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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三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下) 热度: 19381
◎王奕君

一百次相识

所谓相识,无非是一个人设的陷阱,另一个人冷不防掉了进来。

  她好几天没出屋子,寂寞像一条蛇,在她敲进电脑的文字之间,焦急地窜来窜去。

  “把我缠上了。”他说。

  她按他的指引,在网络小说中搜他的名字,在密密麻麻的玄幻情节里走走停停,好几次屏住呼吸,然后又笑出了声。她从不涉猎网络文学,只是遇到极端另类的故事,驻足一下而已。

  “喜欢你的清风寨。”她有点心虚,因为并没有读完。

  “更精彩的是压寨夫人。”

  “我没看到。”

  “我还没写呢。”

  打字聊天,丝毫不影响他抖出来各种意外。认识他,原是最大的意外。

  他说:“我的寨子里有一个大钟,每晚九点半准时敲响。”

  她的生物钟也会每天提醒她。约定时间一到,她空寂的房间,就像一只瘪下去、又重新被充满的气球,进入到紧张而蓬勃的状态。

  他最大的优点是话多。他能沿着一根发丝般细小的话题,一路攀缘而上,揽收无限的海阔天空。他能独自营造一种茶话会般的热闹氛围,达到满座皆惊的演说效果。每次被她叫停,出于惯性,他还要再说上好几分钟,像一只勒紧缰绳还收不住蹄子的烈马。

  他最大的缺点也是话多。当她想叙述,想表达,想抒发,想争辩的时候,他的滔滔不绝简直铺天盖地,像一场漫天大雪,那无可阻挡的倾泻封死了所有山口以及出村的路。她的思想和情绪都被困在原地。当他倏然停止,为她让开大路时,她已经不想说话了。

  她夸他:“高级话痨!真无愧于网络文学。”

  他领受了褒奖,抱之以更大的褒奖:“你是字字珠玑,纯文学!”最后这三个字被他用调侃的腔调说出来,就像咀嚼半小时以上的口香糖,不甜还有股怪味儿。

  他的作品相当高产,动辄上百万字。他迷恋于编织故事,而不注重文字本身。那些初始的词句就像刚锯下来的木头,还带着毛茬儿,顾不上打磨,他追着赶着的写作状态如裸奔一样,笔下生风,日行万里。

  “穿上衣服再跑,行不行?”她说。

  “不穿跑得快!”

  然后他反唇相讥:“我都没法理解,您就那几千字,还改来改去,绣花呐?”

  “那叫精雕细琢。”

  “对对,出门前梳妆打扮,拿几十套衣服备选,照镜子半小时。”

  “那叫讲究。”

  “可你不就出去扔个垃圾吗?”

  “你再气我,以后永远不看你小说了!冷落死你!”

  他是不是真怕文字被冷落?还是更怕精神上被遗弃?她感觉,他的内心就像一只巨大的葫芦,当他把所有的故事倾倒出来之后,那副皮囊就萎缩下去。他渴望的心灵契合,无非就是想把另一个人填进去而已。

  他从不问“永远有多远”这样的傻问题,但他心里注满希望:“咱们之间,得有个精神纽带,才能一直走下去。”

  他又说:“以我的想象力,加你的文笔,咱俩合作吧。”

  她说:“我跟你是两个山头儿的。”

  她又说:“我拒绝网络,你别拉我下水。”

  “那你渡我上岸吧。”

  对他来说,合作就意味着,他要在不擅长的领域里,改换成另外一种表达。他这匹日跑两三万字的千里马,在她的强制命令下,反反复复打磨着语句,他觉得备受煎熬。据说,他在构思时急得一脑门子汗,写字时手心里都是汗。更要命的是,他三更半夜还睁着眼睛。

  “听说博尔赫斯失眠,我比他厉害。”

  “那别写了,还没成大家呢,人都熬完了,为什么呀?”

  “为你!”

  她吓了一跳,她不想这么快就被感动,调侃说:“怎么遇上你这么个奇葩?”

  “你命好啊!”

  她半天没有打字。

  他问:“怎么了?”

  “我在想,你还有什么新花样儿?”

  “那多了,明天一睁眼,又是不一样的我。”

一千个相聚

所谓恋情,就是将白开水酿造成飘香美酒的独特工艺。

  他们几番纠结,接通了语音。从此,她对他的声音没有了想象。

  又几番纠结,他们打开了视频。从此,她对他的容颜也没有了想象。

  他形容:“你对我是一层一层地剥茧扒皮,我到现在连一把骨头都不剩了。”

  “你怕啦?”

