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那些纷纷扬扬落满整个世界的大雪,除了带给我刺骨的寒冷,更多的是在我记忆的角落里静静地保留着一份特别的幸福和快乐。
滑雪是我们这些农家孩子冬天里最快乐的游戏。四十年了,我还清晰地记得童年生活的苏北农村到了隆冬时节,总少不了大雪纷飞的日子,有的年份雪一下就是一整夜或是一两天,地面和草房子的屋顶上被白雪盖得严严实实,方圆好几里一夜之间就变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雪后的天气总是特别的寒冷,我们农家孩子十有八九手脚都会长出冻疮,难耐的时候只好把手脚放在土灶锅的火门口烤上一会儿,来缓解一下冻疮钻心的疼痛和奇痒。但是,只要听到门外有孩子喊:“滑雪啦!”就会一溜烟儿地一个跟着一个朝生产队的大场上跑去。大集体的大场有七八亩地大,盖上厚厚的雪,自然成了孩子们滑雪的好去处。接下来的关键是得弄到个“雪橇”。这个难题也好办,几个年龄稍大些的孩子商议好了,还是用老方法来讨好看牛房的水二爹,先是凑上去和他说些好听的话,再一起替他抬几桶水直到那口牛头大锅盛满了,就笑着开口向他借一架“雪橇”。这个“雪橇”其实就是长辈们下田犁地时拖犁铧用的一个立体的方型木头架子,它是由几根长约一米多直径十公分左右的木头做成的正方体木框子,底部两根着地,上面四根木头围成一个正方形,中间有三十公分左右高的四根支架,大人孩子都叫它“犁拖子”。得到了水二爹的同意,几个力气大些的孩子便小心地把犁拖子从牛草屋里拖到雪漫过小腿深的大场上。由于一起玩雪的孩子每次都会有十多个,但是一个犁拖子上只能同时坐三四个人,坐多了既滑得慢又容易损坏犁拖子被水二爹骂,所以领头的孩子就像生产队长派工一样,指定几个人先坐上去,再安排几个人先拉着犁拖子跑,一圈一换。对于那些既没有挨到坐上去的也没有轮到拉犁拖子的孩子,他们就紧跟在大家后面拼命地跑,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大声喊着:“加油!加油!”经过几次轮换,所有的孩子都会如愿以偿地过把滑雪的瘾。
时隔多年,我还会常常想起小时候的农村,虽然日子过得挺艰苦,但在冰天雪地里无论是轻松地坐在“雪橇”上还是吃力地拉着“雪橇”跑,心里满满都是快乐和幸福。特别难忘的是滑雪的时候,一些年龄小胆子不大的孩子坐在犁拖子上面,一旦犁拖子被拉得向前飞跑时,他们就吓得闭上眼睛张大嘴巴,双手死死地抓住屁股下面的木头架子,不停地求饶似的大喊:“慢点!慢点!”而那些胆子大的孩子,坐在上面展开双臂做出各式各样表达快乐的姿势,极少数高手竟然站在犁拖子上面,夸張地炫耀着自己的绝技。每次玩到大家有些疲惫的时候,就会有个人使个眼色,拉犁拖的便心领神会,用力快跑接着再突然来个急拐弯,犁拖子立刻倾斜或侧翻,那些坐在上面毫无准备的孩子无论胆量大小,个个都摔得人仰马翻趴在雪地上,有的龇牙咧嘴喊疼,有的仰面朝天一动不动,三两分钟过后,所有的孩子都顾不上手痛脚疼和屁股酸,爬着滚着聚拢到一起大笑着,笑声惊飞起大柳树上那群黑压压的无处觅食的麻雀。不知是谁抢先从被犁拖子碾压过的坚硬的雪地上抓起一把雪用劲扔向东倒西歪的人群,有的正巧砸在一个黝黑的脑门上,雪花四溅,对方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本能地抱着头闭上眼睛,稍后便立即伸手抓起雪球还击对方,滑雪突然间演变成一场雪仗。多数孩子的头发上、脖子里以及几乎一色的粗布黑棉袄上都是雪。直到夕阳西下,才会相互拍打着棉袄上的雪,顾不上浑身是汗,赶紧收拾好犁拖子送回牛草屋后,在凛冽的寒风里急匆匆地往家跑。此时,只有家旁那个三岁就死了父亲的男孩子祁三羊,站在牛屋的门口望着我们陆续回家的背影,留守在牛屋里和水二爹一起陪着十几头老牛进入梦乡。
