨成的黄豆浆,先生的奶奶已坐在灶门口,点火烧水。我公公与我婆婆合力将豆浆倒入清洗干净的木桶中。“加水,再加,太稠了,还要加,只管倒多点啰。”我婆婆边用竹端子搅动豆浆,边吩咐我公公往豆浆里加热水。
曾听我父亲说过一段子:某人向一位智者打听做什么生意稳赚不赔,智者说:“那只有做豆腐买卖。”
“卖豆腐不会赔本,真的还是假的?”
“黄豆泡发磨成浆,浆里的水加多了卖豆腐花,不稠不稀正好卖豆腐;豆腐花压得松做的是嫩豆腐;压得太干或者膏放多了,豆腐出得太硬,可以卖霉腐乳;膏放少了没点到位,就卖豆浆;做薄了卖豆腐皮,放久了没卖出去,还可以做臭豆腐卖。”
老一辈人常讲,人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可见打豆腐这门技术并不似智者所说的那般轻松。抛开挑起担子到大街小巷叫卖、三更没睡五更又起等苦处,单说将泡好的黄豆磨成浆就是牛马都嫌累的活。
我不知道我婆婆是几点起床去磨的豆浆,只晓得打一桌豆腐,一屋人要忙活好一阵。
“好了,好了。”我婆婆一手将倒水的公公推开,一手不停地用竹端子打浆(尽可能将豆渣里的有效成分析出,减少浪费,提高产量。)打得桶内白色泡沫即将溢出桶,才将其提到灶屋檐下的布架子边,将豆浆倒在系紧四只角的纱布上,来回晃动,生豆浆汁就滴入架子底下的盆中。滤好渣,将其倒入锅中烧开,再冲膏入木桶,静置一会儿后,就成了豆腐花。再将豆腐花舀入晒盘里,控水造型,不久就成了白白嫩嫩的豆腐。
去年年底,因病觉得喉咙痛,吃不下饭,白米粥都不想碰。跟先生说想吃既能清火润燥又易吞咽的豆腐花,先生便出门买回一碗。慢慢喝完豆腐花,感觉舒服多了。若是我自己能做,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是的,我妈会做,七十岁的老母亲,我不去帮她,还好意思为了口腹之欲而劳烦她老人家?倒是可以向她讨教。
正月里,母女俩闲聊,我话锋一转,转到了打豆腐:“年前,为什么一定要打过年豆腐呢?”我以为妈妈会说,“不打豆腐,过年吃什么呢。一个女人家家,不勤快点,满屋老的老、小的小都只晓得仰起脑壳要吃的。”然后又是长篇大论的忆苦思甜。然而,这次妈妈却说,“据你父亲讲,豆腐就是兜福,在年前打豆腐只怕跟拍甜酒差不多,都是希望来年的日子甜甜蜜蜜、福气多一点吧。”
妈妈打豆腐的技术是跟我外公瞟学的,在她看来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先将选好的黄豆泡一天,再将其清洗干净,若是用石磨磨浆,按七八粒豆子,一平汤匙水的比例,以推磨子时,磨子不卡住为准。若用机器打浆,回来要兑点开水,将豆浆和匀,析浆,再用纱布滤去豆渣,在煮浆的锅里放点菜油,防止豆浆在煮的过程中起锅巴、浮沫。火候要掌握好,最好烧黄豆秆子之类的秸秆。烧树枝火太大,豆浆容易开锅,还煮不熟。要慢些煮,等浆将开未开时,把在灶里煨熟了的石膏捏碎,用预留的生豆浆调好,一竹升子豆子放一平瓷汤匙石膏粉,倒入缸里,用竹刷子打匀。等锅里的豆浆煮得差不多要溢锅时,将煮好的豆浆用两个盆装好,掠掉浮沫,两人端起来,同时往刷好膏的缸里倒。也有用生石膏打点浆的,先将熟豆浆倒入缸里,用刷把子蘸上调好的石膏水,均匀点到豆浆上,再搅几下。
不管是打的冲浆还是点浆,搞好后要用锅盖盖住,不让它跑气,等十分钟左右,豆浆就凝成豆腐花了。
要吃豆腐,就把豆腐脑放筛子里的纱布上包好,沥水,加重量(木锅盖)压模。想吃嫩一点的呢,只等筛子底下没水滴响,便可切成块做菜。若是霉腐乳的,滤渣时的纱布可以少放一层,让它漏点细豆渣进去。在沥水时,还得在木锅盖上加一两口砖,这样豆腐才压得实、压得干,就是俗话讲的硬扎点。
确实,听起来也很简单,不就是磨浆、滤渣、煮浆、冲膏、沥水嘛。可谁想到,我照葫芦画瓢还是顾此失彼。事情就坏在冲膏环节。一时间不知到哪里买石膏,我家理工男说家里只有小苏打。我自作聪明地想,也许小苏打跟石膏的效果一样。这就出现了在冲膏环节,冲小苏打水的昏招。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朝装豆浆的容器轻轻一吹,豆浆表面还漾着层层的波。再一查,小苏打的化学成分是碳酸氢钠,放豆浆里可缓解凝结。石膏的主要化学成分是硫酸钙,放豆浆中加速凝结。应该初中、高中的化学老师不会看到吧。看到了也没关系,我正好可以向他们讨要在离校时交还给他们的知识,都出了那么多钱,没拿回来用,太亏了。
