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始于对不真实的怀疑,接近于对现象的归纳整理,显现于理性的思索与剖析。当生存中充满了假象,并将假象表现为淋漓尽致的真实,当生命沉沦于假象的泥潭,并失去了挣扎的信心或勇气,妥协将变得多么自然,多么麻木,多么自欺欺人。
当然,诗人一地雪并不想轻易与世俗交换筹码,不愿意轻易放弃纯真的心灵净土。诗人在《二月》一诗中写道:
黑夜比白天明亮。
喧嚣来自灯光。
诗人也许在暗示,纷纭复杂的白日,已被花枝招展的假象充满,已经丧失了独立思考的锋锐领地。相较于死寂般沉沦的白日,黑夜也许更加明亮,因为还保留着喧嚣的思想及思考的灯光。诗人在诗中还写道:“所有的故事都在重复。跳舞者/窗口重复着窗口。/所有的一切都丢失了脸。/再没有任何表达的意义”。
也许由于人生经历的原因,诗人对生与死的思考,对磨难及病痛的感受更具体,更深刻,更有生命价值及意义的切肤之痛。诗人在《秋风起》一诗中写道:
人间一晃
无非两件事:
出生。死亡。
而期间所有的细节只不过是
生与死的仪式
我们生命中的所有细节,都是生存或死亡,都是生命存在或消逝价值及意义的具体表达。或是生若山花般烂漫,死如秋叶般静美。抑或是生若蝼蚁,死如草芥。诗人在《未名小城》一诗中写道:“你的影子宛如一张弓,将我/身体的子弹射向另一个世界——/它将烙上书房、客厅、卧室以及某些//场景的印记。像一把玉玺/戳在我后半生的脊背上,/ 并在一个荒芜的世界出售。”
亦真亦幻,这是诗人所感受到的一个莫名的真实。诗人被强迫在一个被虚拟真实的社会有机体里,这里是诗人所不情愿去往的“另一个世界”,这里的书房、客厅及卧室都带有舞台场景的虚假印记。
而恐怖的是,这还将是一个生命无法回避的轮回,诗人在《妇人与婴儿》一诗中写道:“四周阴郁。远处,楼群/像悬挂在城市上空的一座座/巨大挂钟。而万物/被钟表的铁蹄践踏。/谁也无法逃脱时光的制控”。
生也有涯,而时光无涯。从欣欣然的嫩芽到生命的枯黄凋零,从青春的激情迸射到老迈的孤寂清冷,人,有着太多的为环境所困、为情所困、为爱所困、为生命机体所困的苦痛。诗人在《在医院》一诗中写道:“而一栋栋高大的楼宇耸立在沸腾的/孤独里。像一只只迷路/惊慌的猫,拱起森森脊背。/厄运伸出利爪/抓挠一颗颗颤抖的心。”“你将变成一颗/ 脱离轨道的星球,悬浮茫茫寰宇。/或一只小小的/刺猬,卷曲,竖起/绝望的刺。而你却不知道/ 浑身该刺向何处”。
即便如此,诗人还是愿意相信,生命自有其华丽绽放。作为群居动物,作为社会属性的人类个体,只有融入社会,融入人类集体的温暖怀抱,才能消除内心的寂寞与恐惧。诗人在《正午》一诗中写道:“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阴影/需要树的枝叶将其遮蔽。/需要在人流中被喧哗淹没。”
而孤独并不能随着融入社会而消失,相反,随着对社会人生认知的不断深入,往往使人陷入更深的孤独。孤独是一种独特的个体精神体验,是自我区别于群体意识的一种精神觉醒。
于孤独之中,我们审视自己孤独的内心,我们审视自己茫茫人海之中孤独的身影。孤独,是自我成长、自我圆润不可或缺的过程。诗人在《孤独》一诗中写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
光亮扇动着翅膀
在房间里飞翔。
于孤独之中,诗人熬粥,熬制只属于自己的精神食粮。此时的体验是:“熬粥的时候,满屋子香气,/ 她的骨缝因此开始快乐。/ 空气轻盈,/灯光在地板上画出/桌子、椅子,它们的影子显得迷离。”
诗人的快乐,已经渗透进骨缝里。她笑了,她笑的时候,整个精神世界里,空气轻盈,光亮扇动玄妙的翅膀,在自我圆润的房间里飞翔。
有时,孤独表现为一种自我隔绝的病态,表现为一种表达的冰冷与坚硬。但其实,是一种自我的精神铠甲与青铜。诗人在《自闭症》一诗中写道:
我用沉默刻下一枚拒绝章。
他有羽毛的重量
山的脚。
他是我星辰的马蹄铁。
诗人将生命之中一种高傲的孤独描述为拒绝,拒绝荣誉鲜花及掌声,拒绝沉迷于锦绣的旗袍和奢华的霓虹。诗人想为自我保留生命的纯真,保留精神的故乡,保留没有丝竹乱耳的梦野,保留没有污染的星空。
诗人在本诗中接着写道:“自此,战马为你们嘶鸣/ 荣誉因你们举杯/ 你的唇,拥抱着旗袍和霓虹。/而放下窗帘/故乡就是我的了。/我在淘米水中洗脸/ 为时光虚胖,把清静叫做良辰/ 尽享炊烟的亲吻。// 我是他头顶的一支蜡。/ 我的烛泪默默流淌/ 在他中年的盛宴。”
