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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 口(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椰城 热度: 15754
◎胡炎山

  在这家电子厂里,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坐在我对面工位上的员工老是换,今天我见到的是个高个儿的,到了明天又换成了一个矮个儿稍微胖一些的,后天换来一个女的。不但工位上的同事经常换,食堂里吃饭的座位上也是每天都换新面孔。宿舍里基本上是天天有新人进来,天天有不干了的,呼啦啦把行李全部搬走。我觉察出这整个工厂就像一副扑克牌,被一双手在洗来洗去,不断地变换每一张牌的位置。

  有一天午餐,我一抬头,见坐在我对面座位上的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位大姐,换了一个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小伙子个头儿不高,人显得挺敦实,头发刚刚理过,剪刀的痕迹还留在那里,是一个标准的中分发型,看样子是想模仿香港当红明星莫少聪的打扮。他上身穿一件牛仔服,领口处两颗铜纽扣没有扣,向外露出里面穿的一件黑色圆领T裇,牛仔服显得比身体大了一号,肩膀处有些空荡荡的。他见我抬头看他,冲我笑了一笑,牙齿整齐,并不难看,他笑起来的样子,眉毛、鼻梁、脸上的肌肉都在向里挤压,脸反而显得比自然状态要小一二号,但那种笑容并不让人讨厌,我敢说像他这样的长相在这一家近二百号人的工厂里,也算得上是帅气的。刚开始还不觉得,他再一笑,可以看到他的脸上尽是肌肉疙瘩,一看就是一个长期参加体育锻炼的人。他自我介绍说:“我叫李清华,今天刚来,第一天上班,在成型车间,听说你也是湖北人?”我也冲他笑了笑,好奇他怎么知道我的籍贯。他见我犹豫,补充道:“是成型车间的杨大姐跟我说的。”我知道杨大姐,她是成型车间白班的组长。我前一段时间去成型车间支援生产,和杨大姐聊过天,知道她是湖南怀化人。她给我的印象是凡事挺能替别人着想的。他们组里的员工也都比较喜欢她。

  我也告诉李清华我的名字,是装配车间的,来厂里快一年了。吃完饭,我们匆匆地离开了,各人回到各人的岗位。李清华有饭后一支烟的习惯。他把餐盘扔下,走出食堂门口,刚拿出烟盒,还没有来得及向外拔烟,就被食堂门口的保安给喝住了。他乖乖地把烟盒又塞回了口袋里。

  晚上,我下班回到集体宿舍,宿舍里几个工友聚在一块玩牌。我推门进去,从这些工友的人缝里挤出一个人来,跟我打招呼:“你回来啦!”顺手扔给我一包口香糖。我一看,那人正是李清华。没等我开口说话,他抢着说:“我跟杨组长申请过了,和你同住一间宿舍,咱们是老乡嘛!你不反对吧?”我说:“欢迎欢迎。”其实我来工厂这一年里,老乡虽然遇上了几个,都是大我十几二十岁的人,人家都有家庭,总玩不到一块去。平时我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形单影只。能遇上一位和我是同龄人的老乡,我当然求之不得,怎么会反对呢?这时李清华往我上铺一指:“这是我的行李,就睡你的上铺吧!”我说好。我拉住他的手往外走,他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咱们老乡见面,机会难得,到外面去喝一杯怎样?”李清华听了,眉飞色舞:“好啊!正合我意。”他说,“你稍微等一下,我换一件衣服去。”他走回宿舍,把上身穿的那一件深蓝色的旧夹克衫脱了,换上了中午吃饭时穿的那一件牛仔上衣。脖子上还多了一件饰物,一条红线穿一个银白色的、一节大拇指粗细的虎头。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虎头,他去哪里都要戴上这个虎头,可以消灾避难、逢凶化吉。他见我面带一丝不屑,赶紧说:“很灵的哦,你还别不信。”那虎头虽小,但做工精细,额头、耳朵、虎牙、虎须和张开的血盆大口,看上去栩栩如生。

