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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父是乡村医生(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椰城 热度: 17061
◎何卫东

  时间总会抹淡人的记忆,但有的记忆历经岁月沧桑,如一坛山兰老酒,历久弥香。轻轻翻开祖父用毛笔撰写的药方,婀娜多姿的茯苓,淳朴多子的半夏,在泛黄的宣纸上,轻盈地舞动起来。渐行渐远的影像重又显现,残缺剥落的记忆一点点聚合,像阿嬷(祖母)拾掇起从簸箕漏下的中药碎末。

  至今村里的老人仍然喜欢说“广东省琼州府澄迈县西昌峒合格村”,合格村就是我们村,解放前属澄迈县二区,直到屯昌设县才划入。我家从高祖有琦公始行医乡间梓里。祖父生于光绪乙亥年(1899年)。我曾经想象,祖父身怀绝技,行走江湖,悬壶济世。实际上祖父仅闻名于方圆二十里,他定期在西昌乡卫生院坐诊。在西昌老墟倾斜的青石板路两旁,有四五十间直筒型柱廊式瓦房。低矮的屋檐,几簇枯黄的蔓草在屋脊上耷拉着,一间门面挂牌“西昌乡卫生院”。

  从村里到西昌墟七八里,翻过两座小丘,途经仁教和夏水两村。路边成行的刺篓隔开小块的菜园,菜园外是一畦畦绿油油的稻田。高高的椰子树下,低矮的瓦房一间间紧挨着。砌墙的石块,像是从田间地头捡来,从河里捞起,有啥用啥,垒高了还能站立不倒正是乡村建筑师的本领。

  祖父肩挎棕色皮质医药箱,脚踏包头凉鞋,走在崎岖的土路上。医药箱磨得褪色,中间有个醒目的红十字。祖父是高个子,瘦长脸,笔直的鼻梁,架一副金丝圆框眼镜,穿着有光泽的对襟香云纱黑布衫,左胸口袋插着一支钢笔。走在乡里,显得特立独行,很另类。不时有村民停下手中的活儿,跟祖父打招呼:日俊公去哪?到家里歇歇,喝口水吧。祖父也停下脚步,关切地询问,老毛病好些否?

  乡里人都叫祖父日俊公,“公”按海南话读第四声。日本人来时叫他去做事,他不肯去,按他的说法是被打得像杀猪般嚎着抬回来,仍不去;国民党来了也请他,还是不去。解放后他也只看病,政府每个月发给他几块钱。乡小学缺老师时,也请祖父去代课。他只教语文、毛笔字,不懂算数,哪个班级缺老师就代哪个班。于是他又添了许多学生。

  一有空闲,祖父就背起竹篓上山采药,竹篓里有把小丁锄。村后是大木岭,山如其名有很多大树。哪儿有什么草药都印在他脑子里,每次该采多少他也心中有数。草药采回,洗净晾干,在石臼里切碎,用研钵碾成粉末,按药方配比,制成药丸,再晾干。少许种在菜地和后院墙角,一簇簇,一溜儿。

  晨光刚爬上灰色的院墙,病人就歪歪斜斜地寻来。陪同的家属远远就大声喊,日俊公在家吗?我坐在门槛上打瞌睡,在懵懂中点点头。他们长长舒了口气,欣喜地挤进狭小的房门。七十年代大家都拮据,看病取药给几毛钱,没有钱祖父也不介意,乡里乡亲,他不记账,说不懂算数。阿嬷从小缠足,不识字,时间一久也忘了,何况阿嬷还忙自己的活儿,她编簸箕去西昌墟卖。眼看药丸卖完了,也没赚几个钱。

  每逢节日,特别是中秋节和春节,家里热闹起来,或远或近的乡人,背一小袋米,提半个猪脚,或者抓一条鱼,来看望祖父,带着感激的笑脸。

  村里人喜欢听祖父讲故事,病人时常听得入神而忘了取药。父亲远在大陆工作,家里的两亩水田只能靠母亲去种,她没空管我。阿嬷去磨豆腐时也背着我,一推一顿,我就一阵又一阵咯咯地笑,村里人都说阿嬷最疼我,不舍得放我下地。

  后来我就坐在地上玩,看阿嬷削竹篾,编箩筐。院子里晾晒草药的簸箕都是她编的,邻近几个村子都能看到她的手艺。

  有一天,祖父说院子里晾晒的药丸少了,很奇怪,怕是被人偷了。母亲很纳闷,偷啥的都有,还有偷药丸的?回屋叫我张开嘴,乌七麻黑的细牙,呼出一股药味,吓得她连说完了完了,问吃了多少个?我说不记得。母亲心急火燎地去跟祖父商量,别吃出啥毛病。祖父说没事儿。后来母亲偷偷问祖父,你的药丸能不能治病?祖父说只能治几种。药丸用蜂蜜揉粘成球状,苦中带点甜,习惯那种怪味后,味道还不错。后来同学看我吃中药丸不喝水,还细嚼慢咽地品味,很惊奇。

