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英

　　清晨的周庄还在梦中。

　　雾色蒙蒙，古街窄巷静静地躺在小桥流水身旁，任时光把它们拉得古朴悠长；乌篷船在微波荡漾中酣睡着，一两支婀娜多姿的细柳抚过顶棚；石桥沉稳有力地撑着此岸和彼岸，岁月无声无息地苍老着它的容颜。它们好像都忘了昨夜那场轻轻而来、悄悄离去的清风斜雨。只有寂寥的花雨巷里，迂回斑驳的青石板路，和攀白墙灰瓦而上的凌霄花上，还留着些漉漉的湿气，给这个布裙荆钗乌发素颜的古镇披了层水的衣衫，似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

　　我走过，屏住呼吸，脚尖轻轻抬起，缓缓落下。我跋涉千山万水，终于来江南邂逅了一场烟雨，我落在石径上的脚步啊，可不要扰了周庄的清梦。

　　小桥

　　我沿河畔慢行，想找一座桥，那把使周庄走向世界之门的钥匙。

　　昨夜，我撑把油纸伞在雨意绵绵的夜色里彳亍，雨水冲走了白日的燥热和飞扬的尘埃，人家屋檐下的一排排大红灯笼，和树上、门前各色灯带照亮了水巷两岸，水影相衬，波光潋滟，照亮了许多古旧的桥，却都不是陈逸飞的双桥。

　　陈逸飞的双桥是油画《故乡的回忆》系列中的世德桥和永安桥，两桥呈直角相邻，桥孔形体不同，倒映水面时一圆一方，像古代的钥匙。

　　周庄是不缺桥的，十四座桥，各有各的名称形状，各有各的典故传说。我从昨夜来到今晨，从一座桥，走向一座桥，见石缝里碧绿的青苔附着其间肆意蔓延，看桥壁上枝繁叶茂的藤蔓遮了历经岁月的字刻。桥上桥下，风景无数，贞丰桥上磨石斑驳古意盎然，太平桥畔碧瓦朱檐漏窗篱笆，福安桥桥楼上雕梁画栋飞檐朱栏，外婆桥平凡普通小巧古朴。但我还没邂逅双桥。

　　有阳光穿过树荫照过来，天已大亮。不知哪棵树上一只灵性的鸟儿试探着亮出第一声歌唱，苍颜鹤发的老者打开临街的木门，短装轻衫的少年在后门临水处拾级而下打桶水，白底花布衫的婆婆涮洗起了衣服，炊烟在此起彼伏的吴侬软语和其他各种自然界的声响中袅袅升起，烟火味在空气中蔓延，被烟雨浸过后的雾气氤氲了大半躯体的周庄，在慢慢醒来。

　　我已经累了，却舍不得坐下，继续行走在周庄的石板路上。河里有戴着斗笠穿蓝印花布的船娘摇撸撑船而过，欵乃声声。垂柳依依，水声阵阵，一步一景，一景一绝色。

　　双桥呢？我问穿河而过的船娘，她柔柔地笑，手指前方，清亮的嗓音说着我听不懂的吴音。

　　我紧走了几十步，眼前正有一横一竖两桥联袂而立，数层石阶上一字型石板桥，在石栏杆的守护下正叠跨在石梁桥尽头，石梁桥上桥墩护栏层层叠高，爬山虎用它无处不在的触手爬满拱形桥侧，更显其古韵悠悠生机勃勃。石板桥倒映成方形，桥洞狭小，仅供一叶小舟出入，石梁桥倒映成圆月，成就一轮圆满。从方洞入，经圆洞出，石阶古朴，石桥空灵。那就是我的双桥呵。

　　这是一座智慧的橋吧，外表随和通达圆融宽厚，内心却保留底线坚守方正，为人为桥都该方圆相济，才活得通透澄明。

　　踏上石阶，步入桥头，我在桥上静坐。低矮的石板桥栏历经数百上千年风霜，触感粗糙不堪，每一块花岗岩的缝隙里都镌刻着古风和遗韵。清凉的晨风拂面而过，桥下的水，影着白墙黛瓦古树旧房和浣衣女子。有小船乘流而下，桥上有身穿汉服纤手执扇半遮俏颜身姿婀娜的少女，巧笑嫣然，在一长髯束发汉子的屏幕前定格。还有三五游客或蹲或坐或行，面朝碧水旧舍，满脸沉醉。

