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说:“猫是会飞的。”
母亲不相信,用力摸我的脑袋,她的又软又厚的手掌摸着我的后脑勺,像是要把我揿回肚子里面去。我心里很不平:怎么就不信?
我看见小黑伏在苦楝树上,把自己缩得很小,小到不能再小。然后,慢慢地往上移动,低伏的小身子,没发出一点声息。若不细瞧,它就是长在苦楝树上的一个疤。等麻雀发现时,它已近到只一扑的距离。“唧”一声,振翅,麻雀起飞,小黑后腿一弹,也从树上起飞。猫没有翅膀,但它竖起尾巴,张开四条腿,和一只鸟雀张开翅膀飞翔一个模样。
它起飞比麻雀晚,但飞得比麻雀快,它的两条粗壮的后腿让它炮弹一样飞了出去。麻雀还来不及上天就被小黑追上,一口咬住。然后,它在半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四脚落地,缓冲,翻滚,站起来看了我一眼,叼着麻雀跑远了。
人吃一只麻雀,需要煺毛,开膛,剖洗干净。然后考虑是油炸、爆炒,或是烧烤、清蒸,再加点咸的鲜的麻的辣的调料。猫吃麻雀没那么复杂,直接生嚼,毛都不拔。有时,看到小黑趴在廊檐下晒太阳,安静地一动不动,嘴角粘着一根毛,阳光透过这根透明的羽毛,一颤一颤的,便知它是刚生嚼完一只麻雀。
小黑不太黑。身子白,头黑。背上也有一块黑,巴掌大,像是被谁重重拍了下,拍出一块乌青。头上也不纯黑,左半边脸一块白,不知是不是这一圈黑被切下,放到背上去了?很多次我都想把它背上那块黑切下,粘回到它脸上。那样,黑回到黑,白回到白,会舒服些。只是想想,做不到。有些力量,属于自然,属于天和地,非人力可违。看着它时,一张半黑半白、半阴半阳的脸,让人目眩神迷。
我无数次看见小黑挂着它那张阴阳脸在天上飞,从树上起飞,从檐上起飞,从草垛上起飞,从平地上起飞。虽飞得不高,不能像麻雀一样飞上天,但每次都飞得很稳,落下也很稳。猫爪先落地,不会脑袋先着地,亦不会屁股先落地。
我知道它的飞和它的脸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但它一飞,那张脸就在我面前放大,再放大,好像那才是翅膀。我想我无可救药,因为那张脸,我喜欢上了黑白。穿衣,就穿黑和白。衣服裤子鞋子帽子,一半黑一半白。那天,看见一黑一白两只猫在屋脊上打架,就好像看见自己和自己打架,左手和右手互搏。我喊一声“停”,但它们不听,边跑边叫边撕咬,猫们在屋脊上跑得飞快,如履平地,黑和白扭在一起,咬得黑毛白毛一蓬蓬飞上天。于是,只看见一黑一白混作一团,忽上忽下,忽东忽西,然后,沿着鱼鳞瓦滚下来,滚下来。蓝色的天空,做了黑和白的背景。
“啪”一声,掉地上,黑白分开,各自跑开去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当年,檐头离地高三米,一只猫高二十厘米,落差十五倍。一个人要是从落差十五倍的高处摔下,不死已是万幸,还能爬起身来,那是运气好得不得了了。但猫没事。
我相信猫是会飞的。它不止有四条腿,还有一条尾巴。它的尾巴,是它能飞的秘密。人丢了尾巴,所以飞不了了。
母亲不理会这些,她又用力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勺,背着铁耙下地去了。
我把小黑抛起来,用力往高处远处抛。它就飞起来,在空中“呼啦啦”转圈,黑的,白的,交替从眼前闪过,像个风车。一张硕大的脸在我眼前放大。然后,轻轻地“啪”的一声,落回地上,跑开去了。试过多少回,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每回都是爪子先落地,很稳。
猫是会飞的。我相信。不只黑白色的猫会飞。
2
我租住的十五家园二十八幢楼下,有一小花园,种一株桂花树,树下一小块水泥坪,铺着红的黄的灰的乱砌的花岗石。下班回去路过,突然“嗖”一下从上面蹿出个黑影,脚不沾地,像贴着地面飞过去,转眼飞出小花园,看不见影子。
