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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金黄(外两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躬耕 热度: 17758


  一

  金灿灿的光芒不止太阳独有,陶渊明的菊,梵高的向日葵……以及眼前这方无际无涯与初冬的阳光交相辉映的银杏叶片。

  走进这一古银杏树群,尚未来得及打量,就被一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金黄密密包围。一棵棵银杏树披满身叶子,与飘落树下的黄叶深情对视,好像是要商定什么。岁月突然静了下来,日子在这一刻恍若停止,没有谕示,然而,我要向形成这至静至美的广大的银杏叶,这尊贵而雅致的辽阔金黄深表敬意!

  无论这之前我游历过多少地方,也不管这之后我还要走多远,但如若是今天我没有到这儿来,没有与这浩浩荡荡的金黄相识相会,那就只能说我仅仅只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一无所见。

  此刻,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心甘情愿地委身于这无垠的明洁鲜亮的黄,在天际,有一个声音低语:金色的童话没有时间,它本身就是时间。

  而我已走进。

  二

  一种幽远的、徜徉已久的东西被阵势强大的金黄给抓了出来,叫人不由沉陷于追忆,想哭,想笑,想喊,想唱,想……也不知为什么,终是静默无语,只悉心倾听金色言说,且相信,这金色的言说是在向自身向世界提问,并最终自己去解答——哪怕是在黑暗的汪洋里,也要永续游向光明!

  一切来自那枚被悄悄夹在书页中的银杏叶片。那时,它青绿得分明能让人感受到叶脉间流动的鲜活汁液!惊然中,年轻的自己从未考虑到它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会老旧破碎,而是不顾一切地去想望和放大那扇面般徐徐展开的希望,直到……直到天凉好个秋!

  这当然不是银杏叶子的错,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对错,一如农民辛劳一年,到头来虽颗粒无收,却仍然舍不得离开土地一样,许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包括生活给予的煎熬与折磨!但正像这由一片片叶子组成的一望无际的金黄一样,我的尖利的疼痛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当一次次的泪血撕裂着创世的伤口时,所有的事情都真的很无所谓了。

  生命的天空风歇雨止,四野清旷,金色的光芒普照得我身心俱暖,隐隐地,心有所悟:释迦说,我们在每一口呼吸里都经历着生死。平常心,便是人生最持久灿烂的花。

  一切都是短暂的,包括这片并不为许多人所知的惊心动魄的金黄,所谓的跨越千年的美丽,往往也是在瞬间洞穿。

  三

  银杏树和岁月一样古老。

  据说,天地之初,大地上只有银杏、木瓜、皂角等为数不多的几样树种。漫长的时光之后,才杂树生芬,万花吐芳。置身其中的这片银杏树林,大都拥有一千多年的树龄,它们依旧生机勃发,年年产果,沧桑的体态与年轻的心力构出了深刻的景致,厚重的金黄普照并直合阿多尼斯的句子:……你弯曲的脊梁,是劈开世界的另一道深渊!如此资深又如此寻常的银杏树,正是大气象生命所独有的特质,它们的简静绝非一时一瞬,而是永永远远。

  小心抚着一棵树身,如抚着强有力的最原初形式的诗!我已走进庞大的诗群,无论从任何一句任何一个角度去品读,都能触摸到灵魂的暖意,或尖锐坚硬,或温和柔软,它们的底色都是仁慈和悲悯……

  而诗并不都是甜美,相反越是来自生命本身的昏暗与疼痛、无奈与流亡、生存与死灭才是至美的诗魂!

