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云南人民狂欢的火把节。才进入夏天,我就开始期待这个日子,我要去泸西过火把节,十分想念那种漫山遍野的快乐,带着野性的,像庄稼生长那样的快乐。这种早早的激动,让我的生活多了一种期盼,我可以在梦里想象羊汤锅在舌尖上的美味,想象自己的左脚与右脚相生与不相生的舞蹈,想象陌生与熟悉在同一场域中共生的欢愉。
激动之余,还有另一种隐忧,担心因为疫情,又不能如期举行活动。这感觉太像一根线上拴了个东西,悬在心上,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临近六月二十四日,收到准确信息时,那一根线才稳稳地拴在手腕上。奔走相告,准备欢庆久违的节日。
泸西的广场上,村寨里,被压抑了很久的沸腾,像个勇猛的战士。各种活动举着火把四处点燃,大大小小的活动排满了日程。这边响起斗牛的号角,那边传来大白彝小白彝的歌声。马樱花的帽子在风中飞扬,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端起酒杯,一声声阿老表,阿表妹,你们都要来呢嘎。节日中的欢乐,在酒杯中生长,在歌声中生长,在舞蹈中成长,每一个人在生活中被隐藏的那一面,都在此刻释放了,成为另外一个轻盈的自己。我们临风歌舞,像天空的云朵那么多的欢乐,一片连着一片。
在世俗的生活中乏累了,又是谁发明了用节日来安抚一颗颗疲惫之心。庆祝节日,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件重要的事。在云南,每一个少数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节日。据不完全统计,一共有200 多个节日,每一个民族庆祝节日的方式不同。而一些节日,也不仅仅是某一个民族的特有节日。比如,火把节。每一个地方的火把节也都大同小异,但泸西的火把节又有自己的文化特点。
这一个节日本来是彝族最普遍最隆重的传统节日,但在民族交融的过程中,火把节成了好几个兄弟民族的共同节日,甚至也成了汉族的节日。尤其在泸西,这一个彝汉结合特点很鲜明的地方,两个民族在相互交融过程中,把一个盛大节日过得别开生面。两个民族在这个节日中都保留了自己的习俗,甚至连节日的称呼都保留了自己的习惯,汉族人叫六月二十四,彝族人叫火把节。
在这一天,彝族人民宰羊庆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快意人生,好不热闹。许多有意思的节目轮番上演,节日气氛直冲云霄。他们穿上节日盛装,喜气洋洋,小伙子们背着大三弦,带着竹笛,姑娘们背着自己的花挂包,来到固定的场所参加斗牛、摔跤比赛。而汉族人则穿上平日的装束,奔向赛场。人山人海,欢声笑语,等待精彩的节目。在斗牛和摔跤开始之前,男女青年要在场上跳大三弦,谓之“扫场”。欢快的调子响起来,姑娘和小伙们踏着节日的拍子,一齐狂欢,场内场外,欢腾如浪花,一波又一波。
三弦队的姑娘小伙们跳完三弦舞“扫场”后,一头强壮的黑牛出场了,它在主人的牵引下趾高气扬,踏着王者的步伐,发出“哞哞”的叫声。另一头黑牛紧跟其后,气势不输前者。无论它们在日常生活中是邻居还是朋友,它们有幸被选中,成为赛场上的选手。赛场上的口号里有一条: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而在一场节日之上,人类与牛类的友谊,都只是制造欢乐的魔棒。我们举起棒子,想要抵达欢乐的沸点。
