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云水飘渺的年代
◆ 王永忠
我要写一座山,写一块地。
我的笔下的山,是家乡的山,是婉约女词人李清照家乡的山,是“李清照家门口那座山”。此山之所在,也是明代文学家、戏曲作家、“嘉靖八才子”之一的李开先的家乡,此山是他宴游创作之地,也是他与能诗善书,知音律的至交雪蓑品茗畅谈,题诗互答之处。也许就在此地,推助并最终升华造就了雪蓑如“老干怪虬,苍古逼人”的书法风格。 还有,清代乾隆年间,此山脚下出了个名叫韩尚夏的明通进士,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大文人。于此地,退隐后的韩尚夏每作诗文,便以“小峨嵋韩尚夏”自署,因此此山改称“小峨嵋山”。韩尚夏九十一岁仙逝,葬于此“小峨嵋山”南麓。直到很久以后,小峨嵋山才改成现在的名字“桃花山”。此“桃花山”,说它是山,其实是个海拔才84米,百十亩地的土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因与上述名人接了缘,蜚声遐迩了。而今,此山被修葺一新,弄成园林公园了,一个名气不小的城市公园。
我笔下的“田地”,是块九州之地闭眼随处都有的普通的黄土地,但,却是风景名山——“锦屏山”半山腰的一块“麦地”。也是我家乡的。
我先写这块锦屏山的麦地。
1994年4月3日,从太平洋刮吹过的温暖气团在锦屏山周围“吼吼”的盘旋呼叫着,鸣发着万物复苏的脚踏声。我领着当年的学生骑车来到此山脚下。徒步登上锦屏山之巅,双手紧抱古柏,俯视东下方,梯田层层,麦苗返青,黄绿蓝相间的色彩强烈的刺激了我的视觉,蓝的是天,黄的是土地砂石,绿的是沉睡大地一冬后生出的嫩的麦田。黄土、青苗、蓝天也。时值登山的我,刚过弱冠之年,穿了一件啥上衣,脚穿一双啥牌子的鞋,至今没忘记。为啥记得如此清晰?嫩青的麦苗,半山腰飘带一样的麦田,氤氲出久远的时空云气,感染冲涮着我的心灵。
这不是简单的一块麦地,是历史印痕。祖祖代代,多少人在这块半山腰的麦田里,迎着亘古不变的太阳,佝偻着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耕作着,这块麦田象照相机一样,不知拍摄了多少农夫汗流浃背的剪影!也正因为地处半山腰,此“麦田”犹如隔世桃源,纤尘不染,释放着大地的温厚质朴,也因此保留至今。此麦地不仅记载了人的气息,还是曾经无数次接受大自然洗礼的“活化石”。多少年多少夜,重复着这样的场景:炸雷阵阵,狂风暴雨。激烈的闪电,一次一次地与悬挂半山腰的麦田吻合,倾盆雨哗哗天降,水的幕布笼罩着寂寞青山和广袤大地。炸雷和着大雨一并年复一年地粉碎着砂石,肥沃了土地。第二天的清晨,被昨晚磅礴大雨清洗过的新的朝阳无遮拦地铺洒麦田,棵棵麦苗清秀挺直,顶着翠绿饱满的颗粒,齐刷刷直插蓝天。麦田地头,泛起黄土地特有的光泽,温暖的,松软的。风雨春秋,周而复始。
我笔下的这块麦田,绝非简单的一块麦地,是遍布人间曾数也数不清的“原始人文自然”的代名词。
如今麦田全无,被一些景点取代。
我又想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乡。多少个如我故乡般的小村庄,如同被扔弃在广袤的庄稼地,旷野里。所住房屋前后就是庄稼地,庄稼无垠,旷野无际,村庄愈益孱弱渺小。开阔无边的田野成就了幼时的我无边的想象:难道田野真的与天边接壤?山的那边是什么?是天之尽头?是地球的边缘?啥原因激发你我如许漫无边际的幻想?不尽相同的原始风貌引发了我们多少不受束缚的想象力!有多少不尽相同的原始自然风貌,就有多少想象。不尽相同的原始风貌赋予童年的我们浩渺无垠的内心世界,这个眼里的世界,呈未明状态,混沌状态,看不透的状态。原生大自然,威力无穷!