收拾下心情,我绕过小花园,上楼,简单做碗汤、蒸点红薯。下班晚,到家六点多,天已很黑。东边住着的一对老人,是下过乡的知青,当年吃过乡下的苦,这会儿,早从乡下回城,退休,没什么事,早早吃完饭,也不关门。老头儿坐门外抽烟,烟火一明一灭。老太太大概在门里收拾,有时传出“叮”一声、“当”一声。我招呼一声,那烟头在黑暗中明灭一次,算是回应。进屋关门。到吃完饭,把垃圾用袋装好,放门外。一般晚餐的垃圾我习惯放门外,早上下楼顺便带走。扔垃圾这回事,应顺手而为,没必要为扔垃圾而去扔垃圾,垃圾本身就浪费,专门跑下楼去扔垃圾,也是一种垃圾行为,纯属浪费。
但两个老人不这么想。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我认为很宝贝的时间,对他和她来说,已属于垃圾,不浪费,还能变出金子来?吃完晚饭,还早,到楼下散个步,就把垃圾扔了。扔垃圾是浪费,散步也是浪费,那什么才是不浪费?
老太太告诉我,垃圾不要放门外,猫要来扒的,我不以为意。
第二日晨起,果然,垃圾袋被划开几个口子,里面的垃圾被一阵乱翻。不清楚少了什么,本来垃圾就够乱。想那猫,大概在城里住惯了,知道人会把垃圾袋放门外,趁夜里,一家一家翻。十五家园是老房子,多层。这种老小区老房子,对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来说,也像随时可以扔掉的垃圾。不过,对我来说,是宝贝,花四千元一个月租下来,还天天打扫。我不清楚那两位老人是否把这房子当宝贝,当然,他们当不当宝贝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别人不把自己当宝贝,就自己把自己当宝贝。对城市来说,像我这种乡下来的人,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随手扔了,一点不可惜。所以,只能自己可惜自己、自己宝贝自己。
我租在七楼,是顶楼。一梯三户,在夜里,猫们会一层一层一户一户翻找,一个楼道一个楼道一幢房子一幢房子翻找,不清楚它们会否像森林里的老虎狮子分一分领地,你二十八幢、我二十七幢、它二十六幢?不知分到的领地够不够吃饱?
老太太说只有像我这样新来的没经验才把垃圾袋放门外。被猫爪子划破,还得重新套个垃圾袋,再去扔。垃圾桶在二十八幢西面墙下,三个,一排,一个可回收,一个易腐,一个其他类。定时分类投放,早上扔完垃圾,垃圾桶就加盖,上锁,不让人投了。晚上8点半过后,没人管着,才是猫们的狂欢时刻。有一回偶尔经过,“嗖、嗖、嗖”飞出去五六只猫,都是在那里翻找东西吃的。我晚上是极少出去的,倒不是怕打扰猫们进餐,只是白天够累,回家够晚,吃完饭,看点书就差不多了,懒得出门逛荡。怕猫晚上划破袋子,此后,把垃圾放门外,总把袋口敞开,把猫能吃的放最上面,方便它们翻找。
在城市,我偶尔把自己比喻成垃圾,而这些流浪猫比我更像垃圾,人们连扔的兴趣都没有。也只有我,会想着可怜它们,像一袋垃圾,可怜着另一袋垃圾。
3
猫捉麻雀,打的是伏击战。伏在鱼鳞瓦中间的流水沟,伏在两垄地中间的秧沟底,伏在树干上,把自己当成一片瓦、一块泥,或树上一个疤,一动不动,或悄悄移动,等待时机。它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只有当机会合适,它才会突然出击。飞出去,落下。再飞出去,又落下。不过,成功的时候不多,毕竟,没长翅膀,飞不过一只麻雀。
对一只猫来说,捉麻雀也只是一种业余爱好,一种游戏。猫的专业是捕鼠。
猫捕鼠不太容易看到,因为多在夜里。有时傍晚,我见小黑蹲在墙角,双目圆睁,一动不动,便知道它准备捕鼠。捕鼠是很费神的,它在那里,蹲两三个小时不动,很正常。民间传说,猫胡子可以用来量鼠洞大小,量一下,便可以知道能不能进,能不能捉到老鼠。母亲告诉我这个传说,我是不大相信的。猫和鼠体量差距太大,要有猫能进的洞,必有和猫差不多大的老鼠。那鼠,估计猫捕不了。不过,若不为了捕鼠,这胡子长着干吗?