  我们来到离宿舍半里远的商业街。那里店铺林立,一些商店、酒馆24小时不打烊,街道上人来人往,是这片厂区里最繁华的一条街。我们走进一家中等规模的饭馆,见有干净的座头,就挑了靠最里边的一副座头坐下了,招来服务生。我让李清华点菜,他并不推辞,像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点起菜来很有大哥的风范。他问服务生店里最好的菜是什么菜?把最好的菜上上来,不要耽搁,然后来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另外随便配一个素菜,由你们自己安排。服务生说:“店里的招牌菜是‘清炖甲鱼’。”李清华说:“那就去做了端上来,用不着那么多废话。”服务生躬身退去,一会儿又十分谦恭地走出来,低声说:“对不住二位,清炖甲鱼不够一份,只剩下半只甲鱼了。”我对李清华说:“要不咱们换一个别的菜吧!”李清华说:“不够一份,不知道多加一些山药进去?真是猪脑子。”

  李清华善饮,更善于侃大山。几杯酒下肚,在腹中这么一发散就把话从肚子里催了出来。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忘喝酒、吃菜,似乎这些是他早已编排好了的,他只是在这个时候按顺序将这些播放出来而已。他告诉我他其实并不是22岁,他今年已经25岁了。身份证上的年龄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他的真名并不叫李清华,他用的是别人的身份证,只是相片是他自己的而已。他说他以前在北方打过四年工,什么活儿都干过,地板也睡过,老板也当过。只是没有一样搞成过。最穷的时候在马路的天桥下睡了一个冬天,那是在北方,而且是滴水成冰的冬天,没有把他冻死也算是万幸。他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已经成了家,有一个五岁的小侄子。哥哥前年在老家和人赌博,人家赌输了想赖账,他就趁人家夜里睡着了,提着刀子闯进屋,把欠他赌债的人的双手各砍下一根手指头。对方的表叔是县里的干部,见表侄睡觉时被人砍了手指头,表叔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就派人把李清华的哥哥抓起来关进了监狱,现在还没有放出来。家里剩下他嫂子带着五岁的儿子和公公婆婆一块儿生活,全凭他每年打工寄钱回去维持家人的生活开销。我觉得李清华挺不容易的,自己长年在外面四处打工,也挣不回什么钱,还要养活家里的一大家子人,这让我有点佩服他的担当和执着。

  李清华说,今天在厂里能够碰到一起也是缘分。他说起他以前也开过一家工厂,是和人合伙开的。他老家就在长江边上。每年长江涨水,都会淹没江边的大片稻田,江水退去后,被水淹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一些沙子,时间长了,这些沙子积累起来形成了沙滩。别看洪水讨人厌,可是洪水过后遗留下来的沙子那可是又细又好,金子一般。把这些沙子挖起来卖给工地,卖给砖厂、水泥厂,都是上等的货源。他就同村支书的表弟合计,两人合伙办起了一家沙厂,雇当地的村民来挖沙子。沙厂刚开始发展得相当顺利,每月都有钱赚。附近的几家砖厂、水泥厂的沙子都是由他们沙厂提供。可是好景不长,见沙厂的生意这么好,就有人出来挑事。不时地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门找麻烦。一次又有人来闹事,被沙厂的工人暴揍了一顿。没有想到那才是麻烦的开始。那个被揍的人回去后,招来二三十人来沙厂报复。双方在沙滩上大打出手,沙厂工人没有准备,对方的人越来越多,把沙厂二十几个工人全部打倒在地。警告我们三天之内让出沙厂,不然每天都会有同样的麻烦。我们是惹上了黑道上的人,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把沙厂以五万块钱的价格卖给了人家。从那以后,我流落到北方打工,在北方混得不好,这才到南方来碰一碰运气。

  我听李清华说到沙厂的事,我都有些生气了。我说:“不卖给他们又能怎么样?你们也太懦弱了。”我拍了一下桌子。我的反应让李清华有一些吃惊,随即他又笑了起来,说:“你是不知道那一帮人的厉害,到时候你被他们害了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还在那里愤愤不平,心想,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也不能向这些人低头。李清华没有再说什么,低头想了一会儿心事,然后一杯一杯地喝着白酒。

