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司令的棺材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无论战争如何残酷,第一战区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设在洛阳的战区司令部,还是比较奢华的。
别廷芳踏进司令部会议室,才知道自己在西峡口的司令部,简直就是一个牛圈。别廷芳的司令部也有一个会议室,两间房子,显得狭窄拥挤。窗户没有安装玻璃,糊着一层西峡口纸厂制造的白棉纸。几张桌子虽然镶上了质地柔软的独山玉,也仍然掩盖不住西峡口木匠粗糙的手艺。还有那几把太师椅,背靠上虽然雕刻了梅兰竹菊四君子,依然透出了寒酸和土气。地上铺着一层青色的砖头,缝隙里糊着石灰。别廷芳踩在砖块上,经常用脚墩墩,试试砖头铺的扎实不扎实。
此刻,别廷芳穿着布鞋的双脚踩到洛阳战区司令部会议室的地毯上,顿时被一种柔软惊呆了。这哪里是踩在地上,分明是踩在棉花堆上。他在心里骂:“我日你们奶奶,整天站在这么虚的地上,日本鬼子打来了,不说你们打仗了,就是逃命也走不快啊!”但是别廷芳不会这样说,他在地毯上墩墩,说:“咋球整哩,这地下跟虚泥巴一样?”
一个少将笑得眼睛都眯上了,他告诉别廷芳:“别司令,这是纯毛地毯。”
别廷芳也跟着大笑起来:“地毯,地毯,是铺地下的,要把地球都铺一层,需要多大一张地毯啊,需要多少羊毛啊?”
这次轮到少将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区区别廷芳竟然这样日天日地地回答。他问:“别司令,见过地毯没有?”
别廷芳说:“没有吃过猪肉,见过猪走路。没有铺过地毯,见过别人铺的地毯。”
“在西峡口见过?”
“在武汉。在委员长的武汉行营里。”
少将眯着的双眼瞪大了,走过来拍拍别廷芳的肩膀说:“就你这个熊样子,还踩过委员长的地毯?”
别廷芳眼睛本来不大,盯着少将看的瞬间,轮廓忽然变大了。他眨巴眨巴眼睛,也随手拍了拍少将的肩膀说:“委员长的地毯,虚得跟云彩一样。你踩过没有?”
少将眼皮耷拉下来说:“我踩个鸡巴毛,我又不是抗日英雄,委员长能召见我?我又不会舔李宗仁的屁股沟子,让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活动活动,让蒋委员长召见一回,也踩踩比云彩还虚的地毯。咱这黄埔军校算是白上了,还不如有的扎地橛子。”
别廷芳问:“谁舔李宗仁的屁股沟子,谁就是卖屁股的野鸡生的。”
少将和别廷芳嘴仗打得正厉害的关口,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走进来了。31集团军司令汤恩伯啪嚓一声给卫立煌行了一个军礼,第一战区参谋长郭寄峤跟着也啪嚓行了一个军礼。站在别廷芳面前的少将,和参谋长几乎同时啪嚓一声给卫立煌行了一个军礼。别廷芳是个地方的自卫军司令,就没有行军礼的路数,只是对着卫立煌呲着牙笑了一下,等于打了招呼。趁着卫立煌跟第一战区的将军们寒暄的时候,别廷芳问少将:“你那个军礼很特别,够得上舔屁股沟子的标准了。你是舔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我是舔蒋委员长,咱俩还不是站在一个台阶的人呢。”
卫立煌和所有参加会议的将军,都穿着军绿色的将军服,都带着雪白的手套。只有别廷芳一个人没有穿将军服,孤零零地坐在一群将军中间,像是一个西峡口有三五十亩地的富裕人家的男人。别廷芳问身边的少将:“你们都带着白手套干啥?”
少将不耐烦地说:“别司令,你说皇帝穿蟒袍玉带干啥?不就是证明他是个皇帝。带个白手套,就证明我们都是正规的将军。”
别廷芳说:“都是蒋委员长给的将军,还有正规的和不正规的?”
少将说:“有,比如地方的土匪,有万儿八千人马,委员长给他一个少将军衔,带着招安的性质。有的土匪头子集结一二十万人马,委员长就给他个中将,也是招安的性质。在委员长心里,这些人还是土匪。委员长就信任我们黄埔出来的将军,少将也比那些土匪的中将大。”
别廷芳胃部突然疼痛起来,牵动着全身冒出冷汗。他掏出一个深蓝色的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珠。他再也无心跟少将斗嘴了,捂着胃部数第一战区作战会议到底有多少双白手套。天啊,一共有四十二双白手套,也就是有四十二个将军。别廷芳的自卫军二十万人,只有他一个人被蒋介石授予中将军衔,其他都是没有军衔的人,都是没有一套像个样子军服的人。就连他的副司令,最体面的衣服就是一身绸子或是一身花丝格。
卫立煌摘下白手套,吭了一声,作战会议就开始了。别廷芳一个人自嘲地微笑了一下,原来卫立煌这样大的司令,还兼着河南省主席,开会也跟别廷芳一样,先吭一声,接着再开会。日他先人,官大官小,很多习惯都是雷同的。
卫立煌的声音属于小钢炮,每一句说完之后都带着结实的钢腔。他环顾了四十二个白手套和别廷芳之后说:“隶属于第五战区的武汉失守了,隶属于我们第一战区的信阳也失守了。信阳是京广线上的一个军事重地,谁占领了信阳,谁就拥有了京广线的控制权。现在信阳在日本人手里,京广线就在日本的手里。我们第一战区的重中之重就是收复信阳,切断日军的物资联系通道。只有这样,我们第一战区才能给委员长一个交代。诸位,谁敢当敢死队,首先进攻信阳?”
四十二双白手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双白手套站起来迎合司令长官卫立煌。四十二双白手套,如同四十二个哑巴,在地毯上集体失音。卫立煌的目光不再注视那些白手套,而是对准了别廷芳直视了几分钟说:“收复信阳需要集中优势兵力,一战即胜。别司令这些年搞地方自治,又被委员长授予中将军衔,又是河南第六区地方自卫军司令,有二十万人枪。特别是别司令的四个常备团,相当于四个常备旅,收复新野和唐河的时候,这四个常备团和日本较量过,有作战经验。因此我作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建议将别司令的四个常备团,编入正规军收复信阳。而别司令呢,还担任第六区自卫军司令,希望别司令以大局为重,予以考虑。”
别廷芳知道,那四个常备团是南阳自卫军队魂灵,失去了这四个团,所谓的二十万兵丁就掉了魂。别廷芳更加清楚,以收复信阳的名义来收编,其实是在消弱别廷芳,消灭别廷芳。他别廷芳早就是第一战区各位白手套的眼中钉和肉中刺,要拔掉他,收编就是最毒辣的手段。别廷芳和卫立煌对视了几分钟,慢慢站立起来说:“我们自卫军是个独蛋的野牛,跟谁也不沾边。但是别看我们是个独蛋,照样牛鞭发硬大旗不倒一泻千里,一鼓作气能日死日本这头母牛。第一战区的最高峰是哪儿?就是我们西峡口的犄角尖。那不是一个山尖,就是一根一球日天的牛鞭。我别廷芳就长有这样的鸡巴,一定要把占据信阳的日本鬼子日死不可。因此,我们南阳自卫团二十万人包打信阳,就是剩下一个兵娃子,也要咬掉日本人司令官的鸡巴头子,让他一命呜呼。唐生智四十万人丢了南京城夺不回来,我别廷芳不是唐生智,不是软鸡巴的家伙,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白手套,我能把信阳从日本手里拽回来,夺回来,捂扎回来。”endprint
四十二双白手套的眼光全部盯住了别廷芳。那些深不可测的目光,从别廷芳的头顶一直扫描到脚下。别廷芳的头颅和身体比较起来,显得有些硕大。西峡口剃头的薛氏那把明晃晃的刀子,把别廷芳的头颅刮得明晃晃的。在众多的大檐帽覆盖的头颅中间,别廷芳的头颅显得有些幽默和讽刺。别廷芳的眼睛不大,经常眯缝着,配上他硕大的头颅,严重地比例失调。卫立煌的头颅和别廷芳的头颅有些相似,眼睛也大同小异。卫立煌把手中的白手套甩了甩,对别廷芳说:“廷芳啊,咱们两个突然一看,跟弟兄两个一模一样,因此就不要瞎扯了,也不要说你一个人包打信阳了。还是说说你那四个常备团,想不想归编第一战区?”