我怀念那时的原野,怀念房前屋后的绿色庄家,怀念那些金子般璀璨的遐想。而今,高楼大厦隔断了我的想象力,四通八达的公路缩小并窒息了我的想象力。过去的岁月,莽原之中找村庄;时下,从无所不在的城镇之中寻绿野。我们渴望被绿色簇拥着,潇洒淡然地喘着原野的空气。世界因城镇的肥胖而简单,世界简单得一览无余,世界简单得俗不可耐,世界散发着铜臭气,世界的空气里川流不息的流通着伸手可攥住的市侩气。何以如此?人工重复之物导致世界透明而简单了。我呼唤这个容身之地不要弄得太清楚太明白,太“具体有形”了。人工构建的世界遮蔽了双眼,实实在在的东西“框住”了思想,一眼就能看透的世界把我们装在井底了,把我们弄成“井底之蛙”了。身处促狭逼仄的钢筋水泥丛林里的我们,恨不得挖个小孔,与外围的银河通融空气。
眼下的世界,何处找寻“千里无人区”、“人迹罕至”地?朗朗乾坤,“桃花源”何处藏匿?人之所致,无孔不入,人工之物,琳琅满目,原野一绺,绿地一撮。人,这个业已俗化的高级生灵,也俗化了大自然。
我喜好未沾人气的原野自然。
当然还要说桃花山。这座海拔84米,占地几十亩的其貌不扬的小土山,你承载了多少当地人的美好遐想!而今,改天换地的修缮,使历史和记忆找到永恒定格。
桃花山上的公园之所以让让人称道,除了建设得好,还有关键的一点,是一块“城中绿地”,是记忆的保留。
其实,三十年前的这个城市,桃花山所在之城市,乃外围无边“田野”之一小城,桃花山乃广袤“田野”之一块,是毗邻城市最近的“田野”。而今,臃肿了城市,消瘦了田野,桃花山反成繁华无际城市之一绿地,城中繁华闹市之“田野”了。大和小,正好翻了个,田野反而愈益珍贵稀罕。
当年,这块田野上遍布桃树、银杏、核桃等树株,间或潺潺溪水。桃花山过去苍莽旧貌,完全被现在的“精雕细刻”取代。呈现在面前的桃花山,可贵之处起码有二:一是还能保留至今,没被楼厦占据。难能可贵啊,弥足珍贵的桃花山所在地,是城中核心,是块风水上乘的“绿地”,最终未被俗不可耐的人居建筑占领。二是不光存在,还被“精致化”。这起码说明两点:超凡脱俗的规划眼界;我们也确实富裕了。
我早就想写篇题目为“城里一块透气的绿野”的文章,高歌赞颂美丽的桃花山。此地把繁华缭乱、压抑浮躁和绿意盎然、宁静淡泊捆绑一体,既矛盾着,首尾呼应着,又水乳交融着。远离田园,日夜置身喧嚣压抑的城市人,确实需要一块“田园”,哪怕是个田园“模型”,来宣泄内心深处的惶惑不安和沸腾紧张,舒缓消释人间烦忧,暂时回避城市纷扰。城市,是个“吃气受气”的所在,田野,是个出气,尤其是释放浊气的地方。桃花山,真乃一个名副其实的“桃花源”。
面对园林般的景致,我们赏心悦目,大口大口吸吮着蒸腾且流动的满园新鲜空气。但我还是更喜欢未曾见过但能感知的旧日别致风景,领略这个名叫“埠顶”,也称“小峨嵋山”的独特风情:丘壑,葱翠如盖,云蒸霞蔚,山泉滴音,禽鸟啁啾。视破红尘的雪蓑漫步深林,置身茫茫白雪,感受着人生苍凉和世间跌宕。学富五车,仙风道骨,额冠博带的韩尚夏,倚靠奇石,灵感喷涌,情不自禁地吟诵着灵动妙语:“层层烟柳护名泉,绕砌莓苔浸碧天”。此处满地葱茏,啥树都有,灌木乔木针叶阔叶,歪头斜腰的,耸入云天的,昂首撅腚的,中通外直的,奇崛横斜的,木本的草本的。且用“绚烂多姿”概括吧。我内心的桃花山,渴望如此模样:不要这整饬,不要这直白的豪华,我要的是历经岁月烟云浸染的天然原野。我要此山沧桑些,零乱些,没落些,野趣些,哪怕孟浪些,生猛些,泼撒些。在此绿野葱郁处,我们享受着令人欣喜的“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清旷之感。我们所渴望的,又岂止一个“桃花山”的“原生复古”?