只在转眼之间,赛场上的两头牛就成了分外眼红的仇人,它们角对着角,头顶着头,四只怒目圆睁,奋力想拼个你死我活。它们斗争得越激烈,场外的呼喊声越是震天。几个回合下来,未得输赢。其中一头黑牛跑到远远的地方,像是在蓄积力量,又像是在畏惧对手。一会儿它又狂奔过来,场上的人屏住呼吸,等待结果。我甚至担心场上裁判的安危,知牛性,知马性,知人性,皆是一门巨大的学问呀。终于,1 号种子选手胜出了。这时候我才看见牛的身上被标了白色的号。
被编了号的黑牛、黄牛、青牛们,以它们的主人抓阄的方式,依次入场,第一轮通常采用淘汰制的方式决出胜负。当我看见一头体大角长的黄牛上场时,我想着今天的冠军非它莫属了。在需要用力气解决的地方,大个子通常优于小个子。它果然频频得胜,用它雄壮的躯体碾压同类。但在最后决赛冠亚军时,它还是败给了在体量上略输它一筹的黑牛,黑牛巧取豪夺,认准机会,痛下杀手,太像一个聪明的人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动物也是有智商的。一切表象的存在,都只是映射自我认知的局限,它们不一定顺势而生,更有可能逆势而长。
场外的观众才被斗牛比赛的热情高涨情绪所左右,另一种更热情高涨的摔跤比赛又开始了。从前,摔跤是男人们的游戏,大力士们像朋友一样拥抱在一起,又像敌人一样痛击对手。是表演,又不全是表演。获胜的大力士就能拿到大红,大红是一丈二到三丈的大红布,这是冠军的标志。这几年也有女选手参加摔跤比赛了,巾帼不让须眉,这更是成了赛场上的热点和亮点。观看她们比赛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女性朋友们都掌握了这门技巧,那“家暴”这两个字还有藏身的地方吗?斗牛、摔跤,像是人类在与自我和自然的战斗中,获取生生不息的力量一样,它们以舞台的方式给予我们思考和启示。
晚餐的时候,羊汤锅摆上桌来,彝族的敬酒歌唱起来。“阿老表,阿老表,你要来呢嘎。不来就说不来的话,别让小妹白等着。”如今,这首歌传唱久远,似乎成了云南人民张口就能来的公共歌曲了。远方的老表,身边的老表,在此时都成了亲戚,喝一碗羊汤,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人生快意,恩仇全忘。
羊汤锅是泸西人非常喜爱的一种美食。一大口铁锅,一个大灶台,大块大块的羊肉放在锅里,煮啊煮,炖啊炖。红红的火焰,黑黑的大锅,热气腾腾的羊肉,在等着欢乐的海洋涨潮。每一张桌子上都摆放了羊汤锅、蘸水、美酒。纵酒高歌,人生几何。以食为天的我们,在精神上的强烈震动之后,又被肠胃暖心安抚。即使不会喝白酒的人,也会带着跃跃欲试的心,浅尝一口,仔细回味,再吃一粒花生米,那种滋味儿,会是月光的味道吗?
关于羊汤锅,在泸西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曾经有一个樵夫,进山砍柴时,遇见狂风暴雨,跌下了万丈深渊。他在昏睡三七二十一天之后苏醒过来,看见一个放羊的老倌,正在用三块石头支着铁锅烧火煮羊肉。放羊人用羊汤锅救了樵夫,并告诉他:“你是吃了羊肉才生筋长骨,喝了这羊汤才起死回生的。”后来爱上羊汤锅的樵夫,成了一个有预言功能的神仙,常为乡亲们预测祸福,是料事如神的小诸葛。如今,这羊汤锅成了一道强身健体的美味,不仅是火把节的标配,更成了泸西的特色饮食。
我喝了一碗羊汤,又喝了一碗羊汤,鲜美的味道在舌尖上绽放,是草青青,是花香香,更是放羊老倌那一颗善良的心香。镶嵌着故事的饮食,让人吃出了另一种滋味。一年四季,这羊汤锅成了一种主打的火锅,流行于泸西的大街小巷。走出泸西,冷不丁会在哪里遇见泸西人开的羊汤锅,醒目的店名上,飘着故乡的味道。
天色渐晚,暮色来袭,酒饱歌醉,但是欢乐的人群还有更欢乐的节目。燃起篝火,青年男女们围成圈,跳起舞。我也被卷进人群中,成了欢乐的浪花。这个节日,也是姑娘小伙子们谈情说爱的好时机,他们在节日里寻找“对眼”的人。斗牛们早已回圈休息,享受主人犒劳的美餐。它们,也会回忆起今天的欢乐或是痛苦吗?