　　清晨的阳光，和着柳条温柔地抚摸着过往的行人、狭窄的水巷，和半明半暗的双桥。赭石与普兰灰相间组成堤岸暗部，钛白与青绿点缀白墙与水光亮部，色泽幽暗的凝重厚实，色泽明快的淡雅纯净。那质感和触感令我回到二十多年前，我闻到松节油散发的松香味，和调色油弥漫的亚麻味，看到我在太行山脉背着画板，画大山小桥时五彩缤纷的调色盘，触摸到画笔在画布上欢快弹跳时，画布一张一弛纹理的改变，每一幕都隐藏着青春飞扬的笑容和背影。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逝去的岁月，心回故乡。

　　流水

　　周庄从画中走来，画中有小桥，也有流水。

　　昨日至周庄时，夜色已深，我借着依稀可见的光，在幽暗的巷道里辗转几次，闻见一股夹杂着青草和栀子花香的清冽味道在空气中袅绕，眼前就出现了如织的行人和一河碎光。河道里苏曲悠扬，舟楫往来，悠悠哉哉，晃动了漆黑的天幕和两岸各色灯火映在水面的影子，那碎光闪闪烁烁，给白墙黑瓦也点上了五彩的光。可惜天上无月也无星，若有，那河面上星月与点点灯光同辉，不是地上有天上无的美？

　　周庄夜的美是没有气势的，它娟秀柔美，却能轻轻巧巧直入人的心底。河上河下虽然人来人往，衣香鬓影，却都轻步慢行，轻声细语，好像声音略大了些，就是对静美的古村落一种亵渎。就连河道两旁开着门古色古香的商铺里，胭脂淡抹恬静微笑的老板娘也都是很随和，行人踯躅不前，她稳坐门前，不扬声招揽，行人踏足店内，她轻问轻答，也不多话。买，她在那里边照应着，边看行人看流水看落花，不买，她也在那里看落花看流水看行人。

　　我随人流沿河前行，跟着乌篷船看船夫如何摇橹而来划桨而去，目送着一艘又一艘舟船以依依垂柳为背景，消失在波光粼粼的茫茫夜色尽头。那尽头许是一座座古意斑驳的桥，许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河道，抑或是一堵堵被蓬勃生长的爬山虎盖满的墙。也可能是陆龟蒙、刘禹锡寓居的湖浜，游钓，酿酒，总有风景和故事给人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

　　走着走着，沿河石板小道消失在一面白墙上，右侧却出现了一条被彩光铺就的短巷，穿短巷，右拐，再直行，十数步间，就又和流水不约而遇，观灯光淡淡看浆影悠悠，河面升腾起来的雾气与各种光碰撞出七彩斑斓。

　　这美啊，令人沉迷不知归处。

　　骚动是突然发生的。首先是水面碎光汹涌，接着船在靠岸，人在下船。仰首望天，才发觉水从天上来，柔情似水，温温婉婉。江南水乡，烟雨周庄，不下一场细雨就白担虚名了。我来的时机正好，不早不晚。我满心欢喜地拥着柔柔的雨丝，在雨雾中轻舞飞扬。蒙蒙细雨落在流水上，只微微打了一个趔趄，就和河水融在一起，欢畅流去。直到雨意渐浓，水面波纹阵阵涟漪加深，河道里乌篷小船都静静地在岸边小憩，我才在一家古意深深的店铺里买了一把油纸伞。

　　对的，这个时候，只有一把油纸伞才对得起这古巷悠悠和雨雾飘飘。

　　撑着油纸伞，我却不是那个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也没带着太息般的眼光在悠长寂寥的小巷飘过，我只带着浅浅的愉悦站在河边，看携着水色、湿漉漉的石板路，和不知疲倦向前流淌的河水。路上行人渐少，有人步履匆匆，有人藏身檐下，也有人和我一样打着伞河边漫步。水面，墙上，桥头，人的面孔上到处都是水光，光里映着静默的小桥，和鳞次栉比的屋舍。

　　河是京杭运河一段，临太湖，接白蚬江、南湖与急水港，通长江、黄浦江，水系四通八达，河道宽宽窄窄，窄窄宽宽，却没有尽头。每次以为山穷水尽时，总有另外一种方式让人柳暗花明。就和人生在世一样，只要脚步不停，或艰难，或顺畅，总有一条路能峰回路转。

　　雨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石径上行人又多了起来，酒吧里有人开始浅吟低唱，水面却没了如梭舟楫和南方小调，这块坚硬光滑的镜子，就好像一面没了生机的花岗岩，少了许多情趣。一时之间，我淡了兴致，悄然离去。

　　再来是在今日凌晨，昨晚的微雨似一场梦，不留痕迹。再去看河流，镜面水磨，倒映着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树，红的花。想来春夏秋冬阴阴晴晴，景致各有不同，周庄也一定是色彩纷呈瑰丽许多，是一幅酣畅淋漓的水墨画吧，但一定会少了初见的激情和震撼。就算坐上摇橹船，人在舟上行，船在水里游，也只有新奇比美感多。