  那棵最早与我相望的故乡村口的银杏树,每每在我心空暴满阴霾绝望得快要撑持不下去时,它都会适时浮现出来。感受着它绵长的呼吸,它的哗哗的叶响,它那被雷电劈空了整个树心之后却依然活出来的硕壮与繁盛……我没有看到它的艰难挣扎,可在我每一次痛苦的挣扎中它都会适时出现。也许从它洞穿我灵魂的那一刻起,就预示了我后来的人生之路,在我的不知觉中,它已完成了对我心灵的洗礼。

  一颗凄寂孤寞无处安放的心,在这里,被金色暖照,通体冒汗的我,环顾四周,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忽然在内心虔诚祈祷:能不能别再回到人世,就让我今生跟这些银杏树们呆在一起,领受它们的慈悲宽怀、温情卫护……

  四

  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寺庙总爱栽种银杏树?或者换句话说,银杏树怎么老和寺庙连在一起?

  这个问题并不复杂,甚至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我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解答不出。在一些夜晚,因苦苦思索而心乱如麻,夜色中,任纷繁的思绪一层层奔涌而来,逶迤而去,终也无法释惑。

  许久许久之后,应该说在我一次又一次地遭遇那些足以致命的事情之后,终于从虚头巴脑的幻想回到严酷的现实,真正领会了斯宾塞那“没有人能完全快乐,除非所有人完全快乐”的哲意,才如梦初醒般地明白,理解一个生命实在太难,要想认清自己都是一辈子的功课,何况别人别物?

  只有受过深度伤害,才能体味彻心彻骨的伤痛苦楚。而且,而且随着这种苦楚的加深,整个人竟被侵蚀得再也不能够静下心来思想,那投向生命投向远方的视线也便摇曳,细瘦,模糊,在时光中淡去。虽然,早已无所归依的自己一直都很清醒地知道,那原初的梦,确实就在这里,在最始的起点。

  还是回到寺庙与银杏树的至要关联上吧——任何一种树,也即没有哪一种树能够像银杏树这般简朴、洁净、沉毅、安详、内敛、静美……够了,还需要再数点吗?如此的品质与境界,正与普世的寺庙诸法相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要是寺庙不选择银杏树,要是银杏树拒绝寺庙,那才是可悲的有违物意的不正常。唯有银杏树才配挺立在寺庙旁,年年岁岁,那些远道而来的香客,只在山门外一望见这些银杏树,就立时心生诚意,纵然是傲慢无视的人,也会因深感自己无知庸浅而再也骄矜不起来的。

  银杏树以它无声的存在,校正着这个世界。

  五

  这透射着庄重与威仪的金黄,具有一种强大的洗濯人心的力量。

  没错,是洗去!人生的琐碎繁杂,现实的惨烈严酷,生命的茫然疲惫,心灵的重压沉郁……都被这水一般的明黄给统统洗去了。一回又一回,直到清清爽爽,舒服安适。真好,真真是好。这种洗又和水完全不一样,它如婴儿的手指,柔柔的,滑滑的,暖暖的,让人在疼爱有加的气息和氛围中,在恩怀的感动与情不自禁时,该去的就去了,根本不用担心会发生羁绊与纠缠……

  倾刻间,倍感身心轻逸,胸廓明净,尘世上所有的烦恼都一一退去,茫茫的金黄之海中,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更加开阔、更加宏远的视角,爱恨情仇、功名利禄、甚至生老病死全都不算什么,从欲望的沟壑里突围出来的生命,如果说还会流泪,那眼泪就只能是水——失去流动的死水。

  当然偶尔也可能会反复,这是人性的弱点及性格的原因,但却不会从根本上改变,不再玄想的我,已经懂得路需要一步一步地去走,日子需要一天一天地去过,走过了,过下来了,才算是完整的人生。

  生活有时候是需要去苦熬的,哪怕感到无法再熬下去了也还得熬,熬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没有谁能够真正收留或保护自己,不少时候连倾听诉说也没人肯愿意,常常是此痛尚未缓解,彼痛接踵而来,只能让其自疗。就像这一棵又一棵大大小小的银杏树,没有经年风霜雨雪中的艰难苦熬,绝不可能会有目下这阵势浩大的金黄。当然,还有一些树困顿苦熬之后,如人一样自疗失败得什么也没有,但依旧逃脱不了熬的命运,这是生命的一种注定,谁也改变不了!

