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还没刨的时候,心是焦虑的,表情是僵硬的,情绪是低落的,像一株寒冬的杏树,还没迎来那缕花信风一样。
我家刚收了玉米的地就是这样,被踩踏了太久,吸咂了太多,冷淡了太长,地已没有了任何精神焕发的气象,死气沉沉的,像对外界没了什么信心耐心。田埂上、地沟里,长了太多的草。有的以前缠绵在玉米上。等砍了玉米后,没了依托,便软绵绵地匍匐在地上,但仍有气无力地生长。砍了玉米的茬,像钉子一样钉在土上,根须像蛛网一样,向广度和深处延伸,把火热的精神束缚起来,自由禁锢起来,失去了张扬和迸发的气势。叶上的毛毛虫、瓢虫等落到地上,来回爬行,让地显出了疲惫的神情,憔损的模样——这是我家那块地在经过了一个季节的奔波后,留给这个世界的粗略背影。
我们要让地重新焕发生机。因为来年还要收麦子呢!
必须用虔诚之心叩开大地之门!这是打开来年丰收的第一笔书写!我们拿着当地最好的一种“笔”——一种只在我们那里使用的“笔”。网上,我查遍了所有百度图片,也没看到一种和我们那里相似的。那是一种能将地刨得又深又平的镢头。相比于一般镢头,把要短得多,为的是能将腰深深弯下,将地刨得十分平整。铁制部分又细又长,为的是将地的每一部分都松到。网上,我查了一种叫“条镢”的用具,不知是不是我家乡的那种。体态矫健灵巧,内质坚硬刚健,尤其和大地接触的部分,光滑尖利。这是和土地长期啃噬的结果——两瓣牙磨得亮亮的,透着寒光。柄也磨得光光的,这是手把木头感化了。尤其是那把枣木柄,又坚又硬。这个头儿磨没了,再换上下一个,这一代人没了,下一代人再用。汗水侵蚀,日光辐射,把包浆弄得越来越厚,本来颜色就很深的柄更加黑乎乎的,非常油亮。
农人们非常钟爱枣木柄,不仅因为它颜色漂亮、质地坚硬,更重要的是还带着一种吉祥寓意和警示的作用。父亲常说,枣就是早啊!每天带上一把枣木柄锄头或镢头,就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干什么都要早——种要早点,不违农时;草要早锄,不会长疯;虫要早除,伤害最轻,何不趁早呢!枣木柄放在家中还能辟邪,干了一天活儿,把洗净的枣木镢头放在家里,驱鬼除妖,这多好!
经过一个季节的玉米吸咂,地的养分被耗得差不多了,必须给它补充新的营养。空洞洞的地在等着一场粪的滋养。父亲从山上割了荆子,从地里掀起了土,然后把它们一起搅到猪圈里。漫长的等待,风雨的侵蚀,再加上猪的加盟,让土草的功能得到了质的升华,成了土地所需的各种养分。大地笑了,风也笑了,因为它们知道父亲正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地里赶呢。越接近一步,大地的心就跳动一下,咚咚的,仿佛能感受到它急促的呼吸。紧接着是一场雨,粪的雨,父亲紧紧地握着锨,抖着,扬着,将那松散的粪泼洒到地里。父亲的技术很高,那是他多年操练的结果。把锨抖起来,扔到一个合适的高度,以合适的速度,还有力度、角度等,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是父亲和锨长期合作的绝活儿。完全靠经验、靠感觉,不论锨里的粪是多是少,他都能均匀地撒下来,细密如一场雨。
有时怕地里的虫子把麦根咬坏,我们还会撒上一些药。记得那时刨出最多的就是蛴螬。“金龟子幼虫,长寸许,居于土中,以植物根茎为食,为主要地下害虫。”这是大多数书上对它的描述。我有时一镢头能刨出来两三个。不过一见人,它就立马变,立刻卷起身子,仓皇而逃。别以为它胆小啊!在看不到光的地方,它可太疯狂了。据说,一只虫子能咬掉十几株幼苗的根,好端端的幼苗都被折腾死了。
为了打掉它嚣张的气焰,我们一边刨一边把它们捏死。看不到的,就用药把它们清除。可是,是药三分毒,那气味会跟着风跑出来,呛得人难受。不过为了让庄稼们安心,我们根本不在乎这些,有时戴着手套、口罩,但大多时候会直接用手撒到地里。有营养,有药,还有未来的水候着,齐齐全全,地能不被打动吗。
父亲猫着腰,斜着头,瞄着地,像木匠掠过一块未刨过的木板一样。哪边高,哪边低,他早就心中有数了。从这里开始吧。父亲一边说,一边刨。我和弟弟也跟着他一齐上阵。地翻过一浪又一浪,今年翻到这边,明年再翻到那边,这样才能保持一个平面。如果一直朝一个方向翻,高的一端肯定会越来越高,低的一端肯定会越来越低,逐渐形成一个坡状。以后浇水,肯定会往一边跑,水从高处涌向低处。那高处的呢,庄稼一定会抱怨个不停:这里存不住水啊。低处的庄稼也不住地晃脑,要这么多水干吗!只有大家公平,才心安理得。