  李清华虽然说是成型车间的人,但他很会做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成型车间、组装车间里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车间里也经常有人谈论他、提及他的名字。那时候组装车间活儿忙,从成型车间借调员工过来帮忙是常有的事。成型车间忙的时候,也会到我们组装车间里来借调员工。李清华就是经常到我们组装车间里来支援的人。同事们说他为人和气、口才好,跟谁都能打交道,是个厉害人。我和他同住一间宿舍,也就是那次酒后的长谈,之后就很少听他说起他过去的事。我只知道他烟抽得非常厉害,二十五六岁的人门牙都被烟熏黑了。他当众说过最高纪录是一天抽完了60根烟。照这样抽下去,他的内脏迟早会变成熏肉干。李清华的扑克牌牌技不错。每次玩他都是赢得多,输得少。都说湖北人聪明,脑子活,这在李清华的身上得到了印证。但这也只代表一部分湖北人,像我吧,就是一个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种评价的人。李清华也当我面说过,做人要灵活一些,不要那么死板嘛!可是我就是学不会,交际方面不行,见人不大敢说话,老是怕说不好人家笑话。不敢和人争吵,一争吵我的脸就会通红,一急了说话就不利索,每次和人争吵完了,回到自己的住处,才突然想起刚才本来有一句话可以很好压制住对方,当时就是没有想起来,现在想起来了又有什么用?心里常常为这个后悔得不行。李清华就不是这样,他无论在什么场合说话都像是在演讲似的,神采飞扬,受人喝彩。我跟他比起来真不像是同一个地方的人,说出来人家还真不相信。

  休息的日子,李清华总是跟组长们一起玩。他们在一块儿打牌、溜旱冰,或者买彩票、买码。很快就跟领导们走在一起了。宿舍里的同事在议论李清华快要被领导提拔成全技员了。大家谈起李清华来难免会有一些醋意,毕竟同一个部门里来得比李清华早的大有人在,他一个青年小伙子来了还不到半年,为什么就提他当领导?他有什么资格当流水线上的全技员?这个让一些人多少有些心里不平衡。虽然李清华这个人平时待人不错,深受大伙儿喜欢。但人心隔肚皮,一人难中百人意,百人难共一条心。李清华要被提为全技员的消息传出来了。作为老乡,又是上下铺的兄弟,还在一起喝过酒,我还真为他捏了一把汗,我担心人家不服他,在背后向李清华使坏。毕竟他是一个人在明处,众人在暗处,你怎么能够察觉出所有人的想法?人哪!就是复杂。我有好几次到隔壁宿舍去,听到他们正在议论李清华,见我过去,说话人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生怕我听见,向李清华报告了。至于吗?我知道这些人都是对李清华不满的,都不怀好意。作为老乡,我觉得我有责任提醒他小心这些人,免得被人算计了。有一次我在宿舍外找到李清华,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了他,提醒他小心一些人。李清华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似乎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人、这些事放在眼里,我看到他依然是那么乐观、那样的我行我素,毫不介意他人对他做了什么。说真的,李清华这个人有些地方真让人看不太懂。

  有一天晚上,李清华回来得很晚,他回来时宿舍里的其他人都睡着了。他经常独自外出,一个人回来得很晚。他嘴里向外喷着酒气。我想,他肯定又是陪组长们一起到外面喝酒去了。这一班人喜欢聚众喝酒,每次总是叫上李清华,李清华也乐意作陪。我对他说过好多次,没有必要总去陪人家喝酒。李清华说,这是最后一次,但下一次他又会去,又是喝得满身酒气地回到宿舍。李清华对我说,他不想干了,他要辞职。我对他的这个选择感到震惊,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家竞争当全技员都挖空了心思、挤破了脑袋都没有机会,他好不容易捡到了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块人人都想要的馅饼。正处在春风得意的时刻,突然说不干了,这多少让人想不通。不光是我想不通,所有的人都会想不通。

  李清华走得非常突然。第二天下午,李清华到组装车间来找我,我见他已经换成了便装,一副与工厂彻底割舍的样子。他说,他已经辞职了。我问他,工资给你结了吗?他点头,说结了。我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他说这就走,行李已经打理好,宿舍的床位也注销了,出大门岗的放行条也签过了。他说他这是来跟我辞行的。他说这半年来多亏我像亲兄弟一样处处提点他,他真的很感动。本来是要请我吃一顿告别晚餐的,但时间太仓促,没有来得及准备,还是下次吧!下次还会有机会的。他说,他到了那边,如果找到了好的工作,比现在的工作要好,他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把我也介绍过去。我问他下一站要去哪里?他说,广州。我相信他说这些话是真心的,他当时眼圈都红了。他凑近我,说:“兄弟,你提醒得对,有些小人不得不防啊!”他突然张开双臂像个西方人一样,也顾不得车间里还有那么多的同事,抱了我一下。就在拥住我的那一刻,他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谢谢你!”然后放下双臂,走开几步,转身向我摆了摆手,我也向他摆了摆手。他这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车间,一直走到工厂大门外。