最喜欢桃花山的,莫过于点睛之笔的“活水”、“山泉”也。我的眼前,有因了岩石的挤压而涔涔流出的粼粼波光的山泉水,并在阳光下散发出碎玻璃片似的光芒;有从地底下捎带着灵秀和刚健扶摇直上的鼎沸之“水泡”,此乃水晶化身,水泡之多,乱麻一片,构成一泓湖水。这些,历史上应该是有的,表现形式未必如此“精准”。因为历史记载很确切:
此山最早称埠顶山,后改名小峨嵋山。过去,此山沟壑中清泉遍布,诸泉汇入东麻湾,与百脉泉形成绣江河,有“峨嵋灵壑”之誉,为章丘十二景之一。
我喜欢植被驳杂,莽原状的桃花山。更喜欢没边没沿的汩汩“活水”的桃花山,也许那时水量没有如此丰沛,却是活的,清澈的。我喜欢有雪蓑、李开先、韩尚夏遗迹的桃花山。我喜欢名字仍是“埠顶山”和“小峨嵋山”的桃花山,因为,“埠顶山”有和缓婀娜之意,“小峨嵋山”写尽“峭拔清丽”之意,还有点“险峻”的意思。
说白了,我更喜欢原生的桃花山。
而今,桃花山依然有水,但已非“活水、山泉”了。
包括遗留文脉之古迹,如小峨嵋山南麓的韩尚夏墓冢,早已荡然无存,寻觅不到。
关于丛林泉水,古人畅游的场景,是桃花山的“离世”风情,全是我的幻想,是痴人说梦,是对久远岁月的想象。万幸,尚有地方“人文古迹”这样的书让久远的历史风貌的东西载入史册,可以查询,否则,你的想象犹如断了线的风筝,无依无据,徒留遗憾。
2013年9月4日,我夜梦故乡那个叫“庙湾”的湾池,内装清清碧水,湾底青石清晰可视。惊喜的我忙询问旁边村人,村人告诉我“今夏雨水多,在湾上盖房子的害怕水淹自己,赶紧拆了房子,赶紧把堆积湾里的土和垃圾清理出来,恢复了原状。”梦里,我大喜过望。上个世纪80年代初之前,故乡“庙湾”一直五冬六夏都有水,且有小鱼和泥鳅,现在居然被垃圾和土填平,上面盖起房子。上百年、上千年“高龄”的“庙湾”就这样在地球上消失!
曾经的麦田光芒,曾经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花山,曾经的清水荡漾,透彻见底的庙湾啊,你们都离我远去。
给我一个看不透的世界。我喜好纤尘未染的原野自然,更喜好脱俗名人浸染过的原野自然。我无限憧憬云水飘渺的世界:天地茫茫,原野莽莽,河水汤汤,阳光明黄,丛林苍苍,广袤宇宙,寂寞音稀,飞禽啁啾,猿猱跳跃,一望无际,空旷无边。此乃我的内心深处的绝胜至美的“原生态风光”啊!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