行走在泸西的土地上,常常让我的思绪翻山越岭,又回到我的故乡,寻找这片土地与那片土地相连接的神秘事物。常常会有种错觉,我沿着某个小小的路径就抵达了我的故乡。
在六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泸西的汉族人不仅跟随彝族人去参加斗牛、摔跤,甚至自己也组织这样的活动。除此,每家每户都必须制作杂烩参菜,叫做“剁生”。这个时节正是各种瓜豆蔬菜吃青时,他们采集南瓜、红豆、豆荚、茄子、豆芽菜、洋芋、豆腐、猪肉或者火腿为料,把它们剁碎成末,再配以大葱、生姜、香菇、辣椒、大蒜、胡椒粉等为佐料。采用熟制和生制的方法,加工成美食,是下饭的好吃口。熟制是把主料蒸、煮、炸熟后剁细,炒拌。生制是生剁后,再启用蒸、煮、炸的烹饪程序。然后,把它装到一个钵里,铺上一层芝麻油、胡椒粉,再盖上一层瘦肉炒豆菜,一碗好吃的“剁生”就成了。
因为这些植物都是在六月二十四日恰是鲜嫩时节,早了或是晚了,像是没有踩着节令种下的庄稼,难成气候,难成味道。除了这一天,都不是剁生的日子。这也成了泸西人约定俗成的一种饮食习惯。
这一天,男女老少还要到稻田里抄水洗眼睛,叫“洗烂渣巴”。据说,只要这样做了,来年就不会害眼病。这些说法也都没有科学的依据,但我们也都这样做了。还有老祖母们说,春天第一次打雷的时候要摸肚子,这样这一年都不会肚子疼了。这些神奇的人与自然的说不清的关系,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一直存在。
关于火把节的传说,或许每个过火把节的民族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按自己民族的意愿,经过岁月的深加工,过了一山又一山,蹚了一河又一河,它们停留在每一个村子里,成为各民族的精神密码,生发最原始的欢乐。在泸西的城子古村,我还听到一个关于泸西彝族火把节的故事,颇有些意思。它关乎压迫与反抗,关乎自由与爱情。
相传城子古村的民众曾经过着朴素而幸福的生活,他们安居乐业,民风淳朴。白天在土地上劳作,夜晚在土掌房屋顶,摆古论今,喝酒赏月,吃茶嗑瓜子。小青年们在月光下跳舞,唱歌,自由恋爱,追寻他们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可是自从有了土官以后,一切都变了,土官们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用各种封建礼教来约束村里的人。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由神婆来乱点鸳鸯谱,闹得鸡犬不宁,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树桩也要抱着走。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其中有24 对男女,他们不顾封建礼教,不顾土官和神婆的威胁和反对,依然唱歌跳舞,自由恋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土官抓走了他们,并关押起来。
这些为爱情和自由而战的孩子们呀,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勇敢的族群。族人救出他们,并让他们远走高飞,过上自由的生活。24对青年男女,逃进深山老林,结为夫妇,过上他们想要的日子。蓝天白云下,青山绿水中,男耕女织,对酒欢歌。可是好景不长,土官们又派人抓住了他们,并处以他们极刑。
从容和慷慨是后世人给予他们的赞歌,想必他们一定还身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心有不甘。甚至有几个年轻女子的身体里已经开始孕育新生命。可是,他们在残酷的刀下,已经成为祭品,献给爱情,献给自由。青山隐隐,绿水淙淙,看不出鸟儿飞过的天空,留下过什么痕迹。而他们,终是抗争过了。
然而,这种抗争并非一场无意义的牺牲。他们的族群中还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义愤填膺,奋起反抗。男的叫唑散依,女的叫阿妹依,他们在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这一天,联合族群,点燃火把,把满腔的愤怒浇向土官。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自由,杀死土官和神婆,废除封建礼教。
为了纪念这一场胜利,每年六月二十四日,就成了彝族人民的传统火把节。他们点燃火把,燃烧自由。男的虎虎生威,女的环佩叮当,载歌载舞,欢腾热闹。这高举的火把,这燃烧的篝火,这挡不住的快乐,在群山之间,以星星之火燎原。如今,火把节不仅是彝族人民和汉族人民的快乐节日,更是很多个民族的快乐节日。作为旅游文化大省,只要有小广场的地方,只要有一堆篝火,顿时就可以制造一个欢乐的海洋。
随着社会的发展,城乡二元结构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太多的年轻人涌向城市里,一个节日的召唤,那是他们回故乡的令牌。于是,节日就还是节日的模样。而在我家乡,因为没有彝族人民的带领作用,六月二十四日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淡漠了,大多数人已经想不起这个我们曾经拥有过的节日了。倒是彝族聚集村落的火把节更隆重起来,交通便利之后,人们可以翻过99 座山,只为赶一个火把节,吃一顿羊汤锅。
自从人类发明了火,人们就在火上找到了自己的快乐,箪食之饮,踏歌之乐,传递火一样的热情,抵达我们民族文化的精神原乡。一个节日,让记忆沿着岁月的台阶悠悠而行。成为自己,或是成为一个节日,都要在对立与反抗中涅槃。许多故事成为节日的载体,装下千秋往事,亦装下蓝天白云。此刻,只愿生活在每一片土地上的族群,都能在自己的节日里尽兴,都能以自己的方式,自由而快乐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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