  李清华走后,我上铺就一直空着,很长时间也没有新人住进来。我把我的密码箱搁在上铺的床位上,有为李清华保留床位的意思。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他在成型车间里的工作岗位很快就被另外的人接替,人一离开,大家很快就把李清华给忘记了。我也是偶尔望着上头的空床铺才想起他来。

  半年过去了,这半年里的日子非常平淡。工厂里天天加班,几乎很少有时间放假休息。我有两个月没有出工厂大门,整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项目。有一天,门卫室的保安到车间里来叫我,说传达室里有一封我的挂号信。我赶到传达室去取来挂号信。那信是李清华写来的,信写得不长,只有一页纸,字迹龙飞凤舞的,勉强也认得清字形。他在信上说,他在广州找到事做了,在眼镜厂里做仓管。活儿比我这儿轻松,工资一个月要比这儿高出三四百,建议我辞职去他那里,他可以把我介绍过去,他说我非常适合做仓管。那活儿比较轻松,空余时间又多。他说他不知道我BP机号码,所以只能给我写一封信。他在信中还留下了他的BP机号码,让我有空常联系。我呼叫过他的传呼号码,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过来复机,在电话里连声说对不起。他那边显得很吵,有不少人围在那里喝酒似的,他说在大街旁边的电话亭里,当然很吵啦!我问他在那边是干什么的?混得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吧!在干仓管,比在工厂车间里干强得多,起码要自由一些。仓库里活儿不多,每天只有领料、发料这些事儿。一天当中,大多数时候都在那里闲着。我说这工作比较适合我干,他告诉我只要我肯过去,凭他跟上面经理的关系,随时都可以把我介绍进去,这里现在还招人。我并没有被李清华说动。我这个人喜欢安定,不是说吗,不走的钟一天总有两个时间是准点的。我不爱四处闯荡,是一个在一个地方待下来了就不爱挪窝的人,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感情,就一时半会儿难以割舍。我在这一家电子厂也干了两年,领导说我工作踏实,一年都不违犯一次厂规。虽然评不上优秀员工,也当不了全技员、修理员这样的头头,但埋头干活儿我还是很在行的。我发现厂里的老板也喜欢我这样的员工,虽然干不出什么名堂,但为人实在,流失的可能性比较小。就我来说吧,周围的同事都认识,工作我早已干熟了,工资就这么个样子,同行业相比较不算高,也不算低。我也就懒得辞职到外面去四处奔波找工作,小游泳池里游得不太好,到大游泳池里不还是游不好?所以说嘛,人得学会知足,在老家总听老人们说:“打滚的石头不生苔。”干一行就得爱一行,把这一行做下去,今天去南京放羊,明天到北京放马,来回折腾,这哪挣得了钱?任凭李清华怎么说,我就是不想动。在这个工厂里待着,能继续干就继续干吧!地球就这么大,什么样的活儿不都是人干的,有什么好与不好的,你认为是垃圾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也许是一块难得的宝贝呢!不要挑事好与不好,关键心态要对。我对我自己是这么说的。怎么说呢?老实人心思简单,但有时候也会改变风向。我最终还是没有敌过李清华在电话里对我的一次又一次的诱惑或者说是善意的训诫,毕竟在与他相处时,他在某些方面给我留下了好的印象。他又年长我三岁,处处以大哥自居,这个我可以认。他的人生经历要比我丰富得多,口才也不是我所能比得上的。他讲出来的道理我有些听不太懂,但我接受了他这个人,也就愿意相信他所说的,我相信这些是对的。即便不对,我相信他一回也不会吃太大亏。所以我就形成了凡事听他讲的习惯,我这个人向来不太有主见,从小遇到有什么必须决定的事,总是家里大人说了算,我只照办就行了,而且我总爱随大流,总是大家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这样不会出错,所以我就更相信李清华的判断了。

  几次电话打下来,我开始动摇了。我宿舍的一名同事,他的一个老乡来看望他,那哥们儿在商业街摆了一桌酒席给他老乡洗尘,把我们宿舍的六名舍友都请去了,喝了48瓶啤酒。他的那个老乡也和我们几个的年龄相仿,也是高中毕业的,人家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名牌的,而且他还买了一部摩托罗拉翻盖手机,当时像这样高档次的手机,我们全厂也只有李总有一部。一问,人家是在广州工作,在公司里干仓管。我顿时想起了身在广州的李清华,我的想象中李清华也应该是这样的待遇,或者比这个待遇还要高一些也说不定。李清华几次在电话中形容他的生活,我没有实见,今天见到了,算是亲眼见到了。

