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陌生人在这一天中午来到逢村。刚踏入村口他就扯着脖子喊,巷道里转眼间灌满了嘹亮的吆喝声。
先招来一群孩子,他们围在他左右,盯着他的地包天嘴唇,和他吆喝时一扯一扯的下巴颏,大家咯咯地笑。
有个胆大的孩子扯了陌生人衣角一下,问:“你喊磨剪子嘞我们懂,可紧跟着叫什么菜刀?”
陌生人勾下头郑重解答:“抢菜刀,抢,跟磨一个意思。”还弹出一根手指在孩子面前一笔一画描出一个没影的字。
“嗨,抢什么抢,人家听不懂。”孩子挠着后脑勺,“我们这里柴刀菜刀用得多,你就直接喊磨柴刀磨菜刀得了。”
陌生人抽抽鼻子,清一下嗓子,朗声喊:“磨柴刀嘞——磨菜刀——”那调子忽高忽低,还拐出个悠长的尾音来,引得孩子们阵阵发笑。
陌生人来到村中央,隔着大榕树投在地面上的巨大阴影,他看见几丈开外一户人家屋门口一张竹椅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像只弯虾,身体瘪瘪地陷在椅子里,半截枯腿歪挂在竹椅一边的扶手上,头脸让一把大蒲扇遮住。陌生人犹豫一下,停住了吆喝。
“那是驼爷。”那个胆大的孩子说。
陌生人轻步向前,在离竹椅还有几尺远的地方停住。他小心地把扛在肩上的一条长板凳架在地上,身后的大背包和一边身侧挎着的帆布袋子,也跟着被搁到了三尺长的板凳上。而吊在另一身侧的一只乌亮大葫芦没有被卸下来,他斜挎着它又缓缓走了两步,对着竹椅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驼爷。”
蒲扇下蹿出来一串鼾声,像树顶上秋蝉绵长的鸣叫。
是孩子们搅醒了驼爷,他们不理会陌生人的谨慎,扯着嗓子模仿他长一声短一声地喊。鼾声就在他们的喧闹中停止了,蒲扇动了一下,掀开,驼爷的目光撞上毕恭毕敬站在近旁的陌生人。
“驼爷。”陌生人轻唤一声,一只手在自己窄腿中裤上正反抹了抹,从无袖短褂衣兜中掏出一包烟,递到竹椅边的矮凳上。
“什么事呢,你说。”驼爷在椅肚里欠起身,拐胳膊拍打后背上的驼峰。
陌生人说:“要借你门前这块地做活儿。”
驼爷笑,“这个不用问,你要做什么活计呢?”
陌生人两只手在肚子前做了个推拉的动作,“磨刀。”
驼爷眼睛瞥向那张一头高一头低的长板凳,抽嘴笑,“你要是来打铁补锅还能挣到几块钱,来磨刀,怕是搞错地方了,山里人成天提刀干活,刃口钝了在石块上蹭擦,那几下子最熟不过,哪还用得着花钱雇人呢。”
陌生人说:“驼爷,那不一样,老话说利刀要经磨匠的手,我收拾出来的刀子,可不是你们日常在石块上蹭擦几下子能比的,要不我先给你磨一把,你拿它在柴棍上削两下试试。”
驼爷笑,老脸上皱纹纷飞,他撑胳膊肘从椅子上站起来,蒲扇朝面前一指,“呐,这么大一片院场,你要在哪里摆摊子,尽管去摆。”说完进屋里去,提出来一把铝壶,“来,先喝口水,刚烧不久,还暖和呢。”陌生人边称谢边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搪瓷口盅来接水。
“给你那只葫芦也灌满吧,燥热的天,干活你准要喝不少水。”驼爷冲对方腰侧扬了扬下巴。
陌生人说:“这葫芦不装水。”
驼爷又笑,“你可真实在,出门干活还背一葫芦酒,是不?”
陌生人不语,喝了几口水后转身把背包拎到屋檐下的墙根前,那只乌亮的大葫芦也被卸了下来,倚在背包一侧。
2
这个磨刀匠脸膛黑红,胳膊、脖子是阳光啃咬或者近火炙烤留下的痕迹。从外表上看,他二十来岁。因为年轻,他的到来就让人感觉有些不对。这年头,年轻人在哪儿找不到一个正经事儿做呢,他磨刀,而且来山村里找活儿,这就令人费解。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都看向磨刀匠小声地议论。年轻的磨刀匠不哼不哈,闷头摆自己的摊子。那条长板凳被他架在离大树根几步远的地方,乍一看,像只孤零的瘦狗斜腰站在那儿。他从帆布袋中摸出几块方型石头和一把三角锉,依次摆到地面上。石头呈灰绿色,每块拃许长,三指宽,锉子大约一尺。
那个胆大的孩子从人缝中钻进来,伸手摸那几块石头,“大小都一样嘛,你要用这么多?”
磨刀匠说:“就四块,分大、中、细,加上一块绵石。”
孩子说:“我爷爷就一块磨石,我家大小刀子都在一块石头上磨,你一家伙搞四块,麻烦不?”
一群人呵呵地笑。
磨刀匠不答,捏着一个空矿泉水瓶进驼爷屋里去。一会儿回来,他弯腰从帆布袋里抽出一块灰布。就在这当口,他乜斜了胆大孩子的下肢一眼,忽然一挤瓶子,几条清白水线直射向孩子的双脚。孩子“哎呀”一声弹腿躲进人堆,“嗨,他那瓶盖子穿了孔洞。”众人哄笑,磨刀匠却只抿了一下嘴唇,勾头将布块和水瓶一起扔到上述几个物件的旁边。
看着那个简易的小摊子,有人撇嘴笑,“哎,师傅,算上一块布和一个塑料水瓶,你干活的家伙也没有几样,这门活计挣钱可真是太容易了。”
调笑的口气,是想逗一逗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可是磨刀匠只瞥过来一眼,不接茬。
就又有人逗他,“我见过磨刀匠干活,人家有砂轮,有电动磨刀机,你倒好,就一个矿泉水瓶勉强算现代货,其他的都还是旧时的东西。”
好多人笑,以为磨刀匠这回也跟着乐,至少脸上会露出些许笑意。
可是没有,他仍然半拉着脸,咬了咬嘴唇后淡淡地说:“你是没见过老中医干活儿,人家光着两只手,摸捏几下子就能把病从人的身体里撵走。”
人们没想到他会打这样的比方,又笑。
有人问:“你的意思,要命的功夫不在工具多少,而是在人的手上,对吧?”