  “怕,曝光恐惧症。”

  她感觉,他所有的笑容都像海绵里的水,挤了一次又一次,其实沉静内敛不苟言笑才应该是他的常态。

  见光死并不都意味着想象的幻灭,也可以在幻灭的灰烬里重整河山。

  2.2.1 单因素敏感性分析结果 通过对药品购买成本、骨折导致的治疗成本、日平均工资、骨折患者平均住院天数及患者用药后的不良反应治疗费用进行单因素敏感性分析,旋风图(图2)显示,对结果影响较大的因素包括仙灵骨葆胶囊的药物成本、芪骨胶囊的药物成本及骨折导致的治疗成本。分别对以上3个变量进行进一步分析。

  他们对于彼此见光的担忧,很快就被联合写作的兴奋感抚平了。他们抛开颜值效应以及肤浅问候,直抵对方内心最荒凉,最饥渴,又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他被文字长期浸泡过的聪明大脑,像蚂蚁伸开灵敏的触角,打探出一个又一个发散着智慧光环的新思路和新话题。

  最新的话题,源于“邻居”一词的华丽登场。

  “合作”一天天消磨着他,而“邻居”一词却成功脱离味同嚼蜡的写作,作为他意念中所有心仪女性的统称,给他以无限延伸的想象中、虚构中、也不排除现实中的想入非非、激情碰撞,直至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总之“邻居”以无限暧昧及万种风情,成为他们聊天中最重要的调味料。

  “邻居又来了,敲门呢。”他在视频的另一端狡黠地眨着眼睛。

  “去吧,赶紧的!”她假装咬牙切齿。其实他的诡计就是为了让她识破的,连她得意的后路都给堵死了,这个玩笑就显得无比可爱而又略带纯真。

  “我也得找一堆,争取胜过你的邻居队伍!”

  “你不用,你有我啊。”

  “独守一个你,太单调。”

  “你怎么忘了,我是一千个我。”他在昏暗中佯装起身:“给你看看我的衣柜。”

  “有什么呀?”

  “各种行头啊:西服领带,保安服,厨师帽,还有手套和鞋套……”

  “你要干吗?”

  “修下水呀!”

  他又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历经无数次改头换面去见你。”

  “百变神偷啊?”她又说,“太闹心了!你还是去祸害邻居吧。”

  他们的视频聊天,也并非雷打不动,凡一方请假而留下的时间空当,都能为另一方造就精神出轨的万种可能。那次他离开前还发来警告:“别找替身啊!”

  她说:“我又没邻居,有一种堕落叫家有邻居!”

  当然,他们不会仅限于视频聊天,这年头,没人信奉柏拉图了。他们在聊天聊到情不自禁时,去酒店包过房,翻过云,覆过雨。两个人在激情碰撞的间隙里切磋写作那些事,写作就变成了一朵情花,开在他们心灵的契合点上。

  世上没有哪一种亲近,能比躯体和精神同时嵌入彼此更加紧密,它让有关爱或性的界定变得虚无。他们将那些特殊日子命名为“祸害日”,但始终也没澄清谁祸害谁的问题,只好不了了之。

  其实,他蜗居在他的“清风寨”许多年了。自从过了视频这一关,他的洞府便全方位曝光,不过一桌一椅一电脑而已。他在这极简生活中,外加更极简的想象:“我一个人,睡一根儿扁担都够了,盖一片儿创可贴也够了。”

  “你别找压寨夫人了,免得殃及无辜。”

  “是找不了,我太自我了。写字就像一个大我繁衍出无数个小我,自始至终都是我,旁边有个喘气的都不行。像我们这类人,活该与世隔绝,寂寞而终。”

  “你不是一类人,是一个人。没法给你归类,你一个人,就是一类。”

  她还想说,她对他房子里的“空”感慨万千,又满腹狐疑。那种空本可以生发无限的可能,可以容纳无数的燕来燕去,他只是过于保护他的精神洁癖,不愿接纳更多而已。走出去是一回事,接纳又是一回事。走出去不影响一贯的清静,而接纳就意味着个人独立性的彻底丧失。

  所以他和她,即便聊得再风生水起,再激情奔涌,却从没走进过彼此的家。他们宁愿蹲踞在视频两端,聊春花聊雪月,聊上世纪和下世纪的事情,而听不见对方在居家日常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这是一种默契,一种心照不宣。

  至于他是不是中国的萨特,一边坚守波伏瓦一边又不断出轨?这与她无关。

  或者他的“邻居情结”又有过多少回弄假成真?这也跟她无关。

  可是再完美的设计也会马失前蹄。当他们又去了酒店,又一次让激情爬到峰顶后,她醉眼迷离蛊惑他:“我想拆掉做邻居的那道墙。我想进驻你的生活,白首不相离的那种。”说出来她就后悔了,生怕他会信以为真。

  他果然愣在那里。他那善于构架鸿篇巨制的脑子正飞速运转,表现形式却是一动不动,像被子弹击中。

  她笑了笑,抹去他的疑虑:“逗你玩呢。”

