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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理解青年——广西新锐小说家作品读札

时间:2023/11/9 作者: 广西文学 热度: 13529
曾 攀

  一

  关于青年,我们谈得足够多了。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里面包含着道义正确,甚至是政治正确,当然也是方法、路径和策略。但还有更重要的,青年是未完成的且有待重塑的存在,因而我们往往为青年投以足够的宽容,腾出试错的空间,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定义乃至粗暴的判断。由此也带来新的问题,我们是否真正理解青年?在此过程中不是以臆测的和一知半解的观念评断之,也不是以僵化的伦理和价值衡量之。因为在很多情况下,表面的宽容和理解背后,往往夹杂着过多的权力意志,对青年的捧杀或棒杀,也是易如反掌。如果这样的境况难以觉察并尽数解决,随之而来的,是青年常常不得不面临这样那样的情感、精神、文化制约,甚至陷于种种来自他者与自我的误读之中。

  随着90后、00后登上历史舞台,70后、80后一代逐渐离“青年”之谓远去。窃以为,如果我们理解不了、帮助不了青年,我们倒是可以保持沉默、无需作为。还要警惕的一点是,“青年”很容易成为一种可供执掌的话语,也就是说,“青年”或可成为权力本身。捆绑着“青年”的言说系统会不会裹挟着过多外在的意志,而青年真正的声音往往处于受限状态,因此常常为他者所代言、蒙蔽甚至篡改。不仅如此,“青年”常常被作为一个群体性的存在被言及和规约,也容易抹除此间的差异性。

  除此之外,裹挟出来的问题还在于,是否能够在适切的意义和历史的坐标中认知并观察青年,以发展的而不是固化的眼光判别青年。如果这样的进路是失效的,那么势必带来认知的偏差和新的捆绑。质言之,我们是否真正深入“青年”的处境并感同身受,而青年本身的反馈和再思,是否得以在这样的交互循环与话语生态中形成,如是成了我们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理解青年的关键。

  二

  这次集中阅读《广西文学》2023年第5期刊发的“广西小说新锐九人作品展”的几位青年作家的小说,感慨良多,实际上《广西文学》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便不断以专号形式推出本土的青年写作英才,如这一期的“编者的话”中提到:1994年第6期“广西下海作家作品专号”推出李竑、梅帅元、张仁胜、欧文、廖铁星的小说作品;1996年第1期“广西青年小说家八人作品展”刊发常弼宇、陈爱萍、凡一平、东西、沈东子、黄佩华、鬼子、李冯的作品;2006年第5、6期合刊“广西小说新势力十一人作品展”推介杨映川、李约热、紫音、黄土路、朱山坡、红日、杨斌凯、锦璐、梁志玲、龙眼、潘莹宇的作品;2014年第5期“广西‘80后’小说专号”推出小昌、侯珏、吴了了、肖肖、车海鹏、马中才、韦孟驰、钟欣的作品。包括2023年推出的九位小说作者宁经榕、森目、徐小雅、武庭英、晨田、祁十木、王彤羽、李路平、徐惠志。正是《广西文学》持之以恒地推介文学新人,使得我们能够见证青年的出现不是孤立的存在,一代代的写作者不断入场并被呈现/看见,重塑了新的写作实践、价值理念以及突围方阵,也牵引出了诸多有意味且值得不断探究的课题。我的一个最直观的感受是,生活开始慢慢在这一届“青年”——包括写作的主体与虚构的主体——面前展露真容。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是因为在既往备受呵护/庇护的青年身上,开始了或说不得不开启一种周旋与突围的情感/精神模式,庞大的现实在他们眼前铺开,因此使得青年不得不调整既有的处世/处事方式;另一方面,青年开始直面并清算那些权力的压抑,也回应真正的爱、责任与雄心。他们从种种定义及其形成的窠臼中挣脱出来,他们于沉默中蜕变,也于压抑中振奋、爆发。