好像也没人问,父亲长那一脸胡子干吗?爷爷长着寸长的胡子干吗?现在,我每天晨起刮一遍胡子,也没问过它们长在那里干吗?
小黑蹲在那里,一张黑白脸,极认真。猫胡子天生是白的,黑脸上也是白的,一根根,动也不动,极认真。平日它“喵喵”粘我的腿,用头蹭我裤脚,但在那里捕鼠时,目不斜视。我不打扰它。有时,只远远地注视它一会儿,像看别人钓鱼,长时间没见钓上鱼来,就失了兴趣。
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地上铺着死鼠,有时两只三只,有时四只五只,长长短短排在那里,像人行祭祀。必要等我看过,夸一声,摸摸它的头,小黑才高兴地叼起鼠,飞一样跑开去了。母亲说:它这是在邀功!
这的确是一件大功劳。在我印象里,猫就是养来捕鼠的。要不捕鼠,要猫干吗?但我很少看到小黑吃老鼠,吃老鼠大概是一件隐秘的事情,不习惯被人围观。我相信它不会浪费,捕之不易,且老鼠天生是猫的仇敌,不吃,也要咬两口。反正,咬也咬了,不如吃了。
这仇,不清楚什么时候结下的。母亲说:当年排十二生肖,猫和老鼠去商量。猫自觉比老鼠大,姿态高,请老鼠安排。于是,老鼠先把自己放上,第二个排牛,第三个排虎,猫都没意见。鼠牛虎兔,龙蛇马羊,一路往下,排完最后一头猪,才发现把猫忘记了。于是,猫大怒,追捕老鼠。老鼠大喊求饶:“吱吱吱!”意即“猪猪猪”,是猪的缘故,排最后的猪把猫的位置占了。我听过,一笑。沙地很多这样的传说,一代传一代,到底从哪代开始传,传没传歪,没人知道。猫自然是要吃老鼠的,有没有道理都要吃,像人要吃猪,也不会跟猪讲道理。据说老鼠肉里面有一种叫“牛磺酸”的,只有吃了这种牛磺酸,猫眼睛晚上才明亮,要不吃,到晚上就看不清东西。
我仔细看过,猫瞳白天一条缝,晚上一个洞。夜里,手电筒一照,猫眼像两个小小的电珠子,会发很亮的光。小黑两只眼,一黑一白,是阴阳眼。阴阳眼一只眼看过去,一只眼看未来,据说能看见鬼。反正它不说话,看见了也不告诉我。有时,我也想捉几只老鼠来吃,要是吃了老鼠,得了“牛磺酸”,我的眼睛是不是也可以在晚上闪闪发亮,也可以看见鬼。
母亲又摸我的后脑勺:“想什么呢?老鼠肉是酸的!”我知道母亲再怎么用力地摸,都不可能把我再揿回到肚子里,但总有些不甘,梗着脖子反抗。
晚上捕了鼠,小黑早饭、中饭就吃得很少。但每回傍晚我从学堂回来,它就绕着我的裤腿,“喵喵”地缠着我,问我要吃的。我为它准备鱼,鱼肉是没有的,人还不够吃。家里每回吃鱼,把鱼骨、卤水存起来,分次给它拌饭。红烧鱼的卤水拌饭实在是很香的,我很喜欢,但小黑吃饭,无鱼不欢,只能忍忍,给它留着。没鱼的日子,我就去门前的淘米水塘弶鱼,弶了比小拇指还细小的饭花郎鱼来,蒸了,给它拌饭吃。
有时,它不在家。拌了饭,我就拿筷子“当当”敲两下碗沿。这“当当”声,是开饭声,它一听见,就“嗖”一下飞回来,箭一样快而锋利,把我吓一跳。
4