别廷芳眼睛眯得更小了,从眼睫毛里望过去,卫立煌成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四十二双白手套也成为了模模糊糊的影子。人们说三种男人不得不提防,第一是个子低,第二是头发稀,第三是小眼眯。别廷芳属于第三种,就是比他大很多的人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他的陷阱里。别廷芳问卫立煌:“卫司令长官,归编了你能给我多大一个衔?”
“军长,正规军的军长。”卫立煌不假思索地说。
“军长就在你卫司令的口袋里装着,想给谁就给谁一个?”
卫立煌同样小眼一眯缝,说:“别人不给,你别廷芳的四个团归编了,一定给。”
别廷芳说:“你能随便给军长,就能随便杀军长。因此嘛,我的四个常备团,只要我别廷芳不死,就永远是地方武装。司令是地方的司令,自卫军是地方的自卫军,枪跟地方走,地方跟司令走。”
一个是第一战区的大司令,一个是南阳地方的小司令;一个是卫立煌,一个是别廷芳,就僵持在第一战区的会议室里。窗外大雪纷飞,透过雪花,有钱的人家,已经挂起了红色的灯笼,准备过年了。第一战区参谋长郭寄峤从卫立煌身边站了起来,厉言厉色骂起了别廷芳:“你这个扎地橛子,扛根木棍就装起司令来了。你这个司令和第一战区司令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屁。你那几杆自己制造的破枪破炮,还能打下信阳?你们南阳人说,一头牛只有八百斤,牛逼就有一千斤,为啥,就是你别廷芳吹起来的。”
别廷芳脸上青一块红一块,颧骨上的肉不停地颤抖。他按着桌子的一角站了起来,朝着郭寄峤骂了起来:“核桃里跳出个咬蛋虫,你算个啥球人。我别廷芳的中将军衔也是蒋委员长给授的,不是自己封的。你郭寄峤是个少将,不但不给我敬礼,还敢辱骂我。难道你的少将军衔是蒋委员长他爹给的,是蒋委员长他妈给的?你们这四十二个人里边,有八个中将,你郭寄峤难道都敢骂一遍?蒋委员长叫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地抗日,你郭寄峤还敢不叫我别廷芳抗日,还敢不叫我打下信阳?”
卫立煌一只手向郭寄峤摁了摁,示意郭寄峤坐下来;另一只手朝别廷芳摁了摁,也让别廷芳坐下来。卫立煌低声说:“作为国人,不论南阳洛阳,都是弟兄。作为军人,不论国军民团,都是军人;作为责任,不论第一战区还是南阳地方自卫军,都是抗日。谁打信阳还没确定,你们两个却打起来了,哪像个中将少将的样子。”
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下属的第三十一集团军司令汤恩伯向来与别廷芳有隙,卫立煌的话刚落音,汤恩伯一只手就把桌子上的一个茶杯拍落到地毯上说:“别廷芳,你以为去年打新野和唐河,是你的功劳?没有我们正规军,日本鬼子早把你活剥喂狗了。在南阳你可以当土匪一手遮天,在洛阳,在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面前,你还想当你的土匪头子?这是战区作战会议,司令长官的话就是军令,你无视卫司令,就是违抗军令。”
别廷芳一只手把自己的茶杯推到了地毯上,另一只手指着汤恩伯说:“河南老百姓都说,三十一、三十一,见了鬼子,一跑二百里。鬼子占领了桐柏,卫司令长官让你打,你打了没有?卫司令让你出战,你战了没有?你汤恩伯不但不战,还跑到了离桐柏二百里的舞阳。你的大炮管子再长,能敲到二百里之外的桐柏?新野唐河战役,我们自卫军出来了八千人,死了二百四十九人。没有我们自卫军,能顺利收复新野唐河?”
会议开不下去了。卫立煌能说服谁呢?别廷芳是头南阳犟驴,就是蒋介石也未必能收编南阳自卫军二十万人枪。汤恩伯也不是好惹的,他虽然隶属于第一战区,却是蒋中正的掌上红人。他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跑,卫立煌拿他没有办法。卫立煌在别廷芳和汤恩伯之间权衡了一会儿,索性说:“散会吧,也腊月二十七了,让别司令回南阳西峡口过年吧。过了年,咱们再说收复信阳。”
回到西峡口,已是腊月二十八晚上。天空的雪花巴掌那么大,一块一块掉下来。商号的门前堆起来的雪人雪狮子身上,落满了新鲜的雪花,臃肿肥胖的样子很是滑稽。红色的灯笼散漫出深红色的光芒,照耀着雪地和雪人们,让街道两旁浸入在浓烈的过年气息里。有钱的人家,孩子们已经开始放西峡口田关炮房手工制作的毛老鼠,拖着明亮的长尾巴尖叫着冲向夜空。没钱人家的孩子们,买来鞭炮拆开,一个一个地点燃,响声过后,雪地里剩下几朵红色的纸屑。别廷芳踏着雪花和纸屑走进西峡口的司令部,皂角树伸开的老枝桠上,也挂上了几个红灯笼,交错的光芒把别廷芳的影子分成几个等份,印在院子里。
司令回来了,厨子老姚问:“别司令,喝啥汤?”
西峡口人把吃晚饭叫喝汤。别廷芳说:“西峡口人,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就是有金山银山,出门回来都要吃酸菜面条。就像东北的张学良,山珍海味吃腻了,回到东北,最后还是要吃一盘醋溜土豆丝。”
老姚合面擀面,给别廷芳做了一大碗酸菜面条。浇上一层石头擂臼擂出来的红辣子水,淋了一小勺芝麻油,香味和酸味就飘散了。别廷芳正喝得满脑门子冒汗,几个副司令就闻香而到。别廷芳放下碗说:“咱们的司令算个鸡巴毛,人家一个参谋,一个师长一个旅长,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洛阳的御敌会议,日他奶奶开成了声讨别廷芳的会议。不光是气得我蛋疼,胃也疼起来了,杆子也疼起来了。你们几个听着,我要死了,就是被汤恩伯卫立煌郭寄峤还有那个没有名字的少将气死的。”
副司令们面面相觑,只有参谋长薛仲村说:“他们算那个林子里的鸟,划得着生气?”endprint
别廷芳说:“人家是蒋委员长喂肥的鸟,人家是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喂肥的鸟,人家拔根翅膀上的球毛,就敢跟咱们比腰粗。日他奶奶,都是蒋介石授予的中将少将,我的中将咋没有人家少将大?嫡系嫡系,那些带着白手套的家伙们,都是蒋介石的嫡系,咱们都是老蒋嫖窑子生下来的孬孙,人家想让咱们打老日了,就认咱们这些野儿子,人家不需要咱们打信阳的老日了,就想把咱们丢到茅池让大粪里淹死。臣子分远近,这样的皇帝就坐不了几天了。”
在副司令里,刘顾三是头一个。他跟别廷芳说:“管他们挠球哩,咱们在西峡口当司令就行了,咱们能管住南阳这二十万人枪就行了。”
别廷芳说:“西峡口在哪?在南阳。南阳在哪?在河南。河南在哪?在中国。咱们打老日,不是为西峡口打的,是为中国打的。打到最后,中国的军方和官方都不把咱们当亲儿子看待,还奚落咱们,还挖苦咱们,还羞辱咱们。我的嗓子就是骡马大道,也咽不下去这口气啊。我憋屈啊,我要死了,我活不了几天了。薛仲村,我春天让于二球放的柏树放了没有?”
薛仲村说:“放了,过了一个夏天,也干透了。”
别廷芳说:“做了没有?”
薛仲村问:“司令,啥子做了没有?”
别廷芳说:“棺材。”
薛钟村趴到别廷芳耳朵前说:“于二球已经做了。”
别廷芳压低声音说:“仲村,过了年,就漆吧,我觉着我自己的寿限不过一百天了。”
于二球原名叫于炳若,原来是大贵寺乡的乡长。别廷芳培训地方官员的时候,把熟悉农活作为一个项目。西峡口的别廷芳时代,乡长和联保主任一般都有几十亩地,也会种庄稼事农桑。西峡口城隍庙东边二百多亩地,是司令部的稻田。栽秧前犁过的稻田放满水之后,要用木撬撬一遍,把土地撬得平整如镜,泥巴糊细腻如汤,才能保证秧苗扎根快长得快。撬秧地是农活里边最重的技术活,一个木撬由十二根桑木条构成,两头牛拉着木撬在秧田里行走,那些木条来来回回就把泥巴块子撬为细泥巴。牛在前边走,木撬跟着牛走,撬地的人扶着撬把,跟着撬走,牛尾巴甩起来的泥浆,把撬地的人身上脸上糊了一层泥巴。片刻过去,撬地的人就成了一个泥人。芒种一过,别廷芳就把那些联保主任和乡长区长们纠合到一起,去稻田里学撬地。一大群地方官员,会撬地的人没有几个,就是会撬地,也都生疏。不得不雇来几个会撬地的人,给司令部撬地。1933年芒种,别廷芳站在秧地边问:“这么多乡长区长联保主任,没有一个能撬地?”