  徐小雅的中篇小说《摩尔庄园》写的是夫妻俩与女儿小橘子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交互,但是小说写的是离异家庭的疏远、陌生,包括由此带来的无所适从,特别是父亲对女儿、妻子的一度疏离,使得他在觉知和弥补之路中步履维艰。“一路上,父女俩没有说话。他几次想找个话题对小橘子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可说,更不知道应该使用哪种语气。他装作若无其事。小橘子看起来若无其事,或许根本没把他当作一回事。她让他感觉紧张。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愿意和小橘子变得更亲近一些,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看起来像是个接老板女儿放学回家的司机。”这似乎成为当代生活的另一种常态,尤其对于从青年向中年过渡的父亲袁勇而言,不仅面临着角色的转换,而且更在于精神的再度准备与重新塑造,否则,生活的重拳带来的冲击是不言而喻的,“每天她面对袁勇的表情都一样,客气、礼貌,和杨燕面对病人的表情差不多,仿佛是职业性的,有固定的形式,你只要记住口诀就可以做出类似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就像一副面具。面具之下,小橘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袁勇一无所知”。话说回来,一切也并不复杂,你对生活和情感倾注了多少热情,也将得到相应的回报。但是“青年”——在小说中不仅在于袁勇,也在于作为妻子的杨燕——开始成立家庭、生儿育女,面对外在世界的浪潮汹涌,他们做好准备了吗?在小说里显然没有,所以生活反过来撞击/推倒了他们,并询唤其从头再来。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青年都能够得以反转自我的处境,他们只是从不同意义和不同方向中,重新对照和思索自身,借以获致新的生机。正如小说最后拉近袁勇与女儿关系的,是一个名叫“摩尔庄园”的游戏,游戏之中另有一重现实,更关键的是游戏在他们苍白的交往中架起了桥梁,实践着某种虚实之间的曲隔与互通。但也不得不指出,这样的路径隐秘而狭窄,非用心、用情者不能至也,青年在此过程中是否能够显露足够的耐性、心性,不仅是沟通虚实,也是打通障壁的关键所在。

  森目的中篇小说《鹰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文本,鹰婆除了指鹰,还有另一个意思,那就是能操控鹰的女人。小说里写的青年女性形象顾露萱,神秘、凄美,但又充满着不被理解与主体反抗的部分。她与鹰婆为伍,甚至演化成为一个以鹰婆自居的女性,这是身份的幻化,同时也揭示了生命的再造。小说所讲述的海边的猎鸟圈里,“打到三花同白面根本不值一提,是猫头方能讲上一嘴,红脚能赢得惊羡的目光,但只要猎到鹰婆,那么不管你怎样夸耀,别人都只有附和的份”,也就是说,鹰婆要么自由飞翔,否则绝不屈从,孤傲、倔强,与其对标的形象则是江三,“江三枪法很神,装备也全,根本不屑打别的雀仔,只猎鹰婆”,小说写得很细腻,本来我很担心会掉入地域与个体叙事的窠臼,但其中还是不乏开阔之处,比如北海的捕捞公司的人世变迁,映射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变革;又如“我爸”贩了一批沙虫干,说要到湖南郴州去,对照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倒买倒卖的市场经济的野蛮生长时期;其中还展开了自然之美与人性之美,尤其是对自然的敬畏,构成了小说的另一种维度,甚至直接影响着情感的塑造和伦理的传递。“突然,一扇淡淡的巨大影子掠过他前方地面,掠过他身体,掠过巨石,他打了个冷战。他缓缓抬头,颈骨咯咯作响,天空空无一物,好似他猎鹰之前的人生。他扭转头颅,见一只巨大的鹰婆充填了后方天空,正无声无息笼罩过来,两只巨爪流着金属光。他犹豫了一下,用力眨眨眼,想弄清楚是不是个噩梦。很快醒悟,战利品不要,枪也抛掉,连滚带爬冲回林子,跳下山坡,一路滚落去,跌落在山脚下抽干的鱼塘里”,这不仅是因为鹰婆,而且导向了人性与历史的反噬性征,由此引申出来的青年的自省、觉知能否构成新的精神反转,将关系到他们/她们所执念的那些性别的、情感的与自然的维度是否真正行之有效。