  六

  一个念头产生后就强烈得再也无法抑制:这银杏叶的黄只有深秋和初冬时节才能看到并感受,要是一年四季想什么时候见就能见到该有多好!生命并非百毒不侵,人生很难圆满完美,生活更不可能顺风顺水……当一颗心无处安放,灵魂需要有一个洗濯、净化、寄托、诉求的地方的时候,这金黄的银杏林正是极好的来处。或站立,或行走,或静坐,或躺卧,在这金色的怀抱中,可以随情言说,也可以久久不语。是布施,是般若,是普济,是禅定,是等等等等。慢慢地,仇虐绝望被慈爱悲悯驱除,信心、希望水一般重新漫过周身——是气场感应,这无可替代的银杏树的金黄所特有的气场!

  静静地,是那种温馨凝滞的静,抑或是金色的胶着的静。正是这静,使我忽觉自己念头的可笑:没有惨烈的成长,没有风刀霜剑的严逼,没有死去活来的凌辱,能有如今这强烈袭人的成熟的金黄吗?成熟是要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代价的。

  三几片落叶在微风中缓慢斜舞,仿佛某种东西也在时光中艰难地延展。从出生到终老,生命的每一阶段都有不同的意蕴,谁能说这片银杏林春夏之季绿云般的葱茂不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种特有的美?

  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而且幸福的指数相当高——至少在这个被阳光和跟阳光同样色彩的银杏叶共同照亮并温暖着的此时此刻。

  我还需要什么吗?还让自己继续碎在旧事旧伤里不能自拔吗?不要!这金色的银杏树林已教会我“退一步”去想,想想,也就真的深感无所谓和不值得了。

  银杏树以它铺向天际的金黄,给我灵魂的温度和深度。

  七

  同行的一位女诗人笑吟吟地向我走来,她把自己刚刚写出的诗句背给我听:“……请相信,对你,我片片都是金色的忠诚……”不待我发表意见,她就哈哈大笑并以果决的口气大声道:假的,全都是假的!诗,身体,工作,事业,爱……

  我的疑惑大幅递增。以平日印象,她是一个积极入世的人,且在各方面都很用心,目下已谋到令同龄人无不艳羡的职位,那已经做过并拥有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还有那句给她相爱人的诗,我怔住了,真是搞不懂她。

  就说爱吧,爱是什么?是很可笑的事情!指着一棵并生在一起的银杏“夫妻树”,她很否定地撇了撇嘴。见我不语,便又接着道:那个为让妻子徐朝清安全出行而在悬崖峭壁上凿出六千多级“爱情天梯”的丈夫刘国江,曾经轰动全国的这爱的旷世绝唱,古今有几例?况且,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去想,那对夫妻是常年累月生活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深山老林,他们远离一切现代文明,即便是想要怎么样也没有条件啊,只好两人相爱相依。要是生活在繁华都市,还真说不定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很怀疑还能不能被评为“中国十大经典爱情”……

  别说了,好吗?我劝阻她。我不想使自己那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再被污染,也不想去认真思考什么,只愿就这样金黄着,简单着,无所用心地幸福着……可我还是由此而想到了与丈夫菲利普亲王牵手六十五年的英国女王伊利莎白,她的婚姻究竟如何?但有一点是很了不起的,她坚持下来了!

  坚持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情,它不仅需要具有超常的耐力,忍辱负重,更需要把自己放下,真正放下,放下得越彻底越好。

  这金黄所给予的启悟啊!

  八

  就要向这片迷人的金黄说声“再见”了,终究,我无法永恒地滞留在这里。

  依依不舍很贪婪地恋望着,欲要把这广袤的金黄尽可能多地收留心中。从一走进来我就没打算用无数金蝶来形容比喻这千万树黄海洋般的银杏叶,因为蝴蝶纵然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汇来,也无法黄得这么厚重、凝滞、明丽、光亮……这辽远阔大的金黄只能为群体的银杏叶子们所独有!

