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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爆炸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下) 热度: 13964
曹学林

  一

  依傍在国道边的米镇,如趴卧着的一条狗,喧嚣了一整天带大半夜,现在也累了,安静地闭上眼歇息。公路上也没有车辆行驶,随着月亮西沉,路灯渐次熄灭,浓重的黑暗把整个小镇的街巷屋宇完全笼罩了。正是天空夜色最浓、人们睡意正酣之时,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自然界的万物好像都进入了梦乡。

  然而,就在这寂静的凌晨,就在人们都已酣睡于梦中之时,一家化工厂的锅炉忽然爆炸了:

  “轰——”

  声音有点沉闷,有点像压低嗓门的狗叫,听到的人可能也不多,除了车间上夜班的工人外,现场也只有两个人——一个被炸伤昏了过去,一个吓得尿了裤子。裤子尿湿,但头脑还清醒,连忙给110打电话,给老板打电话。于是,不一会儿,米镇的安静就被打破,尖利的“哇呜——哇呜——”的警笛声就在夜空里响起。

  可此刻,老板在哪里?

  从晚上八点多钟离开酒桌就来到“水帘洞”泡澡,与敲背小姐闹腾了半夜的侯杰,正软瘫在包房的床上,迷迷糊糊地入睡。他就是化工厂的老板,也是这“水帘洞”的主人。米镇人都知道,侯杰有三好:一好喝酒,二好泡澡,三好小姐。他只要喝了酒,必到浴室休闲。镇上虽有几家休闲中心,也有几个有点姿色、手艺不错的小姐,但他总觉得不够档次,也不方便,后来干脆自己办了个浴场,在里面专设了个包间。每次侯杰来,领班的都预先做好安排,小姐们也都拿出真功夫,只要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出手都很大方。小姐们当面叫他侯老板,背后喊他“猴儿急”,他听了也不生气,还说干这事谁不急?这休闲中心取名“水帘洞”,也是他的创意。他不是姓侯吗,“侯”“猴”一家,孙悟空不是有个老巢叫水帘洞吗?猴儿们在那里是何等的快活!不过,侯杰也是有脾气的,他在“水帘洞”休闲,任何人不得打扰,谁要是找他,给他打电话,要是他正在好事上,会骂得你狗血喷头。因此,厂里人只要看不见他,就是有再急的事,也不愿跟他联系,免得讨骂。

  现在锅炉爆炸了,发生了这样天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他呢?

  可是,吓得尿裤子的锅炉工手机打了半天,只是“嘟——嘟——嘟——”响个不停,却始终没有人接。直到在大堂值班的小红匆匆忙忙来到包房前,“嘭嘭嘭”敲门:“不好了,不好了,侯总,厂里打电话来,锅炉爆炸了!锅炉爆炸了!”他才猛地惊醒:“什么……什么……哪里炸了?哪里炸了?”

  “侯总……呜呜……化……化工……厂里……锅……锅炉……炸了……!”小红已经吓得哭起来,话都说不连贯了。

  “啊,锅……锅炉爆炸了?!”待到明白了是咋回事,刚刚坐起的侯杰大叫一声,随后轰然倒地。

  侯杰在米镇是个人物。

  说他是个人物,并不是说他有显赫的官位权势,或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或有什么异秉奇能,能黑白两道通吃。他其实是一个小人物,充其量是个小老板,但他的经历却有点传奇。他曾经是个“上海人”,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还在国营企业当过几天分厂厂长,又因一件轰动全县的盗窃案而被关押,差點受了大冤屈,故而在米镇,甚至在全县,他都有一定的知名度。

  侯杰能成为“上海人”,缘于他的父亲。他父亲解放前讨饭到上海,先是拉黄包车,后来进了一家日本人办的电珠厂学吹小灯泡。解放后,电珠厂收归国有,他父亲就成了国营厂的一名正式职工。侯杰出生后,跟母亲一起去了上海,加上哥哥、姐姐,一家五口蜗居在一条弄堂的小棚屋里。住了不几年,母亲、哥哥、姐姐就回老家参加农业合作化了,而他留在了上海,一留就是十几年,完全成了一个上海人。上学念书的空闲里,他还到父亲厂里学会了吹灯泡。后来,厂里精简人员,父亲被下放回老家,他也就跟着一起回到了米镇。不过那一口上海话却一直没能彻底变过来,直到现在,张开口,有时还“阿拉上海宁”,跟外地小姐厮混,还叫人家猜他是哪里人。有次有个小姐说:“听老板的口音好像是上海人?”他高兴得又多加了一张百元小费,引得小姐不停发嗲,“我就说嘛,老板是上海人嘛,就是跟这里人不一样嘛!”

  他问:“哪儿不一样?”

  “大方嘛!”小姐嗲声嗲气地说。

  “人家都说上海人小气,你怎么倒说上海人大方了?”

  “你就不一样嘛!就不一样嘛!”

  “哈哈哈……不一样?是这钱不一样吧……”他哈哈大笑,随手又掏了一张百元大钞塞到小姐胸前。

  由于侯杰在上海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跟他一起上学的那些发小一直都与他保持联系,还有几个铁杆的朋友常来米镇找他玩,有时他也去上海“白相白相”。物资紧张的年代,要买一辆“永久”或“凤凰”自行车,只要找他,十有八九能搞到。他的父亲在队里劳动几年后,刚巧县里办电珠厂,生产出口电珠,听说他是从上海电珠厂下来的大师傅,就将他请去做技术顾问。知道他儿子也会吹灯泡,也一起招去当了工人。适逢改革开放,工厂办了几年,就像汲足了肥料的庄稼一个劲地疯长,跻身外贸出口大户。业务太多了,厂领导决定办分厂。正好米镇有一家企业厂房闲置,双方一拍即合,签好协议,租赁厂房开办分厂。那时侯杰已被提拔为车间主任,领导一商量,就将侯杰安排到米镇分厂做厂长。立马,米镇上的人对侯杰算是另眼相看了:到底是从上海回来的,就是不一样啊!几年时间,他就做上厂长了,儿子比老子还要厉害呀!

  其实,名叫分厂,实际也就是总厂的一个车间。分厂厂长与车间主任也差不多,除了安排生产、负责技术外,没什么其他权力。好的是到家门口了,不用再来去奔波了。以前他在总厂,没有宿舍,每天都要从家骑车去县城上班,来回几十里路,起早带晚的,确实够辛苦。厂里照顾他父亲,安排了一小间房,也只能搁下一张小床,碰到落雪下雨,才跟父亲挤上一夜。结婚后,老婆在米镇,他在城里住的次数更少了。现在回了家,工作在分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通过关系,找了厂长、支书,也将老婆、小舅子都弄到了分厂。这样,他可以说顺心如愿,接下来就看他如何显身手了,要是把分厂搞得红红火火,还愁领导不重用?

  然而,谁也未料到的是,出了一件盗窃案,主犯被枪毙,而他差点被冤枉。接踵而至的是外贸业务大幅度下滑,企业严重亏损,最后分厂不得不关门,总厂在惨淡经营几年后,也宣告破产。

  二

  那天早晨,李驼子仍然像往常一样,躬着腰,扛着鱼竿到老龙河边去钓鱼。这是他常来垂钓的一个地方,这儿早先是个码头,废弃已久。河岸有点向里凹陷,形成一个河湾,岸坡上是一片蓊郁的树林,林间草地里隐约有一条小道通向河边,河里长满芦苇蒲草。知道这儿的人不多,是个清静的去处。每次,李驼子都早早来到这里,然后坐在草地上,吸上一支烟,待时辰差不多了,挥起钓竿,蹲在水边,静静地垂钓。这一次,李驼子钓着钓着,忽然发现水边的芦苇有点异样,一排排都呈倒伏状,还有的被折断了,似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碾压过。这里有谁来呀?他有些不放心,就用鱼竿拨了拨那些芦苇水草,这一拨,他吃了一惊:水下有一个圆形的发黄发亮的东西!他慢慢用钓竿将它往岸边勾,然后一手扯着岸邊的柳枝,一手伸入水中拖拽,捞上岸一看,是一圈铜带,很薄很薄,紫里泛黄,黄里闪光,足有几十斤重,不是芦柴根撑着,早就沉到水底了。这是从哪里来的呢?

  李驼子用手摸了摸,掰了掰,又仔细看了看,断定是紫铜的铜带,肯定很值钱,不禁心中有了几分惊喜。不管哪儿来的,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意外之财,先弄回去再说。他鱼也不钓了,收起鱼竿,脱下衣服,将铜带包起,扛到肩上就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又突然停下来,这东西这么贵重,怎么会掉在这里?不是卸货时落下的,就是什么人偷的,我弄回去会不会说不清呢?不,不能贪这点便宜!还是报告派出所,免得惹麻烦!

  李驼子报告了派出所。

  派出所立即派警察来现场勘察,初步认定这是一起盗窃案件。遗落在河边的铜带是盗窃分子从船上往岸上搬运时,不小心滑落到水里的。警察们还从河边提取了好几个脚印,除了李驼子的脚印外,另有几处相同的脚印,都是这一两天留下的。警察问李驼子最近一次来钓鱼是什么时候,李驼子说是三天前。这样,警察们就在全镇的工厂企业中排找,谁家使用这种铜带?谁家这三天里发生过财产少失事件?很快,结果就出来了:这种铜带是县电珠厂米镇分厂生产出口电珠用的,而且只有他家使用,价格很贵,是外国进口的。但这几天有没有发生少失,要找仓库保管员来清仓盘点。侯杰刚开始并没有多重视,直到仓库盘点结果出来,他才慌了神。铜带一共少失六匝,总计有一百多公斤,而更让他惊异的是,在对分厂全体员工进行鞋印比对时,河边发现的那个鞋印,竟与他宿舍里的一双鞋惊人地吻合!

  他偷了铜带?他是窃贼?分厂厂长是窃贼?

  真是笑话!太不可思议了!

  然而,他认为是笑话,警察却没有心思跟他开玩笑,很快他就被带进了派出所审讯室。

  当他被当做犯人接受警察审讯时,他真是肺都气炸了!他暴跳如雷,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叫:“我怎么会偷铜带?我怎么会偷铜带?我是厂长,我要铜带还要偷吗?”

  警察对他说:“我们以事实为依据。你没有偷,可河边的鞋印与你宿舍里的鞋怎么会一样的呢?”

  “我怎么会知道?商店里的鞋又不是卖给我一个人!你们应该将所有可能穿这种鞋的人都调查一遍!”侯杰没好气地说。

  “你这话倒提醒我。”警察说,“你想想,你有没有看到过其他人也穿过你这种鞋呢?”

  “其他人?”侯杰在脑中搜索,突然想到一个人来,“三癞小,三癞小倒是有一双这样的鞋,但他不在我们厂里……我们是朋友,那次我到镇上百货商店买鞋,遇到他也去买鞋,我们同时看中了这一款,一试穿尺码也一样……后来我请他到厂里来玩,四处看了看,还留他在这里吃的饭。难道他会偷?”

