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叔家拉面,盐味偏重,一口下去便知咸鲜。
味重,坐落于老城车衣巷尾,酒香不怕巷子深,一样的道理落回到牛叔嘴里。
叼着土匪烟的嘴巴里,不怕,好我家这口的,都是老主顾,巷子深怕啥,就怕巷子浅咧!
深,才入民心!牛叔大口吮吸烟蒂,轻描淡写的面庞于晚霞里现出红光。
少来些人,乐得清闲。
乐得清闲的牛叔,生意之余,好侍弄陆石桥畔那丛只许观赏不让旁人碰的水仙。
水仙亭亭玉立,宝贝着咧,常有不懂事小孩路过,小手勾住父母,问河边怎么生出如此多蒜瓣。又白又嫩个,佐以陆石河窜条子鱼,肯定超美味。
小孩家家净知道吃,讨打!
数段上述对话中衍生的情境,总若约定俗成般收场,嘴上念叨讨打的大人,手刚碰到孩子毛茸茸小脑袋瓜,便顺势转为抚摸。
有时,还不忘温柔地揉捏两下。
自二七巷走出,穿过陆石桥北口,置于桥心处,便能嗅到浓郁的水仙味道透转河风扑面而来。打过春气的水仙,亭亭玉立,较别处水仙不同,牛叔家水仙,栽种于河畔滩涂地,与自家菜地毗邻而生。
是以过路小孩常误认为蒜,不稀奇。
而水仙的生长环境简单,阳光、适宜的温度与水分,三者齐活就行,其余时间,静待花开即可。
水仙有让人宁静下来的禅理,特别在花骨朵半开不开之时。牛叔年轻时倒不爱这玩意儿,他只觉所有花朵娇生惯养,自己性子毛毛躁躁咧,还养花。
谁来侍弄我哟。
牛叔说着,鼻孔因喘气而鼓起,不大的额头上布满三字形皱纹,少年老气,大抵便是他这类人。
抽一根?五爷掏出土匪烟,老小子,快歇歇吧,看你弄得满身臭汗。
这夏天,一年热过一年。牛叔腾出手来,接过烟把,大口吞吐起来。烟雾缭绕,旧时光景于蝉鸣清风中轻轻浮现,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水中仙子来何处,翠袖宦官白玉英,牛叔心爱的水仙花盛开复又凋零,日子就这么流淌,一碗碗面条由漏勺下进碗里,一张张笑脸置于碗后,味重到热汗横流。
还准备开几年,老小子真拿自己当后生年纪拼?陆石桥畔,掰开指头数,老字号的店不多,街坊们虽嘴上一口一个牛叔,但牛叔年纪远不止叔这辈分能压得住,说起来,他也就比五爷小三个年头。
以味儿重著称的拉面店,一碗一碗氤氲而生,已与牛叔自身年纪相平行。
鹽味上重,福气上薄,胃口重,心思也不会轻,凡事如此,如生活步履不停,互相拉扯中生出微妙的平衡。
有人说,牛叔是老城的平衡轴。并非没有道理可言,单拿饮食来讲,谁能拍胸脯保证自己的手艺人人都爱,柴米油盐酱醋茶,各色风味对应不同地域及人群,才有众口难调一词。
这些年过去,牛叔以味儿重著称的拉面店,反而愈发兴盛,常有邻镇食客前来打卡。
一碗面的出锅,背后要经历数层打磨,面粉取材于老城乡里自种小麦,面粉佐以老曲子发酵醒开,适宜的蓬松,纯手工拉直,保持面条独特的劲道爽滑。最后落入青花海碗,化作街坊口中那句劲而不糙的赞言。
咸些,面条鲜味更浓。味儿重,都是苦日子过来的人。儿时来客,家中调和不出五味,连口盐巴也得跑到邻居家借,有借有还,日子于再借不难中悄然行进,逐渐滋润美好起来。
老辈人,仍难舍掉盐口重的毛病。
味重之人,必然福薄。
牛叔孤家寡人半辈子便是最佳佐证,五爷将手头烟把掐灭,弯腰扔到身旁垃圾桶中,夕阳西下,烟雾弥漫的样子像极了经久不散的叹息,笼罩于陆石桥北口前。