一个穿着山丝绸的高个子男人说:“我会撬地。”
这个人是于炳若,在开封读过高中,还读过几天河南大学。在别廷芳的地方官员里,他穿的最讲究,甚至还有一套西服和领带。别廷芳说过于炳若,穿戴不像是地方官员,倒像是一个省政府的官吏。于炳若脱下牛皮鞋和丝质袜子,挽起裤腿,跳下水田,扶起撬把,鞭杆往撬把上咵咵敲几声,嘴里喊着打打打,两头牛拉着木撬噗踏噗踏开始撬地了。于炳若一只手扶着木撬,一只手不停地把糊在木撬上的涩萝秧子、葛巴草、猫猫眼抓掉,扔在田埂上。于炳若撬过的秧地,没有一缕碎草和麦茬,平平整整从地这边铺到那边。副司令刘顾三说:“于炳若撬地,单丢把。”那个时候,自行车很少,骑自行车的人一只手扶把,就叫单丢把。别廷芳说:“顾三,你不丢把,会撬不会?”
刘顾三说:“咱长四只手也不会。”
别廷芳问站在地边的官员:“你们会不会?”
一群人都说:“司令,我们不会。”
于炳若把木撬停下来,站到别廷芳面前,别廷芳笑了。于炳若的白色山丝绸糊成了黄巴巴的泥巴色,脸膛也糊满了泥巴点子,简直就是一天星辰。别廷芳拍拍于炳若的肩膀头子说:“二球,二球,于炳若就是个二球。二球,二球,于炳若是个二球。”
一大群地方官员在西峡口捂整了三天,于炳若就撬了三天秧地,别廷芳就站在秧地边看了三天。最后那天傍晚,夕阳把泥巴人于炳若弄成了暗红的颜色,站在秧地边的别廷芳也被弄成了深红的颜色。别廷芳对于炳若说:“看着你一身绫罗绸缎,不像是会撬地的人,却会撬地。那些穿着一身土布的区长和乡长,好像是会撬地的人,却不会撬地。于炳若,你说为啥?”
抠掉鼻尖上的泥巴点子,于炳若对别廷芳说:“别司令,你喜欢穿土布衣服,西峡口这些区长乡长自然要跟着你穿土布衣服,你看见一群穿土布衣服的区长乡长和联保主任,几乎和你一模一样,你就认为他们一个个都是小别廷芳。我喜欢穿山丝绸和洋布衣服,在你眼里就是羊圈里跑出个犟驴,咋看咋不顺眼。”
别廷芳小眼眯缝了一阵子,说:“于二球,明天起你就不是大贵寺的乡长了,而是丁河区的区长了。我别廷芳也懂得了,一个地方的官员都是一顺腿,都是清一色,都是土布衫,都是土布鞋,都是舔屁股沟子的人,这个地方就快完蛋了。就像蒋介石的将军们,都是黄埔军校清一色,都舔校长的屁股沟子,蒋介石的江山也就没有多长时间了。老日打跑了,老蒋的江山也就快完了。”
1939年,别廷芳参与收复新野和唐河之后,被晋升为中将军衔,从第五战区领来中将军服。他穿上试了试就脱下了。他对参谋长薛仲村说:“仲村啊,咱这一辈子,弄个中将也算是到头了。西峡口的山川河流涵养的地脉,在我这儿也算是绾了一个疙瘩。前一百年没有别廷芳,后一百年能不能出一个别廷芳,还不一定呢。仲村啊,人到了坡顶上,就要下坡了,我到顶了,也就快要死了。你问问于二球,丁河有没有上千年的柏树,给我做个棺材吧。”
沉默了很长时间,薛仲村才说:“别司令,我不恭维你了,你说的或许很有道理。人一辈子命里该有一千块银元,早早挣够了,命就早早没有了。人生下来之后,折腾来折腾去,都以为是自己在改变自己,其实那些折腾过程,在母亲的肚子里,老天爷就给你画好了一个圈子,无论一个人如何折腾,都在这个圈子里活动,最后也死在这个圈子里。人的命天注定,司令知道自己的天命,才是一个地方的大人物啊。”
薛仲村就给于炳若打了电话,捂着话筒小声问:“于炳若,丁河有没有上千年的柏树?”endprint
于炳若回答:“有啊,扫癣庙外边就有七棵大柏树,恐怕还不止一千年呢。”
“放一棵,给别司令做一口棺材吧。要没有结疤的,要做成四五六的。”薛仲村叮嘱于炳若:“要悄悄地做,不要让人知道是给别司令做的。”
扫癣庙原来是一个庙宇,别廷芳搞地方自治,变成了学校。庙宇外边,七棵大柏树浓荫遮天,一年四季风老鸹在树上的巢穴里吱吱喳喳叫唤。扫癣庙有和尚的时候,七棵柏树是庙产,和尚还俗了,七棵柏树就属于无主的树。于炳若要放两棵做棺材,也不知道找谁打个招呼。他对扫癣庙小学的校长说:“放两棵柏树做馆材,我给扫癣庙小学修建一个大楼门。你看看这楼门,还是扫癣庙的老门楼,多不般配。”
扫癣庙的楼门修好了,于炳若就开始砍柏树,解板子。解好板子,又用柏树枝燃火炕板子。板子炕得干透了,才能做棺材。于炳若严格按照薛仲村说的四五六格式做棺材。四是指棺材的底板要四寸厚,一般的四寸板子做出的棺材底板,锛来刨去,就剩下了三寸多。于炳若选的底板四寸五厚,做出来的棺材底板也有四寸二三那样厚。五是指棺材的两块墙板和两块挡头要五寸厚,于炳若选的板子五寸五厚,做出来的棺材墙板也就有五寸二三那样厚。六是指棺材的顶板要六寸厚,于炳若选的顶板六寸五厚,做出的棺材顶板就有六寸二三那样厚。一般的柏木棺材,需要八个人抬,而于炳若给别廷芳做的棺材,起码要十二个人抬。于炳若别看上过开封高中,读过河南大学,却是别廷芳的追随者,他在给别廷芳做棺材的时候,自己也给自己做了一口和别廷芳一模一样的棺材,摆放在自己的厢屋里。
1940年正月初五,薛仲村坐着司令部的卡车去找于炳若拉棺材。薛仲村面对着两口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棺材,问于炳若:“哪一口是别司令的?”
于炳若指着棉布盖着的那一口说:“就是这口,没有一个结疤,没有一个木钉。”
薛仲村拍拍另一口棺材问:“这口是谁的?”
于炳若不好意思地说:“参谋长,是我给自己做的。”
薛仲村嘿嘿冷笑两声:“于炳若,你比我小几岁,棺材做这么早。”
于炳若说:“谁也不知道头天晚上脱掉的鞋子,第二天早上能不能穿上?谁也不知道头一天晚上发的面,第二天早上还能不能吃到发面蒸馍?”