  侯杰的话为警察提供了新的线索,也由此将他的朋友三癞小送上了“断头台”。三癞小大名王山晓,因头上有块癞疤,又排行老三,从小就有了个绰号“三癞小”。经过公安警察调查,铜带确实是三癞小偷的。自那次侯杰请他去厂里,发现仓库里堆着的那些黄灿灿的铜带后,他就打起了主意。几次踩点后,他发现铜带仓库靠近河边,有一个很低的窗户,没有任何防盗设施。第一次他从窗户外面爬进来,就用绳子吊出来一匝,没费什么力气,卖给废品收购站,得了几百块钱,虽然心里害怕了好久,但厂里并没有发现,他就心安了,也胆大了。第二次,用同样的方法偷了两匝,卖了一千多元。两天前是第三次偷,这次偷了三匝,不过在用船转运时掉了一匝,因为是晚上,也不知掉在了哪里,第二天还沿河边找了找,也未找到,不过心里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想不到这么快就出事了。刚刚被抓时,他也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可以说真的不懂法,以为退个赃,判个两年三年的,出来还是一条好汉。哪知最后判了死刑!那时的《刑法》规定,偷窃数额特别巨大就可能判死刑。三癞小偷盗的是国营企业进口的珍贵铜带,是生产出口产品的,直接损失超过四万多元,属于数额特别巨大,因而被判了死刑,并在国庆节前公审执行。

  侯杰得知这个结果,吓得好长时间都不敢出来见人。他觉得是他害死了三癞小,是他出卖了朋友!要是他不在这儿办这个分厂,要是他不告诉警察三癞小也有一双那种鞋子,要是他压根就不会吹灯泡,不进电珠厂,这些事就都不会发生啊!多少次梦中,他都梦见了行刑的场面,他看到三癞小那颗被打开了花的癞头,每次都浑身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过来。

  有时,侯杰想到自己也被关了几天,就会原谅自己,觉得三癞小是罪有应得。谁叫你偷铜带呢?那可是国有资产啊!那可是生产出口产品为国家赚取外汇的啊!你这不是找死吗?要是案件破不出来,要是警察认定是我偷的,是我监守自盗,我恐怕也死无葬身之地啊!而要是那样,倒是你害了我了!命该如此,命该如此,三癞小,你可不要怨我!

  由于出了这样的大案,侯杰也有失职之过,总厂就免去了他的分厂厂长职务,调他回总厂上班,不过车间主任已经不可能再做了,便安排他去一线吹灯泡。侯杰一气之下辞了职,父亲见儿子这个结局,也以年龄大为由提出辞呈,父子二人一起回了家。

  回家容易,但回来之后干什么呢?总不能就这样歇着呀!父子俩一商量,顺应潮流,解放思想,办起了家庭式小工厂,吹起了小电珠。父亲做师傅,侯杰跑供销。

  三

  天刚蒙蒙亮,侯杰化工厂锅炉爆炸的消息就传遍了米镇的角角落落。

  按说,侯杰的化工厂爆炸与米镇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呢?炸就炸了呗,只要没有炸到你,只要你家里没有人在那儿工作,没有被炸伤,与你何干呢?甚至有些人还应该幸灾乐祸呢!你侯杰不是个人物吗?这几年你又办灯泡厂,又办化工厂,又开桑拿浴,你有的是钱,不要说炸一次,就是炸两次、三次,也不会炸穷了。你玩小姐玩的钱也够炸几次的了,你活该!

  但还是有好多人早早地赶到了化工厂,他们挤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吵吵嚷嚷,他們要找侯杰,他们要找侯总经理。

  “侯总,你出来!”

  “侯杰,你出来,我们找你说话!”

  ……

  办公室的门关着,厂区内也没有一个人。传达室老朱告诉他们:“总经理没有来。”

  他们又赶到“水帘洞”休闲中心,可休闲中心大门也是紧闭着,一个人也没有,晚上很热闹的地方,这会儿却静得没一点儿声息。这也是休闲中心的特点,休闲中心是下午、晚上营业,早上打烊关门。他们冲到门口,“嗵嗵嗵”地拍着关得如铁桶似的大门,一边拍,一边叫:

  “侯杰,你出来!”

  “侯杰,你个狗日的快出来!”

  “姓侯的,你可不要坑我们!”

  ……

  他们有钱借在侯杰这里。为什么他们有钱不存在银行里,而是借给侯杰呢?侯杰的利息高,比存在银行里有赚头。现在,侯杰的化工厂发生爆炸事故了,侯杰会不会完蛋?借给他的钱会不会血本无归?他们很担忧。他们希望侯杰能挺住这个难关,工厂能继续办下去,他们的钱能安全地拿回来。他们一早就来找侯杰,是想探听情况,他们也知道这个时候要侯杰还他们的钱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想见到侯杰,听他给个答复,好让他们稍稍放心。

  然而,他们没有见到侯杰。

  而当他们发现有这么多的人都来找侯杰,借钱给侯杰的人是如此之多,他们就有些发慌了:

  “你借了多少钱给他?”

  “十五万。你呢?”

  “二十万。这狗日的,说借一个月的,到现在一年了!”

  “你们这点算什么,我五十万呢!”

  “说是五分的利息,这下子恐怕本都难保了!”

  “这狗日的,他借了多少钱啊?”

  “听说有几百万!”

  “不止,恐怕有上千万……”

  “这下子怕是不得过身了!”

  “不一定,化工厂锅炉炸了,厂房、其他设备还在,他的桑拿浴还在,以前办的灯泡厂厂房、设备都在,不愁他跑得了……”

  “不知他有没有抵押给银行,要是抵押掉了,不就完蛋了?”

  “唉……”

  侯杰在哪里?侯杰躲在“水帘洞”他的专用包间里。从昨晚到现在,他压根就没有出来,没有露面。听到锅炉爆炸的消息后,他有过一时的惊呆,有过天塌地陷、末日来临之感。灯泡厂亏损,资不抵债,不办是死,办下去是死,只能苟延残喘。听说化工厂无本大利,他一时心血来潮,孤注一掷,钱都是高利借来的,现在化工厂才投产几天,锅炉就爆炸了,这等于要了他的命!有两个字一直在他的耳中轰鸣——“完了!完了……”

  “侯总,这下可怎么办哪?”小红一句话将他惊醒,是呀,现在可怎么办呢?

  小红是“水帘洞”休闲中心的经理,虽然名义上侯杰的老婆是法人代表,但实际权力都在小红手里,收款结账,安排包房、小姐等,都是她全权负责,特别是收款,这是整个休闲中心的命脉,每天营业了多少钱,小姐们包房费是多少,侯杰老婆根本掌握不了。为什么将这样的大权交给她?这里的原因尽人皆知。小红是原来灯泡厂的会计,也是侯杰多年的相好,他老婆也默认了,类似于二老婆,虽然小红有丈夫,但常年在外打工,只在春节时回来几天。不过后来侯杰恋上小姐后,有些冷落了她,让她掌握这样的大权,也是给她的一种安慰和补偿。

  小红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长得还算漂亮,也不显老,特别是一双眼睛很大很亮,为人玲珑精明,有心计,知道侯杰终会离开她,也不计较他的朝秦暮楚,只要不苦了自己就行。她会笼络人心,一些熟人、朋友来泡个澡,一般都不收钱,敲背、做脚的小姐也都听她的,人前人后喊她红姐。有人说侯杰这休闲中心就是为小红开的,最后发财的是小红,完蛋的是侯杰。侯杰听到了只是一笑,有时酒喝多了,说,她的不还是我的。

  现在,侯杰自知不得过身了,听到小红问他怎么办,他反过来向小红讨主意:

  “小红,你说咋办呢?”

  “咋办?锅炉炸了,化工厂完了,那些借钱给你的人肯定会来要钱,要我看,跑了算了!”小红说。

  “跑?那炸伤的人怎么办?”侯杰有些拿不定主张。

  “炸伤的人已经送到医院,你担心啥?还会没人管?当务之急,你要赶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水帘洞怎么办?”侯杰问。

  “‘水帘洞?你写个条子给我,说欠我钱,‘水帘洞抵押给我不就行了?”小红想出了一个主意。

  “这……”侯杰有些犹豫不决。

  “你还不相信我?还怕我拐走你的钱财?”小红倚到侯杰身边,发了一个嗲,“人家都是为你好嘛!”

  “也好,就这样办!”侯杰下定了决心,“这里一切就靠你了!老婆我也不通知她了,任何人问到你,你就三个字:不知道!”

  商量好后,侯杰抱了一下小红。他已好长时间没有抱过小红了,小红也紧紧抱着他,好像要生离死别似的。抱着抱着,侯杰竟有了点欲望,可小红阻止了:“这是什么时候呀,还有这心情?”她推开侯杰,叫他快点走。侯杰就换了衣服戴上帽子,急忙从暗门出去了。

  四

  侯杰的电珠厂本来是办得不错的。这电珠虽小,但利润还可以。因为是家庭小厂,只用了十几个人,都是手工制作,靠汽油加压汽化后燃起的火头,将玻璃管烧熔,吹制成玻璃泡,然后将灯丝装到里面,最后再套进灯头里,抽成真空,一只电珠就算制成了。一天也能生产上万只电珠。

  侯杰的父亲做师傅,那些招来的工人,来时一窍不通,只几天时间就能掌握门道,可以吹出像模像样的灯泡了。工人们按件记工,吹多少拿多少。侯杰在外面跑供销,他人际关系广,上海的同学、朋友,在县电珠厂工作时处的那些同事、朋友,都是他可以利用的关系。许多原来县电珠厂的业务都被他拉过来了,上海也开辟了好几家单位。由于会处关系,不但业务多,货款回笼也快。因而开始的几年,小厂办得很红火。

  就是在跑供销的时候,侯杰学会了喝酒、泡澡、找小姐。这也难怪,要与人家签订合同,不请人家喝酒,合同怎么签得下来?喝过了酒,酒酣耳热、脸红脖子粗的,不請人家泡个澡,显得不大气,不够义气了!而泡了澡,要是恰好桑拿浴里有小姐,而客人又有了兴致,不请人家开个荤,那就等于酒白喝、澡白洗了,如果这么一点气魄都没有,那就不够朋友了,还谈什么生意呢?

  就这样,侯杰在招待客人的同时,自己也一点一点上了瘾。

  “人生真是没有白活啊!”每当说起这段经历,侯杰都要做这样的感叹。他最忘不了的是第一次。那次他带客人去洗澡,澡洗完了正在大厅里休息。这时来了几个小姐,袒胸撅臀的,问敲不敲背,还说很舒服的。他问客人怎么样?客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了笑。他知道了客人的心思,就说敲一个吧。于是小姐们就将他们七拐八弯地各自领进了一个昏暗的小包房。侯杰在床上睡下来,小姐用拳头胡乱地在他身上捶了几下,然后问:“敲不敲大背?”他不懂“大背”是什么意思,就问什么是敲大背,那小姐说:“这都不懂?真是个嫩鸡!”随手在他裤裆里抄住那东西不放。他吓得大叫:“你要干什么?快放手!”“叫什么叫嘛,让你舒服的,又不是要你命!你的朋友不都在敲嘛!”小姐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拽得更紧了。一半是兴起,一半也是想试一试,他答应了小姐。

  从此后,只要是跟客人一起洗澡,只要有小姐服务,他都主动地叫人。

  有一次,他去了上海。在郊区的一家桑拿浴里,他跟小学同学、诨名叫“一条”的在包间里敲背。同学长得虽瘦,但猴精猴精,在一家百货公司里做采购员,刚刚跟侯杰签订了一份两万块钱的供货合同。为了祝贺,也是因为老同学好久不见,喝了酒后就进了浴室干起这事。本以为与往常一样平平安安,哪知正到好处,公安突然检查,他与同学都被现场拿获,罚了款,拘留了十多天,同学还被公司处分。从看守所出来,他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丑事了,再做就不是人了!可是安分守己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耐不住诱惑,以至于后来自己开起了休闲中心,还专设了一个秘密包间。

  电珠的生意越做越大,原来家庭作坊式的小打小闹已经不能满足发展需要了。侯杰决定成立一个公司,扩大生产经营规模。他将早就撤走了的县电珠厂米镇分厂的厂房租用下来,又建起了油库,新上了生产线,招收了几十名工人。他父亲并不同意他租这座厂房,认为这里不吉利,出过事,死过人。可他一定要租,他说在哪儿跌倒还要在哪儿爬起来。那时他在这里当的是受制于人的分厂厂长,现在他成了自己公司的总经理!他把办公室装潢得很气派,门口挂上了“总经理室”的招牌,任何人进他的办公室都要喊报告,否则他就会大发雷霆。

  有次他父亲进他办公室没喊报告,直接推门就进来了,他头都没抬,连叫:“出去出去,喊报告再进来。”结果被他父亲骂得狗血淋头,他说我哪知道是你呢。还有一次他的老婆进来,也没喊报告,他正好在办公室与小红扭扭抱抱的,冷不丁被她撞上,气得大吼:“出去出去,喊报告,喊报告!”老婆骂了句“报你个头”,转身就走。

  不要喊报告的只有小红一人,而且设立报告制度还是小红想出来的。办公室布置好后,侯杰坐在皮椅子上,对小红说:“看看,气不气派?”小红看后说:“气派是有,但还差一点威!”侯杰说:“什么是威?”小红说:“‘威,就是人们敬畏你,怕你!”侯杰说:“我这是私人工厂,职工都是本村本镇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谁怕你?”小红说:“要么这样,你让进你办公室的人喊报告,外人一看,你的‘威不就出来了?”侯杰说:“哎,这倒是个好主意!”