  读这个小说实际上我的思虑不少,青年写作不得不迈过去的一个坎,在于人物必须脱开自我的生存环境,跨过自我的成长历史的简单表述,以及家庭生活、情感历程的平铺直叙,进而走向外在的无远弗届的世界,并且适切地融入历史的洪涛之中。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不同维度的价值认知需要于焉呈现出来,无论是通过隐喻、象征,又或是平淡而近自然的叙事笔法,关键在于展开世界的多元繁复,这是青年的文学摆脱习作阶段的重要一步。从这个意义来说,小说《鹰婆》虽然在节制和余韵的打造上还应更为考究,但还是显示了必要的复杂和多样的维度:“海边人曾经以为打败过它,但它没有彻底消失,它只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恢复,就像被砍光的树,被捞光的鱼——但慢慢地,它总会回来。再一次,顾露萱眼神直探进我的内心深处,她说,鹰婆不会死的,我见到过它的见到,我感受过它的感受,它就似一粒种子,在地里死掉了,会活过来长成新的植物,它就似一滴蒸发的水,从地上消亡了,又终将化成雨水落回地面。它不会死,因为它本身就是死亡。”也就是说,鹰婆/顾露萱的重叠,使得原本简单的成长叙事变得扑朔迷离,小说最后,鹰婆如天幕般覆盖着我们的生活,仿佛成了我们的童年阴影与创伤体验,它盘旋于我们的头顶,久久不散,硕大的身躯笼罩着我们,直至最后烟消云散。“不知过了多久,那巨大的黑纱才终于拂到我的眼前,像烟一样消散了。鹰婆由暗处来,回暗处去,由死亡来,也回死亡去,中间是短暂的亮和生命。谁也不知它何时再由暗渊中回返,但它早已超越了时间,超越了人类,高傲地盘旋在我们永恒的记忆里……”顾露萱作为一个颇具隐喻意味的青年形象,在她身上透露出来的青年的家庭悲剧与成长困境,父母对她的举动不理解,导致她意志消沉,一度到外地打工,但最后暗下决心要当一个鹰婆,这是异变,还是蜕变,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断定的是,自然的镜像与生命的投射最终在顾露萱的身上得到交会,她为此无怨无悔,甚至探询到了未可尽解的生命畛域,她决计为之一生追寻。换个角度想,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如此,青年的幻变或转变,是打开一个缺口,也是凿铸新的可能。

  三

  祁十木的短篇小说《饥饿儿女》,写出了匮乏年代的精神轨迹,在一个不得已的历史阶段,人物内在秩序不断松绑,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和必要的重建。父母与“我”两代人既惺惺相惜,又有彼此疏离,“我想我不会表演饿,也不唱有关饥肠的歌,我要舞动辫子,慢慢飞扬。父亲没有发现我的欢乐,如同他发现不了我的恐惧,我一直是捉迷藏的高手”。不仅父母如此,在倪虹身上,也时而显露出相互的裂解,“我不停地抿杯沿。倪虹有感受到我的不安吗?好像没有。她已失去这份敏感了,只紧紧贴着沙发,像枚螺母般坚硬,而我并不想做一颗螺丝钉。我劝自己,她该困了,我们该郑重道别,而后互相忘记,再将这些话上锁,蒙一层灰尘。我几次想开口说,谢谢,就到这。可她最后的语言汹涌澎湃,我的堤坝几乎每刻都在学习坍塌”。饥馑历史搅动人心的种种时刻,不时将人物主体置于危机的状态或突变的边缘,父子之间的代际话语绵密考究,细微而凝练,这是一个写作者格调/腔调形成的征兆,小说同时写出了丰富的开阔与繁杂的景象。对于特定现实境遇和内在状态的主体而言,苦闷和压抑在所难免,而由此析解出来的心理元素,亦可成为青年一代的精神表征。祁十木的小说仿佛并不偏向于讲好一个故事,而在于经营一种语言、一种修辞,这显得难能可贵。虽述及的是一个家庭/家族的家长里短、生老病死,但叙事并不局限于一家一户,也不偏于感怀和哀伤,却有自己的格调,试图在开阔与深邃间寻求一种平衡,已然还是写出了人世苍茫,“炮声响起,一股白色浓烟从我们旁边升起来,我们看不清彼此”。小说尤见才气,也充溢情意,借此从纷繁的人世逾离出来,加以抒情或写意,无奈和哀伤虽笼罩生活之远近,但如何沉浸其间,又何以超越出来,许是祁十木接下来思考的走向。