孤独是心灵领地的守护神,是内心走向强大的弘道使者,也是一剂治愈心灵创伤的良药。诗人在《预兆》一诗中写道:
现在,我要做一条蛇
开始冬眠。把欲望拒绝在绿色之外——
包括你的、我的爱情。而不再
去招惹蚂蚁、大象……任何卑微或高大的
事物。因为我失去了亲热他们的能量。现在
我要用时间的针
把孤独织成一件贴身的毛衣
穿上。我相信
我残缺的身体,依旧温暖如初
当然,孤独绝对不是简单的冬眠,更不是对欲望的简单拒绝,而是心灵穿越时间的翅膀。孤独更是放空自我的一种道之意境,是将思想、感情以及认知的一种内化过程,是自我修炼所抵达的内心的“无”与“空”。诗人在《当他们走后》一诗中写道:
我想让生命失忆,我想
死在空白里。
因为空白,才是真正的永存。
生活中有许多美丽的错误,生命中有许多美丽的缺失,生存中有许多美妙的虚空。诗人在《病句》一诗中写道:
我写下的山是虚空的,
写下的水是枯瘦的。写下的
叶子带着年老的皱纹,
写下的花朵忽冷忽热。我写下的
钢铁害了相思,
写下的蝴蝶长出蜜蜂的刺。
道德经有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万物各有其美,而又各有其缺失,完美是不存在的。所以,不管诗人如何表达,都不能尽述其美,也不能尽述其恶。诗人在本诗的最后写道:“原来世界是由病句组成呵/我的病,只不过是/ 许多病句中的一滴遗墨。”
在《低些,再低些》一诗中,诗人写道:“低些,再低些。低于一棵/草,还能低于什么。/就做一粒尘土吧,一粒/墙疙角的尘土。没有比这/更低的。如此,/ 我圆满了。”显然,诗人把身姿无限放低,由内心的修炼,已经抵达精神的圆润和圆满。
作为一个女诗人,一地雪的诗,写满了生存斑驳的沧桑与艰辛的幽暗,写满了孤独内敛的思考与圆润的体验。而这并非内心柔软的全部,其间深藏着的,还有身处良辰美景之时的怦然心动。
诗人在《那片樱桃树》一诗中写道:“一片云来了,一片云又走了/ 脚下的泥土在飘/ 你在咫尺/ 你的气息直逼樱桃的唇/ 我的手心绯红,脸绯红/ 天空绯红/ 一串秘密落下来。我不是你的珍宝/ 你是我记忆中的樱桃林。”
在《我不说》一诗中,诗人写道:“我默默爱着。就像多年来/我默默爱着星星,月亮。/就像水的痕迹只有泥土知道,落叶/ 的气味只有根知道。/这很好,我不说。/我的唇不说,十指不说,只把/爱默默洒在你的衣角,/再被你不经意地弹掉,像/ 弹去一粒洁白的灰尘。/ 我的眼睛不说,皮肤不说,我的/爱不说,不说才能让无限的爱/染白你的头发。/ 让我的发丝随你/ 一起变白。”
爱是美好的,爱更是没有疆界的。正所谓大爱无疆,爱,可能是对人之爱,也可能是对物之爱,还可能是对环境之爱。诗人在《惊蛰》一诗中写道:
我要领养一个动物
回家。我要把它拴在祖母的桃树下
等一树桃花的故事长大。
诗人所爱的,也许是一缕携花香飘然而来的微风,也许是一片载鸟鸣悠然而去的白云,也许是身边的一草一木,也许是孤独的时间或时间的空白。
诗人在《我只想坐在黄河上》一诗中写道:“我可不可以坐在黄河上/ 可不可以/ 忘掉江山这个词语,而/ 我只坐在黄河上。”“我只想坐在黄河上/她的脊背上,小腹上,脚丫上,/噢黄河/我只想坐在你的身上,为/ 落日的幸福鼓掌。”
在《一个用诗写日记的女人》一诗中,诗人写道:“一个用诗写日记的女人,在某个阳光初上的/时刻,掀开窗帘,住进光线的斑驳中。/她忍着腋窝里隐约的疼,忍着/瘦如蒲公英般的灵魂,四处飘零。//当她敲击键盘,写下一个陌生的/人,或事,写下自己的身体,/影子,与其关联的魔鬼,/匍匐的藤蔓,仰脸的葵花,/正在着装的大树,他们/ 在键盘下叫喊,或沉默不语。”
一个用诗写日记的女诗人,用诗歌记录并诠释生活,诠释生命,诠释生存的意义。此时的世界,充满了诗歌的璀璨光华,充满了诗歌的浓烈诗意。诗人在诗中还写道:
这个用诗写日记的女人,她安静地
住在自己虚设的城堡。让人想起里尔克的晚年,
陌生的荷兰诗人。办公桌就是她的
竖琴,她在一点一点弹奏着自己的生命。
请看这用诗写成的日记里,究竟记载着哪些惊雷与闪电的激情,究竟记载着哪些高山与白云的浪漫,究竟记载着哪些大海与帆船的沉浮,究竟记载着哪些流水与游鱼的爱恋。诗人在《偶记》一诗中写道:
突然想起儿时的蒸榆钱,
一丝儿甜在我舌尖蠕动。但
旋即又想起那年,那个写书人
就站在这里,将扉页飞快地
签上他的名字赠我。彼时
水无骨,夕阳恰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