  静心,敛气,洗手。弯腰捡起一片灿黄的银杏树叶,它非常完好,竟没有一处破损或缺失,但它已绝不是许多年前的那枚叶子了!轻轻摩挲着它绵软的带有清晰纹络的肢体,如牵着一只温润有力的手,在这相互的紧握中,我们都表达着保持,保持自己!没有什么人和事是放不下的,也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一切的一切想开了都不过如此。

  没有一丝犹豫,我把手中的这片叶子又安好地放回原处,让它归属到原来的部落,过它应有的生活。假若我为了满足一己的私心,将它带回随便夹在书页里或放在一个什么地方,它一定会像失群的鸟儿那样忍受锥心泣血的孤独与寂寞,很快就会化为粉尘,更重要的是,我不想由此而发生“蝴蝶效应”,使这片美丽的金黄遭受改变,我希望我的到来仅仅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久有的心愿,心愿完成后这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再来是肯定的,而且还将会是很多次。或一个人悄悄奔来,或与一群人共同到此,这都不重要,我更看重的是,生命里能有这片银杏树,它无边的金黄使我在黑夜里也可感受到满世界都是温暖的阳光……如此,我就能够在诗人阿多尼斯创造的“意义的天际”继续远行!

时间的重量



  秋风吹彻的下午,我正在机关大门口等一位要约见的人,突然一辆外地车牌号的黑色轿车直直朝我面前驶来。真该死,待你从车上很优雅地下来,更近地站在我旁边,我仍然没认出是你,而且,此前一点预感也不曾有,时间真的是太无情太厉害了,无论多么重量的事物,岁月都会使其变薄变轻,终成粉尘和虚无。

  你找谁?我有些愠怒,省去了“请问”二字,哪有这样不礼貌的人呢,把车直开到人家跟前才停下来,再说了,门卫就在门口那儿坐着,有什么事不好问他呀?

  我找,找……你说出了我的名字。见我一脸茫然,你便很失望地摇头叹息道:真是的,真是的,你竟没有认出是我,哎呀,哎呀,糟糕透了,怎么能会是这样呢……

  哦,哦哦……我这才想起是你,并喊了声老师,目光迅速地走过整个的你,暗下恶骂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近视散光的眼睛,竟连你的身影也没能认出,真是不该!你借出差之机,这么大老远来见我,如此场景的相见,你心里一定很失望很不是滋味,这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

  那,上我办公室少坐一会儿?你都看见了,我这是正要去参加一个会议的。我没说实话,边虚让着你边强调自己很忙没功夫闲聊,内心里希望着你不再到办公室去,就此作别更干脆。而我此刻最真实的想法是:不想见到你,最好永远别见,现在见了面不仅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厌烦,那是想让你赶快离开的排拒心情。

  你一定看出来了,可是你仍然不管不顾执意要到我办公室去坐,这让我十分不情愿,你为什么就不能平和与宁静、坦然和安详一些呢?

  二

  相别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国家和我们个人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你我都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自己了。光阴的流程中,在这一阶段很重要的人和事儿,在下一阶段已无足轻重,而在下下一阶段很可能没有谁会再记起它们,一如时间的重量,永远处于不断的消减和添加中,这没有什么人可以改变。

  那时候,我们和春天一样年轻。在你任课的培训班里,我是年龄最小的学生,因为眼疾又总是坐在第一排。你在授课之余,喜欢跟我们几个不时在报刊上发表些诗歌和散文的同学谈艺论道,虽然你的外地口音常令我们难受,但你渊博的学识,潇洒的仪表,逼人的英气又每每让我们着迷!我们盼着上你的课,盼着你讲完课后坐在我们桌前海阔天空地交谈,甚至盼着你灿烂的笑容。要是哪一天见不到你,我们就会恹恹地提不起精神,觉得缺少了重要的生活内容。当然,也就只是仅此而已,至少,我是没有想过其他,那个年代的我们也断乎不可能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说到底,不过是敬慕、是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罢了。