  侯杰的电珠厂上了规模后,米镇的领导就都关心起他来了。今天你到厂里来视察,明天他到厂里来检查,不管是谁来,侯杰都不敢得罪,都得当神敬着,工商、税务更是要当祖宗供着。突然上面刮来一阵风,鼓励大胆投入、负债发展。天天镇上都有人来做工作,劝他贷款,借得越多越好,好像不要还似的。还宣扬说,企业如能进入县里多少名、多少强,还有奖,扶持政策还要优惠。侯杰也有点头脑发热了,一心只想把企业弄大。他的父亲以离厂为威胁,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定。他像疯了一样鬼迷心窍,最后,一个靠针头削铁赚点钱的企业,硬是被赶鸭子上架,成为了镇里重点企业。不但将厂房买了下来,还又征用了十几亩土地,建起几栋厂房,扩了生产线,增招了员工。厂区里铺设了水泥大道,栽植了许多树木花草,还建了座大牌子,上面用红漆写上了厂里的精神口号。乍一看,厂房的气派确实够大的,每天百十号人上班,许多人侯杰都不认识,要是哪个工人要进他的办公室,不喊“报告”真的不行了。

  五

  侯杰想不到自己成了一只丧家之犬,从“水帘洞”里的一处隐秘的小门落荒而逃。这个小门当初设在这里,是为应对公安突击检查,让那些正在小姐身上忙活的客人“逃生”用的,现在却成了自己的“救命”通道,真让侯杰唏嘘不已。他来到不远的国道边,拦下一辆汽车,未等车子停稳,就扒着半开的车门挤了上去。他不敢有半点停留,他要赶快离开米镇。那些围在休闲中心门口闹着要见他的喊叫声还依稀传来。他没敢开停在后院的桑塔纳,那是人家厂里抵算货款给他的一辆旧车,不值几个钱。留在那儿,让人以为他还在家里,也是个掩护。上了汽车,他在车后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用帽子遮着脸,稍微有点安心以后,去哪儿就成了首要的问题。是啊,去哪儿呢?哪儿有他的藏身之所呢?

  去上海,找儿时的朋友?找“一条”?不行,不行,儿时朋友遇急难时,能两肋插刀的也不多,只有“一条”够义气些,可那次把人家害得不轻,怎么好意思烦人家?去找县电珠厂的老同事,请他们帮帮忙,找个地方先躲一下?不行,不行,自己是在电珠厂分厂厂长位置上下来的,后来自己干,同事们都知道干得不错,还很羡慕,现在落得这样下场,千万不可让他们知道,否则太没脸面了!去找曾经相处得有了一点感情的那个“大奶”小姐?据说她离开了“水帘洞”后就不再做了,回家结了婚,好像是在离这儿不太远的邻县的一个小镇上,手机里还有她的号码呢,也许可以到她那里暂时歇个脚?不行,不行,自古婊子无情,况且人家已经有了男人,到了那儿不被打出来才怪呢!

  怎么办?怎么办?

  侯杰表面上坐在车厢里不动声色,实际上心里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要赶快拿定主张,到底去哪儿,因为县城马上就要到了,而这辆搭乘的车却只从县城经过,并不进站,是途经米镇、县城的长途班车。如果他在县城落脚就要下车,如果去外地当然还可继续乘坐。是先在县城下车然后再作打算,还是跟着这辆车走到哪儿算哪儿?侯杰有些犹豫不决。这时,坐在旁边一个小伙子接电话的声音吸引了他:

  “喂,你是哪一个?哦,是姐姐呀,我已经在回家的车上了,估计下午到家吧……哦,你去车站接我?……好的,好的……你放心……下午见……”

  姐姐?——对呀,我也有姐姐呀,怎么没想到呢?姐姐家住在县城西南边城乡结合部,说是城里,不是,说是乡下,也不是,那是谁也管不到、管不了的一个地方。姐姐家还有一个大院子,姐夫在建筑队上干活,常年在外,姐姐在一家工厂上班,外甥在外地上大学。要是我到姐姐家去住一段时间,避一避风头,姐姐既不会拒绝我,还可以帮我探探情况,这倒是一个好的去处,就这样定了,去姐姐家。哦,小伙子,谢谢你提醒我。

  侯杰下车后,喊了个三轮车,径直向姐姐家奔去。尽管这几年县城拆迁力度大,但郊区基本没什么变化,虽然姐姐家侯杰没来过几回,但街巷路道记得很清。也是侯杰运气好,正巧这天姐姐休息,没有上班,一个人在家正在门口收拾菜地。远远看见弟弟来了,喊起来:

  “啊,是侯杰呀,这么早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爸妈身体不好呀?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侯杰急忙打着手势,叫姐姐别叫,紧跑几步到姐姐跟前说:“快带我回家,进屋里再说。”

  姐姐不知什么事,急忙领着侯杰进了院子关上门。

  “什么事呀,兄弟?”

  “哎呀,姐姐呀,不得了呀,我的化工厂锅炉爆炸了呀!”侯杰哭丧着脸说。

  姐姐吃了一惊:“锅炉爆炸了?有没有炸死人?”

  “不,不知道,我不在现场……哦,可能炸伤了一个……总共只两个人在锅炉房里……”

  “那你为什么不去现场救人?伤了的人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可能在医院里……”

  “你呀……这样的事躲就能躲得掉?你呀……”

  “不躲怎么行?好多人乘机闹事,跟我要钱……姐姐,我在你这儿住几天,你帮我打探打探那边的消息……一旦情况好转了,我再回去……”

  “唉!”侯杰姐姐叹了一口气,她问弟弟,“还没吃早饭吧?”

  侯杰说:“还没呢!”到这时,侯杰才感觉到肚子确实有点饿了,他说,“有没有什么吃的呢,随便喝碗粥也行……”

  “你等着,我到街上去买几个烧饼……”

  侯杰在姐姐家住下来。

  侯杰与姐姐感情比较深。还在上海时,姐姐就是侯杰的保护神,那时,乡下的孩子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常有人欺负他们,特别是侯杰,性格又倔强,不受人气,容易跟人打起来,由于年龄小,个子矮,打起来常常吃亏,这时总是姐姐站出来帮他。有一次,对方人多势众,姐姐也没有打过,反被人家将头发揪出一大把,衣服也撕了个大口子,回家不但没有得到大人的支持,反而挨了妈妈的骂。侯杰很为姐姐委屈,但也不敢跟妈妈犟嘴,背后姐弟俩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长大后,姐姐有什么事,侯杰也帮她。姐姐嫁的男人父母本来并没有相中,但姐姐看上了,侯杰也就帮姐姐捎信联络。有时姐姐与姐夫外出约会了,父母问起来,侯杰也为她隐瞒。姐姐还没有结婚就怀孕了,父亲知道后暴跳如雷,说有辱家风,发誓要将女儿赶出家门,不再过问她的事情。侯杰竟然爬到门口的一棵高树上,对老子说:你要是不答应姐姐的婚事,我就从树上跳下来……老子一看,我的妈呀,那么高的一棵树,跳下来还不摔死!连忙喊道:“杰儿,快下来,快下来……”姐姐也在树下喊:“兄弟呀,你快下来呀,姐姐的事不要你管,要是你真的跌下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姐姐还怎么活呀……”

  侯杰最后当然没有跳下来,但他的这一举动却让父亲回心转意,没有再阻止女儿的婚事,姐姐对侯杰很感激,姐夫也把这个小舅子当做亲弟弟看待,只要小舅子来了,都要拿出最好的酒给他喝,两人也对脾气,边吹牛边碰杯,不喝得脸红脖子粗舌头在嘴里打涡不肯丢手。

  在姐姐家,侯杰除了吃就是睡,他二门不出大门不迈,左右邻居谁也不知道姐姐家还有一个人,米镇也没有人找到这里。不过米镇的情况侯杰却是一清二楚,姐姐就像个情报员,每天回来告诉他事情的进展。化工厂已经被安监局查封,锅炉是个报废品,没有许可证……炸伤的人是细癞小,在医院治疗已经脱离危险……债主们包围了镇政府大门要求政府出面處理……桑塔纳车子也不知被谁弄走了……家已经被人冲击了两次,老婆在家里只有不停地哭……还有小红,那些人来封浴室,小红说浴室是她的,她有凭据,那些人不但不听,还将小红推搡跌倒到地上,嘴里骂骂咧咧:“你这个臭婊子,侯杰骗我们的钱,你也得了好处,再不将侯杰交出来,揍死你……”

  六

  正在侯杰的电珠厂不断扩大,变成电珠制造有限公司时,侯杰的父亲,他的技术顾问却突然病倒了。

  侯杰的父亲叫侯宝山。侯家不是米镇本地人,而是从北方迁移过来的,据侯宝山自己说,他家跟相声大师侯宝林同宗。但谁都说他吹牛,他是汉族,侯宝林是满族,怎么同宗?不信归不信,年轻时侯宝山确有点艺术天分,会说书,“樊梨花招亲”“薛仁贵征东”等段子说得头头是道。在上海拉黄包车闲下来时,车夫们都喜欢聚在他车旁听他说书。到电珠厂后,书没时间说了,但还是多亏了他一张嘴,他学起了用嘴吹。吹什么?不是吹牛,是吹灯泡。电珠是一种小灯泡,手电筒、节日灯串、外国的圣诞树上,用得都很多。那灯泡,有圆形的,有条形的,大的有指头粗,小的只有筷头大,用玻璃管吹成,必须一次成型,大小、厚薄一致。因此用嘴吹时,得掌握好力度、气息、火候、时间,玻璃在火上烧到什么程度可以吹,一口气吹的力度多大,吹多长时间等,都要掌握好,但又不好计时,不好称量,全凭感觉,全凭经验。侯宝山进了电珠厂后,等于有了固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可以养家糊口了,因此他十分看中这份工作,不敢含糊。跟在师傅后面学得很认真,时间一久,感到这吹灯泡不仅是一项技术,也是一种艺术,全是玩的嘴上功夫。这辈子他就靠这一张嘴吃饭了。