大雪过后,我们除了滑雪,还喜欢一起去捉鸟。我们也曾采用过鲁迅先生笔下描写的那种在雪地里捕鸟的方法,在多数孩子看来这种方法纯粹凭蹲守的耐力,既耗费时间也不适合多人一起参加。我们常用的捕鸟方法是在大雪过后约上五六个孩子,跑到生产队堆放铡刀和碎牛草的那个大屋子前,因为下雪鸟儿一时无处觅食,就成群聚集到这个大屋子里在碎草堆上寻找瘪稻粒。由两三个人分别举着大扫帚轻手轻脚地溜到牛草屋大门口,突然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扫帚把门封锁起来不让麻雀飞出去,接着再冲进屋里两三个人,其中一个人一手拿着个旧瓷盆,另一只手使劲用棍子敲打盆底,嘴里尖叫着:“喔……喔……”敲打旧瓷盆的响声和“喔!喔!”的尖叫声交叠在一起,胆小的麻雀立刻吓破了胆,惊慌地四处乱飞,一些没能逃出大门的在屋里上下扑腾着翅膀,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十几只无处躲藏的麻雀精疲力竭地趴在土墙裂开的缝隙里,我们扛来犁耙当梯子爬上去伸手就抓到了它们,半个小时左右即可捉到十只八只。平分后我们各自把属于自己的一两只麻雀带回家,我就会扯断母亲针线箩里一根粗长的棉线,一端拴住麻雀的一条腿,另一端拴到我睡觉的床腿上。夜里听到一点响动就立刻下床看看,生怕小麻雀被大花猫偷吃了,看到小麻雀安然无恙才会上床继续睡觉。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是发现拴麻雀的粗棉线断了,除了几根散落的羽毛,麻雀已经无影无踪。这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和伤悲,有时眼角还会溢出几滴泪水,随手拾起一两片光滑柔软的羽毛端详一会儿,便拿根细长的棍子跑出去到处寻找那只大花猫。无果而返,我除了深深地责怪自己的觉睡得太死,便对着弟弟发誓雪下得再大也不去捉鸟了。
小时候,在雪地上写写画画也很有趣味。大雪盖满乡村房前屋后的所有空地,过冬的小麦地和油菜田一下子就变成了白茫茫银光闪烁的世界,我们这些年龄相仿的孩子也会结伴来到通往牛房的大路边,找一块没有被踩踏过的雪地,拿一根枯树枝在上面或写字或作画,多数孩子只会画些歪歪扭扭的小动物,或者是电影里的反面人物,为了使画面显眼,用树枝画出线条后都要跑到牛房里抓来几把黑乎乎的草灰或是牛槽里的细土,顺着那些浅浅的凹下的线条撒进去,这样便在雪白的地面上呈现出一幅幅黑白分明的充满童趣的画面。它们有的是鸟儿正在展翅飞翔,有的是鱼儿在水里游弋,有的是猫狗相斗,有的则是个扛着铁耙的猪八戒……那些不擅长画画儿的孩子,就拿一根小树枝当笔在雪地上写些标语,写得最多的是“某某是雷锋”“某某是解放军”“某某是小八路”这些内容,也有少数调皮的孩子躲在远处偶尔写些诸如“某某是周扒皮”“某某是大地主”之类。对于平时孩子们之间有些小小的矛盾或过节就会有人在这时候指名道姓地写下“某某是大汉奸”“某某是小日本鬼子”之类。如果第二天被当事人看到了或者是听说这事,双方肯定会吵上一架或是动手撕打一回。也有少数孩子悄悄地以牙还牙,在那些骂自己的标语边上选择一块雪地也指名道姓地写上“某某是地主的孙子”“某某是资本家的狗腿子”等,把对方再痛骂一顿。孩子们这些写在雪地上骂人的字句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它折射出那个年代人们精神世界的崇尚和追求,哪怕是个刚刚懂事的孩子,也不愿和地主、汉奸、资本家等有丝毫的瓜葛,回过头来看看那是多么难得和可贵呀!
童年,那些下雪的时光,正在渐渐地远去。然而,那个落满白雪的破旧村庄,村庄上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依旧是四十年前的那个模样,他们时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和我一起踏过那片雪地去捉鸟,涂鸦,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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