磨刀匠瞟过来一眼,不答。
不知是要检验磨刀匠刚才说的话,还是有意成全他的第一桩生意,驼爷从屋里拎出来一把柴刀,“有些年不用了,你给磨一磨。”说着深瞅了对方一下。磨刀匠接过来,捡起灰布在上面抹了一把,接着将刀子举到面前瞧,在手上翻来覆去掂了几下。他蹙着眉,咬紧嘴唇,一根手指头在抵近把柄的刀脊下捻了捻。
驼爷转身回去,躺到竹椅里,一双老眼幽幽地瞄过来。
磨刀匠抬头看向驼爷,沉吟了一句什么。他在地上捡起一块磨石,叉开两腿骑坐在长板凳斜高的那一头上,将石块推进凳面上拱起的一个铁丫里,架上刀,俯身拾起那个水瓶倒头一抖,把石块和刀子淋湿,然后推动双臂开始干活。
有人问:“你怎么不先用锉子打几下子,那样磨起来不是更省力吗?”
磨刀匠头也不抬,“不用,这是把好刀,只是久不用,刃口闲懒了,磨它,不要说锉子,我连大粗中粗石块都不用,只要在细石上过一下,再放到绵石上去溜一溜,它就醒过来了。”
就有人笑,“哟,刀子还有懒和醒这种说法,你是故意跟我们摆玄乎吧?”
磨刀匠说:“你十天半月不走不动,吃完喝完倒头就睡,看看脑子晕乎不,身子骨酸痛不,刀子也一样,放着不用,时间久了自然就生锈,我们行话叫懒钝。”
人们笑,觉得这年轻人其实肚子里装着一堆活泼话。
淋了几次水,刀面翻了几回,半支纸烟的工夫,磨刀匠在地面上捡起灰布将刀抹干净,换上一块更光滑的石头继续磨。
刚才只顾挑逗打趣,没有在意磨刀匠怎么干活,换了磨石,人们才开始留心他手上的动作。磨刀匠上半身斜俯,右手攥住刀把儿,左手的三个指头并拢按在刀身上,他双臂一推一拉,不紧不慢,力道平稳,那把柴刀如同浮在水面的一块滑板,在他双手的拨动中缓缓滑行。
“哎,师傅,你这是在给刀号脉吧?”
“师傅,老家哪里的?”
“哎,你磨刀几年了?”
……
磨刀匠一声不吭。
阳光从密集的树叶间泻漏下来,洒在他手臂上的花花点点,在他一推一拉中光影游弋,星碎一片。他半张着嘴,微眯的双眼似有若无地盯住面前的虚空,鼻嘴里的呼吸也协合着手臂的一收一放。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像个刚喝了几两烧酒的人,眉眼上浮着小醉的神色。就有人咂嘴嘀咕,这么简单的一个活计他做得这么上心,真服他了。
还是半支纸烟的工夫,磨刀匠捡起地上的灰布,坐直身子擦拭刀子,他正面反面察看了一番,将刀子凑近嘴前哈了一口长气。这时,一束阳光斜斜地射下来,恰好打在白亮的刀刃上,在他一扭手腕的当口,亮光倏忽消失。也就是在那亮光一闪的刹那间,眼尖的人瞥见了他眉宇上掠过的一丝喜色。
“驼爷,刀子给你磨好了。”磨刀匠转脸去说。
驼爷在竹椅里欠起身来,“谁试一试吧,看刀子磨得好不。”
就有人抢上去,接过刀子朝屋檐下走。那人在柴垛上抽出一条腕口粗的柴棍来,斜架在地上,紧接着挥刀一劈。响声落下的同时柴棍轻松断成两截,那切面光如白纸。“哎,好利快!”那人面露惊讶。
“多少钱?”驼爷走到大树底下。
磨刀匠说:“不要钱。”
驼爷瞧他一眼,笑说:“你干活不收钱?”
磨刀匠说:“我家规距,出门卖手艺,开张第一件不收钱。”
驼爷呵呵地笑,在手上掂了掂刀子,“这把刀运气好,当初打它也是开张第一件,铁匠死活不肯收工钱,今天磨它偏偏又是第一件,又不花钱,好事都让它遇上了。”
说话间,磨刀匠在树干上敲上一根钉,从帆布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挂上去。纸片上写:磨各种工具,菜刀柴刀六元,镐头五元,斧头镰刀四元,尖刀剪刀三元,其他面议。纸片下方粘着一张四四方方的二维码胶片。
驼爷拿大拇指肚在刃口上刮了刮,“好,很好,这个小伙子手艺了得,大家有用着不应手的家伙都拿来让他帮收拾吧,难得人家来一趟。”
看着磨刀匠干活,人们暗自里已经有了想法,又听驼爷这么说,心里就更加痒痒的了。这年头谁还在乎那三块五块呢,花几块零碎钱,让自家的刀子过一回专业磨匠的手,看看和自己以往在野石上蹭擦有什么不同,这可是看得见的小好事。
一会儿,四周的村巷里就有人拎出来叮叮当当的家伙,锈迹斑驳的斧头,损了尖头的镐头,钝了刃的柴刀、菜刀。有人把秃了齿的挂耙缺了口的锄头卷了嘴的铁锹也拿来了,“让师傅拿锉子给打几下,兴许还能用。”他们说。
不多时,长长短短的铁家伙在摊子旁边堆了一地。就有人叹,这日子,过着过着,不觉间竟有那么多旧物需要修理。
有人说:“师傅,够你收拾几天了。”
磨刀匠不语,埋着头拿一截白粉笔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在工具上写数字,接着在帆布袋中抽出一沓写有号码的硬纸片,对应工具上的数字一一分发给众人。
3
近晚,磨刀匠正要收拾摊子,驼爷走上来,手指向自家屋旁,“那两间空房子,开半扇门这间东西齐全,我叫家里人把床给你铺好了,你住进去得了。”又指指地面,“这些旧家伙就放在这里,不会有人动它们,你把行李拎进屋里去,收拾好就过我家这边来吃饭。”
磨刀匠垂着两只手定定地看,“驼爷,该多少钱,过后我都给你算清楚。”
“嗨,你说的什么话,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进去还能帮我驱驱霉味,吃饭嘛,就是多添一双筷子一个碗的事。”驼爷笑,“再说了,你能在这里住多久,住三两晚吃几顿饭,算什么事,不要想到钱上面去。”
饭桌摆在堂屋中,驼爷一个人坐在旁边。磨刀匠进了门环顾四周,问:“还有人呢?”
驼爷说:“他们都吃过了,就我等你。”
磨刀匠刚坐下,瞧一眼桌面上,又直起腰来,“驼爷,要喝点酒吗?”