  确实,他是靠这张嘴吃饭的。尽管离开上海下放到老家,他依然是靠着这张嘴吃饭。县电珠厂请他去做大师傅,儿子办的私营电珠厂,他是技术顾问,可以说,没有他,这些厂根本就办不起来。也正因为这样,他对电珠这一行业十分了解,这个行业其实是赚不了什么大钱的,做出口贸易还好些,做内销利润更薄,但出口贸易又很有风险,市场难以把控,质量要求又高,动不动就退货,所以看上去厂里天天忙个不歇,车间里燃起的火头“呼呼”声响成一片,光焰闪闪,成排成排的工人坐在那里嘴含玻璃管,凑在火上吹个不停,一张黑油油的脸被火光烤得通红,但一年下来纯利润并无多少,弄得不好还会亏本。因此,当侯杰提出要大发展时,侯宝山是不同意的。首先是摊子大了成本就增大,工人多了,费用就多,而投资的钱从何而来?业务又从何而来?靠向银行贷,靠跟私人借,不是个长久之计。

  侯宝山是从小谨小慎微惯了的人,做事一向求个“稳”字。可侯杰不知中了什么邪,胆子却突然变得大起来。这让侯宝山非常担心,父子俩常为这事怄气。一天,儿子跟老子说,明天上午,镇党委书记陪同县里抓工业的书记来公司视察,点名要见你,说你为我们地方灯泡产业发展做出了贡献,到时你一定要给我长个脸面。老子说,我不去,我不想见这些当官的。儿子急了,我已答应书记,你怎么能不去?书记说帮我弄几十万块钱贷款,你不去,贷款不是泡汤了?你一定要去!

  侯宝山去了,可是比不去还要糟,他竟当着县镇两级书记的面说了句:“这小子现在是头脑发昏,不听我的话,这厂办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倒的……”气得侯杰当场就要晕过去,镇里书记也很尴尬,背后侯杰还被县里书记狠狠批评了一顿,贷款的事儿当然也没了下文。侯杰回家跟老头子狠狠吵了一架,彻底不理老头子,也不再要他做技术顾问,自己将厂里产供销一手包了下来,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什么人也不能再阻拦他了。

  侯宝山就没事干,回家跟老伴在一起,照应照应孙子,忙忙家务。可因为夫妻俩这辈子过的都是分居生活,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两人性格上不怎么投合,说不上三句话就能吵起来,互相挑对方的刺,揭对方的短,言语刻薄。在上海时,有一段时间,侯宝山跟同车间一个寡妇还有点勾勾连连的,过去老伴并没有计较,现在老了,却常常挂在嘴边寒碜他,让他在儿女面前难堪。后来,侯宝山就变得沉默,不再多说什么话,一个人默默地抽煙。再后来,就发现身体出现不适,去医院检查,查出是得了肺癌。

  刚开始,侯宝山有点咳嗽,长时间不好,后来就低热不退,脸上还经常出现潮红。用了不少咳嗽的药,都不管用。儿子叫他去医院检查,他坚决不去,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没什么大事,你们有你们的事。侯杰说他不听,就叫回了哥哥、姐姐,一起做老头子的工作,最后终于去了医院。CT检查结果出来,侯杰和哥哥、姐姐一看不妙,医生也建议他们到外面大医院去治疗。最后决定,先瞒着老头子,想法联系外面医院。哪知医院都联系好了,医生也都找好了,可老头子就是不肯出去治疗,说这点病他抗得住,还不是烟抽多了,这辈子又吃的吹灯泡的饭,那油烟吸进去多了,肺子怎么会没一点问题?不仅不出去治疗,在家还照常抽烟,甚至于比以前吸得还凶了,跟老伴又没什么话说,有时一把火从早点到晚。

  儿女们没有办法了,叫母亲去劝,母亲说随他去吧。

  也只好随他去了。

  直到有一天,侯宝山不停地咳嗽,咳出了一大摊血,然后再也没能爬起来,儿子们用车子将他运进医院,医生一检查,叫赶快回家,准备后事。侯宝山也才知道自己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没有后悔自己的固执,没有怪罪儿子,而是认为这是自己的命,命该如此,强求也没有用。不过,他有一个愿望,要杰儿一定要满足他,就是将他抬到电珠厂去,让他看一看车间,看一看那电珠,看一看那“呼呼”冒着的火头,甚至让他再吹一口那玻璃管……儿子答应了他,将他用轮椅推进了厂里。

  到了厂里,他好像陡然有了精神似的,突然要从轮椅上下来。侯杰就搀扶着他下了轮椅,把厂里内内外外都跑了个遍。看完了,他对儿子说:“你比我强,但没有我稳。要记住,电珠只有那么大,不然就不叫电珠了,要吹得恰到好处,吹大了,就要炸了……”还说,“不能做坑害乡邻的事,要对得起工人……”侯杰对老头子本就有意见,听他病成这样还在教训自己,心里更不开心,但他不想再跟老子顶嘴,惹老子生气,就答应父亲说:“放心吧,爸爸,你的话我记住了……”

  在吹制车间里,侯宝山拿着一根玻璃管,想吹一吹,但手抖得厉害,连送到嘴边的力气都没有,终究放弃了。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头,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七

  小红留守在“水帘洞”,负责休闲中心的经营,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尽管她拿出了侯杰写给她的字据,说他欠小红钱,桑拿浴抵押给她了,可没有谁相信。在米镇,谁不知道她和侯杰的关系,都是心照不宣而已。现在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危及到自己借给侯杰的钱能不能有得还,还有谁再顾及谁的脸面?因此,当那些人冲击桑拿浴,要小红交出侯杰,要小红让出桑拿浴时,她就无法招架,只能自讨苦吃了。

  小红被那些急红了眼的债主推搡在地,磕去脸上的皮,血流了一脸,她没有害怕,没有退缩,而是像个泼妇一样,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似的向那些人撞去,一边撞,一边哭嚎:“我跟你们拼了,你们有本事找侯杰去,我也是受害者,他借我的钱也没有还,桑拿浴是我的,你们谁敢进来,我就跟你们拼命!”见小红这个样子,那些人也没有主张了,都在往后缩,他们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或许小红真的不知道侯杰去了哪里,或许侯杰真的欠了小红不少钱,谁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呢?

  小红见人们被她的举动唬住了,又乘胜追击,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更把那些人听得愣住了。小红说:“侯杰的化工厂锅炉爆炸了,你们就认为他完了?就认为他借你们的钱还不起了?你们就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了?真是太让人寒心了!你们说,侯总借你们的钱,答应你们的利息,什么时候少了一分?都是本乡本土一个镇子上的人,何必逼人太甚呢?你们现在找侯杰,侯杰他有时间吗?他不要去处理事故吗?从昨晚锅炉爆炸到现在,他压根就没到过这里,我拿谁交给你们呀……”

  是啊,确实如此啊,锅炉爆炸了,不等于侯杰就完了。当初侯杰跟他们借钱,都是他们自愿借给他的,利息比银行的高好几倍,他们有的按月拿利息,有的直接在借钱时将利息就算在本金里了。应该说侯杰还是重信用、讲义气的人,人家刚出了一点事,就这样来逼债,实在说不过去,真的与侯杰对上面,还真不好意思开口呢!

  “走吧,走吧,等侯杰把事情处理好再说,不愁他跑了……”有人这样一说,立即就有人赞同,不长时间人群就散了。

  这里的人散掉了,但镇政府干部却集中在会议室开会,商量侯杰化工厂锅炉爆炸事故的善后处理问题。从夜里事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受伤的人已送到县医院抢救了,事故现场也已得到控制清理,事故原因也正在调查,安监局的领导也专程赶到米镇坐镇指挥,但老板侯杰一直没有露面,打手机打不通,问家属说不知道,问“水帘洞”休闲中心的经理说不清楚,出这么大的事情,老板怎么能不闻不问呢?更让镇领导担忧的是,那么多的人围在“水帘洞”找老板侯杰要钱,要是涉及到高利贷或者非法集资,那问题就大了!

  一定要找到侯杰!

  镇里分管事件处理的领导是一位姓张的副镇长。张镇长分管工业,也分管安全,平时跟侯杰关系不错,都是称兄道弟的,对侯杰的内幕情况也有一点知情。他知道,侯杰的电珠厂亏了,已经欠下一大笔债,后来办的化工厂的钱全都是东挪西借的,这些资金不是银行的,都是以高利吸收的本镇人的存款。他其实是孤注一掷,想通过办化工厂将电珠厂的亏损补回来,可他办化工厂并不内行,又急于上马,买了个旧锅炉,没有通过检测就开始投产,最终酿成大祸,好在还没有人员死亡。事故发生后,到现在不见侯杰,八成他是躲起来了。

  怎么能找到他呢?张镇长反复分析,觉得小红知道的可能性最大。于是他不动声色,派人悄悄地盯在小红身后,小红的一举一动都要向他报告,特别是如果小红离开米镇,必须立即跟上,她到哪儿就盯到哪儿。终于在第五天,盯梢的人告诉张镇长,小红去县城了,派去跟踪的人已经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了。

  原来,是侯杰叫他姐姐联系上小红,约小红到城里去见面的。侯杰在姐姐家躲了几天,实在不放心家里,虽然姐姐也打听到一些情况,但毕竟说不明白。他最担心的不是锅炉爆炸,而是爆炸后带来的连锁反应。他知道,这一次他是彻底完了。他用高利集资支撑起的一切因为这一次爆炸而坍塌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想回忆到底借了多少人的钱,竟发现回忆不清了,或者说不知道到底借了多少钱了。刚开始他是一笔笔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后来干脆没有记账,谁借钱给他,直接写借条给人家,上面注明利率、还款时间,要是到时人家来要,没有钱就以高利再借,有时人家来要账时,都记不清什么时候借的了。但让侯杰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是,只要他想借,都能借到钱,他的资金链条不会断。其实,他的内心清楚,人们要的是他的利,而他要的是他们的本!

  侯杰知道,这样的日子终有到头的一天,这样的骗局终有败露的时候。他的心里很害怕,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米镇那些借给他钱的熟人、朋友。他祈求着能够通过办厂,赚到一笔钱将这些债务全部还清。所以在电珠厂半死不活后,他又办起化工厂,他曾听人说,化工厂一本万利,他原本以为只要化工厂办成了,就会翻身。包括他办“水帘洞”休闲中心,表面上好像他喜欢泡澡,实际上也是想趁小姐吃香的时候,利用小姐的身体捞一笔。但现在这些都化成泡影了。

  必须尽快见到小红!