周六周日,吃完午饭,楼下小花园里,一个女人来投猫食。穿一身白裙子,戴一顶白帽子,拎着装有猫食的塑料袋子,抓一把,撒在桂花树下的地坪上。有三四只流浪猫围上来,吃猫食,边吃边“喵呜喵呜”地表示谢意。那种“喵呜喵呜”声乡下是相通的,我在小黑那里经常听到。吃高兴了,就叫。要没鱼没卤水,不喜欢吃,就不叫。这猫食,大概是极好吃的,我听见流浪猫们“喵呜喵呜”响成一片,想起小黑,突然也有化身一只猫,伏下身去抢食的冲动。
我后来特意查过那种袋装的猫食,有深海鳕鱼味的、牛肉味的、鸡肉味的,配料有玉米、大米、小麦、小鱼干、鸭肉粉、鸡肉粉、牛肉粉、牛骨粉、牛油、鸡油、甜菜粕、宠物饲料综合调味料。还有牛磺酸、维生素A、维生素D3、氨基酸铁络合物、山梨酸钾等,一大串。比我吃得有营养,小黑更没法比。我不清楚她投的是哪种口味,猫们吃得很投入,她偶尔会抬手,摸一下黑猫的脑袋。黑猫很黑,整只都黑,又黑又壮,如果要取名,可以取名“老黑”。老黑也不反抗,只顾低头抢食。她白帽白裙蹲在那里,和老黑成黑白配,好像是我那小黑,经了数十年的时间,幻化成了一只猫与一个人。我见到猫,很亲切。见到喜欢猫的女人,也很亲切,像是终于在这个城市找到同类。但奇怪,我走过去时,在三米开外,老黑就竖起尾巴,尾端卷半个圈,像个问号。再往前走一步,老黑突然“嗖”一下,飞走了。
那女人看我一眼,有点不满。
我看她的眼睛,像猫眼一样,澄澈而深邃,感觉更亲切。但不敢再往前走,怕再走一步,她也会“嗖”一下,突然飞走。
等我退远了,良久,老黑才又回来。
很奇怪。老黑很干净。浑身纯黑,顺滑,光亮。
我不清楚这只被我喊作“老黑”的流浪猫,它在翻找一个一个垃圾桶时如何保持着这一身干净的毛发,没有流浪汉的一身邋遢。
5
小黑是很爱干净的。白天,晒太阳,一边晒,一边用舌头舔舐全身的毛。背上会多舔几下,好像要把那块黑舔下来。脸上舌头舔不到,就先舔爪背,舔完,用爪背抹脸,先抹白脸,再抹黑脸,一遍一遍地抹。母亲说:它这是洗脸!像我们用毛巾擦脸。
猫的舌上,密密地排着小钩刺,它若去舔老鼠,能把老鼠的肉舔下来。用来梳理毛发,是很好的梳子和篦子。白天,小黑就两件事:梳洗,或睡觉。梳洗完,就“噜噜”地睡觉,很轻的噜噜声,睡得很熟的样子。但我一靠近,它就醒了,把耳朵竖了起来。然后,伸个懒腰,把猫身拉长,拉成一道弧线。又探出前爪来,在长条凳上抓扒几下。“还抓!”被母亲呵斥一声,小黑便又箭一样飞出去,跑远了。
小黑是要天天练爪子的。抓木门、抓桌腿、抓凳子。不练练爪子,它大概就捕不了鼠。像我喜欢练拳。小黑来我家后,我家的桌腿、门板,没有完好的。门板靠近地面那一米,都是猫爪痕,上面半块,是我的拳印。
老鼠要磨牙,就啃木门槛。晚上,在我的睡梦里,“咔咔”地啃。因为黑夜是黑色的,直到现在,我仍坚定地认为,我的梦境是黑白色的,被老鼠啃下来的梦境的碎片,一片一片,也都是黑白的。我不知道别人的梦境是彩色或是黑白,我的梦境,只出现黑白两色。连老鼠,都是黑的,只有牙齿是白的,又白又长又尖。母亲说,老鼠若不磨牙,牙齿越来越长,长得穿过它的上颚下颚,再吃不了东西,活活把自己饿死。所以,母亲常常在半夜突然“啪”地敲一声床板,老鼠磨牙声突然就停下来。等母亲睡着了,又接着磨。小黑来我家后,只要“喵”一声,老鼠就很长时间不敢磨牙。小黑的叫声是黑的,像一把黑色的刀子,把老鼠吓到了。此后,母亲也就不用再敲床板了。