柏木棺材拉倒司令部的后院里,漆匠就开始熬漆过漆了。批灰批了三遍,砂纸打了三遍,就刷上了一层土漆。趁着土漆未干黏度大,棺材内外贴上了一层白布,在白布的外边,再刷上一层土漆。西峡口人把这个过程,叫做里外镶膛。三天过后,又刷上一层土漆,贴上一层白布,在白布外边,再刷上一层土漆。这个过程重复五遍,需要十五天左右,棺材就彻底成为了一个人最后的房屋。第二十天,别廷芳捂着疼痛的肝部,一个人走进了司令部的后院,摸着黑明发亮的柏木棺材,自言自语:“还是于炳若靠得住啊。”
能叫棺材等人,不叫人等棺材。这是西峡口上千年的习俗。别廷芳看见了自己的棺材,内心安省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1940年农历二月初六深夜,别廷芳躺在床上,吐出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我看见我的棺材了,里外镶膛,黑明透亮,我去了阴间,也算是有一座好房子住了。人啊,一辈子啊,是没几天的事,还没有活够,就死了。活着的时候,却感到憋屈窝囊,想着死了就算了。阴阳两界间,一只脚踏在阴间的时候,阳间的那只脚把阴间的那只拽回来,人就活了;踏在阴间的那只脚,把阳间的那只脚拽回来,人就死了。我看见,我站在阴间的那只脚,把我在阳间的那只脚拽回来了,我就要死了。”说罢这段话,别廷芳就咯噔一声咽气了。
别廷芳睡在于炳若做的柏木棺材里,里面装了一百三十多斤水银。棺材顶部和棺材的墙壁结合的地方钉上了四根四寸长的钢钉。过了两个月,别廷芳被埋葬在老家一个活似乌龟盖子的一块土地上。通往别廷芳墓地有一条二百多米的道路,栽满了常青树。树林里,矗立着石马石狮子,还有一些拴马桩和石碑。1966年秋天,别廷芳的坟墓被掘开了,棺材里的别廷芳跟刚刚死的时候一样,脸膛上还有几团红晕。花丝格长褂上的图案依然清晰,里边的绸子衬衫也和新的差不多。只是随着跟空气见面,别廷芳脸上的颜色落了,慢慢变灰变黑。身上的衣裳也粉碎为银元那么大的块子,在风中飞扬。别廷芳的尸体被拉了出来,暴尸在山岗上。棺材被砸烂了,随便扔在坟墓旁边。别廷芳棺材里除了一百多斤水银,并没有陪葬的金银细软,掘开坟墓的人在坟地上开了一个批判会,便把水银卖了。夜色来临之后,几个人把别廷芳的尸体随意埋葬了。
跟别廷芳有着同样棺材的于炳若,1948年春天死了,埋葬在丁河一个村子的山岗上。1948年秋天,西峡口就被陈赓的部队解放了。村庄的人们说:“于炳若不死,也是个被枪毙的家伙。”于炳若最后的归宿和别廷芳同出一辙,1975年冬天,村庄学大寨,把埋葬于炳若那座山岗的黄土拉到河滩上,垫出几十亩大寨田。于炳若的坟墓在几十把镢头的挖掘下,被艰难地撬开了。于炳若的棺材里也装了水银,尸体也没有腐烂,身上的绸子衣服也在风中飘散。于炳若的尸体在山岗挖了一个坑埋掉了,如同埋葬一个死狗。于炳若的棺材也是四五六柏木板子,村庄的木匠把棺材板子解成薄薄的木板,箍了五十个粪桶,村庄每家分一个粪桶。
别廷芳司令部的厨子老姚听说了别廷芳和于炳若棺材和尸体相同的结局,轻描淡写地说:“啥鸡巴司令,啥鸡巴区长,最后都是一鸡巴样。”
别司令的枪
张堂有条河,没名没姓地流淌着。
河边的人家都有姓名,有的姓张,有的姓杜,有的姓别,构成了一个村庄。
河边的枫杨树也没有姓名。树叶一半落如水中,流走了;一半落在村子里的房坡上,被风吹走了。
没有姓名的东西都是每一个人的。张堂的人都在这条河流里担水浇地,都在这条河流里洗脚洗衣。枫杨树的叶子落进张家的院子,就姓张;落进杜家的院子,就姓杜,落进别家的院子,就姓别。
因此,别廷芳是张堂村的一个人,张堂村的枫杨树就有别廷芳一份。
别廷芳六岁的某一个上午,枫杨树上巨大的风老鸹巢穴里,一群风老鸹唧天嘎地地叫着。别廷芳问父亲别永平:“爹,鬼柳树(西峡人把枫杨树叫做鬼柳树)上的风老鸹是谁的?”endprint
别永平说:“没名没姓,你可以说是你的,他可以说是他的。”
别廷芳说:“也可以说是我的?”
别永平说:“是的。”
别廷芳说:“前天张毛子烧的风老鸹,肉香极了。”
别永平说:“想吃风老鸹的肉,就要有打下风老鸹的本事。”
别廷芳问:“咋打?”
“弹弓打。”别永平说着,拿出一把镰刀,到河边砍下一个发叉的枫杨树枝条,找到一根皮子和一块棉布,给别廷芳做了一个弹弓。别永平捡一个石头子,夹在棉布里,拉开皮子,朝着枫杨树的风老鸹巢穴一松手,石头子飞到枫杨树叶子里边,把一群风老鸹惊飞了。
一把简单的弹弓,就是别廷芳的玩具和武器。他捡了一堆石头子,放在身边,坐在河流的一边,打河流那边的枫杨树。没有打中的石子,风一样飞到了稻田里;打中枫杨树的石子,嘣的一声弹起来,落进河流里,溅出几个水花。别廷芳挑出十个石头子击打河对面的枫杨树,有九个都飞到了稻田里。慢慢地八个飞进了稻田里,两个击中了枫杨树。一个月过去,十个石头子五个飞到稻田里,五个击中了枫杨树。最后,九个击中了枫杨树,一个落进稻田里。别廷芳对父亲别永平说:“爹,我要让你吃风老鸹肉了。”
枫杨树下,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别廷芳从口袋里掏出石子夹在棉布里,对着在巢穴边唧嘎叫唤的风老鸹,嘣的射出了一个石头子,风老鸹惨叫着落在地上。其它的风老鸹离开巢穴飞走了,在另外的枫杨树树枝上拍着翅膀尖叫。别廷芳的弹弓对准树梢上的一只,射出了石子,这只风老鸹也落在地上。别永平在河边挖出几把淤泥,糊在风老鸹身上,拾来一堆干枫杨树枝条,用火镰打火点燃起来。大火烧干了泥巴,烧熟了风老鸹。别永平掰开泥巴,风老鸹的羽毛被泥巴悉数粘掉了,露出了细腻的肉丝,飘散着扑鼻子的醇香。别永平把一块肉塞进别廷芳的嘴里说:“肉在鸟窝里,肉在天空里,肉在山寨里,想吃都要自己捂扎,没有一个人把肉送到你嘴里。”
别廷芳十八岁的那天,弄来了一把小马枪。他对着河对岸的枫杨树打了一枪,子弹揭掉了一块子枫杨树皮。他对着一根树枝打了一枪,截断了一根鸡蛋粗的树枝。冬天打黄羊,别廷芳卧在草丛里,不打吃草的黄羊,专门打飞奔的黄羊。别廷芳只要扣动扳机,枪响羊倒。别廷芳在傍晚披着一身雪花,背着一只黄羊走进村庄,第一个遇到别廷芳的人,都会得到一半黄羊。假若不要,别廷芳会把半只黄羊送到那个人的家里,说:“打猎的人得到的猎物,人人都有份的。山不是我的,在山上奔跑的黄羊也不是我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
“但是,那是你打死的黄羊,不是我打死的。”
“但是,你必须要走你那一份,我下次才能打来黄羊。”
“黄羊飞檐走崖,跟鸟一样,不好打啊。”
别廷芳得意地说:“好打,好打,黄羊飞奔的时候,准星超过黄羊半个身子,子弹到了黄羊也到了,碰到了一起,黄羊就死了。”
大雪封山之后,别廷芳坐在山岗上端着小马枪等待到橡树林里找橡子吃的野猪。一枪响过,野猪就倒下了,有的野猪一头三百多斤,别廷芳就把野猪滚下山,放在路边等待路人。四个人抬着野猪,四个人都有份,别廷芳的一份一点也不比别人多。雪晴之后,别廷芳在山谷里端着小马枪打抓住兔子飞翔天空的座山雕,枪响之后,不但有座山雕吃也有兔子吃。别廷芳有了那把小马枪,就把自己培训成了张堂最著名的猎人。
猎人的角色很容易转换为地方的寨主,枪法就是最大的理由和条件。别廷芳成为好猎人的同时,也成了张堂老虎寨的寨主。清末民初,西峡口巡检司管辖的范围内,刀客盛行。一个村庄在一夜之间就有可能被刀客洗劫一空,有钱人家的房子顷刻之间也有可能化为灰烬。张堂的人就跟着别廷芳上了老虎寨,高高的寨墙,围出一个城堡一样的建筑,成为张堂人生命的屏障。全村的人白天到村子里干活,晚上就进入老虎寨躲避刀客。半尺厚的橡木板宅门在傍晚关上,寨内就自成体系,刀客很难攻进寨内。但是别廷芳很郁闷,他仅有一把小马枪,对付老豹子对付公狼可以,但是要对付大群的刀客,仅有一把小马枪是远远不够的。要守住老虎寨子不被刀客攻破,就要有长枪,就要有汉阳造,就要有钢枪,就要有快抢。
枪是很值钱的,别廷芳卖了三亩地才卖了两支钢枪。别廷芳很心疼那三亩地,一亩地养活一个人啊,三亩地就养活三个人啊,而两杆钢枪不但不能养活人,还要花银元买子弹。老虎寨上有座云盖寺,寺里的老和尚竟然是个读书人,他对别廷芳说:“枪不好吃不好喝,但是能保命。人命都没有了,还要那三亩地干什么?”