  侯杰叫姐姐捎信,姐姐给小紅打了电话,小红答应来见侯杰。她将休闲中心的事情交代好后,妆饰打扮一番,就搭车进了城里。到车站下车后,小红乘坐三轮车,穿过城区主街道,然后进入一条小巷,七拐八弯,经过一片农夹区,最后在一条小河沟畔的院子门前停下来。小红打发走了三轮车夫,然后举手在门上拍了几下。不一会儿,里面有人开了门,小红闪身进了屋。

  屋里只有侯杰一人,侯杰的姐姐上班还没回来。见到小红,侯杰猛地抱住哭起来。小红说:“你哭啥呀?你叫我来恐怕不是为了让我听你哭的吧?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小红越这样说,侯杰越哭得厉害,也将她抱得越紧。他一边哭一边说:“想不到我侯杰落得这样的下场,躲在这儿不敢见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这时,大门又“嘭嘭嘭”地响起来,两人都吃了一惊,不知是姐姐回来了,还是其他什么人。打开门一看,二人都惊呆了:门外站着张镇长和几个镇联防队员。

  八

  父亲侯宝山的去世对侯杰打击很大。那几天,他整日沉醉在酒中,以酒浇愁,厂里什么事都不管。小红来告诉他,账上只剩几百块钱了,这个月电费都不够缴了,他也不闻不问。尽管父亲后来跟他产生了矛盾,阻止他盲目扩张,使得他与父亲产生隔阂,但父亲在他心目中还是高大的。当年父亲在上海也是小有名气的“电珠王”,不是父亲,他也不可能干上这一行;不是父亲,他也不可能有那段在上海生活的经历;不是父亲,他也不可能到县电珠厂工作;不是父亲,他更不可能当上县电珠厂米镇分厂的厂长。他与父亲的矛盾其实是由于没有很好地沟通造成的,他也是想抓住时机,干出一番事业,为父亲争一口气,为家族添一分光啊!

  他在家守着父亲灵位,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侯杰又回到了厂里。这时生产厂长来找他,说工人走了有一大半了,厂里已处于半停产状态,汽油没有了,玻璃管料没有了,铜皮没有了,进货没有钱,工人的工资也几个月没发了。生产厂长最后说:“再这样下去,厂子肯定要倒,得赶快想个办法!”

  是得赶快想个办法,可想个什么办法呢?主要是没有流动资金,这不是随便想个什么办法就能解决的问题。征用土地、砌厂房欠下的钱还没有还,按月还要付利息,银行答应贷款,又出尔反尔没贷给他,镇里书记说话也不算数,答应说帮助协调,可至今毫无音信,请他们吃饭、洗澡倒是跑得快,提到钱的事就不搭腔了。当初要不是听信他们负债发展,也不会跨这样的大步,也不会驮上这么多的债!还是父亲说得对,可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还是要去找书记!

  侯杰给书记打电话,可没有人接,问镇政府办公室,回说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又打电话给分管工业的张镇长,张镇长倒是接了电话,可一听说是贷款的事,说了句“这事要找书记”就挂断了电话。侯杰骂了句“王八蛋”,将电话摔到桌上,气得在办公室里团团转。咬了咬牙,侯杰作出一个决定:卖厂,将新建的厂房连同土地都卖掉!仍然维持原来那个小规模的摊子,熬过这一阵子再说。

  晚上在浴室洗澡,侯杰只草草冲了冲就上来了,几个小姐来给他敲背,他都回绝了。也在浴室洗澡的包装厂邹厂长坐到他身边,关心地问:“侯总这么愁眉不展的,愁什么呀?也不找个小姐放松放松?”邹厂长诨名“皱眉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米镇人个个知道他点子多。

  侯杰叹口气说:“愁什么?还不是钱呗!当初听了他们的鬼话,现在碰到困难没人问你了,这帮王八蛋!”

  邹厂长说:“我们这些小摊子,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呀,不要指望他们,自己想办法。这几年我就没有为钱发愁过。”

  侯杰一听,急忙凑过来,问:“你有什么办法?指点指点。”

  邹厂长说:“民间融资呗,你只要利息比银行高,谁不将钱送给你?你问银行贷款,找书记帮忙,要不要求爹爹告奶奶?要不要花钱请客送礼?你把这些方面花的钱加到利息上,不要你求他们,自然就有人主动将钱送来!有人送钱来,你就是老板!”

  侯杰豁然开窍,这“皱眉头”还真是点子多。不过他还有些将信将疑:“这事违不违法?能不能公开弄?”

  邹厂长说:“这是被逼出来的法子,什么违法不违法。不过当然不能公开,只能暗里悄悄进行,一传十,十传百,快得很……”

  侯杰如拾到了救命稻草,他兴奋起来,抓住老邹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我请你敲背!来,安排两个小姐过来,要好,要漂亮!”

  第二天,侯杰就按照邹厂长交代的方法操作起来。果然,几天之后,就有人送来了一笔钱:五万!他给出的借款期限是一年,利率是二分,而同期银行的一年期的存款利率才三厘多!而且,借款时,利息一次性从本金里提取出来,或者付给客户,或者加到本金里,即借五万,借据上写六万二千。

  这真是太有诱惑力了!

  果真是你传我,我传你,一个信息悄悄地在米镇传开:侯总那儿高利融资,你有没有钱?放在银行里不划算,赶快取出来送到他那儿去,等到融资结束了,就不要了……

  确实,融了几笔之后,侯杰就没有再要,只要厂子能转起来就行,以后需要用时再融就行了。侯杰已经对钱的事情不再犯愁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年很快过去,厂子正常运转,然而年底一算账,加上没有回笼的货款,还亏损十几万,那没有回笼的款子何时能收回还是未知数,而一年期融资的钱也已到期要还了。怎么办呢?只能再融,用融来的钱还前面的钱,只能这样循环,以融资来还融资,以借款来还借款了。

  本来是要解决资金问题,现在问题却越来越严重:融资越来越多,利息越来越多,企业赚不到钱,亏本的坑越来越大,如此恶性循环,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知道再融下去,将来不得过身!

  但如果不融,他现在就不得过身!

  与其现在就不得过身,不如到将来再说,也许有了好项目,还有翻身之日!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通过融资办起了化工厂,办起了“水帘洞”休闲中心,连同电珠厂,组建了米镇侯氏集团公司,他当起了董事长!

  侯氏集团公司成立的那一天,侯杰安排得很热闹,请了镇文化站的舞龙舞狮马灯队来表演。锣鼓喧天声中,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龙腾狮跃马奔,围观的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表演结束后,举行挂牌典礼。侯杰邀请了镇委书记为他剪彩揭牌,虽然他并不愿意请他,但还得要书记来为他撑门面、造威势,有书记参加,在群众眼里,那就是官方认可的,支持的,地位就不同。因此不仅请书记来剪彩揭牌,还包个大红包,当然来者个个有份,只是数额有所不同。抓工业的张副镇长也请来了,领导嘉宾们个个胸配鲜花站在台子上,侯杰那天更是西装革履,比谁都戴得规正、气派,满脸上是一片洋洋喜气。书记首先发表热情洋溢的贺词,侯杰答谢多年来各级领导和社会各界人士的关爱,最后在鞭炮声中剪彩。小红领着几个女孩子,身穿旗袍,手捧放着红绸、剪刀的托盘,一溜来到领导前面。领导嘉宾拿起剪刀将红绸剪断,这时鞭炮轰鸣,龙狮马灯再次舞动起来,侯氏集团公司门前一片欢腾。

  九

  张镇长找到侯杰,并没有如侯杰所想的那样将他“捉拿归案”,而是客客气气地与他进行了交谈。张镇长说:“候总啊,出了事不能这样一躲了事,要敢于负责任,要敢于担当!伤者住在医院里需要錢治疗,一些人不明真相,到你公司要钱、闹事,这些都需要你妥善处理。事故责任正在调查之中,也需要你的配合,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去!”

  侯杰刚见到张镇长和联防队员,心中很害怕,听到张镇长讲了这样一通话,稍微心安了些,但他知道他已经负不了这个责任了。伤者治疗,他哪里有钱?借钱给他的人来要钱,他又哪里有钱?回去怎么妥善处理?怎么配合调查?

  “张镇长,我……我……已经没办法了,化工厂……本来我是想能指望它翻身的……现在炸了……就完了……呜呜……”侯杰结结巴巴地说,说到最后竟哭起来。

  “不要哭,侯总,还是先回去,镇里不会不管的……”张镇长对侯杰安抚了一通,然后又对小红说:“小红啊,你也劝劝侯总,躲在这里总不是办法,还是回去再商量……”

  听张镇长这样说,小红也对侯杰说:“侯总,还是听张镇长的,先回去,一切请张镇长作主,请镇里无论如何救救你,镇里家大业大,这点事情不算什么……”

  侯杰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要走也要等到他姐姐回来的,张镇长跟联防队员们就等了一会儿。时间不长,侯杰姐姐下班回来,见门口这么多人,也吃了一惊,待进了门看到是张镇长,就全明白了。侯杰的姐姐也认识张镇长,说了几句拜托他关心的话,就跟弟弟说:“事情总得要处理,还是跟张镇长回去吧……”

  离开时,天已暗下来,街巷路道边的灯火已经亮起来。已是深秋,黄叶飘零,下班的人匆匆归家,赶夜市的商贩推着三轮车出门。进入主街道,人语市声喧闹起来。这样的繁华与侯杰他们已不相干,一行人都走得默然无声。张镇长的车子停在街边,他们上了车,“嘟”的一声,小车就向米镇的方向开去了。

  张镇长嘴上跟侯杰说得好,但回到米镇,就由不得侯杰了。侯杰被关进镇里专门审人的地方:船闸招待所。

  船闸招待所离镇区较远,过去船闸繁忙时,那里人来人往,十分兴旺,上级有了领导来镇里视察、检查工作,吃住在都那里,既僻静,环境也好。后来航道调整,水路改道,船闸渐渐萧条,招待所也少有人来了。一次“严打”时,派出所没有关押、审理人犯的地方,镇里就将船闸招待所腾出来交给公安部门使用,后来这儿就成了专门关人、审人的地方。人们要是说某人可能惹祸了,一般都说“恐怕进船闸招待所了”。

  侯杰当然知道“船闸招待所”,也知道进了这里意味着什么。他虽有些紧张、害怕,但也无可奈何,自己也没法选择,就当仍在外面躲债了。刚开始几天,没有谁理他,只有人专门送饭给他吃。他问送饭的人:“张镇长呢?我要找他!”送饭人摇摇头说:“不知道。”再问什么就一句话都不讲了。又过了几天,侯杰沉不住气了,心有些发慌了:他们把我弄来到底想干什么?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他“嘭嘭”地敲门,大喊大叫:“我要见张镇长!我要见书记!”他差不多要疯了。

  终于有人来见他,但不是张镇长,也不是书记,而是几个警察和身着便衣的干部模样的人,侯杰一个都不认识。他们将侯杰带进一间审讯室,让他坐在木凳上,一边站着一个警察,生怕他跑掉似的。两个便衣坐在他对面一张桌子前,桌上放着卷宗、纸笔,一个负责问,一个负责记。

  审讯开始,一切程序让侯杰想起当年被当作盗窃案嫌疑人受审的情景。在问过了姓名、性别、年龄、职业等明知故问的问题后,负责审讯的人对他说:“请将你涉嫌诈骗和安全肇事的犯罪行为详细交待……”

  “涉嫌诈骗?安全肇事?犯罪行为?”侯杰一下子慌了,他从凳子上跳起来,大声叫喊:“我没有……诈骗!我没有……安全肇事!我没有……犯罪!我没有!我没有!我是大力发展私营企业,我是融资,不是诈骗,发生爆炸这是意外事故……我没有罪……是你们犯罪,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是非法拘禁!我要告你们!告你们!我要找张镇长,我要找书记!”

  见他又跳又叫,两个站在他身边的民警按住他的双臂,让他不好动弹。

  “冷静下来。”审讯的人挥挥手,叫他们放开侯杰,继续说道,“你的事情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你在米镇非法融资,所有的债权人都已向我们出具了证明手续。你非法安装锅炉,安监部门向你出具整改通知,你拒不理睬,擅自安装,最终酿成爆炸事故,致人重伤。而你竟躲藏逃避,不履行抢救责任,还有你在“水帘洞”休闲中心容留小姐卖淫……这些都有证据,都有检举上告的人证,你能否认?”

