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云

　　认识冷夏教授，是在他短视频搭配的文字中。他研究港澳问题的热忱与成就，我未必了解，倒是冷夏94岁的娘以及儿感知娘、娘感知儿的丝丝情愫，如冰，如云，温润与映衬着初夏的天空——

　　娘，94岁的娘，那一头鬓霜

　　一直催着月亮急急归

　　粽肉香时，投影艾叶盆中央

　　映照一方润生的小苑，映照

　　打猪草归来喂养八只猪崽的娘

　　娘，94岁的娘，那一口乡音

　　一直催着月亮急急走

　　摇侬调起时，回到崖州西南

　　萦绕一家隆丰的厅堂，萦绕

　　长毛魅妈的故事长长

　　娘，94岁的娘，那一海之南

　　一直催着月亮急急赶

　　莲雾又青时，八仙桌更老

　　家族这艘船上，外婆爷爷是桨

　　爹娘是帆，儿是等来的航

　　香港疫情，让冷夏先生留在海南乡下。

　　入夏，晨起，掀开窗帘，“昨夜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哦不，花木扶疏的院里，是先生前些年种的莲雾挂果，雨落一地青红粉嫩的画。先生信步下楼，第一件事是向母亲大人请安。

　　这些日，读到《人间值得》，90岁的恒子奶奶说人生不要太用力。那么94岁的冷夏娘更要苦尽甘来。隔两天，医生就上门给冷夏娘针灸；每一天，冷夏儿低俯在娘膝前闲话家常。抚摸娘亲那仿佛一碰就折的小腿脚，一股挚热的浪涌上头，又星辰般悄然归隐。如果说年轻时访谈杰出华人、著书立世、兴国安邦是一条飞流直下的瀑流，那么年过半百的小儿与老母亲以崖州方言絮絮叨叨，则穿透绵绵密密的家族风烟，化成了柔柔碧波、涓涓细流。

　　无论呈现怎样的岁月风貌，泪水都已弥漫了一方天空。是啊，比起丁忧三年的传统孝仪，我只想感知花木灼灼、雨雪霏霏的生之典礼。况且常年云游在外，今能归乡侍孝，这不仅是最大的天赐，更是一次直面自己、陪伴与呼唤自己的最美良机。这时候，冷夏是娘的小皮三儿，是崖州西南盛名的诗林词乡里的一滴清凉，是一枚追随苏子亲邻近乡且逍遥自在的清教徒。这些与旷世的漂泊、功成的荣耀，或未了的胸襟、未竟的遗憾一起，构成了一个人向死而生的超然心境。

　　如此，请允许我陪孤寂坐一会儿。

　　孤寂与李白坐在敬亭山，这时的李白从峰尖回到了岭脚。今人，至少我是欢喜去敬亭山安抚他的孤寂的，若不能抵达，我也是可以把崖州西南的尖峰岭看成敬亭山的，借李白的孤寂安抚我的孤寂，我们的孤寂可能就走到了一起。

　　真正的孤寂是泯然于众生的，是众生走到一个坡度或峰尖时，所应持的高端姿态。

　　壬寅年炎夏，崖州西南的诗人词者书家是孤寂的客啊！他们把孤寂又扎成了一束花《尖峰雅韵》，在西南乡野，欣欣然怒放。一如冷夏先生所吟：“笔毫谁赐化峰尖，又赏天池作砚田。倾尽海山云与水，时语古韵赋新篇。”而另一束花黄流《流韵》，早已经把韵流衔接上一千年前的黄流贤人名士的韵脚，踩着韵脚，踏出歌韵，流泻于崖州西南，长流不息。这一幅悠长画卷，既灿烂，又静美，且殊途同归。多少人理解？在衣锦还乡的时候，我瞧见的是那乡村院落的一丛青竹女子。“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此时身自得，难更与人同。”我只管与白居易一起做一介村夫，把孤寂请上书房，赏夏一冷一凉。

　　多少人苟同？在落魄无依的时候，我看见《春山》的王维，我看见大雨滂沱，我看见他的孤寂容纳了我的孤寂。我的身体溢出的大唐湖水，纵是回乡的路，都未能安抚一寸断肠。我的裴迪去了哪儿？诗酒生花，我终落得这尘世虚名。那又何妨，我也要挥一挥这尘世孤寂，把这一世虚名尽扬。

　　由此，当海涛卷涌、浪头湍急时，我回转吟唱“在水一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欣喜交集也好，悲欣交集也罢，“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那扇门，是一个人冥思独创的陶窑，那幢楼，是一个人自成一统的酒窑，是把前生的一副泥身合而为一，来生的骨魂醉而同归，拼成今生，即成天下。

　　所以，《妇人辞》是两个角色，归为一个我的天下——

　　重复的场景、语气、动作

　　她偶尔被叫晨钟暮鼓

　　大多数时候是琐碎的大婶

　　倘若明天

　　上苍恩准

　　从月亮的小弯门出发

　　亲爱的小妇人

　　她一定是备好了小蛮腰

　　还有一条铺长裙裾的落叶小道

　　所以，冷夏先生尝着乡下的莲雾甜，想起香港院子种的芒果香。

　　所以，冷夏先生埋头耕耘一本诗词集，沉浸六年的清丽浪漫情怀，今处子如歌。此时楼下，传来老母亲一声长音：“下楼吃饭啰！”刹时大丈夫哽喉，小柔肠扰乱。抵达之时，亦是远离之刻，娘音袅袅断人肠，娘音袅袅复何归？唯有怀香花一瓣，付与长天浩海中。

　　所以，当看到蔡葩在视频里唱起《久久不见久久见》，安详如歌地说着一首歌背后的海南文化，我对她又爱恋了几分。这些年，她以一位崖州西南作家的细腻风情，深挖海南民间文艺，甚至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小调都被她点拾成金。一个大海南与一首小歌小调，就这样在葩姐的大情怀与小资调里美好如歌。

　　所以，再次翻开孔见先生眉眼夺人的《海南岛传》，又是一番感慨。这位真正的崖州子民，耕卧岛上，热爱神表，以史骨文韵，展仙气人烟。这两条平行线的延伸与探读，从海南岛漂离大陆到黎人先民刀耕火种，从伏波将军入琼到红旗插上海南岛，不仅文体收放自如，还让我们看到海南人刚柔并济的品质再现，也让我们更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人跌荡起伏的一生，到底有着多少儒道佛的玄思，汇集一束，将是何等的光芒。

　　而光芒兵分两路，一路星光大道，点缀城市繁星夜华，一路包抄夜色小径，溜回乡下，小童无赖般弯弯照着半藤瓜架、一垄青苗。此时啊，唯乡如月，依依；唯月如眸，依依。

　　所以再读林觉民的《与妻书》，欲抖磊磊心胸；所以再吟“怜子如何不丈夫”，笑朗朗沐慈光；所以“望你珍摄，吻你万千”的爱念，站在全人类的脊梁上，仍然独放异彩、辉照岁月。

　　所以。

　　所以无终。