“当然,你干半天活,肯定累了,我陪你喝几口。”驼爷说着在桌子底下摸出一只瓦坛,“自己蒸的米酒,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磨刀匠迟疑一下,转身出门去。
驼爷想到了那只大葫芦,他随身背来,里面装的准是自己喝惯了的酒。
磨刀匠却没有拐到隔壁屋去,他穿过大树底下,径直去了对面的小卖部,稍后提回来一瓶白酒和两包烟。
磨刀匠将烟搁在驼爷面前,给他倒了满满一碗酒。
驼爷诧异,“怎么?你不喝土酒吗?”
磨刀匠说:“到你家里来吃饭,这酒怎么说也应该是我孝敬你。”
“嗨,你太讲究了。”驼爷说,“这一下子就花去二十几块,你要磨多少把刀才挣回来这个钱。”
“驼爷,不能这么算数。”磨刀匠说着双手捧酒碗举过来,“你多照应。”
驼爷不说话,三根手指钳起碗来跟他碰了一下,然后慢慢咂了一口酒,两只眼睛在碗沿上温和地瞧过来,“你来逢村,不光是磨刀吧?”
磨刀匠手抖了一下,扬起脸来看,又自己咂了一口酒,“驼爷,怎么这么说呢?”
驼爷说:“手艺人揽生意干活儿都乐乐呵呵,你大半天脸上没露过半个笑,像心里装着什么事。”
磨刀匠在鼻子里低哼了一下,像一声短暂的笑,“驼爷,我生性不爱说笑,人看起来沉闷。”
驼爷收回目光,筷头在碟子上指,“你吃点菜。”
磨刀匠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片刻后歪脑袋往地上吐骨头。这当口,他看见旁边的一张小矮凳上躺着一把刀,是他午时磨的那把柴刀。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磨刀匠放下碗,伸手把柴刀拿过来,举到面前瞧。他的一根手指头在抵近把柄的刀脊下捻,那里有指甲大的一颗錾印,“田记”两个字纹理清晰。
磨刀匠说:“驼爷,你这把刀有些年头了。”
驼爷眯着眼睛,仰脸掐算了一下,“嗯,快满二十六年了,打它那时是冬天,比现在晚一些。”
磨刀匠问:“还记得是哪个师傅给打的吗?”
驼爷瞅对方一眼,“一对父子,老的五十多岁,小的二十出头,说他们姓田,老家在长江边上。”说着朝门口一扬下巴,“呐,他们打铁的炉子就架在你现在磨刀那个地方。”
磨刀匠咂一口酒,看向门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哦,这片场子宽,又在村中央,适合招揽生意。”
驼爷说:“田家那爷儿俩手艺好,打出来的家伙硬实、利快。”
“那是,你看这把刀,钢火安得好,接得牢,长短合适,光看式样就讨人喜欢。”磨刀匠在手上掂了掂刀子,然后放回小矮凳上面去。
驼爷问:“你这眼力,以前也做过铁匠?”
磨刀匠说:“嗯,我读书脑子不灵光,上完初中就回家了,跟大人学打铁。”
“我说呢,你脸膛脖子黑红,一看就是近火久了给燎出来的。”驼爷笑,“怎么又改磨刀呢,这个活计比打铁还挣钱?”
磨刀匠说:“打铁要两个人合力,一个抡大锤,一个使小锤,分工清楚,随身的家当也多,我一个人干不了。”
驼爷问:“不是跟家里大人一起干吗?”
磨刀匠脸上暗了一下,自己抿了一口酒,夹起一口菜送进嘴里去嚼,“我爸得病走了,再没有人跟我搭档。”
驼爷凝着眼,钳酒碗的手停在半空中,觉出自己的话碰触了对方痛处,腮颊上浮起一缕歉意。他轻轻叹了一口,伸出碗去和对方轻轻碰一下,“你今年多大了?”
磨刀匠说:“过二十五了。”
驼爷说:“你这个年纪,在城里找个事儿做不难吧,干什么不比磨刀强呢?”
磨刀匠叹了一口,“也不指靠这个活计挣钱。”
驼爷又凝眼,等着他顺这个话头再说点什么。可对方勾下头,地包天嘴吧唧了几下,没有说话。
驼爷就问:“磨刀多久了?”
磨刀匠说:“没多久,专门磨刀差不多半年。”
“嗬,了不起。”驼爷笑,“瞧你做活儿熟络的样子,像是干了好多年的老手。”
磨刀匠又在鼻子里低哼了一下,“打铁磨刀,两个行当靠得近,跟着家里大人打铁那些年我也经常替人磨刀,家伙打出来,先拿锉子擦,客人若还要求磨一磨,我爸就让我拿到磨石上去给他们溜,几年下来也就熟手了。”
驼爷轻笑,“你这么说又让我想起二十六年前那个田家小铁匠,活计稍有松闲,他总要摆出几块磨石来给人磨刀,一天到晚没看见他歇过手。”
磨刀匠歪过头去瞟了一眼近旁那把柴刀,“那两个人在这里住了一些日子吧?”
驼爷说:“嗯,有两个多礼拜。”
磨刀匠说:“哦,能在一个村子待那么久,他们的生意可真好。”
驼爷说:“那是逢村第一回有工匠专门来打铁,三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长年积下的旧家伙本来就多,加上村子恰好夹在几条路的交口上,深山里几个屯子的人往乡街去都要经过这里,知道有人来逢村烧炉打铁,都把旧家伙拎过来让他们帮收拾,那些天,大树底下这片场子热闹得像个小街市。”
磨刀匠说:“哦,听我家大人说过,那年头打铁的往乡村走都吃得开。”
“那是。”驼爷叹一口,“可惜活儿没干完他们就走了。”
磨刀匠问:“怎么呢?”
驼爷说:“他们拐走了村上一个姑娘,趁夜跑了。”
磨刀匠的手又抖了一下:“拐走?”
驼爷咂咂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都这么说。”
4
山村里热闹的事儿不多,闲散的秋日里,一个磨刀摊子落在村中央,陌生人嚯嚓嚯嚓的磨刀声,给村庄平添了一些新奇。
一早凑过来的,是昨天拿旧家伙来的人,“我家那两把刀你给收拾好了吗?”
磨刀匠瞟一眼来者递过来的纸片,往地上那一堆家伙扬了扬下巴,“你自己找一找。”磨好每一把工具他都要用抹布擦拭干净,按原来的次序重新写上号码。
来人找到了自家的工具,举手机冲树干上悬挂的二维码扫描,“小师傅,菜刀镰刀一起给你八块,可以吗?”