  “这……这……我……我……”侯杰脸色发白,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今天来找你,正是镇领导对你的关心,只要你能主动担责,妥善处理,该还的钱还,该花的钱花,事儿都好说,毕竟你是个企业家嘛,也是为了发展经济嘛……不过如果处理不当,激化矛盾,造成恶劣的影响,那就谁也救不了你了……”审讯的人又说。

  “我……我……是不是……会坐牢?”侯杰沮丧地问。

  “我不是说了吗,这要看你的态度,一切取决于你……”

  “那……你说……我……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自己慢慢想去,好好想清楚……”

  警察和便衣走了,又将他一个人扔在招待所里。门窗锁得严严实实,要想飞出个苍蝇都难,外面还有人看守。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得头脑生疼,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有什么可说的?钱是他借的,借条借据在人家那里,能不承认吗?不能。没钱还归没钱还,但如果不认账那就是说瞎话,就不是人了!锅炉爆炸了,将人炸伤了,事前没有通过检测,没有整改,能不承认吗?不能。工人们都来请示过的,安监上的人都来制止过的,是他暗里叫人装上去的,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容留小姐卖淫,倒是可以否认,这东西不当场抓住,裤子一提就可以不认账,多少次公安集中检查,都没有查到他……这些都没有什么可说的!

  是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征用土地,成立侯氏集团有限公司,他都给书记送了钱,给镇长送了礼,为了浴室安全,他在公安内部有内线,锅炉检测不过关,整改需要一大笔钱,他不想花,他想偷偷蒙混过关,为这事他去向镇安全办领导汇报过,也得到了默许,还请安全办人来“水帘洞”里……这些倒是有可说的,但能说吗?

  不能说!

  是的,这些千万不能说!

  他们今天来審我,真的是镇领导对我关心?真的是书记镇长对我关心?他们到底要我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十

  侯氏集团公司热热闹闹开张后,侯杰真的成了大老板:他自任董事长和总经理,将小红任命为“水帘洞”休闲中心经理,小舅子任命为电珠厂经理,化工厂因为才筹办,从别的厂挖了个化工技术员帮他牵头负责,谁做经理还没有确定。

  这一天,侯杰正坐在老板桌后为小舅子的事生气。小舅子做了电珠厂经理,可却狮子大开口,跟他开出了工资价码,说每月少于五千就走人,这让侯杰很上火。他本不想要小舅子到他公司,都是老婆一天到晚在他背后叽咕。当初电珠厂刚创办,叫他来不愿来,想去外面赚大钱,可跑东撞西一直没找到正经事干,现在见企业办大了,想来吃落蒂桃,哪有这么好说话的?可毕竟是嫡亲的内弟,怎么办呢?来就来呗,不用你也用他。可想不到,答应他来时什么要求都不提,工资多少也不计较,进来后,考虑到他是家里人,可靠些,又曾在分厂干过,任命他当了经理,他不但不感恩,反倒开价要钱了,真是个白眼狼!

  这次绝不答应他,走人就走人,还怕没人当经理?再不行向社会招聘。侯杰下了决心,不听话明天就叫他滚蛋,管他小舅子不小舅子,老婆再啰嗦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正这样心中发着狠,这时,有人“嘭嘭嘭”地敲门,他喊了一声“进来”。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孩。

  一个女人是小红,一个女人是三癞小的老婆,叫巧珍,男孩十七八岁,不知是谁的孩子。小红领三癞小老婆来干什么?自从三癞小被枪毙后,侯杰基本没见过巧珍,据说她回娘家去了,那个叫“细癞小”的儿子也带去了。难道这孩子就是细癞小?要真是的,乖乖,细癞小长成帅小伙了!三癞小要是还在天有灵,也该心安了!

  “侯总,巧珍领她儿子来看你了!”这时,小红开口了。

  果然是三癞小的儿子!“嗬,长大了,都认不出来了!不错,不错!”侯杰站起来,拍拍细癞小的肩,呵呵地笑着,又对巧珍说,“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巧珍也笑笑,然后喊过儿子:“这是你侯叔叔。”男孩叫了一声“叔叔”,又站到一边。看到细癞小,侯杰好像又看到了三癞小,那眉眼、脸型与三癞小像极了!那时,他與三癞小相处如弟兄,三天两头在一起喝酒、打牌,这小子生下来时,他在三癞小家吃满月酒,喝得昏天黑地,还曾想认他做干儿子哩,想不到后来出那样的事。现在总算好了,孩子大了,香火不会断了。

  “叫什么名字呀?”侯杰问。

  “王小晓。”孩子答道。

  “哦,小晓,不错,这名字不错。”侯杰说。

  王小晓和巧珍都笑了。

  “是在上学还是在干什么呢?”侯杰又问。

  “不上学了,想来……来请你帮忙呢……”巧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是这样的,侯总,巧珍嫂找到我,说她儿子职高毕业了,学的是化工,看到你办了化工厂,想请你帮忙把她儿子安排到厂里工作……”小红补充说。

  “没问题,没问题!”侯杰连连表态,“明天就来……不,现在就上班……这还不是一句话……”

  “真谢谢侯总了,他爸爸要是地下有知,也要对你千恩万谢了!”巧珍感激得要流泪,拉过儿子叫他给侯总磕头,被小红拖住了。

  王小晓就到了侯杰的化工厂,成为侯氏集团公司一名员工。

  王小晓到底是学过化工的,属于“科班”出身。侯杰化工厂的一套他只了解了几天,就全掌握了。之后帮着安装管道、锅炉,进行技术上的指导,也做得有条不紊。侯杰并不懂化工,见细癞小是个人才,喜得眉开眼笑。他想让这孩子再跟在那聘请的技术员后面学上一段时间,然后让他独当一面,化工厂就可以交给他负责。他既可靠,也不会像小舅子那样心大要钱,真是天降人才为我所用啊!三癞小,谢谢你给了我细癞小!

  化工厂这边筹建得倒是顺利,可电珠厂却仍不安宁。小舅子虽然后来没再坚持要五千,侯杰也没有撤掉他重换别人,但生产却不正常,工人中间经常吵吵闹闹。吹灯泡的女工多,领导安排生产,调整定额,分派加班,一碗水不端平,厚你薄他,就会造成矛盾,甚至会冒出谁跟谁有那个关系的闲话。女工与女工之间还会因争风吃醋打起来。

  一天,一个吹泡的女工跟一个送料的女工为料多料少吵起来,送料的女工说:“你的心太大,送了这么多料给你还嫌少,你想都让你一个人做?钱都让你一个人拿?”

  吹泡的女工说:“你太欺人!明明你少送了料给我,还反咬一口,算你狠,你有后台,你上面有人哩!”

  送料的女工不依不饶:“你说谁有人?谁有人?你才有人呢!谁不知道你会骚呢!”

  ……

  不一会儿,二人扭打起来,把堆在地上的一捆玻璃管都碰碎了,碎玻璃划破了手脚,可两人还没有停止,直到喊来了侯杰的小舅子,才骂骂咧咧地住了手,相互间眼睛都瞪着,像是八世的仇人似的。侯杰的小舅子不分青红皂白,将两人都骂了一顿,说:“每人罚款五十元,还不赶快干活!”送料的女工不服气,鼻子里哼了一声,斜了侯杰小舅子一眼,说:“你敢扣钱!你扣老娘一分钱,老娘要你好看!”说完扯脚就走。“你……”侯杰的小舅子也气歪了鼻子,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车间里的工人都“哄”地一声笑了。其实谁都知道,那送料的女人就是因为跟侯杰的小舅子有一腿,才敢这样蛮横的,大家对她这种样子早就不满了,可就是谁也不敢跟她斗。今天那个吹泡的女工也是气急了才惹她这个马蜂窝的,大家也都知道,那女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一会儿,那送料的女人就找到侯杰小舅子的办公室,又哭又闹,说你今天不跟我把话说清楚我就不放你走!明明是别人欺负我,你不帮我说一句话,还要罚我的款,你没有良心!你提了裤子就忘恩负义!你敢罚我一分钱,我就把你偷卖铜带、偷卖玻璃管、偷卖汽油的事告诉侯杰,看你还怎么做人!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送料女人骂完,顺手把办公桌上一个茶杯“嘭”地摔到了地上。

  十一

  又是几天没人理侯杰,夜里睡觉,白天独自坐在招待所里。房间不大,四面墙壁斑斑驳驳,窗户都装上了防盗网,唯一通向外面的一扇门也用铁皮包裹着反锁起来。不过,面对这一方与世隔绝的空间,侯杰在焦躁过后,反倒安心下来,有了反思的时间。

  企业办到这样的地步,出了这么多事,是他命运不济,还是能力不行?怎么分厂厂长干得好好的,却突然出了盗窃案,而且差点连累到他?怎么自己创办的私营企业发展得也不错,却出现资金困难,不得不以高利借贷为生?怎么集团公司成立后,将电珠厂交给自己的小舅子管理,却被自家人搞垮了?怎么化工厂刚刚试投产没几天,却发生了锅炉爆炸事件?

  ……

  他一个小小的乡镇私营企业主,小小的个体老板,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打击?原本就在夹缝中生存,原本就像小媳妇样看人脸色行事,现在更是走到了悬崖边缘,向前无路,回头无岸!

  生存,还是死亡?对于这个问题,他还有什么选择吗?

  在米镇,像他这样的企业,像他这样的人,可谓多矣!可以说,乡镇企业的普遍生态概是如此。可为什么有的人干得好呢?为什么有的老板也腰缠万贯了呢?他们都比我强?比我有本领?比我有运气?还真不服这个邪!也许他们内里也难过呢,只是差那一声爆炸而已!

  罢,罢……算我今生倒霉!我害了那些借给我钱的人,我对不起他们!现在我没有钱还,要是有朝一日能翻身,我一定如数归还欠债,绝不差他们一分钱!