别廷芳说:“佛门如海,不如书门如海。你一个老和尚有如此心境,让别廷芳仰慕。”
老和尚说:“我的庙在你的老虎寨里,自然是老虎寨的一部分。民间说皈依佛门,不是皈依一个人,皈依一个老和尚,而是要皈依一座门,没有一个安全的山寨,就没有一座安全的寺庙,没一座安全寺庙,就没有一座可以皈依的佛门。云盖寺在老虎寨上百年了,庙产算是丰厚,我们拿出能买十五亩地的银元,到南阳意大利人的教堂买五杆钢枪。老虎寨平安了,云盖寺也就平安了。”
小和尚问老和尚说:“咱们日子过得跟要饭吃的一样,却要给别廷芳那个买五杆钢枪,你是个大和尚,又不想当个寨主什么的,舔他的肥屁股沟子干什么?”
老和尚说:“你看别廷芳那两只眼里,藏着的都是狡黠和计谋,还有你看不见的辣狠狠的手段,你不给他买五杆钢枪,恐怕有朝一日,咱们云盖寺所有的庙产都变成了别廷芳的钢枪。到那时,我们这些出家人,到哪儿找一个躲风避雨的屋檐?”
别廷芳有了七杆钢枪之后,加上土炮,老虎寨就威震四方,刀客也不敢轻易来攻打了,附近其他的山寨也来归附了。别廷芳对每天到晚搅缠在一起的刘顾三说:“枪是个好玩意,你没有的时候怕别人给你一枪,你有的时候别人怕你给他一枪。你没有的时候刀客来了房子给你烧烧,婆娘给你靠靠,你有了的时候刀客就不敢来抢粮食找银元捞水牛抓闺女了。咱们不烧刀客的房子,不靠刀客的老婆,咱们要他们的命,叫他们永远不敢作践人。”endprint
刘顾三说:“你咋光说球些实话,爆嗤一枪,刀客的头就开瓢了,他还能烧房子靠婆娘?”
别廷芳说:“刘顾三啊,咱就几杆钢枪,算个鸡巴毛,我想一家伙弄他个几十杆。”
刘顾三:“一杆钢枪就是三亩地,咱俩砸烂骨头镟成扣,能买几杆?”
别廷芳说:“有钱人的钱就是咱们的钱,他们的银元放在瓦罐里,埋在院子里,都长白毛了,咱就不能借来买几十杆钢枪?”
刘顾三说:“有钱人的钱串在尾巴骨节上,挂在蛋系上,咱能借的来?”
别廷芳说:“西峡口,谁最有钱,咱们就借的钱。他就是串在尾巴骨节上,也要给他拽下来;他就是挂在蛋系上,也要给他捂扎来。”
刘顾三说:“西峡口,就属屈原岗王子久最有钱,老河口汉阳襄樊都有生意,西峡口内乡淅川都有土地。”
别廷芳说:“他的桐油生意做的大,咱们张堂上下几十里的桐子都卖给他了,他拉到西峡口打成桐油,卖到武汉赚的钱,就有我们一份。他的生漆生意,也收了咱们附近几十里的土漆,拉到襄樊和上海卖了赚的钱,也有咱们一份,咱们不找他借找谁借?”
别廷芳就和刘顾三到了屈原岗找到了王子久,别廷芳说:“你的地连着内乡接着淅川,生意连着襄樊接着汉口,钱不算少吧?但是你的钱有一部分是属于刀客的,而不是你的。”
王子久说:“是的。”
别廷芳说:“只要刀客们几百人扛枪掂炮来到屈原岗,围住你的院子打上几枪放上几炮,你积攒的银元恐怕至少有一半是刀客的吧?”
王子久说:“是的。”
别廷芳说:“你们王家的房子对着屈原岗的笔架山,出的财主都是读书人,明白事理。”
王子久说:“是的。”
别廷芳说:“我这一辈子,拼命挣钱,也不会挣得比你多。因此,我别廷芳就专门剿灭刀客,让西峡口人活得安生些。剿灭刀客,就要枪;要枪,就需要钱。我别廷芳明人不做暗事,不说疙扭拐弯的话。今天和刘顾三来,是专门找你借钱买枪的。”
王子久说:“今天早上两个眼皮都在跳,一个在跳财,一个在跳崖。就准备了五百块大洋,八十两烟土,你看够不够?”
别廷芳说:“还是王财主看得远算得准,你给的这个数,跟我们想的不差分毫。不过,我别廷芳是借的,不是要的,也不是抢的。我来的时候,就把借条打好了,连利息也算在一起了。”别廷芳在花丝格袄子里摸出一张纸条,两只手递给王子久。王子久摆摆手说:“算了,我们谁给谁,还要你的借条。你别廷芳五尺高一条汉子,不说是藏在西峡口的一条龙,起码也是卧在老界岭上的一只虎,说出一个借字,本身就值五百大洋。”
别廷芳嘿嘿笑笑,把借条装进口袋里说:“王财主这样恭维我一个泥巴橛子,我就把借条装起来。到了我做大的那一天,加倍奉还。”
刘顾三说:“王财主,等别廷芳干大了长长了发粗了,说不定给你弄个师旅团长干干。”
王子久双眼乜斜了一下刘顾三说:“还是你自己干吧。”
三个人说话间,八个菜三壶酒端上来了。刘顾三喝完了自己面前的一壶,别廷芳的那壶还没有动。刘顾三说:“这可是好酒啊,你不喝我就喝了?”
别廷芳说:“喝吧喝吧,王财主的酒撑死你这个酒葫芦。”
王子久喝干了自己的那壶酒,敲敲桌子角,一个矮个子管家端出了一个大盘子,摆着五百块大洋;一个高个子管家也端出一个大盘子,放着八十两烟土。别廷芳和刘顾三把这些东西装进褡裢里,躬身行礼后,出门后很快消失在屈原岗后边。等别廷芳和刘顾三再次出现在山岗低洼处的时候,已经坐在等待着他俩好久的两架滑竿里。抬滑竿的八个人一色的黑衣裳,一色的高个子,几个背着钢枪,几个背着锛桩。他们的身影在屈原岗上晃荡着,显得散漫而悠长。
王子久的二弟王子佐对他说:“来问你借钱,你还装得跟孙子一样?”
王子久说:“你看见了吧,八个抬滑竿的背着钢枪和锛桩。你就是不借也得借,等到人家端着枪再借的时候,人情就没有了。我看了别廷芳的麻衣相,虽然满脸杀气却不是个绝情的人,咱今天借给他这五百块大洋,人家将来还的时候,恐怕五千还不止呢。”
王子佐说:“那张借条也不要?”
王子久说:“王子佐啊王子佐,你以为那张字条上有字吗?没有的。他别廷芳知道我不会要借条,才拿张准备好的白纸来当个招摇。假若我接了一张白条子,尴尬的难道只有别廷芳?人这一辈子啊,看透的事情不要说透,更不能作透。该当憨蛋的时候,就要当憨蛋。”
离开屈原岗,两个滑竿飞一样行走。暮色初上时分,就回到了老虎寨。别廷芳和刘顾三坐在寨墙门口,遥看自己的村庄张堂,模模糊糊一片苍茫。刘顾三说;“钱是有了,上哪儿买几十杆钢枪?”
别廷芳说:“皇帝没有了,接着皇帝的是大总统孙中山。他有人脉却没有枪,就把总统让给袁世凯。袁世凯有枪却没有命,因为河南人自古是不出皇帝的,出了一个就是短命的。袁世凯当了八十三天皇帝死了,黎元洪接着当大总统。民国的大总统换来换去,枪却在那些那些司令军长手里。他们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人死了枪还在,咱们还怕买不来抢?”