小黑虽然爱干净,但猫爪下面没法舔干净,常常带着沙泥。因为那时家里都是泥地,爪底一舔一嘴泥。它喜欢睡我床上,但每每被母亲赶走。它一上床,趴我被子上,被上就留下一摊梅花印,母亲就很恨:又要洗被子!洗被子是很费事的。但我喜欢它睡床上。有时,怕母亲发现,把它藏被子里面。冬天,小黑很暖,像抱着个汤婆子。
外面有猫“喵——喵——”地喊它,我捂着它,用力地捂着,不让它飞出去。但最后总忍不住,沉沉睡去,它就趁机飞出去了。它那一身黑白,像一个捂不住的梦境。夜半回来,带回一身冰凉。它会用猫爪掀开被子,自己钻进被窠,趴到我的胸前。
我成了它的汤婆子,供它取暖。
6
小寒前后,十五家园楼下的猫就开始叫春。很奇怪,猫的春天比人间的春天要来得早一些。猫大概比人类更早地嗅到天地间的春意。
猫一叫春,我就心惊肉跳。半夜叫,早上四五点,也叫。让人不安稳。恍惚间听见“啪”一声,大概有人受不了,从楼上扔个空瓶子下去,叫春声就突然停顿下来。过好一会儿,才远远地又传过来。旁边那老头说,被吵醒了,睡不着,就下楼走走,一拐杖打翻了一个黑影。我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一声比叫春更响亮的猫叫,不清楚是哪只猫喊出的。
楼下猫很多。灰的白的黄的,我只对那只老黑印象最深刻,因为我喜欢黑。那个女人,或可喊作小白。我也喜欢白。她每回来都穿着白裙,戴着白帽。冬天棉裙棉帽,夏日布裙凉帽。我来十五家园不足一年,但已看完她一成不变的白色四季。小白来喂食,猫食也是一成不变,总拎那么个塑料袋子。她似乎就是一只白猫,目光和那老黑一样警惕,我不敢走近,只远远地看一眼。
小白家里应该会养着宠物猫。看它喂老黑,很有经验,一边喂,一边轻轻地抚摸它。老黑很享受地“喵呜喵呜”,让我想起小黑。
这老黑,看上去是英国短毛猫,不知道是哪家养到半道不养,变成了流浪猫。城里人就这样,喜欢就养家里,不喜欢就随手扔了,像扔垃圾。养在家里是宠物猫,扔外面,就变流浪猫。若在农村,养在家里,是家猫。在外流窜,是野猫。十五家园这样的流浪猫我见过不少。或是流一代,抑或是流二代流三代。反正都是被丢弃的猫,晚上只要把垃圾放在门外,一定有流浪猫会来翻找。说不定,在我的梦境之外,这些垃圾袋被翻过很多遍。
城里的房子,哪怕是老房子,也找不到老鼠。城里的麻雀,都飞得很高。捉不到老鼠捕不到麻雀又没人喂食的流浪猫们,只能从垃圾袋垃圾桶里翻找点吃的。运气好,饱一餐;运气不好,饥一顿。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在临死前回顾总结自己这猫生,到底饥了几顿饱了几顿;也不清楚它们白天住哪,晚上睡哪。这个冬天,有点冷。在我关紧门窗还有丝丝寒气从缝中钻入的冬夜,我常常会想道:老黑们,睡在哪?