磨刀匠知道这是故意逗自己,他抽抽嘴角,不答。
就有旁人打趣:“他不吱声,干脆就不给,你拿家伙走人得了。”
磨刀匠还是不说话,在鼻子里哼一声,像一声短笑。
有人手里纸片上的号码是大数,明知道自家的旧工具还没有收拾好,也围上来,装模作样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我家两把刀呢,都没有整出来吗,小师傅,你也太慢腾了,能不能搞快点啊。”
磨刀匠似乎摸透了来人的心思,知道对方其实心里并不着急,来,只是凑个热闹,没话找话,他歪过头来瞅一眼,“这活儿来不得快,要慢慢收拾,你再等等。”
来人就笑,“好,好,轮到我家两把柴刀,你就可劲儿往慢里收拾,把它们磨得像剃刀那样利快,我顺带拿来刮胡子。”说得围观的人呵呵地笑。
新奇这种东西终究敌不过时间。又一个半天过去,人们的兴致就落下来了。到了正午,偶有人捏着纸片来认领自家工具,其他闲人围观就很少了。
磨刀匠倒不在乎人多人少,从容地做着自己的活计,哪件家伙先拿锉子擦一擦,哪把工具要在粗石上多磨一会儿再换上中石细石,哪一件铁具要在绵石上溜多久,该走的路数他一步不少,看不出有半点因为无人围观而潦草应付的意思。
干活间他停下来过几回,拿灰布抹抹手,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悠悠地抽。有一回他还蹲了下去,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在那一堆铁家伙中翻找,偶尔捡上来一件,凑到面前瞧一瞧,然后又扔回地上去。
晌午过去一小会儿,摊子上只有磨刀匠在干活儿。
这时,那个胆大的孩子领着一个老人走了上来。
“你看人家,光磨石就有好几块,你倒好,只一块,还说多少就是个磨。”小孩儿手指地上,冲老人说。
“他专门吃这碗饭,干活的工具当然要多几件。”老人笑着,转脸向磨刀匠介绍,“我孙子,叫蛮子,调皮得很。”
磨刀匠盯住小孩儿,抽了抽嘴角,“嗯,蛮子,这名字跟你挺般配。”
蛮子装出鬼脸,一根拇指顶住下巴,做出一个咬嘴唇的夸张相。老人见状立刻虎起脸,扬起手来作势要抽他的屁股,可小家伙一缩身子,撒腿跑了。
磨刀匠看向蛮子,又抽了抽嘴角,“这孩子。”
“这把旧家伙,你给磨一磨。”老人递上一把小锄头,笑着说,“蛮子说你磨锄头不光拿锉子擦,还要在几块石头上溜,我倒要看这把锄头你能磨出多利快来。”
磨刀匠接过来,“你明天来拿。”说着弯腰在地上捡起一截粉笔要在锄头上写数字,这时他的手抖了一下,锄耳上指甲大的一枚錾印扑进了他眼里,“田记”两个字在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里格外清晰。
“行个方便,先帮我收拾,好吗?”老人说,“再晚些我要上山采药,没有这把手锄干不了活儿。”
磨刀匠偏头瞧他。老人说:“我抓草药给人治病,姓冉,人家都叫我冉土医。”
磨刀匠的手又抖了一下,他扔下粉笔,捡起了锉子。“你这把锄头是好钢材打出来的。”
“那是,我在县城的修车店跟人家讨到的一截废钢板,回来打了两把采草药的手锄和一把柴刀。”冉土医看到自己的小锄头被架到了凳子上,脸上现出高兴的神色。
磨刀匠正面反面翻了翻锄头,“用好多年了吧,锄头身子都让你擦短了。”
冉土医说:“二十几年了,两把手锄轮流用,另一把已经损到耳根,就剩这一把了。”
磨刀匠说:“打这把锄头的铁匠是个老手。”
“那是,他们给我收拾的几把家伙都硬咣咣的,利快得很。”冉土医说,“那爷俩手艺好,打出来的家伙没得说,逢村有些人家现在都还用他们给打的菜刀柴刀。”
磨刀匠拿锉子在锄头上擦,“可惜他们没有给人留下好名声,对吧?”
冉土医凝眼瞧他。
磨刀匠说:“他们不是拐走了村上一个姑娘吗?”
冉土医疑惑,“你也知道这个事?”
磨刀匠埋头擦了几把,“驼爷跟我讲的。”
“哦,还讲了什么呢?”冉土医歪过脸,看向斜在屋门口竹椅里打盹的驼爷。
磨刀匠说:“他就随便说那么一句。”
冉土医又歪过脸去看屋门口那把竹椅,摇了摇头,“以往要是有人说起,他吼人家,不许提那个事,跟你一个外人他倒自己说了。”
磨刀匠斜身提起一张昨天闲人拿来垫坐的小矮凳递过去,“驼爷不让说?”
冉土医说:“嗯,他说那是件丑事,说出来丢全村人的脸面。”
“被外人拐走一个女人算多大的事儿,都丑到丢全村人的脸面了?”磨刀匠把小锄头翻过另一面,又细心地擦。
冉土医说:“那个事,要紧处不在被外人拐走一个姑娘上。”
磨刀匠偏过脸,“怎么呢?”
冉土医坐到凳子上,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磨石,在手上掂,“要我说,多亏那爷俩铁匠拐走朵月,要不她后来的日子更难过。”他说,“那个姑娘叫朵月。”
磨刀匠推动的双臂迟疑了一下,“怎么说呢?”
冉土医又扭头去看屋门口那把竹椅,默着脸把玩手上的磨石。
这时来了一个老妇。走近摊子,她没有打招呼,自己勾腰在那一堆收拾好的工具上翻找。
冉土医瞟一眼她手上的纸片,扒拉两下就从铁具中捡出一把柴刀和一把剪刀递给她,“是这两把吗?”