自北望去,对岸南口处,车衣巷宛如一节褪色积木,坐落于正待新建的老城版图中,格格不入。
牛叔味重,执拗得很。
不急,先观望观望。嘴上说不急的五爷,打发走老城拆迁办主任后辈六生后,却着实捏了把汗,他能想到拆迁组去协商时,牛叔喘着粗气的鼻孔,以及紧蹙的三字形额头。
越想越不知如何开口,向来大咧咧惯了的五爷头一回没胆子去找牛叔商量,去而复返,缩在陆石桥北口自家庭院中。
拖到临近拆迁的日子,五爷去时,却远超其意料之外。
车衣巷尾,大小旧商铺错落有致,却唯独缺了牛叔家拉面的咸鲜味道,推开熟悉的门脸,映入五爷眼帘的,竟是后生仔六生。
而牛叔喘着粗气的身影,正于屋内收敛锅碗瓢盆。这——这是?这你就不懂了吧,牛叔接过话。咱积极响应国家政策号召,带头支持老城新建,跟六生讲好了,车衣巷翻新后的四时公园里,专门留块水地,继续种我那水仙。
可还行?牛叔讲着,喘着粗气的三字形面庞上,满脸傲娇劲儿接过五爷的土匪烟,大口吞吐起来。
嘿嘿,谁说味重之人就必然福薄,那是咱一门心思为众,想把福气全给散播出去,都是苦过来的,谁不想日子越变越好,等公园建成,你们这些老主顾别忘了光顾老牛家新拉面店。
开业折扣,记得都来啊,保管四时如故,面条爽滑咸鲜。来的人,我再额外送一盆水仙!
仁义面
仁义狗岁数不大,在世上走过八年。
仁义狗爱吃老爷子的凉面。
纯手工压制,细致到面粉,追根溯源回稻田中一粒粒微小的麦子,在田野里迎风招展时,仁义狗吐着舌头,大口的粗气从舌尖涌出,老爷子的身影从堰塘边走过。
微风经过田垄,入夏的夜来得迟些,较起平时,风里多了些甜丝丝的气味,一种悸动的心绪被风撩起,天擦黑,已为夜风。
晚归的人儿就着堰塘边的水洗手。
就做饭,新谷抽穗时节,预示着每一样事物都在旧与新之间徘徊、彳亍,拿最简单的一日三餐举例,厨房案板上,摆放着的那一袋袋米面,是过往岁月遗留的物产。
农家少闲月,经年吃下的苦被人们熬在心里,幻化成美好的品德,日子再好过,家里也要有余粮。
且必须为自己播种。
不为别的,汗滴禾下土结的果实,吃进肚里欢喜、放心,所谓的香,饱含着除本体之外的许多内容。
老爷子懂。
乡里走出的人都懂,给老爷子帮过无数忙的狗也懂,一人一狗,打初夏的荷塘边走过,经过田垄的风,嗅见萌动的草木香,暗自吸一口鼻子,大好的光阴藏在时节里。
晓风残月,老爷子书读得少,并不懂后生仔胜利口中这些文绉绉的话语,他只晓得今晚的月亮不那么圆满,走夜路少掉许多敞亮。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谁又都有年少气盛时,不跟你小娃计较。村里有互相帮扶的习惯,田里的事顶头大事,你帮完我再回头帮你。
搁陆石桥畔的方言里,叫帮工。
东家长李家短的事皆在农事里消磨。
打别人田地里起身的老爷子,鼻孔中嗅到除初夏荷香外的另一种气息,除开旁人只剩自己能发觉的气息,拿许多年后网上的热词讲——第六感。
又称直觉。
直觉告诉他,家里可能有事。
就回家,匆匆撇下手中秧马,顾不上脚下的泥,打着赤脚朝回赶,日头跟随脚步落下,在西边的天空上愈发小,愈发模糊,人在日子里碎着,一个个破碎的画面拼出完整的人。
待到家时,月头已爬上三竿,年初刚换的,曾在某段时间内叫老爷子引以为傲的、乡里少见的朱红色防盗门,业已虚掩,风吹过,门摇摆,以惨败的样式诉说着,刚经历过一场动荡。
仁义狗呢?