  通过《饥饿儿女》这个小说,我还看见了青年的思考能力与决绝姿态,“完成基本的礼貌后,我变得冷酷又决绝。走之前,她留我吃饭,我说不。想送我几本书,我没要。我努力掩饰要离开的急切,多次深呼吸后,淡定地说再见,然后以一步跳下五层台阶的速度,连滚带爬跑出这栋六层的居民楼”。因而甚至可以断言,人们所不理解的青年,甚至其所不愿去接受和缓释的部分,都会使他们抽身远离,唯其如是,青年才获致精神的内面并演化出自身的主体性,经此独立远行。至于小说中父子之间的情感也为此走向了彼此的曲折,直至和解及之后的危殆中的再造和重生。

  如前所述,祁十木的小说有诗化的气质,叙述干脆利落而饶有兴味,在饥饿之中,透露出来的是生与死与疲劳,“可父亲偏偏不认得我。如何挥手,我都不能吸引他的目光。我说我知道我们都曾面临选择,我知道你选了什么,而我又走向何处。可毕竟光阴都白了头,日日忏悔,也消散不了那一刻吗?他不回答”。小说的声音繁复绵密,精神的纯粹趋于抽象,这是祁十木的诗性所在:“那便真无畏惧了。要有故人,每每回夏城,都停在彼时的正午,受那雨的馈赠,知晓它异常熟稔、轻盈的密语。雨点缓慢,像散步的蚂蚁,拂过我的辫子,爬上父亲提我的手,还能钻入冬河的波纹与喊声,掳走那些旧魂灵,停靠在北山上。它连坊内大火一并浇湿,浇灭那朵花的忏悔,平息死的怨念。忽又一股脑倾泻在他们似平地般,既无碑也无骨的坟上,蒸发,送出我们的父亲,接回我们的儿女。”饥饿是生活的部分,更是超越日常的精神探险,如果这样的叙述能够进一步走向洗练,当能拓开新的境域。

  四

  与此相关的“青年”的写作,亦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之所以我们还在孜孜不倦地触及这样的概念,大体出于“青年”身上的未知与写作本身的未竟,及其所带来的新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于焉镜照“写作”包裹着的功能与无力。因而需要集结新的语言、腔调与风格,熔铸成文本中的当代的与青年的精神状况。在此过程中,我关心的还在于当下的青年作家关心的是什么问题,以及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关心问题。从上述几位作家可以见出,他们往往擅于从很小的切口进入,洞察深刻的人心与深广的现实历史,也正如此,我认为是时候了,去彻底摆脱习作的状态,逐渐形成自我叙事的声腔,逐渐关切那些仿佛不可触的与不可能的命题,以此试探新的边界和意义。

  李路平的《暗影中的人》,便已开始慢慢探入生活内在而隐秘的圈层,那里是复杂而幽深的人心,是杂沓而繁乱的日常,那些“暗影中的人”意欲超离于世俗之外,却又不得不为其所累。李英和张云在爱情、婚姻之间游移不定,不断拉扯、摩擦,若即若离甚至格格不入,“比如做饭,最初的固执来源于对李英的爱,他笨拙地抓住她的心,又试图抓住她的胃,但他似乎并无天赋。在那有限的次数中,他曾反复练习过的菜肴,临到做给李英吃时,有些调料不是准备好忘了放,就是比例失调,做出来不尽如人意。如今他仍旧喜欢看,却逐渐失去了尝试的动力”。最后,李英离他而去,他又不得不开始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如此“再次让张云陷入到以前的孤僻里”,甚至乎一度陷入了消极和颓丧。小说或多或少触及了当代人的病症,“如今的游离仿佛灵魂出窍,跳脱出电脑屏幕和幽暗的房间,在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里腾挪跳跃,在想象中的世界里探索历险,不分昼夜,没有尽头。他甚至能退缩回自己的内心,与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耐心周旋,或沉浸在一片情绪之海平稳的波涛上,甚至进入一种空寂的冥想,无边无际,宁静寂寥”。我们的生活尤其精神状态,内在的心理游离与犹疑,都与小说里人物的无所适从又无能为力多有关联,张云深陷家庭、爱情、职业之累,试图挣脱之并重新为生活赋形,而当代人的情感困局,也成为他们的突围之所。