　　我知道，一时惊艳只专注它的美色，沉迷于它的一颦一笑一招摇，总有美人迟暮两相厌的时候。它的美好隽永持久而深刻，在于它的内涵，比如小镇里随时光永驻的流水人家。

　　人家

　　时光随脚步走，阳光欢快地跳跃，从墙上瓦上，到水间桥上。桥下有流水，桥上有人家。

　　对周庄的人家来说，睁开眼，眼前是诗，闭上眼，心里是画。周庄的骨子里都带着诗情画意。

　　在巷道游走时，不经意间一抬头就看到前方有“忆江南”三个古字赫然出现在一家门两侧大红灯笼上，檐下横批“清禅客栈”，旁边有“溪上”两个字被艺术地圈上一个圆，一个住宿的地方，都这么雅致的吗？后一路走一路看，“月桥花檐”“一间”“有个小院”“泊岸家”“云深不知处”“这些年”，才发现店名各个有诗意，各个有意境，果然，一个好地方得一个好名字才能相得益彰。心里越觉欢喜。

　　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撞入某个巷口，好像走进了明清时代。竹编坊里满室竹器，雕花的竹筒，精致的竹篓，漂亮的竹帽，玲珑的竹扇，让人目不暇接。腰系青布围裙的老大爷不紧不慢地坐在竹制小凳上，几片竹篾精灵般在他长满老茧粗糙不堪的十指间翩然起舞，穿、插、削、扎、套等，细尘飞扬，眨眼间就成了一个精巧秀致结实耐用的小花篮。放一支清新的粉荷，两朵无暇的玉兰，再插上几簇娇嫩的紫薇，几束优雅的石竹，赏心又悦目。这是指尖在岁月里沉淀出来的诗遗落在人间了吧。

　　鞋艺坊里老婆婆穿针引线，纳千层底，做虎头鞋，唯美得自然。土布坊里纺织女们嗒嗒嗒踩着织机摇起纺车，灵巧的双手舞出一朵怒放的茉莉花，形体优美，香气袭人。绣艺坊年轻水灵的绣娘十指春风，在一匹匹绸缎上绽放自我的风采，小马褂，棉旗袍，随手拈来。铁匠铺里熊熊燃烧的火炉，叮当的铁锤，喘息的风箱，红艳的铁水，浇筑一处芳华。这里还有砖雕刻镂奇思妙想的砖坯坊、药香浓郁的中药坊、做工细腻的核雕坊……

　　不用质疑，在这里，你既是下里巴人，也是阳春白雪，经得了俗玩得了雅；在这里，你可去留无意，也可游走随心，没有人兜揽没有人驱逐。

　　渴了，走进三毛茶楼。一盘点心，一碗阿婆茶，一页书香，走进去，你是你自己，走出来，你是走遍撒哈拉寻找魂牵梦萦的故乡、追逐飞翔魂灵的三毛。饿了，走进沈厅酒家，倚窗望水，伴着琵琶铮铮的评弹和宛转舒缓的曲调，八仙桌上龙井茶浓酽醇香，阿婆菜酸脆可口，蚬江水鲜鲜香美味，万三蹄酱赤汤浓，万三糕甜糯香软，再来一壶万三黄酒……和曾经的江南首富沈万三共饮一江水，共尝几盘菜，这也算是圆满了。

　　热情不失温婉的老板娘得知我从双桥而来，问我：太阳照着永安桥下銀子浜，像不像一粒粒银光闪闪的碎银？那是沈万三埋银子的地方呢，附近还有他的水冢。

　　哦，又是沈万三，那可是周庄怎么都绕不过去的一个传奇呢。周庄因他成为江南名镇，也因他沉寂深闺黯然多年。他想不到的是，几百年后的一幅双桥画，把不施粉黛昳丽无华的周庄推出国门，让更多人认识了周庄。

　　周庄的小桥流水人家是美的；翘起的屋檐，雕花的窗棂，过街的骑楼、精致的手工、婉转的曲子是美的；富豪万三，浪漫三毛，画才陈逸飞，这些在周庄不同时期经济、文化与艺术沉淀下来的点点星辉也是美的。他们是周庄的底气，有了他们和他们精彩纷呈的故事，周庄这个水上人间才在人们的眼里、心里多了些与众不同的烟火和厚重。

　　脚步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吧，用我的脚细细丈量周庄的角角落落，用我的心静静描摹周庄的事事物物。让我醒也周庄，身在水云间。梦也周庄，心在云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