老爷子跌坐于地,不多时,狗拖着咸腥的汗气,打堰塘边径直走入敞开的大门,或许连它都察觉出来,屋中不对劲的氛围,贴过身去,老爷子一脚踢开它。
都说你是条好狗。
跟我快八年,咋关键时候不起作用!
那天,屋子里破天荒没有传出手擀面的香气,只有夜风中一人一犬,一声声叠加的叹息。
好在,并没有啥贵重的东西不见,只是那份信任,于残缺虚掩的月光下,再弥补不回来。
如碎掉的玻璃,难圆。
麦子的结局季节知道。
从仁义狗的目光中可以确定的是,撬门者必为村人,你相信吗?狗能通人语,知人心。
通,知晓的意思,知人知面不知心。
有好些次,仁义狗衔起老爷子的裤腿,被老爷子一把拦下,走,回家吃凉面去,消暑解热。
一面一年,朝夕间时过境迁。
后来,老城拆遷,旧貌换新颜,老爷子搬到城里,依然是一人一犬,晚餐两海碗白面,佐以豆瓣酱、蒜末,河畔清风徐徐而过,流经岁月的风把时间侵蚀,幻化成一张张面孔上清晰可见的褶皱。
胜利的到访却叫人大跌眼镜。
堂堂城建局局长要拜访一老头儿,土里埋半截的人,往根上捋,不沾亲带故啊,往五服里面生拉硬拽都谈不上咧,为啥。
老爷子却气定神闲地笑出些许褶皱。
微笑着的老爷子将胜利留下,做了拿手凉面,洒上自家菜园里种的蒜末、青菜,一碗白面瞬间安上筋骨,活色生香起来。再后来,陆石河畔悄悄开张一家不大的早点店,名为仁义面馆。为老城新建数道靓丽的风景线之一,意在发掘消失的民风饮食文化。
在世上走过数轮光阴的仁义狗呢?
呵,据说胜利每次来面馆光顾,仁义狗都会趴在老爷子身旁,大口衔起其裤脚,眼神朝向门口的怀旧泥塑秧马。
见过的人都讲,这老狗真通人心,活脱脱一小孩脾性。
怎仁义二字了得。
方寸之间
空调闷死人。
空调能闷死人吗?男人问着,挥袖揩了揩汗,其身上散发的汗腥气,足够人皱眉掩鼻的。
男人有个俗气的名字,老五。
叫顺溜后,唤成老捂,和他身上的味道特匹配,没半点违和感。
与别的维修师傅不同,老捂大夏天还整件外衣套着,严严实实地,出活时像个粽子。
咋热天还穿这多?
嗨,春捂秋冻嘛不是。
聊完刚发生的空调憋死小孩的新闻,老捂身上那汗已经涔涔了,由额头滑落至鼻尖,布制的手套内里,一双叫岁月刻骨铭心过的手掌摊开,复又合拢握紧成拳,构成其生活的支撑及动力。
春夏秋冬又一春,老捂跟外套做伴。
初与老捂相见,也这般大热天气,严谨点讲,应该在春末夏初交替之间,停工年把子的空调出了点故障,正巧那几天气温陡升,烦躁的心绪憋屈一春天,终被窗外的蝉鸣全盘托出,释放开来,风扇已解决不了问题,和人一样,束手无策地摇晃着脑袋。
老捂就来了,一通简短的电话过后,他带着工具箱和厚重的背包敲开我家房门,熟练地打开客厅空调的机箱,才发现是外机的原因,积灰过多,同电脑主机运转慢一个道理。
老捂看起来年纪大,却对许多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事物知之甚多,总能用符合他人年龄段的话语来消除人的顾虑。
也因此,陆石河畔才有这样一番比喻:你做事真老捂!