  正在侯杰这样想着的时候,门开了,有人进来给他送饭。他看这人有些眼熟,就问他叫什么,哪儿的人。送饭的人说,他是以前电珠分厂食堂烧饭的,曾是侯总的职工,原来那个送饭人的父亲生病了,找他来顶替的。侯杰突然跪在他面前说:“求求你,帮我带个口信出去,我被他们弄回来后就被关在这里,外面情况怎么样,他们打算怎么处理我,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不放心家里,不放心那被炸伤的人,麻烦你帮我去找小红……”送饭的见他跪在自己面前,吓得连忙将他扶起,说:“侯总你万万不能这样,你是老板,我是伙计,你有什么吩咐,我一定帮你办到。”

  送饭的人没有骗他,出去后立即去了“水帘洞”休闲中心,找到了小红,将侯杰的话告诉了她。小红一听,心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那天侯杰和她一起被張镇长带回来后,张镇长让她单独下了车,然后车子带着侯杰“呼”一声开走了。去了哪里她并不知道,打听了好几个人也没探听到消息,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将他关到了船闸招待所,那里可不是人去的地方,轻者能蜕一层皮,打折胳膊腿也是有的,晚上常常听到那儿传出惨叫声。侯杰在那儿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吃大的苦头?她问送饭的人。送饭的告诉她:“我看到的侯总没有一点问题,不像挨了打的样子,身上皮肉好好的,衣服也整整齐齐,你放心。”小红说:“我想去看他一下,你能不能帮个忙?”送饭的说:“我想想办法,明天还是我送饭,早上那些人起不早,看管得也不严,你一大早就到那儿,我送早饭去时带你进去。”

  第二天早上,小红早早地赶到船闸招待所。天才蒙蒙亮,雾气笼罩着田野、村庄、河流,闸膛里停泊着几条船,船民们已经起床,有的在打水洗脸,还有的生火煮早饭,炊烟与雾气一同在河面上袅袅升起。小红顾不上看这些,她穿着一件红色羊毛外套,头发稍微修饰了一下,到了招待所门外,刚站一会儿,那送饭的就拎着饭篮来了。她招呼了一下,就跟在后面,随着打开的门,进入了侯杰的房间。

  侯杰想不到小红会来,他还睡在铺上没有起身。听到小红喊他,一骨碌爬起来,跳上去就抱住小红。那送饭的还在门口,正将饭篮放下来,见他这样,连忙说了句“你们有什么话快说”,就带上门出去了。

  侯杰却抱着小红不肯放手,小红很冷静,她推开侯杰说:“不要这样,你快说,他们为什么关你在这儿?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侯杰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儿,不过他们没有打我,对我还蛮客气的,公安来审了我一次,说一切看我态度,还叫我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不说……”小红说:“不能说的千万别说!”侯杰说:“我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想了想,侯杰又说,“那些来审我的人还说是镇领导关心我,跟我讲不能给领导惹麻烦,不能给社会添乱子,叫我自己要把事情处理好……我真没办法,我怎么处理啊?看来只有坐牢了……”小红说:“坐牢?别瞎说!他们跟你讲不能给领导惹麻烦?哎,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听人说,上面有人来查书记的事,后来又没下文了……会不会书记怕你?”侯杰说:“书记怕我什么?我有什么让书记可怕的?”小红说:“怕你乱说呀……”侯杰一愣神:“我乱说?我再乱说也不会说他……不过,真的把我惹急了,说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小红说:“你别犯糊涂,千万不能说……”

  小红将早饭端过来,送到侯杰手上,叫他快吃,又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几只肉包子,说这是她买的,赶快趁热吃了。侯杰一手端起粥碗,一手拿起包子,很开心地吃起来。这么长时间,他从来没有这么香地吃过饭了,就是在姐姐家,每顿都有几样菜,可他也无心品尝。小红带来的几只包子,也就是平时常吃的肉包子,他却如吃山珍海味一般,大快朵颐。小红一阵心酸,眼泪又差点滴下来。为了不惹侯杰伤心,她转过身擦掉了,然后强打起笑脸说:“喜欢吃我再给你带。”侯杰说:“小红,想不到你这样好!我对不起你!”小红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现在帮了你,将来你要还我!”侯杰说:“好的,我还,我还!”然后猛地抱住小红,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小红用拳头擂打起侯杰来,一边打一边撒娇:“你坏!我让你亲,让你亲……你这个脏嘴,你去亲小姐去吧……”

  正在他们打闹之际,送饭的敲门了:“快出来吧,时间不早了,走吧,走吧,让他们发现就不好了……”

  小红和侯杰都清醒过来,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侯杰说:“你快走吧,我在这里你放心……”小红说:“好,我走,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走到门口,小红又突然扑到侯杰怀里,抱住侯杰,然后一边走一边说:“我要去找他们,求他们放你出去……你等着……”

  十二

  发生爆炸的那天夜里,正是王小晓在锅炉房值班。锅炉烧的是煤炭,熊熊炭火在炉底燃烧,高温高压下的蒸汽发出嘶嘶的响声,气压表显示的数据表明温度压力都在规定的范围内。王小晓检查了一下锅炉、气压阀、管道等,一切都很正常,而且这锅炉也是他参与安装的,虽然是个旧的,没有经过安全检测,他心中也有点担心,但觉得应该还能使用,况且他们这个小化工厂用气量也不大。他在锅炉前坐下来,拿出一本化工方面的书看起来。与他一起值班的还有一位姓马的师傅,五十多岁,专门负责烧煤,隔一会儿,他就会来添一次煤,然后蹲在外面吸烟。他平生就好这一口,但不讲究好丑,也舍不得花钱,只要冒烟就行,因此抽的都是最劣质的烟,但看他眯缝着眼将烟一口口吸下去,然后再慢慢吐出来,烟雾在胡子拉碴的脸上弥漫的样子,你会觉得抽烟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享受。

  夜深了,老马打个哈欠,又掏出一支烟抽起来。见王小晓还在那儿看书,就叫他也抽支烟,王小晓不会抽,经不住老马三劝两劝,就也点了一支,可刚吸上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不会抽,不会抽!”王小晓不好意思地笑笑,要将烟掐灭。老马忙阻止说:“继续抽,这有什么会不会的,多抽几回不就会了?我年轻时也像你这样,第一次抽烟还抽醉了呢,后来还不是上了瘾,现在想不抽都不行了。不过抽烟也有好处,你现在还小,到了娶老婆拜丈人时,不但要陪丈人抽烟,还要能陪丈人喝酒,要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不像个男子汉,丈人会瞧不起你……”

  突然,锅炉“呜呜呜”地响起来,出气口接口处冒出一股气浪,紧接着就是“轰”的一声爆炸,锅炉房的屋顶都被炸飞了。老马刚好在门口,喊一声“不好”,连滚带爬逃到外面,尿都吓得屙在裤子里。王小晓却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气浪掀翻,又被掉下来的檩木碎瓦砸了一下,立即就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几乎是在瞬间发生的,谁也没有料到。厂里除了他们俩,还有人在车间生产。听到爆炸声,大家先是都惊呆了,不知哪儿发生爆炸,待知道是锅炉房,都急忙跑过来。这时爆炸已停止,只剩下喷气的“嘶嘶”声,满锅炉房里都是腾腾雾气,电灯也熄灭了。老马哆嗦着腿,摸索着进入锅炉房,划亮一支火柴,颤抖着声音喊道:“王小晓——!王小晓——!”众人也帮着喊:“王小晓——!细癞小——!”借着微弱的光亮,他们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王小晓,头上流着血,裤裆跟前湿了一大片,不省人事了。老马想到了报警,立即到传达室拨打了110,又打老板侯杰的电话,可半天没人接,只好又把电话打到“水帘洞”休闲中心前台……

  至今想到当时的情景,老马还心有余悸。多亏了110将王小晓及时送到县医院救治,要不是及时抢救,恐怕这细癞小的命就要报销了。不过,他的头被砸成了脑震荡,下身被严重烫伤……脑震荡还问题不大,下身的烫伤却要了他的命:医生说,他这辈子不能生育了!

  巧珍知道锅炉爆炸、儿子被炸伤的事,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当她来到医院,看到头上、身上缠满白纱布的儿子时,腿一软,头一昏,顿时瘫了下去。等到人们用水将她灌醒,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的个天呀,我怎这么苦呀,男人死了,好不容易将儿子养大,能挣钱了,却又惹下这样的大祸!我的个天呀!呜呜……呜呜……”儿子刚刚迷迷糊糊睡去,就被她哭醒了,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妈妈,也无声地流出眼泪。围在旁边的医生、护士及同病房病人,也都唏嘘叹息。医生不敢告诉她烫伤的真相,要是她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样了!

  巧珍就在医院照应儿子。一晃十多天過去,除了老马来看他,厂里没有其他人来,侯杰连个鬼影也没看见,镇上更是没有一个人来。有人来没人来不要紧,可医药费没人给却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医院出于人道主义已经垫付了抢救费用,现在要继续治疗,医药费可不是个小数目,没有钱只好停药。医院将催费和停药通知告诉巧珍时,巧珍拉住医生,跪在地上,求医生救救她的儿子。医生也没有办法,只能叫她回去到厂里找老板,到政府找领导。

  巧珍就回米镇。她舍不得坐汽车,一个人连跑了二十多里,跑了几个小时,跑得蓬头垢面,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到了化工厂门口。可看到的却是关闭着的两扇铁大门,上面还挂着一把大铁锁。她摇动着铁门,摇动着铁锁,嘶哑着喉咙喊着:“开门!开门!”可里面除了惊飞的几只麻雀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她瘫倒在大门口,“呜呜呜呜”地哭嚎起来。

  这时有人告诉了小红,说巧珍在化工厂门口哭,小红听了,急忙去化工厂将巧珍带到了休闲中心。休闲中心与化工厂也只隔一里多路,两人边走边说。小红说:“你回来了,看见那儿没人,应该来找我,在那儿哭干啥呢?”巧珍说:“你不知道,我儿子伤得多惨啊!那下身都被烫烂了啊,没有钱,医生就要停药,你说我怎么办呀?”“唉,是呀,怎么办呀!”小红也叹了一口气,确实,她也没有办法。

  “小红,你是我的好妹子,小晓也是你介绍到厂里来的,你是他的大恩人!你告诉我侯杰哪里去了?我要找他要救命的钱!我求求你!”巧珍忽然对小红说。

  “侯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可以帮你打听。前几天听说他出去了,后来又听说被镇政府的人找去了,也许在镇政府里……”小红吞吞吐吐地说。

  “到镇政府去找?对呀!医生也叫我找政府呢!我现在就去……”巧珍没有进休闲中心的门,就向镇政府跑去。

  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她到商店里跟人要了一张白纸,请人写了几个字:化工厂爆炸,我儿被烫伤,救救我儿!然后双手捧着这张纸,跪在了镇政府大门口。

  见有人跪在镇政府门口喊冤,立即就吸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少数在政府上班的干部、职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也跑到门口看稀奇。巧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从她男人如何被枪毙,到她儿子如何被炸伤、烫伤,她是如何的苦命,一一倾诉出来。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政府大门都不好进出了。这时正好有一辆小车开到门口,因门被堵塞,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人,是张副镇长,机关的人见了,便不声不响地散去,老百姓还围在那里议论。张镇长急忙走上前去查问何事,一见是三癞小的女人巧珍,立即沉下脸说道:“你跪在这儿干什么?有什么事说什么事,还不嫌丢人现眼?起来,跟我走!”说完径直向政府大楼走去。

  巧珍乖乖地爬起来,揩揩鼻涕眼泪,掸掸身上的泥土,跟在张镇长后面,也向大楼走去。

  十三

  张镇长将侯杰带回来后,按照书记的交待,没有让他回家,也没有带他到镇政府,而是送到了船闸招待所,把他看管起来,这既是对侯杰行动的限制,不让他乱走乱动、瞎说八道,实际上也对侯杰起到了保护作用。要是那些债主们逮到他,还有他的好果子吃?不逼他骂他甚至动手才怪呢!要是三癞小老婆巧珍找到他,不揪着他要死要活才怪呢!他们找他唯一的事就是两个字:要钱!可侯杰最缺的就是钱!最没办法的就是钱!

  当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将侯杰关在那儿,不让上面的人找到他。侯杰的化工厂爆炸了,揭开了高利借贷的内幕,引发闹事风波,已经引起上面的重视,这让书记心中极为不安,刚刚一件举报他滥用职权的事件才被摆平,要是由此再闹出什么乱子,那就出大事了!