  那天,我在电话里跟李清华闲聊。表弟走过来问我跟谁聊得这么高兴,我说一个原来的同事。我就把李清华的事跟表弟讲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表弟其实是一个很勤奋的人,他老是闲不住。在老家的小学里教书,暑假里闲不住,就到深圳来找一些事情做,也想顺便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来深圳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住在我为他租的那一间小平房里。

  表弟听了李清华的电话,当下他的内心里就活动起来,对我说:“表哥,我想到广州去看一看,李清华介绍的工作照你说的应该不错。”第二天刚吃过午饭,表弟就催促我给李清华打一个电话,介绍他到广州去做仓管。

  电话很快就打通了,李清华满口答应,说这事包在他身上,既然是你表弟也是我的表弟。见李清华这般慷慨,我的内心里也暖乎乎的,觉得古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真的一点儿也没错。表弟听说李清华答应了,激动得一夜都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天不亮,我就为他买了一张从深圳到广州的客车票,为他在车子最后一排找到一个安全可靠的座位,安顿好行李,交待了他几句,就放他走了。

  按车程算,表弟晌午时分就应该到了广州,李清华答应到车站接他,双方都在电话里约定好了。上车前,李清华还在电话里跟表弟单独聊了几句下车后见面的详细交待,李清华说他会在汽车总站出口处的大广告牌下站着等。

  表弟一去广州就没有了消息,舅舅家里人两个月不见表弟同家里联系,心生疑惑。舅舅打电话过来问我。我也感到很惊讶,我还以为表弟一直跟家里有联系,就没有多想,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直没有往家里打一次电话。我挂断舅舅的长途电话,立即打李清华的传呼,一连打了十次,也不见他复机,我内心里满是疑惑,我觉得李清华没有理由不回我电话。我想,也许是他太忙了,没有时间来复机。到了晚上,我又打李清华的传呼,一连呼叫他五次,是在不同时间呼叫的。我想,这次总得给我回复了吧!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也不见李清华来复机。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不出一个理由来证实李清华不回我电话是正当的。第二天中午和晚上,我分不同时间给李清华打电话,李清华那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始终没有复机。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我的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传呼李清华三遍,那边一直静默,不见打电话过来。一天,接到舅舅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舅舅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说表弟找到了。我问是怎么一回事?舅舅说,表弟自己打电话回家去的,表弟跟家里人说,他在广州那边挺好的,李清华安排的工作他做得不错,现在在那边看上了一套住房想买下来,需要家里赶紧凑够10000元钱寄过去,先把首付给交了。舅舅是个不识字的农民,听说有这么好的事,整个人激动得三天吃不好饭,三夜没有睡着觉。舅舅和舅妈商量,觉得有这么好的事还等什么?把一年的庄稼收成全都变卖了,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总算凑够了6000元。要知道那可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全靠务农凑6000元那可不是一件小事。舅舅在电话里对表弟说,6000元先寄过来,剩下的4000元家里再想一想办法,要在那边安心地工作。接下来的日子,舅舅把家里的耕牛卖了,原本给表姐攒下的嫁妆也都变卖成了现钱,表姐只好向后推迟了出嫁的日期,舅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把药也给停了。三间瓦房拆去两间,把家里剩下的几件旧家具移到牛栏房里去存放,人住柴草房。拆下的两间平房的桁条和瓦都卖给了人家,还没有凑够4000元,还差800多元。舅舅的发小在乡信用社当领导,本来多年没有来往,为了表弟,舅舅腆着老脸去借800多元贷款,竟然贷了下来。舅舅把后面的4000元寄出去后,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家人高兴之后,在家里等着表弟飞黄腾达,只身到城里去,在大城市里安家落户,变成城里人。