我们拉开架势,把镢头扬得很高很高,把地刨得很深很深。高山流水。一边刨,一边把高处的土往低处拉,只有这样才能让地尽可能平。但这还不够,必须一边刨,一边把掀起的土坷垃打碎,然后用镢头条来回抹平。这是一个很难言说的过程。像一张纸,让一把镢头在上面挥毫泼墨,提、压、按、翻、转、推,僵硬的土就立刻松动开来,眉上的云就舒展开来。父亲说,这地里住着很多神啊!有掌管生命的神,有掌管颜色的神,有掌管品种的神,有掌管体态的神。这些神能耐都大着呢!能让土里的种子萌芽、生长;能长出不同的庄稼,玉米、麦子、高粱、棉花;还能把它们绘成不同的颜色,绿的、黄的、红的、白的,能让各种庄稼长成不同的模样,高的、低的、大的、小的。你想象不到它们的功能有多大,能量有多强!但必须要对它们虔诚。首先要供它,敬它。认真地刨,就是对它们的敬,就是对它们磕头烧香。机犁不如人刨,牛犁也不如,因为它们的力气都太大了,犁得太快,一趟过去,就能将很宽的一大绺土翻起来。这土,看起来都松了绑,其实是一大坨和一大坨在松动。整体间挪移,并不代表着个体间也发生了转变。就像一河的冰开了,虽然大块与大块分开,但同一块的密度和硬度并没有改变。再平整,拿一个大耙子,用绳套在牛身上,拉着耙走,虽也能将一些土坷垃碾碎,让土松一松,但仍不会像人刨得那样细,土碎得那样彻底。
俗话说,“小麦不怕草,就怕坷垃咬”。这“咬”,大概就是土坷垃身上的粗粗糙糙,把种子磕得太生疼了。被架空着,悬在坷垃之间,根本不可能和泥土完全接触。若是十来天甚至几十天不下雨,地里的水分肯定会被很快抽干,种子饥肠辘辘,怎能好好地酝酿呢!而没有一点坷垃的地,足能抵御外界干旱,很好地保持墒情,让种子精神饱满,快乐地生长。
但人刨地实在太苦了。每年我都觉得刨地是最苦最累的活儿,特别慢不说,且累得腰酸腿疼,直不起腰。弟弟有时大胆地和父亲说,咱们也找头牛犁吧。每到此时,迎来的总是一顿呵斥。父亲说,地里的神都看着呢,你省把劲,地里的坷垃就多些,神都能感知到,又堵又闷,哪能痛痛快快显灵呢!太阳升起,把地照得松松软软、暄暄和和,一切都是那样清新和舒爽,仿佛神在微笑。
农人们大多实诚含蓄,一般不会和女人说些肉麻的话,更不会写在纸上。就像我的父亲,刚见到母亲时,她已和原来那个丈夫离了婚且带着我。但父亲一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因年龄悬殊,从心理上处于劣势,便格外宠她,不仅给她买最喜欢的东西,还一下子给了姥爷家一百多元。在当时,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一沓厚厚的钱交给姥姥、姥爷时,可把他们惊坏了。当时,谁家能挣那么多啊!母亲说,那都是父亲一家人靠种地,省吃俭用攒下的家底。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父亲沉默寡言,一头扎进地里。从没和母亲说过什么亲密的话、甜蜜的话,更不可能写过什么情书之类。母亲说,你对地比对我还亲呢。可父亲的心谁懂呢。他从小就苦,几岁就失去了母亲,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心想的就是多种地、种好地,然后多打粮,把家里的瓮填得满满实实,让家人有饭吃,能吃饱,这就是他最大的心愿。有时父亲爱地爱得几近荒唐。山高路远,甚至连兔子都不去,他也要将家粪挑到那里,种上粮。还有些地,荒寒贫瘠,根本打不了多少粮,他也要将这些地都种上易养活的作物。满山庄稼,心里才踏实。
有一年,有一块窄条地,我忘了怎么闲了下来。不大,沙石土壤,属贫瘠之地。但父亲仍不舍得扔,每次走到那里,总要多看几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咱栽红薯吧。父亲和我说。夏天到了,还怎么栽啊!过了时节了,我说。用长长的红薯藤栽,父亲很坚定。
用红薯藤段栽红薯,肯定不如春天的秧苗。毕竟从母体上断裂下来,失却了原始秧苗的推动力,更何况生长期又大大缩短了。若是好地,还能长成一点大红薯,要是贫瘠之地,根本不可能长大。但父亲硬是栽。于是,我们把红薯藤截成一段一段,插进了泥土。为了让它们都成活,我们还担足水,施足肥。个把月后,蓬蓬勃勃的红薯藤遍地生长。父亲看着这块地,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但到了收获时节,果不其然,红薯都长得像指头那么粗,没有一个大点的。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他没有作声,他的沉默让我过了很长时间才懂得,这不经心的做法是让我以后不论干什么,都不要荒了自己的地。