  昨天将巧珍打发走后,张镇长也想了很多。他答应帮助巧珍,他也不能不帮助巧珍,巧珍确实太可怜了!他与三癞小、巧珍都是一个村的人,不能说是亲密要好的朋友,但至少都是喝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伙伴。三癞小偷盗出事,不但害了他自己,也害了老婆孩子。现在儿子又遭遇这样的大难,躺在医院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巧珍可以说已经陷入了绝境!他虽然没有到医院去,但已与医生联系,了解过细癞小的情况,医生告诉他说王小晓这辈子废了!要是巧珍知道这个结果,那真的就要出人命了!巧珍男人死后没有改嫁,一心一意把儿子拉扯大,就是想要把三癞小的香火传下去,现在不要说香火已断,人能不能治好、有没有钱治,还是个未知数。在发生爆炸后的第二天上午,他与书记及其他几个负责人商量过,都觉得这是一个很棘手的事,管得不好,就会粘在政府手上,侯杰欠下的债、伤者在医院的医药费就可能要由政府承担,可政府也是穷政府,哪里有钱买这些冤枉的单呢?一切还必须由侯杰自己承担,那些因受高利诱惑参与民间非法借贷的,不受法律保护,但伤者是弱者,必须要得到救治,在这种情况下,如再坐视不管,就不但失责,而且有违良心了!

  下午,张镇长首先来到船闸招待所,告知侯杰王小晓受伤以及在医院治疗的情况,关于王小晓下身烫伤的后果也如实告诉了他。侯杰听了,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他想不到后果这么严重,这是他作的孽啊!他死命用手捶着头:“我对不起三癞小兄弟!我对不起他!我本想帮他,不想却害了他!我真该死啊!该死啊……”

  “说对不起没有用,说该死也已晚了,现在的问题是要赶快想办法拿钱送到医院,只有把他治好了,将来再想办法康复,说不定还有希望……”张镇长说。

  “好,好,我拿钱,我拿钱,我手上还有几万块钱,是留给自己防急用的,也是借的别人的高利贷,现在顾不上了,我全拿出来。钱放在“水帘洞”中我的包房里,要我回去才能拿到。”侯杰说。

  “还有,”侯杰顿了顿,又接着说,“灯泡厂、化工厂我都准备拍卖,用拍卖的钱还银行的贷款,还征用土地款,如果还有多余的,还那些社会上借来的钱。休闲中心我还要开下去,我要用它赚来的钱,为小晓治病……”

  “你这个想法我支持。跌倒了,不灰心,将来争取再爬起来……我现在就送你回‘水帘洞拿钱……救人要紧……”张镇长说。

  “好的,去水帘洞拿钱。不过,我是被关押之人,你怕不怕我再跑掉?要不要把我铐起来?”

  张镇长笑了:“叫你来这儿是保护你,又没定你的罪。告诉你,我已跟书记请示了,放你出去,该面对的要面对,该想办法的要想办法,躲起来、抓起来都不能解决问题……”

  张镇长和侯杰坐着小车离开船闸招待所,向水帘洞休闲中心驶去。车在路边停下,透过车窗,看见有一大堆人围在“水帘洞”大门口,还是那些借钱给侯杰的人。侯杰急着要下车,张镇长止住了,要他沉住气,先在车子里看看再说。

  “水帘洞”的大门紧闭着,一个精瘦的老头子站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像在发表演说:

  “我们千万不能再上当受骗了!今天侯杰不出来,我们就不走了!昨天在镇政府门口,巧珍都跪在书记面前磕头了!现在,侯杰的灯泡厂、化工厂都被法院封起来了,侯杰完了!只剩这水帘洞了!管它是不是小红的,我们把它夺过来,凡是差钱的,每人轮流经营……”

  “好好,夺过来!夺过来……”大家跟着起哄。

  “我看我们也跪到镇政府门口去!”另一个稍胖一些、敞开着外套的中年男人说,“不是政府叫这些人借钱、投资,哪里会出这些事?开业的时候,书记、镇长不都帮助剪彩的?现在出事了,不能让他们跑了!反正政府家大业大,这点钱还得起……”

  “好好,找政府!找政府!……”人们又跟着喊叫。

  “我的钱来得容易吗?都是磨手皮子磨出来的啊!一家老小省吃俭用,存了几万块钱,说他这里的利息比银行里高,就从银行里取出来投到了这里,哪知是个骗子呀!这几天我老奶奶在家里天天哭,眼睛都哭瞎了……这黑心的骗子,该抓去坐牢啊!我真倒霉呀!真后悔呀!”这时人群里有人“呜呜呜”哭起来。

  “他坐牢了,你跟谁要钱呢……”

  “还是先把这水帘洞占领下来吧,来啊,往里冲啊……”有人大喊一声,立即就有几个人“嘭嘭嘭”地撞门。没几下,木头门就倒塌下来,里面的人吓得哇哇大叫,有几个小姐穿着还很暴露,本来以为与她们无关,正在里面嗑瓜子、聊闲,见到这么多人涌进来,惊得往里间四处逃窜。“不好了,不好了,歹徒冲进来了!歹徒冲进来了!救命啊……”

  小红听到叫声,急忙冲到门口,阻止那些人进来:“这是我的店,你们无权进来,你们这是违法犯罪!我打110报警!”

  小红眼看拦不住,急忙掏出手机拨打110。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一个人伸出手将她的手机抢下扔到门外。小红立即揪住那个人,要她赔手机。混乱中,小红被推倒在地,头撞到了墙角上,往里涌的人有几个随着惯性从她身上踩过……

  张镇长和侯杰见这么多人涌进“水帘洞”休闲中心,知道可能要出事,急忙下车跑过来,一边制止人们往里涌,一边大声说:

  “我是侯杰,有什么事找我!”

  “我是张镇长,是谁在带头闹事?还不快停下来,还不快出去!”

  人们像急红了眼的狗一样,没有谁停下来,还在往里涌,有些人趁机把吧台上的电话掼到地上,还有的往包房里钻。“听说这里小姐不少,我来看看……”钻到包房,里面躲着的小姐又一阵惊叫。

  就在这个时候,侯杰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根铁管,猛地爬到吧台上,挥起铁管将一尊财神菩萨砸了个粉碎,然后大吼一声:“谁再闹事,就别怪我不客气!谁借你们钱啦?都给我滚!再不滚我就打死你!滚!滚!”这一下,众人都被震住了!

  十四

  像做了一场噩梦!

  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唯有喝酒,泡澡,找小姐了!

  晚上,侯杰在“水帘洞”休闲中心他的专用包房里,与小红一起喝酒,还有两个小姐陪同,都是侯杰最喜欢的。小红与侯杰对面坐,两个小姐分别坐在他的两边。菜是小红做的,一碟油炸花生米,几个咸鸭蛋,买了半碗猪头肉,又炒了点大蒜、慈姑之类的小炒,侯杰喜欢吃鱼,小红想买一条鲫鱼烧一下,但没买到,也就作罢。

  小红被撞晕过去,那些人又从她身上踩过,侯杰以为会受大伤,小红也以为这回完了,但醒来后,活动活动身子骨,还无大碍,幸好她年轻。那些人散去后,他们让小姐也早点下班了,只留下两个贴心的,然后将休闲中心倒了的门扶起拴好。里面有煤气灶,有锅碗瓢盆,也有酒和酒杯,几个简单的菜弄好后,他们就喝起来。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有天知道!当然,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但那是他的太阳吗?属于他吗?他干下去一杯酒,苦笑笑,摇摇头。小红和两个小姐不知他在笑什么,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跟着笑了笑,也跟着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侯杰伸出手臂,將两个小姐揽入怀中,突然低着头哭起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男人真的哭起来,那种痛,可真的叫撕心裂肺!侯杰先是低声啜泣,接着放声嚎啕,最后是无声地流泪……没有谁劝他,也没有谁说话。直到侯杰自己停止了哭泣,用衣袖擦去眼泪,又端起酒杯叫喝酒,小红和两个小姐才又满上酒杯,有说有笑地陪他继续干杯。

  这个晚上,他们喝了多少酒,已记不清了,不过都没有醉,侯杰没有醉,小红没有醉,两个小姐也没有醉。酒喝完之后,侯杰要洗澡。小红说,池子里水恐怕凉了,下午有人来闹事,关门后到现在,一直没人洗澡,锅炉也停烧了。侯杰说,不要紧,只要有点热就行了。他就向里间浴池走去,脚步有点踉踉跄跄。小红不放心,要去搀他,两个小姐也急忙上前去扶。侯杰拒绝了,说等我出来你们再陪我,就一个人进到浴池里去了。

  浴池里的水是中午烧的,还很温热,因为下午没人洗澡,水非常干净,又清又碧。侯杰脱光衣服,下到池里,将已经有点发福的身子浸泡进去,顿感舒服极了,每个毛孔都像张开了似的,任暖暖的水气往里钻。他将头搁到水池边上,四肢在水里自由地放开,眯上眼睛歇息。舒服,真他妈舒服!过去他虽然经常泡澡,但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放松和快乐。他好像把一切都丢开了,一切都放弃了,一切都离他远去了。人生能够这样,这辈子值了!

  这边侯杰在浴池里泡澡,那边小红跟两个小姐坐在包房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侯杰上来。他们都知道,侯杰洗过澡后接下来还要干什么。两个小姐,一个是做脚的好手,一个是敲背的高手,都能把人服侍得快快活活。侯杰过去来“水帘洞”,找的也多是她俩。小红此刻又仿佛回到了与侯杰刚好上的时候一样,心里有点黏,有点疯,有点狂。她正想着侯杰上来后如何让他高兴呢!她还想,最好今天就不要做脚、敲背了,这个晚上都交给她,也不枉她与他好了一场。

  电视里放的什么节目,她们并没有看清楚,也都有点心不在焉。小红大概是下午身子被撞疼了还没有恢复,自己用手在捶。做脚的小姐看见了,说:“红姐,我来帮你推拿!”说着就叫小红躺下,为她按摩起来,一边按一边问:“力度够不够?”小红说:“够了够了,就差把我的骨头捏碎了。”小红虽然在休闲中心这么长时间,但让小姐按摩这样的服务也没有享受过几次,今天下午精神紧张,又受了皮肉之痛,现在躺下一捏,还真舒服极了,难怪男人都喜欢按摩。

  还在浴池里泡着的侯杰,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小时候跟爸爸一起在上海,与弄堂里的小伙伴嬉戏玩耍的情景。他们正在推铁环,抽蒋秃头(陀螺),“嗷嗷”的叫声在弄堂里传出很远。

  正在他们玩得满头大汗、满心欢喜的时候,远处传来父亲的喊声:

  “小赤佬,侬快家来切饭啰……”

  “好的呢!”他答应一声,立即飞快地向家跑去。

  ……

  两人都说的是上海话,柔软绵甜,如唱沪剧,如说清口。哦,那样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早就不可能再有了!

  这时,侯杰看到了父亲,看到父亲正对着他笑,不对,不是笑,是在教训他:“你呀你呀,不听我的话……”

  是啊,父亲教训得对,是没有听父亲的话,要是真的听了父亲的话,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了!

  真是悔啊!悔啊!

  然而悔之晚矣!

  也许无意,也许有意,也许迷糊,也许清醒,侯杰搁在浴池边上的头忽然滑进了浴池里,身子渐渐地沉入水中,嘴巴里“咕噜咕噜”地冒出水泡,如一条正在吸水的鱼……

  包房里小红和两个小姐可能因为酒喝多了,也可能因为累了,竟都伏在床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红突然惊醒,她首先想到的是侯杰,怎么洗澡洗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心头,她跳下床,赶紧向浴池里冲去,敲开门进到浴池,昏暗的灯光下,哪里有侯杰的影子?“侯杰!侯杰,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她吓得大喊大叫,脚下一滑,跌了个大跟头,而后爬起来继续叫喊、寻找。两个小姐也被叫醒,一起来到浴池。

  當她们走到那个最大最深、最靠里边的池子时,忽然都惊呆了:她们看到了侯杰,看到了赤身裸体的侯杰,正蜷曲着身子,静静地躺在水池底部,一动也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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