老妇不答,接过家伙,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十块的纸钞递给磨刀匠,“你要找我一块钱。”
“都扫微信,没备有零钱啊。”磨刀匠骗腿从板凳上下来,在帆布包里翻腾,没找到想要的,后来在裤兜里摸出一张五块钱纸钞,犹豫一下递过去,“就收你五块得了。”
老妇定眼看那张钱,目光沿手臂往上走,最后落在他的脸上。她忽然闭眼一笑,一把夺下纸钞,转身就走。
冉土医冲她背影撇嘴道:“一辈子神神道道。”
磨刀匠目光追上去,神色里满是疑惑。冉土医说:“她叫度呢,三十岁上死了老公,后来没再嫁人。”
许是听见冉土医说到自己,寡妇停住脚步,转脸回来看,有好几秒,扭身离去的当口又忽然闭眼一笑,她忍俊不禁的样子让磨刀匠眉头又是一蹙。
“像个神经病。”冉土医低声嘀咕。
磨刀匠撂下锉子,换上一块磨石,拿小锄头架在上面轻轻地磨,“说说吧。”
冉土医不吱声。
磨刀匠停下手,从衣兜里摸出两支烟,一支递给冉土医,“你屋里还有什么旧家伙,都拿过来吧,我给你收拾好,不收钱。”
“哪能这么干。”冉土医沉脸一笑,抬起头来瞟他,“年轻人都好奇男女间那点花花草草的事儿。”
磨刀匠摁亮火机,举过来给对方点燃烟,“干活儿沉闷,当听故事,解解乏。”
冉土医又朝驼爷屋门口瞅过去一下,转脸回来,仍旧没有吱声。
“你给我说说。”磨刀匠歪过脸来,神色口气都是央求的意思。
冉土医慢慢吐出一口浓烟,“朵月命苦,从小受人欺负。”
叫素那的姑娘,是逢村最早去海边城市打工的人。刚出去的头两年还好,每年春节回来,穿戴还是原来的样子,但第三年回来,人们看到的就不是先前的那个素那了。她把头发弄曲卷了,身上衣服光鲜,是城里人才穿的样式,耳环、项链、戒指,她一样不少。一同出去的人透露,素那跟一个有钱的男人好上了。不少人羡慕,以为素那日后能够在城里嫁人安家。可是又过两年,她只身背着一个女儿回来,人们就感觉情况不妙了。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原来那个男人早有家室,他老婆生了三个女儿。他跟素那好,是想借她的肚子生一个儿子,两人协议,素那给他生一个儿子,他给她一笔大钱。可是素那不走运,偏偏生出个女儿来。
“素那带回来的女儿就是朵月。”冉土医说,“我们山里管这种孩子叫野种。”
磨刀匠扔下烟头,把小锄头架到磨石上,两只手却怔忡着不动。
“那时候逢村人脑筋死老,对女人生野种这种事特别轻贱,朵月自然就遭罪了,从小开始没人叫她朵月,都叫她野种。”冉土医说,“村上人怕沾上晦气,都呵斥自家小孩不许跟朵月一起玩,朵月就成天跟在她外婆后面拾粪种菜。”
磨刀匠叹一口,推动了手臂,“后来呢?”
“后来更造孽。”土医抬起手抹了一把脸,“要是没有后来的事,朵月也不会遭那么多欺侮。”
磨刀匠又停住了手,歪过脸来瞧冉土医。
女儿满五岁时素那又出去了,这回一走就是十年,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干什么。就在人们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又回来了。三十几岁的人,身子蔫巴巴的,脸蜡黄得像张草纸,回来后半年,她就走不动路了,成天躺在床上喊痛。朵月来求我去给她妈看病,我才知道素那得了绝病。
磨刀匠问:“得什么病?”
冉土医吐出一口烟,“艾滋。”
磨刀匠身子一哆嗦,怔怔地看着冉土医。
“这个病哪里治得好,我只能抓一些草药给她止痛,开始时还有点效,后来就镇不住了。”冉土医说,“又过了几个月人就断了气,死时只剩一副骨架,瘆人。”
磨刀匠烦躁地在衣兜中摸,想掏烟,看见冉土医手指间夹着的还有小半截,就又作罢。
“有人知道这个病是早年洋人带过来的,多是床上胡搞染上,消息一传开,村子就乱了。”冉土医弹了一下指头上的烟,“偏巧素那死后不出两月,她妈妈也跟着去了,人们以为是素那把病传染给了她妈,这一下事情更坏了。”
逢村像被一场瘟疫困住,人们给吓糊涂了,不少人家白天不敢开门,担心风把病菌吹进屋里,有人端屎盆泼朵月家的房门,说那样能够驱邪。
“那些天我喊破喉咙跟大伙讲这个病怎么传播,日常不轻易传染,可是没有人听。”冉土医说,“驼爷也到处走,劝大家不要做恶事,可哪里止得住,那些人白天停了,夜里照旧端盆去泼屎,朵月家四周堆满了屎,那种恶臭就不说了。”
磨刀匠捡起另一块石头放到板凳上,架上锄头,淋了水,两手轻轻推拉,“朵月呢?”
冉土医说:“她能怎样,求饶没人应,成天坐在屋门口干哭,家里两个大人都死了,就剩她一个。”
磨刀匠说:“朵月遭大罪了。”
“那是,人们把素那造的孽都算到了她女儿的头上。”冉土医说着把烟头拧在地上,“后来县上防疫站的人来过两回,给朵月抽血拿去化验,都说她没有事,可人们不相信,说脏身骨生下来的野种哪有干净的。”
磨刀匠又摸衣兜要掏烟,冉土医抬手制止,“不可抽得太密。”他叹一口,两手扶住膝盖轻轻搓摩,“朵月遭罪啊,在村上,人们像看见瘟神一样躲她,不让她在一个池子里挑水,在溪边洗衣服,她被挤到下游去,有戏班子来唱戏,朵月不可以跟大伙凑一起看。经常有人在她身后扔烂鞋子,吐口水。唉,那时逢村人像得了魔怔。”
磨刀匠问:“后来呢?”
冉土医瞅他一眼,“急着要听花草事,是不?”
朵月十八岁,出落得像一株粉白的嫩葱,在逢村没人敢靠近她,可外村的男人不怕。那后生是深山里另一个村子的,在乡邮政所工作,人称王邮递。那时候还没通公路,来这里靠两条腿走,王邮递每星期来一回,给村部送报纸。怎么跟朵月好上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来了扔下报纸就去找朵月。大家都以为朵月很快被娶走。可是没有。后来几次,王邮递来了总是找不到朵月。原来有人跟朵月讲,王邮递一年前已经结婚了,他找她,指定是不安好心。
朵月和王邮递最后闹翻恰巧被我遇上。那天我上山采药,天抹黑回到村边山沟。隔几丈远听见有人争吵,我定眼看,是王邮递和朵月。我猜想当天朵月准是知道王邮递要来,先躲到了山上去。王邮递之前几次来都见不着她,这次不甘心再扑空,就在路口候着,天黑时朵月刚出来,就被他逮住了。
两人撕扯在一起,男人搂抱,女人挣扎,男人要强硬脱女人的衣服,女人死活不从。我蹲在密草里,正想着要怎么办。这时树丛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看不清他手上拿什么,只见他一挥手,王邮递就闷声栽倒了。
磨刀匠问:“谁呢,那个人?”
冉土医说:“长下巴,人有点憨,替村里放牛的。”
磨刀匠瞧他,“叫长下巴?”