  但那一段的日子是美好而充满色彩的。你教的那门课原本是我最不想学最为抵触的功课,然而因了你,因了你非同寻常的课堂艺术,很快成为我最喜欢和考得最好的课程之一。不只是我,班里不少人都这样,你让枯燥讨厌的这门课生生鲜活起来,最大化地激发了我们的兴趣和爱好。

  

  不时地,你也会小声问我:讲得到底怎么样啊?别光说好听的,也要指出不足嘛。

  非常好!真的。在我由衷的回答中,繁茂的得意使你微眯起眼睛,这时刻的你特别自信特别迷人。

  三

  你飞快检阅着楼道里悬挂的那些字画,却并未做任何评价。

  等我把门打开,请你在沙发上坐下,边为你泡茶边夸张地贬损自己室内如何简陋零乱时,你还在继续抱怨:竟然没有认出来是我,你使我感到很悲哀……

  有什么可悲哀的?生活就是这样,这才是现实生活!我大声而不耐烦地回你。奇怪,你分明就在眼前,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你是一个陌生人,与过去的那个你压根就没有什么关联。

  把门关上啊。你说。

  关门干什么呀,我们这样多大方多阳光。我明知道你让关上门只是为了不受楼道上人来人往声音的干扰,却故意坚持着不肯关。门大开着,噪杂声不时涌进来,你长长地叹口气,只好无奈地听凭着我。这天的阳光很好,从窗外走进来的暖阳把你的右脸庞照得很亮,我这才认真看你,岁月并未因你太优秀而格外惠顾,你已老去许多,虽然身材还保持得相当不错,但额头上纵横的皱纹终难掩时光的脚步,还有左边那颗牙,黑黄得也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在想,你那么高智商的人怎么会决意要这次彼此见面呢?为什么不把曾经的美好珍藏在生命里好好保存却急于将其打破?你该比谁都懂得,打破了也就从此什么都没有了,为何要这般匆促这般残酷?眼下我能解释的只能是,因为你老了对吗?要是换做二十五年前的那个你,我相信,一定不会这样做的,一定。

  忽然觉得无话可说,连往事也飘渺得无从捕捉,就这么尴尬地坐着,实在难受之极,我在心里一遍遍喊叫着:走吧,你走吧,快点离开这儿吧,今生今世我们就此握别,就此!

  四

  你向我要书并叮嘱一定得签上名字送你。以前你也曾多次托人给我说过要书之事,我都没有答应,这次也一样。我不会轻易给你的,尽管我十分想听你的读后批评,可我还是阻止了自己,我不能让这些破书再惹祸端,使我们清纯如水的关系无辜蒙尘。

  既然大家都老了,就要有旷达淡静的心态和风度,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哪怕是无意;也不想无端受任何人的伤害,哪怕仅仅是一种胡乱猜测也决不可以。

  你应该不会忘记,那是你调离这个小城的最后一个元旦节,我和另外两个喜欢写作的女生一起,在旧年的三十一号下午将我们凑钱特买的一本《北国风光》的挂历送你。讫时,你刚刚午睡起来,很高兴地为我们倒茶并翻看挂历,欢声笑语在房间汪洋恣肆地跳跃,直到暮色降临我们才不得不依依难舍地离开。可是老师,我们并未走远,却被你窗口飞出的吵闹声惊吓得又返了回来,很快我们就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一个个咂嘴吐舌惊慌无措。原来,我们刚刚离开,你那在省城工作的女朋友就来了,她看见了又说又笑从你屋里走出来的我们,我们却一点也没注意到她。我们在窗外很清楚地听见她对你的审问和责骂,当然同时也听到了你愤怒的低声的辩解。要不是担心给你添乱,我们真想破门而入跟她当面讲清楚。后来听见她把那本心爱的挂历一张张撕碎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踏着骂着,我们的心便也跟着无声地滴血。老师,你不知道,我们三个是怎样悲屈地哭泣着离开了你的窗下,我们相约永不把我们知道这件事告诉你,也永不见你不以任何方式和你联系。

  你和我们谁都没有错,现在想想你女朋友也没什么错!只是,只是既已决绝守护了这么久,为什么要轻易打破?我只把不同的几本书拿给你看,口气生硬地表示一本也不允许带走。

  你想做最后的努力:不再签名给我一本行吗?