  听了舅舅的话,我感到特别的吃惊,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也有一些不合常规,仔细想完全不合理。我又给李清华打传呼,那边还是静悄悄的。我开始怀疑表弟也许落入了歹人之手,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凉了半截。表弟的事是因我而起,表弟如今下落不明,家里人又那样大费钱财,我感到对不起舅舅一家。我不时就去打李清华的传呼,李清华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没有给我回电话。我整个人开始变得恍恍惚惚的。去澡堂洗澡,刚走进澡堂还没有开始洗就把干净衣服扔进桶里泡了起来。把皮鞋油挤在牙刷上当牙膏开始刷牙,满口牙齿全刷了一遍,见吐出来的是黑泡沫才反应过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表弟从广州写过来的。落款处地址是广州市白云区虎头镇虎口路159号。我整个人一下子弹了起来,证明表弟终于有下落了。信上是这样写的:

  表哥:

  快来救我。我在广州陷入了传销组织,他们没收了我的身份证、传呼机和钱包。整天派两个陌生人盯着我。不准我外出,限制我走远,不准我向外打求救电话。强迫我跟家里要钱,逼迫我骗家里的亲戚、同学来这里入伙。如今我走投无路。李清华原来在电话里说的都是骗人的话,根本没有什么仓管工作。今天我趁他们集体聚餐去了,偷跑出来给你发这一封信。表哥,你快来救我吧!

  表弟:阳阳

  1996年9月16日

  读完这一封信,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深夜,我被一辆长途汽车扔在一条黑暗的街头。四周黑洞洞的,黑隐没了一切,我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凭着感觉向前走,每向前走一步就似乎走向了无底的深渊,整座城市像一张巨大的虎口,在那里等着我,我感到每向前一步都是凶险异常,九死一生。长途汽车本来是要直接到站的,可是在半路上下的人太多,最后偌大的车厢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农民工模样的男人了,眼看到站还有不短的一段路程。司机和女售票员临时变卦,说车不到车站了,在路上把车停下来,把车门打开,赶我和那个农民工模样的人下车,我就这样被赶了下来。四周一片黑暗,连一个可以问路的人也找不到。我只好背着单肩包,凭着感觉往前走。夜深了,大街上异常寂静。从这街道的建筑来看,马路边有那么多树木,就南方城市来说,这里绝对不是市中心,应该还是远郊区。我希望再往前走能够遇到一个车站或者加油站什么的,好到那里去找一个人问一问路,请求他们告诉我到广州白云区该怎么走。我向前走了一段又走一段,前面目光所能到达的地方见不到一盏灯。四周非常安静,连高速公路上通宵行驶的长途车驶过时发出的呜呜声也听不见,可见这里并不靠近高速公路,我本想听一听高速公路上的车声,真是打错了算盘。看一眼传呼机上蓝莹莹的屏幕,现在是凌晨两点。顺着马路往前走,路旁的白杨树沙沙地响,这是我能听到的唯一的声音。四周落入了无边的黑暗。我信步朝前走,走着走着内心安静下来,夜在这个时候越来越寒冷了。向前走一阵子,愈发觉得脖子、肩膀出奇地寒冷。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激灵。肚子里空空荡荡的。我这才想起来,中午一点多钟在深圳市龙华镇吃过一碗炒河粉,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连水也没有喝过。现在走着走着开始感到寒冷与饥饿了,饥饿感一升起来,我就开始感到没有了力气,身体轻飘飘的。待内心安静下来后,才发现原来夜晚并不完全是黑暗的,眼下呈现出的是一种淡青色。

  为了让自己暖和一点儿,我不停地向前走,一口气走了十五里或者二十里吧!前方马路边出现了高楼。我在内心里暗喜,有高楼就会有人住,就可能碰到可以问路的人。路旁是一片住宅区,夜色中依稀可见几栋大楼摆在那里睡着了一样,不见一家的窗户亮着灯,我又一次失望了。大楼前面的马路边有几家商店、台球室,还有一家幼儿园,滑梯下面扔着一只皮球没有捡回去。都紧闭着门,不见一个人影。我只好再往前走。刚走过幼儿园的门口,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扭头一看:这一段路没有路灯,借着夜色,我看到一个男人全身赤裸着向我这边跑过来。他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时,我偷眼看到他小腹下面一片枯黄的茅草,茅草丛中是疲软的阳具。这个人拼命地向前跑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后面大喊:“你给老子站住,今天不砍死你个扒灰佬,老子就不是人。”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面追赶的那个人已经追了上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把砍刀举向头顶向前奔跑。我刚站住,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追赶上来的男人冲上来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左拳。我没有丝毫的防备,身体一歪,脚下一滑,一下摔倒在地上。他的这一拳用力过大,只见他的身体向前一个趔趄,但是没有倒下去。他个头高、块头足,我见他举起了砍刀,眼看就要向我挥过来。没有想到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了我背着的那一只黑色的单肩背包。这只背包提醒了他,他打错了人。他停住手,骂了一声:“我操,打错了人。”说完扔下我,仍然举起砍刀向前追赶了过去。那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在幼儿园南面的一家商店的电线杆旁一闪身拐进了一条巷子,那人也举起砍刀追向那一条巷子。