你做事真老捂,形容人干事麻利,不拖泥带水且思路清晰,让不懂行的主人家也能在短暂的修理时间内大致懂得其为何如此下手的原因。
老捂自有他的聪明处。
无聊而漫长的维修时间,因为他口中略带陆石河口语发音的非标准普通话,变得生动灵活起来。
许多时候,给人以沉浸式的愉悦。
要知道这样一个四目相对不相熟的年代,仍能保持与旁人间的沟通,可贵之处更让人多了份珍惜。
说句不好听的,有时还挺盼自家电器出故障。
除去老捂身上浓重的汗水味道,其他都算不上问题。
半路出家的他,在说大不大、说小不算小的陆石河畔,靠着灵活的手法口条过活。老城的维修市场倒没有外面城市竞争那般激烈,不存在抢活儿一说,三五成群的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叫人们有足够多选择。
选择一多,有喜欢的,自然免不了报之反感者。
反感者中以房爷为最。
作为由私塾时代再到大学毕业的房爷而言,心高气傲难免的,房爷喜欢在人前卖弄那肚子墨水,对家里人都那样,更况乎在外头,一天到晚摆出副“濯清涟而不妖”的姿态。
好像老捂这类人在他眼里就是臭泥巴。
也确实臭,老捂头一回去到房爷家里的那个盛夏,维修坏掉的冰箱后,房爷给熏得直喘粗气,老捂倒也不介意,只是后面房爷的所作所为就有些不近人情。
被熏陶的房爷,逢人就提老捂的不对,说他工作时候爱打岔,叽里呱啦讲个没完。说到底,是瞧不起方寸间的活计。
房爷那张经过高等教育的嘴巴一開一合,有段时间整个陆石桥畔,都没人愿意找老捂上门维修家电。
老捂方寸间的生意,如陆石河畔的老旧渡船,于人生的河面上停摆许久。
幸好时间的良药推开破冰的水面,疯长的日子里,根植着太多遗忘。
再逢盛夏,接到房爷家电话的老捂着实有些始料未及,直到他赶到房爷位于陆石桥旁的屋中才发觉,贪玩的房家小孙子,爬到了空调外机上。
却死活进不来挂在上头。
盛夏,有风波浪般吹过陆石河畔,房家小孙子挂在窗外,随着风涛摇摆,说时迟那时快,老捂二话没说穿过客厅走廊,轻车熟路地爬上阳台转换机旁,于方寸之间一把将房家小孙子勾住。
风却走妖似的,来势汹涌。
到头,还是老捂的外套起大作用,尽管味道大,不合时宜的秋冬外套在夏季竟发挥出其恰如其分的作用。
如陆石河面捞鱼的布质网兜。
OK,完事,老捂放下房家小孙子,推门便要走。
冒着热汗的身躯却叫另一双厚重的大手顶腰拦住。别走,额……咱们小酌一杯,吃完晚饭再走。
房爷揩拭着因为焦急而流下的汗。
老捂的声音听来清脆又爽实,饭,啥日子都能吃,孩子,却无再少年,千万别责怪他淘气。
老捂挥挥手,方寸之间的客厅里,因为他的笑声,开阔、明亮起来。
窗外莲叶田田,有才露尖尖角的荷花跃出水面,带来淤泥与初夏参半的味道——清香。
【刘博文,1998年生,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集《至尊荣耀》。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广西文学》《山东文学》《佛山文艺》《小小说月刊》等报刊,作品多次入选中学语文阅读试题,并进入年度排行榜,曾获“首届中国微型小说新人奖”、第二届“钓鱼城”杯大学生创意写作三等奖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比大奖。】
责任编辑? ?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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