  不行!我的断然拒绝一定让你很受伤。

  五

  由于太突然,我没为你准备任何礼物,只好顺手将桌上的一方雪花白章坯给你。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然后神情很认真地向我解释:我来得太匆急,又怕见不着你,就,就什么东西也没有带……

  我笑了,那重要吗?对于我们?

  你直了直腰,想要站起来,说:你还有事,我该走了。

  我的心忽然软了下来,我知道,你此一去我们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了。我内心开始凶恶地自责,痛骂自己不该这样对你,尤其不该这么冷淡这么漠然,你出差这里,在时间那么紧迫的情况下,还专程来看我,而我的表现也太不着调太让你伤心失望了。可是,不这样又如何?又能如何?相对于二十五年间我们各自所发生的事情,时间的重量早已轻薄如一片破纸和枯叶……

  中间的时候单位有人进来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平时我是很烦听此类汇报的,但此时,因和你没什么话说,我倒是希望她能多说一会儿,重复的啰嗦在这个特殊时刻已没有什么不好。

  真的,你很忙,我该走了。你边说边站起来望了望窗外,望了望墙上挂着的一幅《大漠明月》的画儿,却始终没有看我。

  急什么,我反正已请过假不再参加会议了,就再坐会儿嘛。事实上是我打电话不让那位约见的人来,我没法不继续向你说假话。声音发虚的我,自感假气得很,那么慧心睿智的你肯定听出我的虚情假意,连我自己都吃惊,那是我吗?是我说出来的话吗?

  我想给你讲点开心的事情,可苦苦寻思却一无所获。我深知在你面前,我说什么都显得言不由衷,你只那么一眼,就能把我的灵魂看穿!

  六

  送你走的时候我认真看了下你的专车,在心里已判断出了你如今的级别。果然如此,你的确认与我的判断完全一致。你用二十五年取得目下的这个位子该多么不易,之间所经历的苦辣酸甜你不说我完全能想象得到。你向我说出那个职位时并未显得多么在意,可我最清楚能有今天你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和汗血!

  还是不走吧,今晚我请你喝咖啡!我承认这依然是客气话,因为你已告诉我,你必须马上出发,另有重要事情需办。

  哈,明知道我必须得走,你才这样说是吧?这人情也做得太那个了点儿。你微笑着揭露我,心里一定很酸很苦对吗?

  年轻的司机不无讥讽地紧盯着我看,不知他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难道他已从我们刚见面的情形中察觉到了什么?

  我为你开车门,嘱你路上别太快,我们却没有握手,也没有说再见。

  你摇下车窗玻璃挥手向我告别,然后车子颇为不甘又无可奈何地慢慢驶去,直到离开我的视线。

  没有难过,真的,相反却有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松,时间啊,时间真的是太令人恐惧了,它把许多东西改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似先前。

  香海禅心语:觉人之诈,不愤于言;受人之侮,不动于色;察人之过,不扬于他;施人之惠,不记于心。而得人美好呢?那就,就相忘于江湖吧,忘,是为了更为彻底的铭记啊,不知你可否也这样想?