野菊花开的时候,种麦就开始了。这是一个很庄严的仪式,必须要等到不冷不热,空气不粘不腻的时候进行。以前无论做多少准备,都是为了给它打造一个适宜孕育的子宫,一张舒适自在的温床,为以后埋下伏笔。农人们手巧,不知谁最先发明了这种叫耧的农具。据说是一位西汉农学家赵过,但很多人宁愿相信这是集体改进的结果——上面有一个盛麦子的斗,下面是伸进泥土的“两只脚”,麦子从斗里下来,从“脚”中伸入泥土。最关键的是中间有一个能控制麦子下流的机关——控制仓门。这里有一个推拉板,上下推拉可控制门的大小。更巧妙的是还有一根一端尖的木棍。粗的一端拴在耧的横档上,另一尖端可触动小麦,让它均匀下落。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农具。每次种麦前,父亲都要认真检查一遍,看看每一个部位是否完好。然后,再擦拭一番,完成所有这些仪式。
蓝天白云下,平平整整的地里,父亲在前面拉着绳,姥爷在后面摇着把。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卷啊!山上有鸟儿啁啾,河里有流水荡漾,枝上的柿子在欢笑,斑斓的叶子在飞扬……这是大地在抒情,上天在抒怀,农人在书写。
几十年的耕种,让姥爷的功夫十分了得。他能很准确地调节下麦口的大小,然后根据小木棍的敲打声和肉眼的观察情况知道下种多少。像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欢呼雀跃,兴高采烈。姥爷凝神地看着它们,扎根基层,就等着生根发芽,蓬蓬勃勃的幼苗破土而出了。
这是一个疏密有间的书写过程,不能让麦子太稠,也不能太稀。要让大地读出节奏感和韵律感。像写一篇文章,段和段之间,句和句之间,要衔接自然、搭配合理、疏密有致、结构得当,只有这样才是一篇美文。父亲的心可以理解,但往往事与愿违。那次姥爷在种麦的间隙,不知去干了点什么。回来后,仍摇着耧。但摇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儿——种麦的节奏变了,韵律也变了。种,下得太快了,不是原来的手感,姥爷能感觉得到。他问父亲,你是否动仓门了。父亲点了点头。第二年,有一片麦子明显变稠,麦秆细、麦穗小,和其他麦子比,体态明显瘦干,弱不禁风。有一天,风好像打探到了什么,突然来袭,打在其他麦子上,被顶住了,而打在这片麦子身上,却得逞了,加上雨,麦子摇摇晃晃地撑了一会儿,就倒下了。这正是父亲偷拉仓门种下的那片。麦收时,那片地减产了不少。
父亲太想有收成了,总是感到姥爷那次种得有些稀。其实不然,是他的错觉,内心和实际产生了距离。麦子天生能滋生,一根能滋生好几根,原来稀稀疏疏的麦子,一长就稠了,正适合麦子萌蘖、透风,接收阳光,但这需要给它最充足的条件,首先不能缺水。
这是河流寄给大地的最温暖的情书。写的时间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必须在上冻前寄出。北方的冬天实在太冷了!有时能低到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下。这么冷的天,麦子哪能挺得住啊!透过细小的土壤缝隙,呼啸的风早将麦根冻僵了。这时幸亏寄来了水,才锁住了寒,让地始终保持一定的温度。水利万物而不争,能将麦苗紧紧抱住,让寒冷化在自己怀里,还能让地保持墒情,留待明年催苗生长。
从冬到春,遥远的距离。麦子蛰伏了一个季节,早已急不可耐了,它要抖擞精神,快乐生长。但地已结疤,让苗十分烦躁。一个冬天,水分蒸发,风沙吹蚀,让地郁闷愁结,气血不畅。我和父母看不了这个。每到这时,就开始锄。将身子埋进绿油油的垄里,用一个锄头在干硬的地面上吭吭哧哧。有时候地里还有草,我们就将它们连根拔起,喂猪去。枯燥干涩的土地,经过多情的锄头左一撇、右一捺,一下子变得松散开来,振作起来,曾经淤塞的血脉变得开通,曾经愁闷的心情开始化解,疲惫不堪的地变得容光焕发,精神饱满。
激昂的麦子噌噌噌地生长。再经过几天,再浇几次水,生长就更旺了。满眼浓郁的绿色,像波浪一样铺展开来——根紧紧地抓住地面,秆有力地撑着麦穗,叶子拼命地够着阳光,麦粒全身心灌浆……
它们被农人们的虔诚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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