洛阳地方不算大,就住了两个司令。一个司令把另一个司令的军队打垮了,一个营长就拢起来几十条枪,过栾川到了西峡口以北的太平镇,把枪卖给了太平镇的马五婆,一转手就卖给了西峡口以东的别廷芳。有了这几十条枪,别廷芳就拉起了西峡口以东最大的民间队伍,从老虎寨开始,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吞并,钢枪就一杆一杆多起来。接着就剿灭刀客,他们的枪也变成了别廷芳的枪。大总统走马灯一样的变换,东南西北有枪的军队就走马灯一样的打仗,那些残兵败将的枪也归了别廷芳。
二十多年过去,别廷芳从张堂的老虎寨到了回车的清乡局,从回车清乡局到了西峡口有了自己的司令部,从司令部而统管内乡县,接着就接手邓县、镇平、淅川、内乡的所有民团。枪多了势力壮了,就成了南阳自卫军的司令。endprint
1939年,蒋介石在武汉临时的行营接见别廷芳,别廷芳噗通一声给蒋介石跪下了。同行的南阳专员朱玖莹把别廷芳拉起来说:“民国都过去二十八年了,都不许下跪了。”
别廷芳满脖子通红,对朱玖莹说:“咋不许下跪,人家是委员长,和皇帝是一个意思。咱西峡口出来的一个小民,见了皇帝是要下跪的。”
办黄埔军校的蒋介石,接受了夫人宋美龄的美国式新生活,在官场和军队里彻底废除了下跪这样表示尊敬和朝拜的方式。他面对跪在自己面前的南阳自卫军司令别廷芳,感到当皇帝其实比当委员长还要美好。他问别廷芳:“你那个南阳自卫军,有多少人枪啊?”
别廷芳慢吞吞地说:“有二十万人枪。”
蒋介石一愣,没想到一个区区南阳,竟然有这样一个庞大的军队。他的眼光从别廷芳的头顶看到脚后跟说:“听李宗仁说,你搞的地方自治,把南阳治理的不错,就授予你一个少将军衔吧。”
别廷芳对着蒋介石憨憨笑了一声。
蒋介石说;“任命你当个军长,把你那四个常备团归属于国军吧。”
别廷芳腿一软,又跪下了。说:“委员长,咱那是地方民团,咋能当正规军?咱是个扎地橛子,咋能当正规军的军长?我还是当个地方的司令吧。”
朱玖莹说:“委员长,别司令认为,司令比军长大。”
蒋介石干笑了两声说;“别廷芳,那就还当南阳的司令吧。老河口和南阳一线,要和日本打仗了,到时候,你归属第五战区,听命于李宗仁。”
别廷芳说:“委员长,我这二十万人,就是用嘴咬,三个人也能打死一个日本鬼子,算算恐怕能打死它们七八万人。”
蒋介石说:“别廷芳啊,打死七八千个日本鬼子也是不错的。“
离开武汉的时候,别廷芳的行囊里多了一套少将的服装。他问专员朱玖莹:“听说将军肩膀头上那颗豆子是金的?”
朱玖莹说:“那个豆豆,你把它看大了,就是一颗金的。你把它看小了,它就是一个铜的。”
别廷芳说:“是金的,还能买一条钢枪呢。”
朱玖莹说;“你有二十万人枪了,还在乎一条?”
别廷芳说:“枪这个玩意,多了比少了好。”
回到西峡口司令部,几个副司令说:“别司令,穿上将军服让我们看看。”
别廷芳说:“这将军服,厚墩墩的,结实,恐怕一辈子都穿不烂。”
别廷芳个子不高,穿上将军服人就臃肿了不少。他摸摸肩膀上那颗将军豆豆,说;“你们以为蒋委员长是把少将给我别廷芳的,不是的,是给咱们南阳自卫军二十万人枪的。没有这二十万人,就没有这套将军服;没有这二十万条枪,也没有这套将军服。在乱世,只有枪才是好玩意啊。”
曾经借给别廷芳五百块大洋和八十两烟土的王子久,此时已经是别廷芳南阳自卫军的军需主任,并兼任内乡县的财局局长,统管别廷芳军队和地方所有的钱财。他知道,那五百块大洋和八十两烟土,借的很值得。但是和一套将军服比起来,五百块大洋和八十两烟土,就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别司令的衙门
秦始皇之前,没郡没县。
有了秦始皇,就有了郡县。
有了郡县,就有了县令。
有了县令,就有了县衙。
隋朝设立的内乡县,县衙在西峡口。
过了七百年,就到了元朝,内乡县迁到了如今的内乡县城,西峡口就留下了一个空空的衙门。
衙门内留下了几十颗大柏树和几十间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在老县衙里设立了西峡口巡检司。巡检司的巡检是个从七品,相当于县丞。但是老衙门宽大,巡检在里边审案子,和知县是一模一样的。
西峡口的人,还把衙门叫衙门。不因为知县走了,就把县衙叫私塾,叫骡马场。就连县衙前边的那个路口,西峡口人还叫做衙门口。西峡口人憨厚淳朴,知县走马灯一样变换,还有人能记住几十年前的知县叫什么名字。后来西峡口衙门里的巡检,西峡口人还是把他当知县看待。人家住在老县衙里,分什么知县巡检,都是皇帝的命官,都是坐轿子的人,都不是黎民百姓。
孙中山推翻了帝制,不光推翻了宣统皇帝,也推翻了南阳知府,捎带着把西峡口的巡检也推翻了。到了民国,西峡口连个副县级的巡检司也不是了,就是一个西峡口镇,就是一个水旱码头,就是一个商埠。巡检随着朝代去,此地空余巡检司。
巡检司没有了巡检,也就没有了威严。民国初年,各路神仙都拉起一竿子人马,三二百人三二百条老锛桩,就成了司令副司令,经过西峡口,人马都要驻扎到老巡检司的院落里。大大小小的司令都会掐着腰,在巡检住过的屋子里,对副司令说:“巡检算个鸡巴毛,咱们几百条枪,七八门山炮,惹老子恼了,一炮把巡检司的大门楼给轰了。”
还有的军阀弄一个营长驻扎到西峡口,就代理巡检,在西峡口捂扎起来,有模有样做起了小国之君的大梦。民国初年,国家是墙头变幻大王旗,西峡口连大王旗也不用变换,不论是孙中山袁世凯当大总统,还是黎元洪曹锟当大总统,间或是段祺瑞冯国璋当临时大执政,露水一样过路西峡口的小军阀们,根本不知道总统已经换了,也一点不知道自己的几百杆抢究竟是属于谁的。只要西峡口的商号出银元,有酒喝有肉吃,谁还管他大总统是姓张还是姓王。
但是时间进入1922年冬天的某一天,拥有七八百条钢枪的别廷芳,踏着雪花带着队伍到了西峡口。像欢迎刘镇华的部队驻扎西峡口冯玉祥的部队驻扎西峡口一样,西峡口商会组织所有的商号欢迎别廷芳的队伍驻扎西峡口。西峡口商会经过了太多的露水军阀,一次性的掠夺把商会榨取得干巴巴的。商会渴望别廷芳比露水军阀们榨取的轻一些,毕竟他是西峡口阳城张堂人,从老虎寨走到西峡口,就是骂他几声他也听得见。
商会是一个地方最懂得规矩的组织,最知道钱和枪杆子紧密的联系,更知道一杆枪的力量超过一箱子银元的力量。别廷芳的队伍第二天要进入西峡口,头天晚上,各个商号都在自己临街的房子钱挂上了许多面小红旗,从北关一直飘红到南关。商会的会长和副会长都是西峡口生意做得比较大的人家,他们还在自己的商号门前摆了礼花。别廷芳经过的时候,就有伙计点燃礼花,把别廷芳的脸照耀得五颜六色。endprint
别廷芳到了西峡口南门外边,在兜子里就看见了商会会长和副会长满脸堆积着的灿烂笑容。兜子后边,别廷芳经营了十几年的队伍,齐刷刷的排成四队,每队二百人,一个个都扛着一根钢枪。别廷芳明白,商会会长们璀璨的笑容,看起来是给我别廷芳的,其实,是给后边这八百条黑乌鞘的。没有这八百条黑乌鞘,日他奶奶,商会的会长们能给你一个笑容?
别廷芳从兜子里跳下来,就有一高一低两个男人分别拉住了别廷芳的两只手。高个子说:“香斋先生,我是西峡口北关商会会长李保先,以后有需要的地方,打声招呼,就是鞍前马后也甘心情愿。”
别廷芳嘿嘿笑着说:“我别廷芳来西峡口,不是骑马的,是给你们商会牵马的。你们商会想往哪儿走,我别廷芳那个就把马牵到哪儿。”
低个子说;“香斋先生,我是南关商会的程相久。生意人都是一根草藤,你的队伍才是大树,只有缠在大树上,才能爬得高。你说是不是?”