  但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了空,工作、身体、灵魂、心,很空很空……

  七

  

  当记忆被撕碎,往事如烟,曾经美好的人和事被时间一一删除再也无法替补时,我已只求一二,不求八九,尽力做好手边事,善待眼前每个人成了自己的生活目标。

  你走后,我就病了,恍恍惚惚中什么也不能想,但我还是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还不能彻底放下,我为对你的不善待而歉疚,我很令你失望,也失望我自己,看来今生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那就只好先欠着吧,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加倍偿还你。

  时间的重量令人敬畏,但在昨天、今天和明天中,却会不断地由重变轻再由轻变重……日子就是这样过下来的,过下来也就成了历史……

  没有谁可以例外。

那一点点的暖

简短的会议结束后,离晚餐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和我同来参加会议的女友让宾馆服务员开了个房间,就只我们两个好好说说话。

  如今,能够在一起毫无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越来越少了,惟其这样女友和我之间无话不谈的关系更显得弥足珍贵。我们都十分看重这个,相互视彼此为给心留个说话的地方。

  这个世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我都快被冻死了!你不知道,平日没事时大家都好,真正事到临头那会儿四野茫茫,没有一个肯挺身而出替你担当、帮你解决问题,你永远孤立无援只能自己独自扛着。我算看透了,你工作认真,办事执著,追求完美,清高愤俗,结果只会是自己害自己!想开了,就那么回事,一切都很无所谓的,完全没必要去劳神费心,无非过一天是两半天而已。没有过度,女友的话语裹着房间里的暖气使我听起来有种荡动的声响。

  我很理解女友,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她说的没错,对于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又经历过一件大事情的她来说,这种切身感受是真实而铭心刻骨的。而况,纵观起来,女友的生活道路虽说不上大起大落,可也相当曲折坎坷,她并非那类顺风顺水心想事成的人。她的寒彻,她的孤冷,她的冰冻,是必然的,这没什么可奇怪。但我却不想沦落到她的“寒冷”里,就笑道:没那么严重吧?现在呢?现在我们俩在一起你还冷得很吗?我放下手头的一大堆繁杂,专心安静在你我二人的世界里,难道这不是一点点的暖?当然,你对于我,也同样如此啊。

  女友笑了,我也笑了,万千话语便流水般走来又奔去……

  改套一个现成的不新鲜的句式:只有被寒冷冻死又活过来的人,才知道那寒冷是多么可怕!其实,我远比女友“寒冷”得厉害,那是一颗心的彻底冷透,心在冷透之后绝望厌世得根本无法疗救!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灵魂全部抽离后的肉身,远不如一块石头一截木头一株枯草,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吃想喝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在我为自己安排后事快要死定时,正是那看似细微得极不起眼的暖,丝丝缕缕汇集出的热流,把我一点点一点点地暖活过来。虽然那过程几经反复太漫长艰辛,但这种集腋成裘旷日持久的耐心和力量,终于驱除严寒,使我能够在意识的逐渐恢复中作浅度思考:如果我还活着,面对无穷无尽的苦难,滴水成冰的严寒,我会依在窗口,眺望落日。

  请不要笑话我的标尺太低,对一个生活曾经遭到残酷毁坏的女人而言,死而复生后还能够关心怀想落日,这真的是相当可以了,任何不理解与苛责都是脱离实际的不善和没有理由的。

  好像突然让风站了一下似的,对于暖的那种意识的苏醒,也完全是在突如其来的无备中。一切都如阳光照在树叶上那么自然,然而,每片接受阳光的树叶却有着不同的结局,这可否说成是树叶的受光程度以及对阳光的吸纳、理解不同使然?

  对暖的感知和理解亦是如此。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和任何一天没有什么区别,像很多个夜晚一样,夜半时分我仍影子般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正走着,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我警惕地回头看去,那声音说:我是这条路段的巡逻员,总见你一个人很晚了还在这儿走来走去,这么深的夜,你独自一人很不安全的,出了事可怎么办?

