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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原陂

时间:2023/11/9 作者: 躬耕 热度: 14115
◆ 向 迅

  鹿原陂

  ◆ 向 迅

  如果你不曾踏足这块土地,这绝对是个陌生的地名。即使你走马观花般地走过一趟,也不一定知道这个地方就叫鹿原陂。

  这个名字,确乎给人无限遐想。这里是传说中的白鹿出没之地,曾经诞生过凄美的神话。你极有可能由此及彼,联想到陈忠实先生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事实上,我在查找相关资料时,也有人称此地为白鹿原。只是,在洣水河畔的一块摩崖石刻上,铁板钉钉地刻着这块大地的芳名:鹿原陂。这字,出自清代道光年间酃县知县沈道宽之手。

  你也许会好奇地问:这鹿原陂,究竟是什么来头?

  连鹿原镇的小孩子都会反问你:难道你连炎帝陵都不知道吗?

  鹿原陂,正是炎帝陵所在地。

  倘若没有这次挂职的机会,没有这次故地重游,我断然不会了解这么多。尽管早在五六年前,我刚来到湖南时,便在地图上找到了炎帝陵;尽管去年岁尾,我还冒着毛毛细雨千里迢迢地前来拜祭过炎帝。当我知道自己被分到炎陵挂职时,便迫不及待地查阅了一下该县的资料。两个镇子让我眼前一亮:鹿原镇和沔渡镇。鹿原镇上有炎帝陵;而沔渡,有丰富的客家文化,可见客家围屋,可听客家山歌。我是以作家身份来挂职的,这两个文化资源丰富的小镇最对我的口味。然而,事与愿违,我最终被分到了龙溪乡。

  值得欣慰的是,龙溪离鹿原近得很,我便谋划着找个时间再去炎帝陵看看。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一天上午,挂友马俊达忽然打来电话,告知我下午去县城汇合,明早去炎帝陵。

  我很痛快地答应了。

  在县城住了一宿,吃过早餐后,县委宣传部的同志与我们接上头,直奔鹿原镇。

  鹿原镇是炎陵所辖乡镇里地势较为平坦的一个镇子。从龙溪来到鹿原,有一种从大山进入平原的感觉。车越往前行驶,视野越开阔。路边的丘陵越来越矮,景色越来越迷人。即将泛黄的稻谷一望无际,山脚的人家青瓦白墙,坝子两边绵延的罗霄山脉层次分明。这一幅画图,很容易让人想起《桃花源记》中的句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纵横,鸡犬相闻……

  很快就到鹿原镇了,神农大道上古木参天,店铺林立。我们都羡慕地感叹,在此挂职的挂友真是好福气。

  驶出鹿原镇,不远处的青山脚下出现了一块隆起的“翠微高原”,不用宣传部的同志介绍,我们都知道那就是鹿原陂了。隔着车窗,眺望鹿原陂,炎帝陵的斗拱飞檐已豁然入目……天地间隐隐有了一种无以言状的庄严,有了一种宏博辽远的气象。

  虽是故地重游,然而“抬望眼”,仍是“壮怀激烈”。在此鹿原陂,望不尽“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望不尽层峦叠嶂的山河,却望得见一个民族的根,一个活在传说里的人;望得见飞渡的流云,汤汤的水。

  在气势宏伟的阙门前,我们被一群销售香火的妇女缠住。我们本是打算参观一下炎帝陵的,却不忍拒绝那份热情,每人买了三束香。有当地人说,在炎帝陵求愿很灵呢。我们并非为求愿而来,但拜祭拜祭老祖宗倒是应该的。

  我在此毫不掩饰自己的民族身份。作为巴人后裔,我清楚我们土家族有自己的老祖宗,有独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神话和传说。在清江流域,我们管曾祖父曾祖母叫祖祖。我想,在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我们向家都保持着纯正的土家族血统。但事情不会是绝对的,总会发生变化。

  我的母亲是汉族,所以我的身上一半是土家血统,一半是汉族血统。

  谁能否认我是炎黄子孙?

  我以前在《谁还能衣锦还乡》里说到:时人因为种种社会乱象,慨叹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我一度也这么认为,某天忽然发现我们国人其实是有共同的信仰的。这信仰,便是对祖宗的信仰。我们对于祖宗的信仰不亚于对任何一种宗教的信仰。甚至可以绝对地说,我们可以没有宗教,但不能没有祖宗。

  倘若说宗教带有唯心主义色彩的话,祖宗说则是完全站得住脚的。因为诸如上帝、真主等都来源于人类的想象,而祖宗是确确实实在大地上生活过的。

  国人乐于寻根溯源,总想找到一个河流的源头,找到一个家族的起点。在认祖归宗这件事情上,我们往往有着不遗余力的热情,并将之上升为一种天然的使命。以祖宗为参照,我们可以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可以看见一个民族的来龙去脉。

  这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将之弄清楚了,我们就可以回答“从哪来,到哪去”这个哲学问题,并在生活中获得更强的方向感,而不会在十字路口感到迷惘。

  神农大殿是高耸于我们视野中的一座庙宇,一座宫殿。

  远远地望去,不平之气在胸中暗雷般激荡不已。

  当你从阙门沿着石阶一步步走向炎帝广场,当巍巍然若高山的神农殿一寸一寸出现于你的视野里时,你怎能阻止热血的沸腾,怎能掩饰身体的激动,怎能对此无动于衷?