每一个人都是喜欢恭维的,别廷芳也是如此。两个商会会长火辣辣的马屁话,让别廷芳兴奋起来。他的双手从会长的手里抽出来,一只手拍着北关商会会长的肩膀,一只手拍拍南关商会会长的肩膀,两只眯缝的眼睛流出了一丝笑意。忽然有人点燃了一个礼花,砰嗤一声,别廷芳的头顶上散开一大片红色的烟雾,吱扭一声,烟雾里钻出一个毛老鼠,叽咛着飞上了天空。别廷芳抬起头,看着一个礼花的烟雾慢慢飘散。北关的商会会长说:“香斋先生,这叫鹏程千里。你来到了西峡口,是鹏程百里,以后,是要鹏程千里的。”
别廷芳掸去肩膀上的红色碎屑,说:“两位会长,一个礼炮比一颗子弹值钱吧。”
“值钱多了。”
别廷芳说:“不要点了,换成子弹不也多打死几个刀客。“
北关商会会长李保先摆摆手,那些点礼花的人就停了下来。他对别廷芳说:“香斋先生,你的队伍七八百人马,能住得下的地方只有老衙门,在北关,我们北关商会已经打扫干净了,请你和队伍在那里驻扎,我们北关商会也好照应你和你的队伍。你说是不是?”
别廷芳说:“民国都十一年了,谁还能住老衙门?那是清朝巡检住的,是巡检手下的兵丁们住的。他们住在里边,西峡口的刀客不还是血洗了西峡口?我别廷芳不住老衙门,看看那群刀客还敢再来西峡口捞一个女人,烧一间房子,抢一块银元。”
李保先说:“清朝扑塌之后十一年,过路的军队每年几起,都住在老衙门里。”
别廷芳说:“我别廷芳来西峡口了,不住老衙门,以后过路的军队谁也不能住老衙门,谁也不准住在西峡口城门以内,糟践西峡口的商号和百姓。”
南关关商会会长程相久接着说:“香斋先生,南关也有一个大院子,虽然没有设立过衙门,但是也能驻扎你和你的队伍。”
别廷芳问:“啥球地方?”
“漆宝庙。”
别廷芳惊奇地问:“咋叫漆宝庙?”
程相久说:“咱们西峡口出土漆,一桶一桶装上船,拉到老河口,拉到汉口,拉到上海,换回来白花花的银子。土漆就是西峡口的一个宝贝,就有了漆宝庙,庙里敬的是漆宝爷。全中国就只有一所漆宝庙,就在咱们西峡口。土漆怕失火,漆宝庙就建在大渠旁边。”
别廷芳说:“我的队伍就住漆宝庙了,我也要当一回漆宝爷了。全中国只有一个漆宝爷,他现在姓别。”
队伍驻扎进漆宝庙以后,别廷芳修了一个练兵场,队伍又招了二百多人,又让商会出钱买了几百条枪。别廷芳有了一千多人的队伍,一千多条枪,就把自己的队伍编成十二个连。从别廷芳老家阳城老虎寨下来的人,只要参加过别廷芳的打猎队,枪法不错,别廷芳认为有点大本事的人,被别廷芳任命为连长;小本事的人,任命为排长。
队伍编好了,薛钟村问:“大哥,你说咱们这一千多人,是土匪还是军队?”
别廷芳说:“咱们剿匪打刀客,咱们能是土匪?”
薛钟村说:“但是没有人承认,总不能叫军队吧?”
别廷芳说:“就你们读书人胡球想法多,咱们不是土匪,也不是官家的军队,就叫队伍吧?一千多人,站成一队,从西峡口南关排到北关,不就是一个队伍?”
薛钟村一直在为自己是在跟土匪干还是在跟军队干纠缠不休的时候,内乡县张和宣当了内乡县民团总办。他也就是几百条枪,没有别廷芳的势力大。西二区的分团总聂国政,也是五六百条枪,也没有别廷芳的势力大。聂国政害怕自己在丹水,别廷芳在西峡口,相距五六十里地,别廷芳高兴了会领着一千多人枪,把自己灭了。更担心别廷芳不高兴了,也会领着一千多人枪把自己灭了。
在那样的年月,有枪就是草头王,一个队伍灭另一个队伍是常有的事情。聂国政为了自己不被别廷芳的队伍灭了,就策马跑到西峡口找到别廷芳说:“香斋啊,你是阳城人,我是丹水人,老家挨着老家,等于大路挨着小路,等于地疙篱挨着地疙篱,等于山墙挨着山墙,等于就是亲兄弟啊。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们亲兄弟不要互相杀害啊。”
别廷芳说:“我就是去把曹锟杀了,也不会杀你聂国政。阳城的河流到了湍河里,丹水的河也流到了湍河里,咱们是一条河里的鱼,谁也不能把谁活着咽下去。别说是兵荒马乱,就是太平盛世,我别廷芳爷不会杀害亲兄弟啊!”
聂国政说:“香斋,咱们拉个队伍不容易,早点有个名分比晚点有个名分要好一些。张和宣是个宽厚人,现在是内乡县民团总办,我这五六百条枪,就是内乡西二区的分团总,你大哥这一千多条枪,不也弄个团总当当。没有一个土匪老爷坟上会冒烟,但是当个团总什么的,老爷的坟上不但冒烟,还发光呢。”
别廷芳说:“我不是宋江也不是方腊,西峡口也不是水泊梁山。但是团总不是张和宣口袋里的花生,说给谁抓一把就给谁抓一把?”
聂国政说:“他张和宣虽然是民团总办,也球才五六百条枪,你大哥一千多条枪。他口袋里哪怕只有一把花生,也会抓给你别廷芳的。不然,我去说说试试。“
别廷芳说:”试试就试试吧,但是不强求。人家说给,咱接住。人家说不给,咱不强要。我别廷芳就是要饭吃,也不会到人家锅里舀一瓢。但是,说话人要有说话礼。我给你二百两烟土,算是给张和宣的见面礼。”endprint
聂国政说:“张和宣拿了大哥的烟土,这团总不就是买来的?”
别廷芳说:“啥球东西都是买的,曹锟的大总统都是买的,咱们就不能买个团总?”
聂国政说:“嘴上可以这样说,但总不能说咱的团总是买来的吧?”
别廷芳说:“国政啊,在荒乱的年月,只要有了钱,别说是个团总,就是师总军总,日他奶奶,说不定也能买来。有钱能买鬼推磨,就不信钱不能让张和宣推磨?那他不就是个树叶上的知了,靠吃风喝沫过日子。”
聂国政又骑着马到了内乡,找到了张和宣。把二百两烟土摆在张和宣面前,说:“别廷芳一千多条枪,兵丁如同西峡口的民风一样彪悍,想收拾你想收拾我,咱们不就是人家盘子里的一块豆腐。”
张和宣说:“咱也是个公鸡,也是要压蛋的,不是下蛋的。”
聂国政说:“张总办,关键是别廷芳不是一个公鸡,而是一个拉公鸡的狐子。两个公鸡再厉害,能叨死一个长毛狐子?“
张和宣问:“你说咋办?”
聂国政说:“好办。就是梁山好汉,最后还是要招安的。你给王瑞征说说,给别廷芳捂扎个分团总干干,也就是给他个官帽子戴戴,不就万事大吉了。他是个分团总,你是个内乡县的团总,他不还要听你的?”
张和宣说:“人家王瑞征好坏是个县长,能给咱们批发团总?”