  我说我心烦,烦得巴望着要是真能出点事才好呢。

  你说这是啥话,再烦也不能不要命吧。他有些生气地抬高了声音。

  就是不要命了,命算什么,狗屎不如!我比他声音还大。

  他不再和我争吵,而是递过一张写有他电话号码的纸条,要我一旦遇上什么事就给他打电话,他负责这一片区的夜巡。

  我怔在那儿,想说点什么,嗓子卡得厉害,他已悄然走开了。正是这张小小的纸条,慢慢恢复了我的意识,仿佛一棵还阳草,使坚硬冰冻的我服用后开始变薄变软……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对我漠然视之或视为根本就不存在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却把我的安危当作他应负的一份责任和义务,这就大不一样了,我怎能会无动于衷?泪水打湿了干冷的冬夜,久已不会思想的我,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从这个时刻起,我再也无法忽视和背叛他给的这点黑夜中的暖。

  自从有意识地去重视和珍爱那一点点的暖以来,我发现这些被我一一收集起来的暖,具有远比寒冷强大而持久的力量,只要我们去悉心感知,就能真切体味到暖渗入在我们每个人生活中的时时处处,所谓极度的孤寒冰冻,那是因为对暖的太过忽略和无视。

  暖养万物,与生命同行。

  生病的时候,我收到那么多的花和贴心贴肺的温言慰语,医生、护士日日环绕着自己,朋友熟人记挂问候,亲人们更是轮流守护,要是没有这些来自方方面面很现实很具体的暖,我真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撑持到今天并写下这些文字。

  夏天里一场暴雨过后,街巷积满了水,我和一些人都蹚着没膝的积水去上班,一位陌生的女子忽然对着我大声喊:喂,穿红衬衫的妹子,你不要往边上走,防止踩上脱落的电线……

  明天上午要参加一场普法考试,晚饭后接到同事的提醒电话,不管自己记没记着这件事,都会为同事的“不忘”而感动,因为他没有任务要这么做,可是,他做了。

  在心被至痛至哀击碎的日子,作为准老乡的一年轻女性,不断发来体贴入微的短信:……别人在乎的是你飞得高不高,走得远不远,而我,只关心你的身体,我要你好好的,你必须好好地活着!

  老同学知道我爱吃浆面条,每做这饭,总记着提前告诉我,让我有备推掉一应饭局,到她那里饱享口福。

  雾霾严重的天气,空气质量污染得厉害,友人们的电话相继而来,要我一定做好自我防护:避免雾天晨练,尽量减少外出、不得不出门时最好戴上口罩,别把窗子关得太严,尽可能远离马路,补钙、补维D、多吃豆腐、雪梨等,反反复复叮嘱我一定不要习惯性地再出去散步。

  外省一位陌生的文学作者,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我的电话号码,宁可自付长途话费,就为了让我明白,我书里写的那个“食不裹腹”是错的,正确的应为“食不果腹”。

  熟人到书店去买一本刚上市的长篇小说《带灯》,发现书架上只剩下两本了,就毫不犹豫地把那本也买下送我。

  ……

  用不着再一一细数,大大小小的暖数也数不清,只要留心就能感受到:暖,如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关键是我们麻木僵硬的心能否感知到,感知到了又能否倍加珍视,倘若把心真正静定在这由一点点的暖集结出的大暖里,那即便是风刀霜剑的“冷”又算得了什么?使人疲惫的或许不是漫长的路,可能会是鞋里的一粒沙;让人温暖的或许不是厚实的棉袄,可能会是一声轻轻的问候……如果有些事情——比如寒冷,是无法轻易改变的,那就换一种改变自己感受的方式,当自己认真而细致地去感受那一点又一点暖的时候,寒冷就会不战而败,心灵之春随之来临。

  那一点点的暖,看似极为平常,令人往往不以为然,实则非同小可,万不可掉以轻心。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了那一个又一个的暖,这人类,这万物,这世界,这宇宙,还不全都成了茫茫冰冷里的一片板桔的僵死?还有什么生命可言?

  我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该怎样帮助女友从那细细小小的暖中化冻自己,用温热去穿越所有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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