  我从地上爬起来,白白地吃了人家一拳,心中生起了闷气,又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只好忍气吞声地向前走,肚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两条腿由于饥饿,又不停地走路,像石头一样僵硬。含辛茹苦地往前走,走到前面发现路旁的房屋越来越密集,像是到了一个镇子。镇子依路而建,把房子列在沥青路两边,路旁的房屋高矮不一,商铺的门前都安着鸭舌一样的挡雨棚。不过都关了门、落了幌。家家门前一片死寂,马路边上亮着惨兮兮的路灯,马路看上去像灵堂一般,死寂、清冷、鸦雀无声。我不能再走了,得找个地方坐下来歇到天亮再走。前面一棵大树旁边有一家店铺,七块木门板将店门封得死死的。门口摆着两张桌子,看样子是一家饭馆。白天这两张桌子应该是用来摆卖凉菜或酒水之类的东西,此刻早已收了摊,桌子空在那里。我爬到桌上,往上一躺就睡着,一头跌进了梦乡。好不容易找到了表弟,但李清华约了一帮陌生人,领着一群饥饿的狼狗,将我和表弟团团围住,他们放开狼狗,众狼狗一齐向前扑向我和表弟,我听到了我的皮肉被撕咬开时发出的声音。我的左腿瞬间被三只长尾大牙的狼狗咬成了两段白骨,我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刚一用力,发觉我左脚掌的掌骨从足踝处掉了下来,掌骨散落了一地。我向前迈一步,小腿骨也掉了。这时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我扭头一看,表弟早已被七八条狼狗撕成了一摊碎片,血流淌了一地,他的脑袋被咬成了骷髅,全身上下被狼狗尖利的牙齿剔成了一具白骨。在夜色中,那具人骨居然闪出了银白色的光。我见表弟的手指骨还在动,表弟的白骨在地上跳动着,他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是半途而废。刚才咬光我左腿的那三只狼狗,又伸出了粗糙的长舌头舔着我的右腿。我挥舞起拳头与其搏斗,斗得那三只畜生奄奄一息。我仅仅失去了左腿,三只畜生的脑袋却被我揍得够呛,它们终于败下阵来,向我告饶。我一拳头堵住了领头狼狗张开的大嘴,拳头毫不留情地向那畜生的喉咙深处推进,我的整条手臂全都探进了那畜生的喉咙。畜生生命垂危,软成了一团面,任我摆布。从它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哀鸣,“呜哇呜哇”地叫唤。“咬啊,你再咬我啊!”我大声地冲那群畜生吼叫。面前的那只畜生开始跪在我面前,目光哀怜,向我求饶,我这才向外抽出了我的拳头。这时,我见到领头的畜生向其他的畜生叫了一声。这些畜生突然改变了方向,一齐转身向李清华和那一群陌生的打手攻过去。瞬间一片鬼哭狼嚎,眼看着那些歹人一个个变成白骨。两条恶狗向李清华攻过去,李清华大骇,他跪在地上向畜生求饶:“我以前已经被你们咬过了,你就放过我吧!咱们是自己人呀,怎么能攻击自己人呢?”

  我感到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整个人一下子落进了万丈深渊。我睁开双眼,全身酸痛难忍。刚才有人猛地抽走了我身下的两张桌子,我才摔倒在地上。那个矬男人在我的左肋骨上踢了一脚,我感到我的全身都快要炸裂了。“一个臭要饭的,真是晦气。”他怒气冲冲,朝我骂骂咧咧。我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才发觉我的单肩背包被人偷走了。刚站起来向前走出一步,我发觉我的皮鞋也被人脱走了。包里装有我的钱包、身份证、工作证,还有地图册。如今我身无分文,两手空空。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缓了一会儿神,天这时候大亮了。这样晴朗的天气本应该让一个人愉快的,天空蓝得像一块玉,一点云釉也没有,这多么像我故乡的天空啊!我想起了儿时见到的天空,想起了广阔、生机勃勃的田野,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了母亲为我煮的面条上面还有两个黄澄澄的煎蛋。我还想起了我的其他亲人,舅舅和表弟。我感到身上突然又有了力量。我挣扎着站起来,迈开大步向大街奔去。那里全部是陌生,又全部是希望。我抓住一位宽厚模样的老大爷问白云区怎么走。老大爷想了一会儿说,还有一百多里路呢,得往南一直走。