聂国政噗嗤笑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县长算个鸡巴毛。我和你加在一起一千多条枪,他王瑞征不还得听咱们的钢枪说话。一千个王瑞征的声音,一千个县长的声音,也没有一杆枪的声音大。”
张和宣说:“也是。只要我这几百条人枪住在内乡县城,他王瑞征还是要听话的。不过这二百两烟土,从哪里来的,你还要还到哪里。我张和宣也不是靠买卖团总吃饭的。”
聂国政说:“送出去的礼,就是掉在地上唾沫,谁能把它舔回去。”
张和宣说:“给王瑞征打招呼挠球哩,咱们先到西峡口,以内乡县民团的名义任命别廷芳为西峡口分团总,回来再给王瑞征捎句话不就行了。”
聂国政说:“一百个兄弟没哥大,还是你张总办比我日毛。”
别廷芳靠一千多条枪和二百两烟土,就正式成了一个地方官员。在漆宝庙的院子里,摆了一溜行子桌椅板凳,让连长排长和所有的队伍都猛猛地喝了一顿。别廷芳说:“喝吧,弟兄们。咱们今天就是正规的民团了,日他奶奶,咱们和张和宣的队伍一模一样了。西峡口过去是个巡检司,你们大哥最低也算是个巡检了。巡检相当什么,在清朝相当于县丞,在民国相当于副县长。但是别看你们大哥相当于副县长,我还不在乎王瑞征那个县长呢。他有几条枪,一条也没有。他靠几条枪,不也就是张和宣那五六百条枪。咱们几条枪,一千二百多条枪。在荒乱的年月,啥子说话算话,枪说话算话,其他都是裤裆里放屁,鸡巴毛崩得乱动弹,一点用处也没有。”
当上了分团总,别廷芳就把漆宝庙改成了军营和练兵场。他把北关商会和南关商会的会长找来,说:“咱们的队伍成了正规的民团了,就要有自己的司令部。”
两个会长说:“应该的,应该的。没有个衙门,就没有个威严。”
别廷芳说:“不,我不要衙门,那是民国以前的东西。孙中山先生见锅打锅、见缸打缸之后,谁还会要衙门。”
南关商会会长程相久说:“香斋先生,孙中山先生没打锅也没打缸,那叫《建国大纲》。”
别廷芳说:“程会长,都是一样的。”
北关商会会长李保先说:“管他是缸还是锅,那是孙中山的事,咱们还是说挪司令部的事吧,”
别廷芳说:“李会长,你说司令部挪到哪儿?”
李保先说:“别司令,挪到马王庙最好。”
别廷芳问:“西峡口不大,神仙怪多。还有马王爷?”
李保先说:“别司令,咱们西峡口有水运码头,接楚达吴,也就是船能到汉口和江南。也有旱路,直达山西北平。旱路靠马驮,每天西峡口来往马匹有三百多,生意人就修了马王庙,敬的神仙是马王爷。”
别廷芳说:“咱当了几个月的漆宝爷,就再当回马王爷。”
李保先说:“别司令,在西峡口,你想当什么爷都行。但是马王爷最好,马王庙离水最近,因为马要喝水。在马王庙院墙外边,就有一条两丈宽的大水渠,一年到头清水长流。最好的房子就该在水渠边上,后窗户推开,能看见水里的白漂子和红花翅在游来游去。”
别廷芳就把司令部选在马王庙,自己的房子就选在靠水渠的那三间。他睡觉的时候,打开窗户,能听见水噗碴噗碴流淌。
刘顾三和别廷芳挨着房子,夜里也能听见水的声音。有一天刘顾三问薛钟村:“司令部为啥选在马王庙,天天夜里听见水噗碴噗碴响?”
薛钟村说:“能听见水响还不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刘顾三说:“我又不是驮货的马,撅起屁股就喝水。”
薛钟村说:“大哥想啊。他姓别,和鳖一个音,就是要依水而居。”
刘顾三是个粗人,把薛钟村的话说给了别廷芳。别廷芳哭愁着脸说:“薛钟村这个货,就是一个杨修,耍个小聪明。”
刘顾三说:“大哥,你就是曹操,但是你可不能杀薛钟村啊。”
别廷芳说:“顾三,你胡鸡巴说,你胡鸡巴说。他是杨修,我不是曹操,我不是白脸奸臣。”
别廷芳后来虽然当了他自己驻扎西峡口时从来没有想过的宛西十三县的保安司令,司令部一直就设在西峡口马王庙。他很少离开西峡口,很少离开马王庙。他每天夜里听见渠水噗碴噗碴响,就睡得安稳。别廷芳每年腊月二十二要到内乡天宁寺师范慰问老师,夜里也要回到西峡口马王庙睡觉,别廷芳就是到了南阳见专员朱久莹,晚上也要回到西峡口躺到床上,听西峡口熟悉的渠水的声音。
1936年腊月二十二,别廷芳到开封去没有回来,误了一年一度的慰问天宁寺师范老师的日期。刘顾三对薛钟村说:“咱们去天宁寺师范替别司令慰问老师吧?”
薛钟村说:“合适吗?”endprint
刘顾三说:“咋不合适。”
刘顾三就叫财务处按照往年的惯例,给天宁寺师范的老师置办了年货。黄炎培、罗卓英这样的全国出名的人,还给了比薪水高的银元。
别廷芳腊月二十三早上回到了马王庙司令部的院子里,跳下汽车,就大声喊:“刘顾三,薛钟村,赶快起来,我们一起到天宁寺师范慰问老师。”
刘顾三对别廷芳说:“你腊月二十二没回来,我和钟村按照往年的惯例置办了年货,慰问过了。”
别廷芳说:“谁叫去的?”
刘顾三说:“是我。”
别廷芳说:“我就知道是你,薛钟村他不会也不敢。你以为你去了天宁寺师范,就是别廷芳去了,就是十三个县的司令部去了。不是的,只要我别廷芳没去,你们去了等于零。人家老师们拿了年货,还会骂别廷芳看不起人家,派个副司令来应付支差。刘顾三,很多事是不能代表的。只有憨蛋二球,才会代表别人。你也不会问问,别廷芳会让你代表吗?”
刘顾三说:“别司令,已经慰问过了,你看咋办?总不会因为这个事,就给我一枪吧?”
别廷芳问:“薛钟村呢?”
薛钟村推开门走到别廷芳面前。
别廷芳说:“我不在家,你陪着刘顾三去天宁寺师范慰问老师,今天我回来了,你再陪我去天宁寺师范慰问老师。”
薛钟村说:“咋能重复慰问呢?”
别廷芳说:“你现在就去天宁寺师范,把昨天送出去的年货收回来,我再把年货送出去。”
薛钟村看看别廷芳,又看看刘顾三,很不情愿地说:“咋擦屁股的事,都让我弄。”
别廷芳说:“你是个参谋长,你不擦屁股,谁擦屁股。让司令擦屁股,让副司令擦屁股?”
薛钟村先到天宁寺师范,找到校长哭诉一番,校长就召集老师们把年货退了回来。但是黄炎培和罗卓英的年货,校长也不好意思开口。别廷芳后期赶来,把年货重新送了一遍。
别廷芳问:“黄炎培和罗卓英的那一份呢?”
薛钟村说:“这两个人实在不好意思收回来。”
别廷芳说:“还是你薛钟村长脑子,把这两个人的年货也收回来,我别廷芳的人就丢大了。”
别廷芳和薛钟村一起给黄炎培和罗卓英又送了一份年货和银元,摸黑回到了西峡口。
薛钟村很憋屈,很窝囊,就撇过别廷芳喊刘顾三到西峡口海铁夫牛肉馆,要了四个菜,四斤缸撇黄酒,两个人喝将起来。
刘顾三说:“别廷芳说司令部不是衙门,他办的事不跟衙门一样。”
薛钟村说:“刘司令,司令部管着十三个县的民团,实际权力比南阳专员朱久莹还大,咋能不是衙门?不但是西峡口巡检司衙门,还是内乡县衙门,还是南阳府衙门。”
刘顾三说:“你把别廷芳说得太玄乎了。”
薛钟村说:“一点也不玄乎。整个司令部就是一个大衙门,衙门里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大哥别廷芳。”
刘顾三说:“我从小跟他精屁股娃长大,我不是个人。”
薛钟村说:“刘司令,你要记住,你是个副司令,你在西峡口的马王庙里,你就不是个人。衙门的衙字,咋写?不就是一个行字,被一个吾字分开。这个吾,在西峡口马王庙里,就是别司令,不是别人。你一个副司令不要想着那个吾是我,其实不是你,只能是别廷芳。你把那个吾当成我,你就大错特错了。看看,你慰问一回天宁寺师范的老师,把衙字里的吾当成了我,搞得多难看。你以为让我收回年货,是打我的脸,不是的,打的是你刘顾三的脸。原因何在?就是你把那个专属于别司令的吾,拿来用了一回。”
刘顾三说:“钟村啊,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正因你每一次都有道理,你就一辈子当不了司令,也当不了副司令。因为你会擦屁股,让你当了司令副司令,谁给司令部里的棘手的事擦屁股啊。”
薛钟村说:“还有衙门的衙字,一个行一个吾,也就是说,在衙门里我说你行你就行,我说你不行你就不行。也就是说,那个吾是别司令,他说你行你就行,他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还是造字的仓颉聪明啊,人家造了几千年的字,咱们现在还悟不透这个道理,别司令不给我们难看给谁难看?”
刘顾三和薛钟村喝醉了,离开海铁夫牛肉馆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三的深夜。漫天飘起了拳头大雪花,他们两个瞬间就成了活动的雪人。刘顾三问:“薛钟村,你还能摸着司令部不能?”
薛钟村说:“不是司令部,是衙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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