“那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他拖着一个长下巴。”冉土医说着瞅一眼磨刀匠的地包天嘴唇,颊间浮上一缕不慎冒犯的疚色,“他真名叫努固。”
磨刀匠又问:“后来呢?”
冉土医说:“过后几天朵月就被铁匠拐走了。”
磨刀匠直起腰来,拿布块把锄头擦干,“怎么拐走的?”
“谁知道那爷儿俩使了什么花招,那天早晨起来,三个人都不见了,大伙都说朵月准是被铁匠拐走了。”土医接过手锄,指肚子在刃口上刮了刮,“没什么花花草草的事,你是失望了。”
5
晚饭后驼爷躺在屋门外的竹椅里,手拿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自己的枯腿。
磨刀匠拎一只矮凳坐到他旁边来,“驼爷,没多少家伙了,我明天收拾一天,后天就走。”
“就要走?”驼爷侧过脸来看他,许久又问,“事情你都搞明白了吗?”
磨刀匠愣愣地瞧对方。
驼爷说,“来都来了,事情搞清楚再走不迟。”
磨刀匠咬了咬嘴唇,“驼爷,你早就看出什么来了,是吗?”
驼爷瞥过来一眼,不作声。
磨刀匠叹了一口,“驼爷,有些事跟你原来听到的不一样。”
驼爷手上的蒲扇晃了晃,“你想说什么呢?”
磨刀匠说:“朵月不是被拐走的。”
驼爷凝着眼瞧他,“你跟我讲一讲。”
磨刀匠说:“那天晚上朵月给铁匠下跪,哭着讲她从小到大受别人欺负,说自己再不能待在逢村了,求他们帮帮她。铁匠爷儿俩心肠软,经不住一个姑娘当面又跪又求,就应下了,答应带她到市里,但往后的事他们不管。”
驼爷欠起身来,蒲扇停在半空,“这么说,跟我原来猜想的一样了。”
磨刀匠问:“怎么说呢,驼爷?”
驼爷轰了一下喉咙,“我把朵月走前几天的事跟你讲吧。”
有天晚上,天黑了一会儿,我出门来收白天晾在屋檐下的几件衣服,暗影里看到努固牵着朵月的手从院场那边走来,匆忙进了屋里去。我当时心想,这憨子看起来闷头闷脑,倒敢在夜里领姑娘进自己家里来了。第二天,冉土医私下跟我讲了努固敲王邮递后脑勺的事,我才知道他那是有意把朵月藏起来,躲避王邮递再来纠缠。
哦,还没跟你讲,我隔壁这两间房子就是努固的。那些天他让出一间来给打铁那两父子住,紧靠我家这一间,也就是你现在住的这间屋子,他自己住。
磨刀匠问:“努固呢,现在哪里?”
驼爷举起蒲扇制止,“你不要插嘴,先听我讲。”
果然,过后第三天王邮递带着两个凶巴巴的人来了。他们到处找不到朵月,就在大榕树底下这里叫嚷,要找朵月和伤王邮递的人算账。听他们话里的意思,还搞不明白揍王邮递的人到底是谁。
幸亏努固想得周到,要不然后来难说会出什么事。
朵月白天黑夜躲在努固屋里,第四天夜里就出事了。那天晚饭后努固要出去,跟我说傍晚拢牛回来发现少了一头,有人在坳口看见那头牛跟随邻村的牛群走了,努固担心牛在别村过夜会生出意外,要去找。
天抹黑时度呢来了,站在门外喊,长下巴,饭给你做好了,怎么还不过来吃呢。我跟她说努固出去找牛了,怕是半夜都不能回来。度呢自己嘟哝,这憨子,跟他说了晚饭在我家吃,给他炖了肉,还备了酒,怎么就忘记了。
早前半年就听人说度呢要跟努固过,他上她家去过几回了。我问过努固有没有这回事,憨子勾着长下巴,不说话。我当时劝他,不要嫌人家寡妇,你也三十几岁了,人又长这样,跟她,你不吃亏。他瞪着我好久,好像很生气。
“朵月准是听到度呢的话,心被剁碎了。”驼爷躺回椅子里去,叹了一口,“她当时指定想,努固和度呢已经到了两人要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地步,救自己,努固只不过是恰好遇上,不得不这样做。是的,这种时候换谁都可能会这样想。朵月这么想,当然就灰心了,绝望了,恰好铁匠住在隔壁,他们又是外人,求他们带走,就成为她唯一的办法了。”
那天晚上鸡叫头遍努固才回来,屋里没有了朵月,他先过来擂我家的门,又去撬开铁匠住的那间房门,看见桌子上搁着一沓钱,他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就满村子去找,还奔出山口去。那时候村子还没有通公路,往乡街去的大路口到逢村要走三个多钟头,努固准是追到大路口去了,找不到人,才在第二天早晨回来。
磨刀匠长长地叹了一口,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问了一句,“努固现在哪里?”
驼爷说:“你还是先跟我讲朵月后来怎样吧。”
磨刀匠咬了咬嘴唇,目光投向面前逐渐昏暗的院场。
铁匠爷儿俩带着朵月到了市里,给了她一点钱,叮嘱她租个地方住,以后打工养活自己。朵月一路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当铁匠爷儿俩就要离开时,她却改变主意了。她抓紧老铁匠的手,说自己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逢村,连身份证都没有,怎么能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呢。老铁匠问她,那怎么办?朵月求他们继续带上她,去哪里都行,只要让她跟着,她可以帮他们烧菜做饭、挑担子洗衣服。老铁匠说,再带你走,我们就成拐人的骗子了,那可是犯法的事。小铁匠说,你跟我们走,是要吃风雨受苦的。朵月说她愿意。起初朵月怎么说,铁匠爷儿俩都不同意,她就又哭,又要下跪。铁匠爷儿俩非常为难,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不忍心推开那个可怜的姑娘。
后来的事就简单说吧,朵月和铁匠成了一家。再过后八个月,朵月生下了一个儿子。
磨刀匠瞥驼爷一眼,“那孩子就是我。”
驼爷没有一丝惊诧,他点了点头,“朵月总算有一个家了。”
磨刀匠说:“可是,有很多事我想不明白。”
驼爷说:“你讲。”
磨刀匠说:“懂事以后我几次问妈妈,我外婆家在哪里,她总是不回答,问多了她就生气,还自己抹眼泪。我爷爷和我爸爸也一样,不许我问这个事,只跟我讲,我妈是他们在广西一个很偏远的山村带回来的孤儿。有一回我故意说他们那是拐骗妇女,爸爸急了,才把妈妈求他们带她出走的事简单说了。他们像商量好了,三个人都咬紧牙关,坚决不跟我透露我妈村子的名字,连她原来属于哪个市哪个县也不讲。”
“你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呢。”磨刀匠盯着驼爷问。
“逢村伤你妈妈太重了,他们是不想让你跟那个恶村子有什么牵连。”驼爷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磨刀匠说:“找逢村,我费了半年时间。来广西我先去柳州市,又去了河池市,前个月才来到你们百色市。乐业隆林西林几个县我都去了,来田林县之前我还去了凌云县,大小村子走了多少个自己都记不清了,在好多村子看到了我爷爷和我爸爸打的铁具,只是没有一个村子见到被人称呼冉土医和驼爷的人。”
驼爷疑惑地盯他,“为什么要冲着我们两个人来?”