我应该属于那种越挫越勇的,十六晚上,特意跑到超市又买了几斤黄豆,泡了约半斤。第二天,六点多起来,将泡好的豆子洗干净,分两次,各加水三斤,用破壁机打好浆。直接倒入放了一丁点菜油的锅中,找从食品添加剂专卖店买回来石膏时,突然记起还没滤渣,只好又倒回破壁机里,用纱布滤渣。人蠢没办法。我居然是用纱布包住的破壁机壶口,稍一松动,纱布垮下一只角,生豆浆流得灶台、地板上到处都是。为什么不将纱布先放盆里,倒上豆浆后,再慢慢收拢布,然后一把抓住呢?
滤好渣的豆浆煮熟,便是常喝的热豆浆。只不过,我脾气上来了,就是要吃豆腐花。担心石膏水不匀(小铁勺子一平勺,大约十克),搅得电饭锅内胆里到处都是白色泡沫。又听得灶台上溢出来的豆浆在与火苗奋力交战。糟了糟了,妈妈再三嘱咐,煮得豆浆不歇气眨眼睛就行,切莫溢出锅,那样温度太高,豆腐会打不拢。煮又煮开了,又没有后退键或返回键按,怎么办呢,只能等它稍微冷静一下,再冲石膏水。
一锅豆浆分两盆装都感觉好重,唯恐不小心泼洒出来,烫着手脚。试了好几下,等手腕适应力道后,才端起来,冲膏。较多的这边如瀑布倾泻,较少的那边如细流款款,一、二、三,最后一点,一起来,完美。
盖上盖子,剩下的交给时间。我得把灶台、锅边、地上等处洒落的豆浆清理干净。将纱布、碗、盆、破壁机都清洗好后,才过五分钟。
等待的时间难熬,尤其是心中没底时,更是百爪挠心。还是揭开盖子看一下吧。别,万一跑了气真的不拢呢。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情窦初开时,他会来吗?还不见人影,怕不是来了吧。再去看看?别,万一来了,被他看见,岂不羞死人了。反反复复,度秒如年,这种纠结呀,真的难以形容。
好在十多分钟后,揭开盖,豆浆表面似无波古井,用饭勺一舀,哈哈!豆腐脑,真的是豆腐脑,终于成了豆腐脑。一连喝了两碗,才打着饱嗝将剩下的沥水、造型。
有些人又会说了,现在想学什么,抖音、视频号等平台一搜,各种做法、技艺都有,干吗还要去问。
我若说,我享受的正是问的过程,你信吗?
自从进高中,我一直很骄傲。我母亲只知道写自己的名字,只知道忙土里三季麻、田里两季稻,只知道算一个标个一角二,十个一块二,两百个二十四块钱。我呢,背得诗,千二三百字的作文写出来好耍一样,看过齐白石画的画,听过蒋大为唱的歌,当然计数方面比我妈妈略逊一些,每次考试计算各科总分时,我最难堪。而我妈在算工钱时却最满足、最高兴。但这也并不妨碍我自认为我们这一代比她们那一代强。
真的如此吗?最近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若是把我和我妈各自放在一个生存条件差不多的地方,我妈会用她所掌握的生活技能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莫说她凭已掌握的生活技能将我们四姐弟养大,只说现在年逾古稀的她,仍在抖音上学做猪皮冻、柠檬鸡爪等美食,在楼顶用泡沫箱子种菜等等,就无须怀疑。而我,定会无所作为地等待救援。若在自己预期时间内没等来救援,便开始不断埋怨,直至焦躁。得知被救的希望渺茫后,只会吃尽苦头,学着适应、生存。
作者简介:熊梦红,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十六期湖南中青作家研讨班学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九期生态文学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湖南报告文学》《参花》《益阳日报》《伊犁晚报》等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苇花飘处》。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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