好在,流浪猫还可以自由地谈论爱情。至少,从小寒开始,还可以自由地叫春。在晚上,热热闹闹,毫不掩饰地倾情号叫。家养的宠物猫,怕叫春太闹,是要做绝育手术的。绝了育,便不会再想爱情那回事,一心只用来睡觉、玩耍、长肉、发腮,好管理。在人类横行的城市,宠物猫,是不配拥有爱情的。即使不绝育,关在家里,也谈不了什么爱情。没有另一只猫,又不能自己和自己谈。顶多到了发情季,去挑个血统纯一点的猫,配个种。所以,那些宠物猫们听见外面的“叫春”声,一定会和我一样:心惊肉跳。
一颗春心,关不住。
上周日,看见老黑,拖着一条腿来吃猫粮,小白伸出手去摸它时,它明显退缩了一步。不清楚是不是被老头打的?估计是叫春太闹了,或是叫春时太忘情,忘记了飞,被一拐棍追上。断了腿,才想起来逃跑,一瘸一瘸,像折了翅的麻雀。
7
乡下的猫叫春,是禁不住的。高一声,低一声,近一声,远一声。一片叫春声,叫醒了一个春天。
小黑怀了孕,就显得懒,更多地晒太阳,梳理毛发,睡觉,“噜噜”地响。
对我来说,猫的生命是一个谜,和黑白的梦境一样。我不道它从哪里来,又去到哪里。
小黑怎么来我家的,我没有印象。小黑要生产了,它把猫崽子生在哪里,我不知道。母亲说猫的胞衣很补,但没人找到。产崽后,猫的胞衣到底飞去了哪里?只知道它的硕大的肚子瘪了下去,拖着两排低矮的乳房,不停地问我要饭吃。在农村,家猫只吃米饭,拌点卤水。没有城里的猫粮。偶尔,看见猫在地里嚼草。母亲说,猫每天要吃三口草!
猫吃草,和兔子一样细细地嚼,据说是为了把舐在胃里的毛排出。猫这辈子,舐下去的毛,怕是数不清的。吃过多少草?不清楚。城里的宠物猫们,应该吃不到草,不清楚它们怎么办?宠物猫不捕鼠,猫眼睛晚上也不清楚能否发光。既然不捕鼠,发不发光看不看清,倒也无所谓。往猫粮里面加牛磺酸,也是浪费。不过,城里人就喜欢浪费,养宠物猫就是浪费,不在乎多浪费一点牛磺酸。
小黑这段时间的饭量大了很多,仍捕鼠,但都默默地吃掉,没再来我面前显摆,大概是要照顾猫崽,顾不上。要过一个多月,突然听到细嫩的“喵喵”声,才知道它们一直躲在我的床下。我趴下身去,想拖一只出来看看,被小黑发现,它用嘴巴叼着小猫的后脑勺,飞快地跑出去了。看它抓着排门板,突然飞蹿上老屋的搁栅。那上面是家里用来堆放干草杂物的,一般人上不去,要用时,拿个叉子叉下来。它一霎儿就飞上去,不见了。又飞回来。来来回回,飞了五六回。小猫都不见了。要过两个多月,乳汁不够小猫吃了,小黑才把它们领出来。问我要饭,给小猫开食。那些猫崽,一看就是小黑的种,黑黑白白,一小团一小团,很可爱,亦很会吃。
家里的粮食人吃着还要抢,没多余的,这一小团一小团就被这个亲戚那个朋友领走了。领完最后一只,小黑又开始“喵——喵——”叫,从屋里喊到屋外,从屋外喊到屋里,喊叫得声嘶力竭,像母亲喊我回家吃饭。
不过,它再也喊不回一只猫崽,喊不醒一个春天。
8
我很怀疑城里的流浪猫是没有流二代、流三代的。或者,是因为做了绝育手术。即便没做绝育手术,流一代们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还没一张固定的床,拿什么养活流二代、流三代?但它们仍会叫春。一只会叫春的老黑,不会只是谈论爱情而不干些实质性的事情,它们应该有它们的后代。可若它们有后代,应该产在哪里?