  这种宏伟的气势,是天的气势,高远,深邃;是地的气势,博大,辽阔。

  谁走在这条大道上,谁都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每一个脚印,无不打着朝圣的烙印。

  我们与炎帝之间,本该横亘着一道时间的鸿沟,但这条大道无端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这种感觉,是相当奇特的。就像你找寻了无数遍的一件仅在梦中出现的珍宝,这会儿忽然出落于你的眼前了。

  圣火台上视野开阔,周遭景色皆入眼帘。

  眼下早已不是“草色入帘青”的春月,草木已深及肺腑,秋色初见端倪。鹿原镇的人烟,像是被谁放牧的羊群,静静地啃食着漫漶于山野间的薄薄水烟。鹿原陂上柏翠松绿,香火味缭绕其间而久久不散。

  闭上眼睛,你可以恣意想象那个神话与生活并行不悖的时代。或许还可以背诵曹孟德的诗: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泽披后世的祖宗,是一座有容乃大的沧海。

  我们现在谈起炎帝,与他同时代的黄帝、蚩尤,以及稍后的尧舜禹,更像是在谈论神话与传说。关于他们的生平纪录,确切可考的文献资料多是语焉不详。我们只能大致推测他们所生活的时代。

  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倍觉文字的可贵,历史的可敬。

  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否定那一段漫长的没有记录的历史。正是历史的空白性,神话和传说才得以诞生,也才具有存在的合法性。而神话和传说,有着瑰丽的浪漫色彩,把人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现代人为什么写不出创世神话和史诗了?就因为我们的想象力受到了摧残和戕害。

  具有恒久性的神话和传说,使得我们永远生活在祖宗的庇护下。遥望之处,总是沐浴着先人的光辉。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踏上了炎帝广场,神农大殿里的炎帝已隐约可见。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我们焚香,祈愿。如果你是一个无神论者,你可以不跪神灵,但没有理由不跪祖宗。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我们也并非要求一世功名,仅仅为了表达那一份对于祖宗的信仰。

  长期以来,关于炎帝的争论颇多,其中有两个比较关键的问题:炎帝与神农氏是否是同一个人;帝神农氏到底是一个人,还是对神农部落若干代首领的统称?学者们对此各执一词,尚无定论。

  弄清楚祖宗究竟何许人也固然重要,因这关乎到我们所拜者究竟为何人这等严肃的命题,不然,我们就是稀里糊涂地乱磕头了;但是,炎帝神农氏是口口相传下来的祖先,即使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有所发挥和丰满,大致是错不了的。就如我们每个家族在修族谱时,基本上都是本着非常严谨的态度。

  这让我想起,每年除夕夜,我们向家后生都会相约去拜祭祖祖。虽然我们这些后生从来没有见过祖祖,不知道他们的相貌几何,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对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崇拜。我们在坟前给他们打躬作揖,祈求他们保佑家人平安吉祥。

  在我们眼里,远逝的祖祖,已化作了一方神灵。

  祭拜祖祖,不仅仅是一个古老的仪式。

  出得神农大殿往右,在树林里就远远地望见了古木掩映的炎帝陵。正午时分的午门,秋阳高照,人影自见,别有一番肃穆。

  依稀记得去年岁末我冒雨在行礼亭向炎帝行礼的情形。雨不是很大,游客也不是很多,整个陵园显得特别清净。我拍下了几个人行礼时的背影。我注意到,每一个人在高举香烛向着正殿躬身作揖的瞬间,他们的表情无一不是庄重的,虔诚的,不容侵犯的。他们的眼神,有着雨滴一样的清澈。他们的心,大概也像那雨天一样干净吧。

  那是我第一次来炎帝陵谒祖,感觉特别神圣。

  这一次虽是故地重游,出入均轻车熟路,但神圣感不减去年。

  正殿的后方,便是墓碑亭,墓碑亭前,便是炎帝墓。墓碑亭虽小,却上及宇宙,下及大地。更适合一个人前来祭拜。独立斯亭,面对祖宗墓冢,自当是有万千感慨。墓冢上草色碧青,树木已蔚然成林。圆形的墓冢,像一个古老的预言。你可能不敢相信:这就是一个民族的源头?这就是一部史诗的开卷?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墓碑亭顶的苍穹,比你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的,都要蓝,都要高,都要远,都要美;亭后的松涛声,比你在任何一个地方听到的,都要悠扬,都要悦耳,都要美妙。