  我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慢,光着脚行走在城市的马路上,这种体验以前从来没有过,它反而让我更加快乐。从一个桥洞钻过去,继续向前走,只要方向不迷,到达只是时间的问题。往南走一阵子,太阳出来了,身体也暖和了一些。一路往南,往南,再往南,我就这么走下去。这时候,有一辆卡车拖着一车细碎的沙子开了过来。那可是金子一样的沙子呀,我想起李清华的沙厂被人强占的事。我想,李清华他们当初挖的与这车上装的沙子也许是同一类沙子。我灵机一动,闪到车后面,急奔几步,追上车子。我自信于从小干体力活儿练出了矫健的身手。三两下就爬到车厢上去了,趴在细碎、绵软的沙子上。司机开着车,一路听着音乐,根本就没有发觉有人已经爬上了他的车厢。我趴在沙子顶上一动也不动,让这辆车将我带到白云区去。白云区的路况其实并不复杂,车很块进入了白云区内,拐进了一条土路,开始颠簸起来,土路走了一半,车厢一抖,向旁边一歪,一下子把我从车顶上抛了下来。我飞跌在一摊黄泥地上,摔了个嘴啃泥,两眼直冒金星。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都是泥沙。原来这里是个开发区,前面是一家工地,我过去问保安。保安说,往前过两个红绿灯就是虎口路,我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总算是找到了。

  过了最后一个红绿灯,走进了大街,那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是真正的大都市了。我顺着地址找下去,点着门牌号向前数,每数完一家,心跳就加速一次。我感觉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我的心里又一次怦怦地跳起来。我就要找到表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竟然忘了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我要尽快找到那里。

  虎口路159号是巷子深处的一个院落。一位老太太坐在院门口拿着刷子洗旧鞋,盆里的水脏兮兮的。我上前问她有没有一个叫李清华的年轻人住这里。老太太耳背,一连喊了两遍,她才听明白。“没有。”她说,“这里住的人在五天前全都搬走了。他们有二十几号人呢,都退房走了。”我问老太太知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老太太摇头说,鬼知道这些人搬到哪里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整天待在屋里什么活儿也不见他们干。

  走出巷子,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没有带烟,我只能空手坐着。城市的马路上的车一辆从我的眼前开过去,又一辆从我的眼前开过去,望着我的光脚,五个脚趾头,十个脚趾头还是完好的,我想到了鞋。得先去找一双鞋,再去吃一顿饱饭,洗个热水澡,安静地睡一觉,再去找一份工作,再沿着马路一家一家地去打听表弟的下落,他应该还在广州吧。

  我找到一份洗车的工作,打算先干着,休息时间再出来找表弟。苍天不负苦心人。深秋的一个早晨,我在马路边的早餐摊里吃早餐,一碗馄饨吃完,站起来结账时,一抬眼看到马路对面垃圾站里一堆垃圾当中有一团黑黑的东西在蠕动。我走近一看,是一个人躺在垃圾堆里睡觉,头发乱蓬蓬的,全身上下趴满了苍蝇。再看躺着的那个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是李清华!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我的表弟呢?你把我的表弟弄到哪儿去了?他睁开微闭着的双眼,没有想到还会遇见我。他有气无力地说,都散了,都被警察抓了。我问,那你怎么在这里?他说他乘看守所换岗时的疏忽,深夜从看守所里逃了出来。如今身无分文,已经有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他从裤口袋里掏出银白色的虎头来,递到我的面前,用它跟你换五块钱?我没有接他的虎头,我抡起拳头朝他的脑门上挥过去,拳头挥到半空还没有落下来,我见他的身体一晃试图拿他的双臂去护住脑袋,他拿在手上的虎头滚落在了地上,在地上滚动了一会儿停了下来。我发现系住虎头的红线不见了,虎口里满是黑乎乎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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