  祖父把医药箱挂到高高的梁柱上,说发现我又盯上他的医药箱了。

  看着,数着,香蕉熟了,阿嬷用箩筐挑去西昌墟卖。我手拉箩筐边缘,跟着颤悠悠的阿嬷。她身穿短领斜襟的黑布衫,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在脑后结成一个发髻。我盯着胖鼓鼓的香蕉,挨个摸一遍,想着卖不完,得给我一根吃。结果大失所望,阿嬷很会做生意,人缘又好。正午刚过,她就收摊了。

  回到家,母亲也收工回来,悄悄问我吃到香蕉了吧?她知道阿嬷疼我,我说没有,她不信。我说,阿嬷讲吃香蕉会拉肚子。母亲气得跳起来,让孩子白白跟了七八里。很生气。

  阿嬷的名字叫秀琼,娘家在县郊的坡心镇田曲坡村。她嫁过来时,带给祖父一个水晶枕头,书本大小,极凉爽。羊角岭水晶矿,就在她们村那儿。阿嬷以“田曲婶”会吵架而名声在外,她有城里人的精明,心灵手巧,会编簸箕、竹篓,会酿酒。

  祖父有些遗憾,父亲没跟他学医。父亲是县中第一届高中毕业生,文革前考上大学。乡亲们三毛五毛地凑钱给他作路费,祖父用小本子记录,后来转给父亲,叮嘱他受人之恩,不可忘本。父亲毕业后分配去了山西太原,生产防毒面具。吃玉米面拌辣椒酱,没有米饭,人一下子蔫了,瘦了一大圈,还冰天雪地,受不了。写信跟祖父说想回家,做个民办教师也行。他是独生子,回来还可以跟祖父学医,以为祖父会高兴。祖父回信说不行,国家培养你读大学,你回来做民办教师算什么。于是,父亲断了当逃兵的念头,一边工作一边跑调动,先是湖北宜昌,再调到桂林。母亲带我过去,我要上学了。

  老家只剩下祖父和阿嬷了,水田让给亲戚去种。我们跟祖父阿嬷的联系,只是每年十几封长信,千里迢迢,凡事也鞭长莫及。家里还是像过去那样热闹,人来人往,看病的聊天的。被人问及儿女去哪了,祖父自豪地说去大陆当干部了。只是当众人散去,面对空荡荡的老屋,沉沉暮色中,老人还是会感到寂寞,不禁流下思念的泪水。

  在乡下,如果家里没有男丁,会受人欺负,何况是两个老人,祖父和阿嬷处处隐忍谦让。六十年代初,有个在乡小学当民办教师的堂叔,一心想转为公办,检举我们家有几十亩田,应划分为地主。阿嬷分辩说,那是解放前,早败掉了。堂叔说,败了也是破落地主。又说我们家雇工种田,是剥削阶级,告到乡里。公社书记说请亲戚帮忙不算剥削。那个书记是南下干部,胆子大,担了很大风险,这事才过关。此后父亲每次回老家探亲,都去看望他。书记说日俊公人好,不是给这家人看过病,就是教过那家的孩子。

  春来秋往,暖暖的阳光斜照在村口古井的四方拱门,残垣上的青苔泛起晃悠悠的蓝光。祖父和阿嬷守着百年祖屋,孤独而又乐观地打发着日子。每隔三五年,我们攒够路费就回去看望他们。祖父继续给乡里人看病,直到眼花手颤写不了药方,还有病人颤巍巍地找来。阿嬷天蒙蒙亮就起床,蹲坐小矮凳上,编簸箕,不知不觉她的背就驼了,直不起来了。

  无论多么艰难,祖父和阿嬷始终没开口让父亲回到身边。祖父和阿嬷是新旧社会各活一半的人,哪一样没经历过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两个老人是怎样度过漫长岁月?我仅有的记忆是零散的、飘忽的,选择性地拼凑着……有一天,我翻看父亲收藏的祖父留下的药方、歌本、线装的《医方集解》《四库补注备旨》等。祖父的笔迹,幻化作婀娜多姿的茯苓,淳朴多子的半夏,在泛黄的宣纸上舞动起来。亲情啊沉重的亲情,童年的记忆苏醒了,我又看到祖父瘦削的笑脸。我对父亲说交给我保管吧,他面露欣慰,像冥冥中期待已久,说这些书对于我们有特殊意义,所以珍贵,并不是它本身有多少价值。于是,父亲跟我说起祖父和阿嬷的故事,那时他们离开我们已经十年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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