磨刀匠说:“去年我妈妈迷糊中漏嘴说了一句,说驼爷和冉土医两个人的心肠是好的。我就想,妈妈的村子指定有这两个人。”
驼爷问:“这么说,你是瞒着他们来找逢村的?”
磨刀匠没有回答,他勾着脸,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许久才抬起头来,“驼爷,我一家人都是苦命。”
驼爷瞧他,“你想说什么呢?”
磨刀匠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前年夏天,我跟爸爸在贵州的山村给人打铁,路上遇车祸。我没事,爸爸伤得重,被送到一个县医院抢救。需要输血,我让医生抽我的,可一化验,血型不对。医生说我跟我爸没有血缘关系,我当时被吓蒙了。我爸没有抢救过来,他弥留时抓住我的手,好像想跟我说什么,可最终没有说出来。妈妈曾几次对我说,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就想,爸爸闭眼前想跟我讲的,指定是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儿。
驼爷像被火烙了一下,举蒲扇在腿上猛一拍,“老天爷,我这个老家伙的眼睛可真是毒。”
磨刀匠问:“怎么呢,驼爷?”
驼爷瞥了磨刀匠的地包天嘴唇一眼,“第一眼看见你这张脸,我心里就摇晃了一下,后来两天看你走路的样子,开口说话的嘴型和你看人的眼神,都跟一个人有几分相像。”
磨刀匠问:“你是说努固吗,他现在在哪里?”
驼爷没有直接回答,他抬手抹了抹嘴巴,“他们在一间屋里住了几天,有那个事就很正常嘛。”
磨刀匠又问:“努固现在在哪里?”
驼爷叹了一口,“我把朵月走后的事儿跟你讲吧。”
找不到朵月,努固像是疯了,成天喝酒,好几次我听见他在屋里呜呜地哭,每天出门去放牛,人蔫头耷脑的,像丢了魂一样,我一琢磨,才知道他这是心里放不下朵月。憨人十有八九都一根筋,心里装谁就是谁,谁在他心里,谁就是一盏灯,灯亮,人心里就亮,灯一灭,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不久后又传出荒唐话,说努固对母牛做那种事。这个话伤人了。刚听到我就很恼火,努固跟我隔一堵墙住了三十几年,他是什么人我懂,人是有点憨,但那种龌龊事儿他做不出来。我问了好多人,是哪个人亲眼看见,哪个人起头搬弄舌头,可是没有谁说得清楚。后来有人私下跟我讲,好像是送报纸的王邮递在小卖部门前叨咕过几句。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山里人爱开粗鲁玩笑,很多传言他们不见得相信,但图嘴皮子快乐,有人闲聊时扯一句露骨的笑话,大伙就跟着起哄,取笑努固的话就是这样被扯开的。努固生性木讷,别人取笑他也不会反驳,最多只冲对方瞪一眼,朝地上吐一口痰。
度呢听到传言大概是一个月后。有天傍晚,她气冲冲地来,努固看见她立马关紧大门躲进了屋里去。度呢在门外拍着自己的大腿骂,说在努固眼里她都不如一头牲口。难听的话说了一大堆。努固大概忍不住,在屋里喊一句,我没有,都是他们胡说。当时戏班子正要在这院场演戏,度呢的话惹得大家哄哄地笑。
再过后不到一个月就出大事儿了。
那天早上我也是躺在这张竹椅上,努固走过来,直愣愣地盯着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要去放牛。我心想你哪天不是这个时候出门放牛,以前从来没见你这样过。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驼爷,我这屋子,你帮照看。瞧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我以为他在说醉话,就在心里笑,随便回了他一句,你放心去,屋子我给你看好。没想到这竟成了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近晚时一群牛自己回来了,后面却不见放牛人。有几户人家的牛没有回栏,就来找努固,不见他,就结伙沿山路去寻,结果在悬崖底沟里看见了努固,身子都冷硬了。
磨刀匠身子哆嗦一下,惊愕地盯住驼爷。
“村上人都说努固是滑脚摔下悬崖死了,我不大相信,崖头那一截窄路他天天走,哪只脚踩在哪片青石上他记得清楚,怎么会滑脚摔倒。照我看,他八成是自己不愿活了,自己寻死去的。朵月走了,他的心本来已经死了,后来又遭别人那么大的埋汰,他哪里能忍受得了啊。”驼爷又叹了一口,“人嘴里有些话是利刀子,能把别人杀死,朵月要不是跟铁匠走,后来指不定也要被那样的利刀子杀死。”
磨刀匠勾下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只手指头叉开,插进脑袋两侧的头发里不住地搓擦,像是安抚随时可能爆炸的脑瓜子。驼爷伸过蒲扇来,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了拍。
磨刀匠问:“他让你帮照看屋子,是不是想到以后会有人要来找?”
驼爷说:“谁知道呢,人世间有些事真的讲不清楚,这两间房子,有几个人要跟我买,说努固死了,留着还有什么用,不如卖了。我没有松过口。二十多年过去,我翻盖过两回,心里总想着要留住它,像是要等待什么人来住。”
磨刀匠又问:“他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驼爷说:“努固是我弟的独子,他十岁那年爹妈都得病死了。”
磨刀匠双手托着自己的长下巴,不时转过脸去看身后的那两间房屋。
驼爷说:“你回去跟你妈妈讲,让她回来一趟吧。”
磨刀匠咬了咬嘴唇,没有回答。
驼爷说:“你跟她讲,是我叫她回来的。”
磨刀匠问:“为什么要她回来呢?”
驼爷说:“逢村人该给她认个错。”
磨刀匠问:“你怎么知道人们肯给她认错?”
驼爷重重地叹了一口,“要是这一点都做不到,逢村人真是枉过这二十几年了。”
磨刀匠眼睁睁盯着面前黑暗的虚空,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我把她带来了。”
驼爷手里晃荡着的蒲扇忽地停住,转过脸来瞧磨刀匠,他想到了那只乌亮的大葫芦,“什么时候的事?”