  王彤羽来自北海,对船行与海上的情况颇为熟悉,在小说《船娘的小算盘》里,她似乎在叙述一个民间故事,又处处对应当代个体的情感遭际。船娘原叫海香,但是因为她和她的家庭出入海里,遭遇了丧夫丧子之痛,以至痛不欲生,也想了结自我。她的那句“早知道我也跳落海死掉算了”,仿佛祥林嫂的重复式诉苦,但与祥林嫂被戕害不同,船娘身上充满了女性冒险的姿态,女人船成为她启航的凭借,她们决绝,无所顾忌,最终却探见了生命的另一重向度。具体而言,悲剧的故事一直在“她”的身上回旋、沉积,她意欲以自殁的方式,回应外在的冷漠和忽略,然而如此的意义何在?青年到底还是走向了另一个反面,哀痛与悲愤所带来的迷茫,似乎难以转化,然而航船与大海,以及由此凝聚起来的情谊,却给予了她新的生机。她们驾驶女人船出海遇风浪,“中心风力已达十二级,东北风和巨浪如万箭齐发,嗖嗖地刺向女人船。顾不得寒冷与恐惧,三十六个女人好一通忙乱”。最后,船娘和她的女人船上的女性,又回到了日常的平静,又得以于回探中重觅生命的意义,“女人船上的女人们也出了船舱,看风景的看风景,洗衣服的洗衣服。船娘坐在船边上,裤脚挽到了膝盖上,两条光光的小腿挂在船边,一晃一晃。太阳刚好照在了她的脸上,她仰起脸庞,眯着眼睛,跟着哼那首听不懂的越南歌曲”。回看小说,女人船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隐喻,她们在其中尝试自渡、他渡,就如小说最后,船娘舍生忘死,一个人爬到大桅顶端更换掌环,“似真被麻婶道破天机,那日后,船娘又变回了以前的船娘,逢人便又唠起那场台风中她男人和小孩的落水事件,只是不再带了那句‘早知道我也跳落海死掉算了’”。青年固然是容易动摇与变幻的主体,他们/她们身上都有一个孤寂的寂寥的影子在,作为看客和观者的青年,逐渐衍化为经验的主体,那些仿佛游离于其外的“我”逐渐躬身入局,仿佛格格不入,实则已弄潮鼓浪。一个青年,认识并成为他(她)自己,这是写作的起点,主体生成、折叠、裂变与蜕化的必由之路。

  五

  对于青年的位置与处境而言,宁经榕的小说《暮春》也许构成了一种表征,小说写“我”为了给父亲出口气,拿些锋利的石头去划停车场里的出租车,结果却被父亲训斥“搞错了,划了自己人的车”,无奈中的辛酸和悲剧感更趋加强,而随着人世变迁,“青年”的感觉结构逐渐遭遇裂解,对于家族、家庭的依赖逐渐脱化,“暮春”时节已至,接下来不得不面临的是严酷的现实和外部的考验。小说勾勒了小镇青年的成长历史,家族几代人的命运遭际如图卷般缓缓展开,他们平淡却曲折的生命走向,但对于“我”的影响却可以说是决定性的,在春之将尽时肆意蔓延,构成了“我”内部的块垒。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是,青年写作中不可回避的那些创伤性体验,又或者是成长过程中形成的精神状态,固然构成了青年内在难以消解的情感结构;但从另一层面来看,我们有没有办法能够从中移置出来并加以转化,甚至于探询某种超越性的意义构型,如此不仅涵纳那些不可摆脱的精神之魅,同时以虚构之名,以“青年”不可定义的无畏无惧,审视并超克仿佛无法逾离的洞穴和深渊。就像在祁十木的《饥饿儿女》里,“父亲缓缓拨动眼睑,唱起他的花儿,随后推我出门,送我远行”,而青年暂无皈依,又不可停留,“我只好驱逐我,说你走吧,赶紧走,然后就连滚带爬跑出那间摇摇欲坠的大宅子”,他们唯有逼迫自己出走,生存下去,不被吞噬,去寻觅,去探索,走入未知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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