  晚上,他重新出现在视频里:“我回府了。”他像一条不小心跳入沙滩的鱼,看一眼岸上风景,又打个挺儿,重归大海。

  他们的恋情,打着拒绝契约、远离承诺的大旗,穿越世俗的阳光,在爱意痴缠的幻梦里相聚。这相聚,有时候是现实中的,有时候是文字里的。如他所说,其实每一天的思念,每个瞬间的想起,都是一次相聚。对于那些长相厮守的人们来说,相聚只有一次。而他们在想念里和意念里的相聚,可以随时、随地、随处,他们会在不固定的时间内,拥有一千个相聚。

一万种分手

所谓分手,就像头发开叉,是一种无奈又无须特别干预的自然结果。

  他总在强调长远。她想,凡是需要特别强调的,必定都是薄弱的,握不住的。颓废,才需要振兴,像京剧一样。

  他们的合作一波三折。他这样形容:“这条路走起来磕磕绊绊,满地都是玻璃碴子,而且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瞻前顾后的写字过程,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合作就像一只气球,开始撑得太满,最后终于爆了。

  他不得不反省这事儿了:“本来爹好妈也好,可咱俩这一联合,弄出混血儿了。”

  她也说:“有点像异地恋,异国恋,严重水土不服。”

  他们写一阵,被迫停一阵。终于,他又敲起自己的锣鼓点儿,一头扎进他的玄幻世界里,重新做回了日跑两万的千里马。远去的马蹄声,让一纸精神契合的希冀变薄变脆,直至碎落一地。

  她意识到,他始终在自说自话。

  “余音绕梁。”她强打精神,给了他最后的夸赞。

  “可还是没把你绕进去。”他又说:“讲给你的很多话,若在纸上发酵一下,能孕育多少精彩篇章!”

  “抓不住,还磨薄了我的耳朵。”

  “要用心抓呀。本来,满大街都应该跑着我的宠儿。”

  “幸亏我霸占了你的资源,也算是为民除害。”

  细想想,他的作为优点或缺点的“话多”,从根本上,让他和她陷入了诉说与倾听的严重比例失调。他的思维就像一台强大的机器,运转的时候,她没办法参与进来。当他停止下来后,强大的轰鸣还震慑着她,直至彻底丧失参与的欲望。

  越来越多的时间里,他们在视频里对望、发呆,从精神萎靡直到现实虚空。

  “你那个洞府,也该添个新人了。”她劝他。

  “我能容谁啊?”他说,“想想也就算了。”

  他又劝她:“你倒真该活泛点儿,你那小宅子阴气太重。”

  “独处惯了。想走出去,又不想走。”

  他笑:“咱们这种人,貌似与众不同,终归还是俗人。”

  他们确实都是俗人,是比较另类的俗人,是彼此吸引又互相排斥的俗人。

  他们都不甘甚至惧怕背后现实的空旷。不管是他三更半夜发错“拥抱”的短信,还是她固定时间的忽然缺席,其实都在用现实撼动他们的精神大厦。

  他说:“咱俩光有精神,一条腿的凳子,立不住啊。”

  她跟他讲:“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个穷人。他家里有两台破电视,一个有影没声,一个有声没影,他把两个电视一齐打开。一个看影,一个听声。”

  他愣了半天,苦笑一下。

  “我病了。”他说。

  她在视频里使劲儿盯着他,看了又看:“病在哪儿?”

  “病在骨子里。”他说,“我现在,连遭人祸害的热情都没了。”

  他的话确实少了,语速有点慢,人也有点飘。他终于说:“我要歇会儿。”又补充:“要是缓不过来,我就不上了。”

  他那样子,貌似连祸害自己的精力都没了。他说过,终有一天,他会一头扎进孤独苦海之中,长眠不醒。

  视频关掉的一瞬,她眼里的清风寨,突然一片黯淡。

  为什么分手?她想了又想。

  “我们这种人”是他经常说的话,但“我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果然再没上线。他寨子里的钟表彻底坏了,而指使她的生物钟也被一再辜负。

  她又回到从前,又开始对着虚拟的屏幕敲字:“我们这种人,平时像蜗牛一样缩在壳子里自得其乐,偶尔待憋闷了,探出头看看外界,微风一吹,就又缩了回去。我们这种人,容不得别人钻进我们的壳子,也不会移居到别人的壳子里去,不管多恩爱。再说,恩爱这件事,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用少了没味道,用多了又荒唐。”

  分手,还可以列出一万种理由。而他的病,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记得,他给她算过命。在她的命里,他只陪这一段。

  只有微信里,一个“晚安”的符号了,像一片废墟的战场上,最后的一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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