  于松涛声中,我想到了刘勰在《文心雕龙》里阐述“神思”的一段话: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墓碑亭,正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与物游之地。

  很多人在此行过礼后,便打道回府了,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因沿着墓冢旁边的石阶而上,还可以观赏到数百通石碑,欣赏到炎帝神农氏一生作为的壁画。制耒耜,种五谷;立市廛,首辟市场;治麻为布,民着衣裳;作五弦琴,以乐百姓;削木为弓,以威天下;制作陶器,改善生活……是对神农氏毕生事业的总结。

  每一件事情,都如同一次伟大的日出,使我们向文明迈进了一大步。

  我几乎不敢想象,在那个混沌初开的前语言时代,神农氏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启示,捕获了怎样的灵感,便削桐为琴,结丝为弦,烧泥为陶了。

  几年前,我在查阅资料时,偶然对神农琴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据说,这种琴“长三尺六寸六分,上有五弦:曰、宫、商、角、徵、羽”,它所发出的声音,能道天地之德,能表神农之和,能使人们娱乐。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琴声?想想看,对于一个不通音律的人而言,摁下一个琴键,或者拨动一根琴弦,都需要下定多大的决心,付出多大的勇气呀!更何况是在无任何经验可资借鉴的情况下,凭空做出一把琴,凭空拉出“能道天地之德,能表神农之和”的悠扬琴声呢!

  我想,跳跃在琴弦间的旋律,不一定是江河的旋律,也不一定是林间松涛的旋律,但一定是最真实的内心写照。

  一个从一开始就将农业生产和音乐生活融合在一起的民族,一定是一个懂得浪漫的民族,一定是一个富有情调的民族。

  神农氏的所作所为,在我的眼里,都具有创世的意义。

  我曾在那一长卷壁画前伫立良久,看着看着,那壁画上的人和物事,竟都活了起来,动了起来——似乎所有的山河都发源于此,所有的人烟都是从这里开始弥漫的,所有的日出也从这里升起的。

  我已分不清,自己是到底是身在画中,还是身在眼下那一场最终会成为历史的细雨中。

  从午门出来,一脚踏入历史的阴影里。

  百度百科介绍说,炎帝陵自宋太祖乾德五年建庙之后,迄今已有千余年历史,随着历代王朝的兴衰更替,炎帝庙也历尽沧桑,屡建屡毁,屡毁屡建。并在其沿革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至淳八年(公元1248年),湖南安抚使知潭州陈奏请朝廷为炎帝陵禁樵牧,设守陵户,并对炎帝祠庙进行了一次大的修葺。

  我注意到了这件事,并觉得它对于炎帝陵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我去过位于鄂尔多斯高原的成吉思汗陵。在那里,我被达尔扈特守陵人的举动深深感动。他们世世代代一直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成吉思汗守陵。这一守就是八百年,还将继续守下去;在河南伊川范仲淹墓园,我见过范仲淹第二十九代世孙范青城老先生,他们一家子挤在墓园一角的简陋房子里,就为范公守陵;我还听说过一些守陵人的故事,他们大多是忠肝义胆之士……

  在炎帝陵,我也听到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叫马敌凯,今年已是88岁的高龄了。

  老马在县城有一个小康之家,儿子儿媳都有一份体面工作。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龄,他却在十多年前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将窝挪到了炎帝陵附近一间破旧的不足十平米的老房子,孤灯一盏,孑然一身,过着苦行僧式的清苦生活。都到风烛残年的年纪了,为何执意如此呢?

  你肯定不敢相信,老马辞别家人,独居荒野小屋,就为了在炎帝陵义务“植绿”,当个不拿半分钱工资的义工。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这一干啊,就是17年,而且,他还将继续干下去。

  在这17年里,老马没有给自己放过一天假,每一个日子都是他的工作日,风雨无阻,霜雪无挡。17年,恰好是一代人成长起来的时间,老马栽下的树,如今也已成材成林了。据说,我们在圣火台看见那一片柏树,原来是由绿化部门种植的,然而成活率非常低,结果都是老马找来树苗,重新种一遍。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那些树苗都精精神神地活下来了。

  在这17年里,老马在炎帝陵已亲手栽种了8万多株花木, 2万余平方米草皮,复种了“五谷”,建成了藤果园、芭蕉林,复兴了神农百草园……他的身上,因为工作而留下了19道伤疤。每道伤疤,都记录着一个故事。

  宣传部的同志介绍说,炎帝陵的绿化养护工作,都是季节性聘请临时工来做,马敌凯这个惟一不拿工资的“正式工”,自然而然地成了这里养绿护绿的带头人。大家都称他是“炎帝陵最忠实的守陵人”。

  我见过老马的照片,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儿,但他的确是匹好马。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听罢故事,放眼望去,秋日下的鹿原陂,层林尽染,气象万千。一群美丽的白鹿,在想象里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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