磨刀匠仰头呼出一口气,“去年夏天,我和妈妈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她忽然说自己心口痛,就捂住胸蹲到了地上,紧接着身子就扭成了一团。我雇村里的面包车把她往镇上的医院送,可是刚送到人就不行了,医生说是心梗。”
驼爷又重重地叹了一口,“都是苦命人啊。”
两个人都默脸坐着,磨刀匠怔怔地盯着面前完全黑下来的院场。驼爷眼睛不时睨过来一下,像在等待身边这个人再跟他说点什么,可磨刀匠迟迟不开口。
驼爷于是轻咳两声,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要背着一葫芦骨灰来呢?”
磨刀匠坐直身子,两只手在脸上搓了几把,“妈妈到死都不肯对我说她村子的名字,我想这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如果能够找到她的村子,应该就明白了。我猜想,二十几年过去,妈妈心里一定也想回娘家,只是某些原因让她不敢回,我背上她的骨灰,指望她在冥冥中能够陪我走,暗示我哪里是她出生的村子。另外想,如果运气好,能够找到我的亲生父亲,我就把骨灰交给他,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应该知道怎么办。”
他又转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房子,“驼爷,长这么大,自己的根出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心里难受啊。”
驼爷伸过扇子来,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拍,“嗯,换谁都是这样。”
磨刀匠抹了一把眼睛,“现在事情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办。”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驼爷说:“这样吧,把你妈妈的骨灰留下来,其他事你自己作主。”
磨刀匠问:“你要把她放在哪里呢?”
驼爷说:“这个事不用你操心。”
6
早上下了一场雨,村口往后山去的小路很湿滑。人们或打着雨伞或戴着雨帽,在几里长的山路上画出一道曲曲弯弯的队伍。更多的人站在村中央的院场里,或者走到巷道中,朝着山坡翘首遥望。
按老俗,八十岁的驼爷是不许出现在给晚辈安坟的现场的,可他执意要主持今天这场事,自己坐在竹椅里,让几个人抬着上了山。
先行到达半山腰的驼爷回望山下缓缓淌上来的人流,眉头拧成了三根刺,“冉土医,你是怎么张罗的,这么多人?”冉土医说:“按你吩咐,我只招呼十个人,谁知道一下子来这么多。”
请来的葬师替他说话,“驼爷,这个事已经传开,全村人都知道了,你就让大家来吧。”
驼爷就又朝下望,细长的山路都是走来的人。他想过有人知道这个事后会跟着来,但现在这个阵仗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说来奇怪,众人都来到山腰上时,雨就停住了。
有人问驼爷:“谁测算的日子,时辰掐得这么准?”
驼爷不答,目光甩到葬师身上。葬师也不作声,弹出一根手指朝天空捅了捅。
人们在各自背来的篓子里或挎来的篮子里拿出纸幡纸钱、香竹鞭炮、糕点果品一一摆放在地上。好多人还从背篓里拎出来两块砖头,或者几片方石,那是垒坟要用到的。
道公指挥他的响器班子从挑担上松解出家当来:锣鼓、铜钹、摇铃、长短号。
驼爷又蹙眉瞧冉土医。
冉土医连忙辩解:“不是我请的。”
道公走向前来,“驼爷,没有谁请,是我们自己来的,办这场事我们一分钱不收。”
驼爷坐在椅子上合掌向四周作揖。
一切都按照老礼来。道公架罗盘定方位,葬师把大葫芦里的骨灰倒出来,又装进一只金黄的瓷坛里,用石灰膏封好盖子。驼爷高喊一声“吉祥”,各种响器和鞭炮齐声响起,道公挥舞拂尘朗声唱祭祀歌谣,磨刀匠抱着坛子放进墓坑里去。接着就是铲泥填土,砌砖垒坟。
这时,蛮子挎只篮子吭哧吭哧地来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从篮子里翻出纸扎的一头牛两头猪三只羊,还有两把竹香,“度呢奶奶让我帮送上来,她脚疼,爬不了山。”
冉土医问:“她跟你怎么讲?”
蛮子横着胳膊在鼻头下抹了一把,“什么也没有讲,她抹眼泪。”
人群里有人低声嘀咕:“当年往朵月家泼屎,她干得最起劲。”
有人应和:“那时候大家都疯了,有几个人没干过埋汰别人的蠢事呢。”
驼爷干咳了两声,“还记得以前做过蠢事,算是醒过来了,要是埋汰了别人自己倒先忘记,那就等于一辈子都背着作孽的恶名。”
大家听了都勾下脸,默默看着圈内一伙人忙乎砌砖垒坟。
“嗨,差点忘了。”蛮子一激灵从地上弹起来,在裤兜里摸出几张纸钞递给磨刀匠,“度呢奶奶给的,她说欠你四块钱。”
磨刀匠伸手摸他的脑袋,“你拿着,回去在小卖部买几颗糖吃。”
“嗨,这样不好,度呢奶奶说了,一码归一码。”蛮子说着把钱塞进磨刀匠的衣兜里。他侧过身,狐疑地盯近旁的人,“咦?不是说给一个叫朵月的姑娘安坟吗,怎么有两个墓?”
就有人回答:“左边那个是长下巴的,一起给他修。”
驼爷又干咳了两声,“他有名字!”
冉土医手指向坟墓,转脸向大伙扬声道:“他叫努固,以后谁都不许再叫他外号。”
两座坟墓都修好了,祭品堆满了前面的空地。人们排成长龙,跟在响器班子后面绕着坟墓转圈圈。行进中不少人折腿蹲下,抓起一把浮土抛撒在坟头上。有的人眼睛里潮湿,嘴上低声念念叨叨。
蛮子问:“爷爷,他们念叨什么?坟墓里的两个人以前是他们的亲戚吗?”
冉土医没有回答,他扯上蛮子的一只手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地走。
磨刀匠站在人圈外的坡地上,不时向人们深深地鞠上一躬。驼爷端坐在椅子里,两手扶在大腿上,顶直身子注视着面前密匝匝的人群。全村二十多个姓氏人家都来人了,像今天这样,大家聚在一起为一个外姓人安坟立墓,在逢村还是头一回。驼爷干瘪的腮颊上浮起了一缕宽慰的神色。
仪式在鞭炮齐鸣响器歌谣高扬声中结束。众人正往山下走时,太阳从云层里挤了出来,喷薄的阳光照耀四野。远远望去,逢村仿佛刚被洗过一回,院落光明,房屋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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