我喜欢看小白喂老黑的样子,很安静。不像我母亲,若小黑喊得急了,她要骂。小白不会骂流浪猫,只安静地投喂,安静地抚摸。老黑拖着断腿,仍跑得飞快。看到小白来投食,用三条腿也能很快飞过来,抢猫粮吃。
这姑娘真有爱心!那个下过乡的老太太说。哪个天杀的没良心,养半道把这些猫流放了!这个有爱心的姑娘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一群没爱心的人。
不过,她的爱心也是有限制的。休息天来了,老黑它们“喵呜”几下,吃顿好的。不来那几日,老黑们又自己去翻垃圾桶。有时,该来的日子不来,老黑们傻傻地等着,等到天黑,才悻悻地散去。她不会把它们领回家去。她的爱是自由的,想表达时,表达一下,可多可少,自由自在。要领回家去,爱心,会变成一份责任。
朋友桃家养了五只猫,小宝、果果、英俊、偶像、胖虎,她分得清谁是谁。有美短,有英短,有布偶,有暹罗,两只英短,灰色,胖腮,外人看来一般模样,但桃认得:这是果果,那是胖虎。这些猫崽子,她称它们为“毛孩子”,这些毛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她给它们准备了猫别墅、猫抓板、猫砂、猫床,各种猫粮、猫点心。她说她为这群毛孩子,操碎了心。
不过,也很好玩。她的朋友圈、视频号,发的都是她的毛孩子。有一天,她突然很愤怒,发朋友圈说:楼下那个女人太不像话了,竟然问她借一个毛孩子去玩。她难道不知道,毛孩子是不能外借的!她说她宁可把男人借她玩一天,也不愿意出借毛孩子。
不知道她男人看不看她的朋友圈,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男人,因为从来没见她在朋友圈晒过她男人。
那老黑,肯定也有过一个宠它爱它不愿外借它的主人?
9
小黑不见了。
猫的生命,就是一个秘密。黑的白了,白的黑了。就像我不知道它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它怎么消失。母亲说,猫要死去时,通常是自己找个安静的角落,孤独地死去!不像人。生的时候死的时候都热热闹闹,生怕人不知道。猫的出生和死去,安静而隐秘。小黑是死了?是消失了?是老死的、病死的,还是吃了老鼠药?或被车撞上横死的?我都不知道,只知道它消失了。它的“喵呜”声,它的缠绕,它的热量,突然间都消失了。
这种突然的消失,有一段时间让我很不适应。像刚醒过来,脑袋还在梦境中飞,一下子回不到现实世界。我用力地“当当”敲着拌了鱼骨鱼卤水的猫碗,没看见小黑突然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怅然若失。
10
老黑的两条后腿都断了,用两条前腿拖着,再飞不起来,只一拖一拖地,来楼下的小花园等小白。
小白一般准时来,戴着白帽,穿着白裙,拎着装猫粮的塑料袋,撒一把,再撒一把,落在地上,一小粒一小粒,就像一颗一颗小小的爱心。流浪猫们把它们一颗一颗捡起,卷进舌底,嚼碎,消化,变成在这个城市继续流浪和生活下去的力量与勇气。
头上桂花一点点落下来,落在她白色的肩膀上,像一颗一颗小小的星辰。
我到现在仍分不清楚,做一只宠物猫、一只流浪猫、一只乡下的家猫和乡间的野猫,哪只更好一点。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想去采访,但我听不懂猫语。
事实上,多半没得选择,猫没法选择自己的猫生,像人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
在城里,我亦不过一只流浪猫。多我不多,少我不少。或者,我可以自己采访自己?
那天早晨,老头儿用拐棍撅着老黑僵硬的身体,问垃圾管理员:这个扔哪个桶?
管理员嘴巴朝易腐垃圾努了下,老黑的身子,突然就从拐棍上飞了出去,张着僵硬的腿和尾,在空中画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啪”一声,飞进了易腐垃圾桶。这是老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飞翔。那个桶,老黑用这不长的一辈子翻过许多遍。现在,它终于可以不必再翻了。
小白来时,不见老黑,她就用手摸一只白猫的后脑。一摸上去,那毛就炸开了,一根根像刺一样,吓了小白一跳。
我也吓了一跳。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没有可以炸开的毛。有时,我也想炸开。可惜,母亲故去后,再没人来摸我的后脑勺。
我开始怀念那些被宠着的幸福和不愿被宠着的傲娇,像一只被流放在城市的宠物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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